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妃位

第四章

皇帝的恩典自然是没有用上的时候。

瑛宁想的没错,太皇太后就是等着皇后进言,皇后一出面,她就很顺当地进了慈宁宫的门。

慈宁宫的摆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暖阁里多了一条石青色羊绒毯子,用暖驼色编出松鹤延年的图案,踩上去极柔软。

太皇太后笑呵呵地倚在炕边的迎枕上,端详着两个小姑娘携手进来,一切仿佛回到了初进宫的那一日。

皇后大约是得了身边人的指点,丝毫没有芥蒂地拉着瑛宁一同行过礼后,对着太皇太后说:“先前是我疏忽了,只顾着自个儿大婚,竟忘了瑛宁妹妹也还在宫里,也是皇玛嬷不忍心让我刚成婚就忙活起来......”

说着就要对瑛宁福身,一脸惭愧:“瑛宁妹妹,白白叫你等这么些时日,都是我的不是。”

她是皇后,一口一个忙着大婚,瑛宁哪敢真受了这份礼,忙拉住她道:“帝后大婚是一等一的大事儿,瑛宁也是头一回见这么热闹的场面,等几日又有何妨?”

说罢又朝着太皇太后福身,笑道:“倒没来得及给老祖宗贺喜,您现如今多了个孙媳妇儿,日后再有了曾孙,曾孙女儿,日子可顺心如意多了。”

这话说得真心诚意,太皇太后瞧在眼里,不免纳罕她的定力,按说拒了她那么多回,心再大也不能如往常一样在慈宁宫说笑了。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笑里带了两分审视意味,对着脸红的皇后道:“瑛宁虽然比你小两岁,竟是个人小鬼大的。”

瑛宁笑了笑,也不说别的,转而道:“我那院儿里有颗桂树开了花,闻着清香扑鼻,本想着做些糕点奉上来给老祖宗吃,哪想着做成了桂花糕,瞧着平平,倒不如折下来的桂花枝瞧着新鲜。”

说着,自有宫人把那两支桂花插在白瓷瓶里送了上来,嫩黄的小花挨挨挤挤地凑一块儿,被甜净的瓷色一衬,显出一种极谈人喜欢的活泼劲儿。

太皇太后原也没当回事儿,把那瓶子往炕桌上一摆,竟隐隐嗅到了一股奇异的清香。

她点点头,神情不由放松了些,赞道:“不错。”

皇后神情一紧,心里揣测莫不是太皇太后更满意瑛宁,只是碍着祖父,才选了自己做皇后?

不然这么一支普通的桂花儿,随意从树上攀折下来的,怎么就能得太皇太后的赞赏?

想来是在借着桂花暗示她,不要亏待了瑛宁,皇后想到此处,不免又有些失落。

后面的话就不是瑛宁能听的了,她行过礼之后就退却下来,回了储秀宫。

皇家有时候也是通人情的,既然要册封,瑛宁也就能暂时被放回家去了,按理说,第二日应该就来人告诉她收拾好东西走人。

然而瑛宁早早收拾好了东西,等来的却是皇帝册她为妃的口谕。

先帝爷时也曾有过二妃九嫔的制度,孝献皇后就曾是其中之一的贤妃,然而仅过了一月就得封皇贵妃,这些典制也不曾有过完善。

如今又只是一道口谕,可见不过是敷衍一二。

然而接到圣谕不能露出一丝不高兴来,瑛宁如常笑着起身,问:“还请公公替我向皇上带句话,若不能出宫见见阿玛额娘,我哥哥能见吗?”

来宣旨的是皇帝身边的梁九功,说话滴水不露:“格格快请起吧,这也是太皇太后主子和皇后主子的意思,想着格格年幼,趁着这时候多在宫里和皇上相处,日后才能和睦,至于家里的亲人,自然不会拦着您见。”

紧跟着就有内务府的人来收拾储秀宫的主殿,嬷嬷和荔枝去前头看着,只留下桂圆和她在屋里。

桂圆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干巴巴地宽慰了她一句:“好歹是有了定论,格格别太难过,过会儿还去各宫里谢恩呢。”

瑛宁摇摇头,没说话,其实心里也不是没有准备,皇帝和太皇太后瞧着没有对她不满,事事都对皇后恭敬,还求了哥哥去皇帝身边,论理不应该被这么冷待。

但是事情几乎还是没有进展,一道口谕,认真论起来根本做不得数,连礼部都没过,估计还没传出宫外吧,太皇太后在等什么?

是在逼着阿玛表明态度吗?一日不投诚,一日就拖着册封?

可为什么这么急?太皇太后就这么坐不住吗?

皇帝现如今才只有十二岁,就算要亲政,也太早了些。

记忆里皇帝是康熙八年亲政,他瞒着人借布库之戏——也就是摔跤,趁着鳌拜不慎才擒住了他。

那时候四个辅政大臣,皇后的祖父索尼已经年老去世,位居第二的苏克萨哈被鳌拜抄了家,阿玛在之后的清算中丢了爵位和官职,只剩了一个从祖父那儿袭来的一等公。

瑛宁仔细琢磨着,索尼因年老得以善终,苏克萨哈却是因着和鳌拜起了冲突,而被抄家灭门,然后皇帝借此向鳌拜发难,只有阿玛看似丢了官职回家养老,好歹是保住了从祖父那承袭下来的爵位。

只是阿玛早逝,故而才有了两个女儿先后入宫之事,钮祜禄家需要有人支撑门庭,皇帝又何尝不需要笼络满洲勋贵呢?

皇帝即位之初的那些年,朝廷可一点儿也不安生。

而那个时候的钮祜禄氏,只是个空有名头的花架子,再怎么抬举,也不会抬举出一个新的辅政大臣来。

从后来人角度一看,如今的太皇太后想做什么,简直是一清二楚。

明面上瞧着是借她获取阿玛的忠心,实际上是想要让四个辅政大臣自己斗起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外乎如此了。

阿玛既然从前能坐得住,如今自是不必她再担心了,瑛宁忍不住苦笑,这宫里,她还有得熬呢。

幸好她提前留了个心眼,把哥哥送到了皇帝身边,又傻又能打的一个人,没道理后头擒鳌拜的时候皇帝不会用。

这样,皇帝对她也不会太过厌恶。

现在看来,这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一步棋了。

瑛宁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扭头一看,却是桂圆再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她。

桂圆见她发现,也不隐瞒,只是带着点心疼道:“格格入宫不过三个月,我总觉得您长大了好几岁呢。”

瑛宁笑着没说话,她也发现了,自打那女子化作一团白光消散在她身体里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有时候不像个小孩子,而是十几岁甚至二十多岁的大人。

有时候她也会怀疑,那女子其实已经夺舍成功了。

但只要想起阿玛额娘和哥哥,她打心底里觉得有一股暖意和思念,她就知道她还是自己。

这日晨起,瑛宁跟着皇后去慈宁宫请安,而后又到了寿安宫,给太后送上了寿辰贺礼。

因为不是整寿,故而也没有大办,只是一家子坐在一块儿用了午膳。

说是一家子,其实还有五位先帝时有名有姓的福晋,几位庶福晋,皇帝的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按着长幼尊卑这么列着下来,皇帝在上头说话小声点儿,下边都听不大清楚。

宴毕,瑛宁跟在帝后的辇驾后头退了场,前头两个都被人抬着,唯她今儿才得了位份,没有辇驾,身后也仍旧只是两个宫女,显得可怜。

瑛宁相信内务府的那些精明人不会真的来不及赶制东西,也不会把分派宫女的事儿忘到了脑后,现如今做内务府总管的纳兰明珠按说也是她姨夫,不会特地为难。

那么,就是有人授意了?

瑛宁看着皇后那华丽仪仗中的背影,有些摸不准是不是皇后。

皇后年纪太小了,性子还没有定下来,脾气一天一个样,也许有时候可怜她,有时候就痛恨她。

皇后是走到了一半,才听身边的宫女说,瑛格格跟在后头走着,没有辇驾,也没有新的宫女。

天色这时候已经渐渐暗了,皇后往后望了一眼,只看到空旷的宫道上几个黑影儿在慢慢挪动,有种别样的凄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她反而心里能够稳妥些。

她又看着前面走了很远的皇帝辇驾,低声问:“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长春宫门口?”

宫女低声应了是,仿佛是看出她的心思来,小心地说:“娘娘,咱们直走从成和右门回去,更快些,和储秀宫不是一道儿。”

皇后挺直的脊背向后靠了靠,自己都没察觉到地松了口气,“是这样,不同道儿,你遣人拿盏羊角灯去后头,仔细瑛格格瞧不清路。”

宫女应诺,从旁边的人手里接过灯,径自往后去了。

她刚一走,皇后就顿时心惊肉跳了起来,她眼睁睁看着皇帝的仪仗渐渐停到了去储秀宫的那条道上。

皇帝是要去储秀宫吗?

可是现在瑛宁还孤零零的缀在队伍最后头!

瑛宁看到了有人从皇后的仪仗处拿着灯过来,走近了一瞧,是个小宫女。

那小宫女走了没两步,忽而极小声道:“奴才有话要跟格格说。”

许是怕瑛宁觉得莫名,她又介绍了自己:“奴才郭佳氏,有个弟弟在乾清宫做蓝翎侍卫,承格格兄长救过他一次,又好心传授了些拳脚功夫,奴才有报恩的心,特地来告诉格格一件事儿。”

“奴才这两日听皇后总说些什么,皇上不同意两旗换地一事,也不喜欢鳌拜大人这么做,还悄悄差人出去给索大人递信儿。皇后私自传信给宫外,这可是坏了规矩的大事儿。”

说完,宫女就闭口不言了。

瑛宁也没怎么问,皇后往宫外传信,索尼也未必就会因着这个消息做出什么来,不过她也算是知道了一点新鲜事儿。

正白和镶黄两旗换地,再加个鳌拜,她多半就明白了,这时候鳌拜已经开始不甘于现在的地位,想要实打实的揽权了。

正白旗的苏克萨哈曾是多尔衮的手下,和另外三个辅政大臣多有不和,如今鳌拜要揽权,自然要对着大家都看不惯的苏克萨哈下手。

可见先帝爷选辅政大臣的时候,已经想到了如今主弱臣强的局面。

鳌拜要除去苏克萨哈的党羽,这样的事情皇帝就算心里拍手称快,面上也肯定不能答应。

痛痛快快的答应下来,这多伤臣子的心呐?

最好是皇帝无论如何不同意,而鳌拜一意孤行,做事越发只顾自己,不顾皇帝的意思,到最后皇帝才能所当然的忍无可忍。

要不然,鳌拜好歹也是个有功的臣子,犯点小错可以将功赎罪,追着不放那就是皇帝不能容人。

必须要犯个大错才行。

这些事情从后来人的角度看,其实都清清楚楚,只是身处其中的时候,谁也不能保证事情会如何发展。

瑛宁忽而有些敬佩太皇太后和皇帝这一对祖孙了。

忽然,荔枝小声道:“前头皇上和皇后娘娘的辇驾都停了,就在去咱们储秀宫的岔道口。”

瑛宁走到跟前时,皇帝和皇后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皇后方才被皇帝阴沉沉的目光一扫,此时也乖觉,关切道:“妹妹一起来坐我的辇驾吧,天凉了,再走回去恐要着凉。”

皇后看到皇帝辇驾停了的时候就知道不对。

她想起来,自己是没有特意下令过要为难瑛宁,可是身边的宫女太监哪个不会看人脸色,都知道她不大喜欢瑛宁,所以有心的也许就会吩咐两句,讨她的喜欢。

这让她有些懊恼,但也明白了嬷嬷从前说过的那句话。

“娘娘,连你身边的守门宫女都知道你不喜欢瑛格格,更何况旁人呢?”

皇帝没有训斥她,但也没有同她说话,就是那么冷冷地瞧了她一眼,这样的无视和孤立比任何别的反应都让皇后觉得难堪。

不该是这样的!

她默默想着,阿玛和额娘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侍妾而不和,钮祜禄氏她虽然是妃位,可现在不是入关以前五宫并嫡的时候了,钮祜禄氏也不过是一个妾!

但她又转念一想,是她自己在皇上面前说要待瑛宁如妹妹一般,是她不把自己说出的话当做一回事。

故而,此时的她是真心实意的想让瑛宁坐上自己的辇驾。

瑛宁手里的手炉已经冷了大半,身上穿得再厚,也难以抵御无孔不入的寒风,身子也冻得发抖。

但她余光看着面无表情的皇帝,想了想,福身推辞道:“多谢娘娘爱护我,不过储秀宫离这儿也就剩下几步路了,不必劳烦娘娘送我,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了。”

顶着风走了这么多路,倒也不差这几步。

可别到头来被人瞧见,又说她逾越了。

皇后不曾想自己竟然被她拒绝了,心里直发紧,她诧异地看了看瑛宁,不自觉又把目光转向皇帝,隐隐带了些哀求。

猎猎风响中,皇帝敏锐的差距到自己身上投过来两道视线。

他心中一阵好笑,这算怎么一回事?

两个小丫头,还没长大争做了嫔妃就这么争风吃醋,往后哪还得了?

可是他看看微弱灯光下冻得脸色不大好的瑛宁,又想起自己原本是打算宽慰宽慰她的——一道口谕就定了妃位,究竟是太不像样了。

皇帝微微皱着眉,又想起打遍宫中无敌手的塞林,以他对自家妹妹的爱护,若知道她受了这样的委屈,恐怕能一拳头把自己也给撂倒?

塞林可不是谁的话都肯听的。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先是吩咐皇后:“你先回吧。”

然后很干脆的拉住瑛宁冻僵了的手,大步朝自己的辇驾走去,一面威胁宫人:“今儿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去,要是明儿有人知道了,小心你们的脑袋!”

瑛宁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心里却是有些高兴的,一面是为着好歹自己在皇帝心里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人,以后要是能活得久些,继后之位恐怕也不会太难。

另一面则是,她没知觉的手终于感觉到些许的暖意了。先前桂圆和荔枝倒是想给她暖手,可是她们的手和自己的温度也没什么区别。

上了辇驾,瑛宁缓了片刻,就看到皇帝面无表情的盯着她,许是被冻傻了吧,她丝毫感觉不到害怕,还大着胆子把冰凉的手往皇帝脸上凑了凑,嘴角不自觉弯起来:“皇上生气了?”

皇帝一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身子向后一仰,又不耐地挥开她的手,瞪着她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多心思!”

指的是她分明就是等着坐皇帝的辇驾,所以才拒绝皇后,也能为此让皇后不高兴。

瑛宁不否认自己有这个心思,她双手抱住皇帝方才说她心思多时递过来的暖炉,委屈道:“可是我不光是走着回来的,今儿去请安也都是走着去的,走了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