第十七章
瑛宁看到乌云的脸色唰一下变得苍白。
这个局其实再容易不过了，宫里的主子们哪个不是出身大族，就是看似身份最低的马佳氏，亦是勋旧之后，其父兄不显，可她的叔父曾任太子太保，后来成为大将军，也算是显赫了。
这些人哪个能认识这些野地里长出来的东西？
那侍膳宫女只是加以试探，乌云就自己露出了马脚。
张文喜收受贿赂时，就已经从她们行走间的习惯知道了是哪个宫里的人，如今再用乌云的反应加以佐证，心里有了把握，才敢跟皇帝请旨拿人。
乌云被张文喜带着一并进了慈宁宫，瑛宁想跟进去看看的时候，门外的梁九功把她给拦住了，躬身道：“皇上吩咐了，瑛格格不必进去，先回去歇着吧。”
说话的当口儿处，远处又走进来一群宫人，打头的是几个面相凶恶的老嬷嬷，后面是太监们抬着几架子盖着白布的东西。
像是刑具。
早春时节，天气渐暖，阳光明媚的天儿，贴身穿着的夹袍布料还厚实，瑛宁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还是慈宁宫啊。
梁九功挪挪步伐，挡住她的视线提醒道：“格格，您该回了。”
乌云几乎是被人半强制地撵进了屋里，她跪下时，脑子里还在想着只要自己咬死不肯承认，那么皇帝也拿她没有办法。
可是事情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发展，没有审问，也没有严刑逼供，太皇太后，皇帝和皇后自顾自地讨说着话。
皇帝看都没看她一眼，起了话头儿道：“乌云既然不适应宫里的日子，朕亦不会强求，如何安置她，一切都听皇玛嬷的。”
乌云听这话就知道不对，她僵在原地，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蔓延着一种无力和绝望感。
皇帝甚至都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她求救的目光落在太皇太后身上，勉力撑着发软的身子膝行上前要说话，不料身边往日对她和蔼无比的苏麻喇姑却立即上前，强硬地掰着她的下巴塞了什么东西，堵上了她的嘴巴。
皇后下意识垂目，手心里发着冷汗，而后又一点一点地逼着自己抬眼，只有一瞬，她已经把乌云此刻的狼狈模样深深地记在了心里，她不敢保证日后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境况，但她得让自己牢牢地记住，对皇嗣下手会是什么后果。
明知道皇帝这是在杀鸡儆猴，她却只有尊令的份儿，外头那些刑具摆在那里，今日是为着乌云而来，焉知他日又会为谁而来？
前些日子她对皇帝表示过自己的底线，如今这便是皇帝在告诉她自己的底线，皇帝是在告诉她，后宫女子的争风吃醋他不会放在心上，可绝对不能够对孩子下手。
瑛宁没有回储秀宫，而是顺道儿先去了永寿宫。
马佳氏有孕算来也有两个多月了，因着她和皇帝年纪太小的缘故，腹中这个孩子打一开始就极其虚弱，那时候月份又小，种种原因加起来致使太医误诊。
后来又不慎吃了毒野菜，要是没有那枚灵泉水做的药丸子，只怕只能勉强保下马佳氏自己的命。
按着新换了的太医的说法，这个孩子能够保下已经是万幸，之后如何，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瑛宁一进门就看到了个盘着发辫的年轻妇人，十七八岁的样子，嫩绿绣着勾莲纹的便袍，双耳挂着翠绿欲滴的水滴形坠子，浓郁而剔透，映着她微丰白腻的肌肤，美得惊人。
这女子福身行礼，道：“奴才郭络罗氏，给瑛格格请安。”
瑛宁免了她的礼，在马佳氏身边的榻上坐了，这郭络罗氏便出声告退。
她一走，不等瑛宁问，马佳氏就主动为她解惑：“那是皇上跟前伺候的郭络罗氏，今年小选进来的。”
今年内务府选秀女没有再沿用先帝时侯的规矩，把旗人和包衣混在一块儿选进来伺候，而是单令上三旗包衣的女孩儿们参选，算是皇后和皇帝一起商量出来的主意。
瑛宁“噢”了一声，皇帝看来是又找到了一个新欢。
若说如今的马佳氏是温柔小意的少女，那么那个郭络罗氏则跟她完全不同了，具体要怎么说，她也不知道，只是隐隐觉得她身上自有奇特的韵味，颜色那么深的翡翠原是很容易把人压得老气横秋的，她戴着却只显出一股沉静的气度。
从慈宁宫出来，皇帝周身还有些沉郁，皇后跟在他身后几步的位置，也觉得不自然起来。
她和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八字不合，皇帝老这么端着，她又猜不到他心里是什么意思，两两相望，除了尴尬也只有尴尬。
她不是没想过学习马佳氏，那个新的郭络罗氏，甚至瑛宁和他相处的样子，可是她没有马佳氏的善解人意，也做不出来那副做小伏低的模样，她是皇后，不是什么低贱的奴才。
那郭络罗氏则是完全凭靠着她的年长，她依稀记得，这郭络罗氏仿佛从前定过亲还是嫁过人，总之她并不是未经人事的女子。大约这样的女子对于男子而言，有什么奇怪的吸引力吧，总之这一点她也并不具备。
而瑛宁，她知道，起初瑛宁就是仗着年纪小，一口一个表哥厚着脸皮跟皇帝搭话，才跟皇帝熟络起来的，后来呢，她还陪着皇帝玩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再后来，就是这回救了马佳氏了。这么一点点加起来，皇帝对她也不会太冷，一个小女孩子，能懂什么？
就在她犹豫的片刻时间里，皇帝已经率先上了辇驾走远了。
皇后心里不自觉松了口气，有些担心，但又很快缓过神来，反正她是皇后，皇帝要是想要嫡子，迟早会过来的，她急什么呢？
皇帝并不知道，也不在乎皇后心里怎么想，他本来打算回乾清宫的，可转念一想，这些后宫里头的事情也不好为外人道，去后宫找个地儿略坐一坐，又觉得宫里可心的女子太少了。
皇后不懂他的心意，对上他就呆呆的，去了也是枉然，马佳氏有孕身子不好，这些事情她也未必能够明白，想来想去，最不排斥要去的地方就是储秀宫了。
瑛宁年纪小，但脑瓜子机灵，不是皇后那样沉默寡言又多思的，许是仗着年纪小，有什么说什么，一瞧他不生气就顺杆往上爬，性子就像她住的宫殿一样，收拾得清爽又家常。
说不上很喜欢，可是那儿不知怎么，就是待着舒服。
御驾到了长春门的时候，已经有小太监进来回话，瑛宁套了件夹棉的长马甲出门去迎接。
旁人那都是晴空万里，太阳高照，偏皇帝头顶上就是晴空响雷。
进了储秀宫，他也不大愿意说话，喝了口茶，挑剔地看看炕桌上新摆来的几碟子点心。
这都是内务府送来的，近日里他们也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储秀宫还有位主子似的，一天两顿膳食，恨不得派人来问她今儿想吃什么新鲜的东西，中间原本是三顿点心，现在也改换成了五顿，手艺比先前的精致了不知道多少。
一样豆沙馅的糕点，能做出香酥，奶酥等好几种皮子来，更别提口感圆柔的松子糖，松仁瓤荔枝、蜜饯绣球梅这些当季难得的果品了。
然而就是这么好的东西，皇帝大约也是没瞧上，看了半天不耐地问：“你上回那冬瓜糖还有没有了？”
瑛宁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略显为难道：“冬瓜糖好久没做了，倒是有新做的萝卜干您要吗1？”
萝卜干？
皇帝自打生下来还没吃过这么寒酸的东西呢，宫里吃萝卜，是要各种精细加工，配以山珍海味做成佳肴才能奉上来的，只萝卜干的话，那是宫里喂马的饲料。
可比起这个更让皇帝惊讶的是，瑛宁居然会吃这玩意儿？
难不成她这里有什么外头的法子，能把萝卜干做好吃？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冬瓜糖的味道，说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但是那时候就只觉得很好，兴许她这儿的萝卜干也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瑛宁感觉到了皇帝不可思议的目光，本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皇帝却点了头，好奇道：“那就送进来点，朕跟你一块儿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