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定格在1939年8月20日,这就是苏军大反攻的起始时间,比关东军计划中的“第四次诺蒙坎战役”整整提前了四天。
日子是朱可夫特地选定的。当天是星期天,按照苏军要过冬,短期内不会发动大规模进攻的预判,日军前线实行了星期休假,将校级军官有一半轮流去了海拉尔。包括第六军司令官荻洲在内,前沿日军有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军官缺员。
凌晨2点45分,朱可夫将准备投入反攻的命令传达到一线连队,这时对面的日军阵地仍然是一片沉寂。
也难怪,白天有大炮和坦克联手攻击,晚上有袭扰机和蚊子作祟,除了在海拉尔休假的那帮特殊阶层,战场的士兵,可以说谁都休息不好,常常是“刚刚迷糊过去,梦做了一半天就亮了”。
趁天还没亮,能迷糊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5点45分,前线日军的迷糊劲还没过去,苏军重炮兵就突然发作,先前迎战中已暴露炮位的日军高射炮阵地首当其冲,成了他们发泄的对象。顷刻之间,阵地内的防空指挥部、高射炮、高射机枪全都遭了殃。
重炮的示威,是要为另一个主角的出场揭幕剪彩。
随着空中马达的轰鸣声越来越大,云层后现出苏联空军的出场阵容,一共是一百五十架SB轰炸机和一百架战斗机。它们对侥幸逃过重炮的防空设施进行了逐层“补课”,在此之前,部分苏军火炮还向射击目标施放了烟幕弹,以增强空袭的准确性。
在重炮和空袭的轮番重击下,三十分钟以后,日军高射炮、观测所、通信站被全部击毁,防空力量进入了死寂状态。
灭掉高炮之后,苏军兴趣点转移到日军地面部队身上。各种规格的炮弹像下雨一样呼啸着向日军阵地飞去,在各个阵地上四处开花。
到这个时候为止,日军尚不知道对方要发动大反攻。松本还在2号阵地上瞎琢磨:以往苏军总是采用立体协作的炮击战术,即迫击炮打背面,坦克炮打正面,今天怎么打完迫击炮,不打坦克炮啦?
当时山县联队主力已转移至巴尔夏嘎尔高地,左思右想之后,松本推测可能是这个部署被苏军看穿了,觉得2号阵地上没多少兵力,不值得大动干戈,所以把坦克部队调到主阵地上去了,以节省坦克炮弹。
可怜松本还以为苏联人和他们一样,也在束紧裤腰带使用弹药呢,殊不知人家炮弹有的是,压根儿就不用省。
苏军炮兵正在布置作战计划。苏军不缺弹药,只是战术步骤和时间分配的问题。
苏军炮兵和空军形成默契,地面炮击结束,马上就是空袭。在大批战斗机的掩护下,SB轰炸机每批二十架,排着队轮流在日军阵地上空投弹。之后,再换炮兵射击。
冰激凌配川味火锅,那味道真是够爽够痛快。在苏军连续猛烈的轰炸下,日军的前沿高地几乎变成了一座座火焰山,战壕或被震坍,或被直接炸平,弄得士兵连个藏身之处都找不到,往往因缺乏掩蔽而被炸得支离破碎。
一名日军士兵在日记中写道:“炮弹遮天盖地地打到我们近旁,真可怕。观测所用尽一切办法,努力寻找敌人的炮兵,但毫无结果,因为还有轰炸机在轰炸、战斗机在扫射。”
大炮是找不到一点对付的法子,那么飞机呢,航空兵们都死哪里去啦?步兵联队长们这才想到他们自己也有飞机,不禁指着天空大骂起来。
天空早已被苏联空军肃清,飞行集团连能够出战的完整战队都凑不出来,从中国关内紧急征调的第六十四战队此时尚未到达战场。
轰炸无休无止,没有哪一天的炮击时间有这么长。蜷缩在战壕里躲炮弹的松本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开始怀疑苏军是否要发起反攻了。
答案是肯定的。8点30分,朱可夫向前线部队发布加密命令,规定十五分钟后正式动手。
8点45分,经过新一轮空袭,天空升起红色信号弹,反攻正式开始,日军阵地首先遭到攻击的不是正面,而是两翼。
日军不把情报和后勤当回事,朱可夫却高度重视这两个环节。
要在诺蒙坎地区搜集情报,本身具有较高难度,一来这里没有常住居民,二来,日军警戒严密,小股侦察兵很难渗入日军防御纵深。
朱可夫的办法,除了凭借绝对制空权,用飞机侦察地形外,另外一个重要手段,是审问日俘。
日本兵平时深受武士道教育(也可以说是毒害),同时他们还经常被告知,在战斗中绝不能做俘虏,不然不仅会遭枪毙,而且还要遭到非人的折磨,所以战场上的日本兵很少肯投降或被俘,就连松本这样的非战斗兵,也从未设想过束手就擒的一天。
可是苏军在诺蒙坎战役中抓到了很多俘虏,这也与前线日军士气低迷有很大关系。
有一名日军侦察兵被派到哈拉哈河边的芦苇丛中监视苏军,可是人派了,东西忘了给——蚊罩和手套。
哈拉哈河边的蚊子那简直是猛如虎,为了不被发现,监视时还不能有动静,这家伙只好坐在岸边,任由蚊子叮咬,一动不动地熬到天亮。
天亮后苏军侦察兵发现了他,被蚊子叮得面目全非的日本兵已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听到喊话,便乖乖地举起了手。
为了从俘虏口中套出情报,朱可夫亲自进行审讯,并让人给这位日本兵端来半杯伏特加酒。
俘虏在接过酒杯后的第一句话,让朱可夫感到无比惊讶:“请您先尝一口,我怕中毒。我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而且他还有一家百货店,需要我去继承。”朱可夫和苏军翻译都觉得十分好笑。翻译说,按照你们日军的士兵守则,成为俘虏是羞耻的,也是难以忍受的,你们在被俘时就应该口喊天皇陛下万岁而英勇自杀啊,怎么还会担心中毒呢。
俘虏苦笑了一下回答:“父亲命我活着回家,而不是死了回家。”
通过审问日俘,朱可夫获得了大量情报,但俘虏兵往往只了解一个局部,或者是自身所在部队的状况,同时这些情报及相关细节是否全部属实,也需要做进一步验证。
反攻发起之前让关东军摸不着头脑的“八日攻势”,实质上就是一次大规模的火力试探。通过“八日攻势”,朱可夫从南到北,把日军三十多个阵地的虚实又全都打探了一遍。
“八日攻势”成了促使兴安师溃散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本来在朱可夫预料之外,但它进一步证实了情报中最有含金量的那一部分,即日军最薄弱的地方在哪里——就在兴安师的驻守区域,也就是日军防御侧翼。
在诺蒙坎被俘的日军,从画面上看,数量确实不少。
兴安师溃散之后,荻洲无法迅速用其他部队进行接防,则说明日军一个萝卜一个坑,全部署到各个阵地上去了,一旦侧翼有闪失,缺乏足够的人手去填坑。
朱可夫的战法由此确定:突击两翼,从南面和北面合围日军,并在敌援军赶到之前迅速予以歼灭。这种包抄两翼的打法,在苏军大演习中曾反复运用,官兵对此已经很熟练了。
朱可夫事先将反攻部队分成三个集群,即南部集群、北部集群和中央集群,并留下了由装甲旅和空降旅组成的战略预备队。
参加南北两翼包抄的部队,也就是南北集群,在发起攻势的前天晚上,就进入了预定地点,并且在哈拉哈河岸的草丛中一直隐蔽到天亮。
红色信号弹升起后,南北集群即分别发起进攻,坦克和步兵像怒涛一样扑向日军左右两翼的高地。他们一边冲锋,一边在沿途插上小红旗,以表示到达的位置。
为了掩护冲锋部队,西岸外蒙古高台上的炮兵群不断进行射击,炮弹倾盆暴雨一般向日军阵地倾泻。到中午为止,南北集群对左右两翼高地初步形成了包围。包围之后,又继续用炮火进行严密封锁。
高地上到处都能听到爆炸声,整个上空被黑烟笼罩起来,大晴天的也看不见太阳,使日军的观察和相互联系变得格外困难起来。在通信线路被炸断后,南翼的第七十一联队被迫派出了传令兵,可是因为黑烟和黄尘的遮蔽,连传令兵也迷失了方向,找不到阵地的出入口。
中午12点前后,炮击暂停,官兵刚刚放下心来,突然像刮起一阵大风一样,在履带的轰鸣声中,四五十辆坦克一拥而上……
无奈之下,被围日军只得用反光镜等原始办法向外发出求救信号。
在离前线战场两百公里的海拉尔,荻洲接到了关于苏军进攻的首份报告,不由得大吃一惊:太意外了。
意外,并不单单因为当天是星期天,而是他想不到朱可夫会在冬天到来之前,就发起雷霆万钧的大反攻。从7月下旬开始,日军就在诺蒙坎着手构筑较为坚固的防御工事,但只是搭起一个架子,重要部分还有三分之二尚未完成,如果早知道有这一天,他就会假都不休,没日没夜地在前沿督工了。
荻洲不在诺蒙坎,暂时替他受累的是第二十三师团长小松原。正如朱可夫所料,小松原的快速预备队严重不足,他只得让飞行集团长嵯峨彻二先想点办法。
嵯峨彻二本来手上也没有多余兵力,所以做了一上午的壁上观,好在这时候原驻关内的第六十四战队到了。
第六十四战队的资本是他们的老大,战队长横山八男少佐是日本有名的飞行专家,飞行技术非常高超,曾代表日本参加横越非洲大陆的飞行比赛,并一举获得成功。
如果前面还有第一、第十一、第二十四战队,第六十四战队或许还能谦虚谨慎一点,可如今这些神全倒了,连嵯峨彻二看他们的眼神都有些依赖,由不得横山和战斗机飞行员们不冲动,来到诺蒙坎之后,茶也不多喝一口,立刻龇牙咧嘴地冲上了天空。
苏联空军或许正在换班,原有飞机去了一半,只有五十二架SB轰炸机在投弹,身边护航的战斗机亦不足六十架。此时不战,更待何时,在横山的指挥下,第六十四战队摆开匀速水平运动的密集队形,准备向轰炸机群发起攻击。
在诺蒙坎战场上,日本人再精再鬼,最后喝到的还是苏联人的洗脚水。横山一不留神,就中了斯穆什科维奇的诱兵之计。
苏军战机。诺蒙坎战役后期,苏联空军在空战中已占据压倒性优势。
一百余架最新式的伊-15、伊-16就埋伏在轰炸机群背后。这些改进型的“燕子”和“黄莺”装有火箭发射架,随机配备空射火箭弹,可进行远距离攻击。
在发现第六十四战队接近后,战斗机群在一千米距离内即出其不意地射出火箭,处于编队中的日机猝不及防,纷纷中弹坠毁。参战的苏联飞行员形容这种火箭弹攻击,是在用石子砸路边的灯泡。
灯泡砸完,第六十四战队威风扫地,四散而去。
天空又成了苏军的天下,其实地面也是。小松原派人竭力搜集战场情报,得知苏军的突破重点集中在南北两翼,两翼高地上的日军均伤亡惨重,防守左翼744高地的第七十一联队尤其苦恼,主力大队里的中队长已全部战死。
小松原毕竟有过三次诺蒙坎战役的经验,尽管已感到形势不利,局势紧张,但并未陷入一筹莫展或手足无措的境地。他一面严令各部队依托阵地进行固守,一面决定从8月20日夜间起,就着手组织对苏军的反击,具体方案是,首先打破苏军进攻的一路,从内线进行反击。
既然744高地比较紧张,那就先打击这一路的苏军,顺便为第七十一联队解围。反击需要兵力,小松原是有预备队的,只是不多,所以先前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用。现在事急矣,看来无论如何得大方一下了。
这个预备队是第二十六联队的两个大队,此时就驻扎于师团司令部附近。深更半夜,小松原紧急召见了第二十六联队长须见新一郎大佐。
须见在明白师团长的用意后,一脸酸苦:“师团长是不是以为我们联队还有两个大队的建制?”
小松原不明所以。须见解释说,经过这两个星期的战斗,第二十六联队满员兵力连一个大队都没有了。
小松原莫名惊诧:“那有多少?”
须见叠出两个指头:“两个中队!”
小松原傻了,这才想起来,自己前前后后,七抽八抽,已经快把这个联队给抽光了。
两个中队就两个中队吧,总比没有强,如果运用得当,内外夹击,也能给苏军的南部集群造成一定压力。
小松原是这么筹划的,但诺蒙坎地区的作战指挥权,已不在他手上,这事得荻洲准了才行。
在同样被惊了那么一下后,远在海拉尔的荻洲忽然显得出奇镇静和乐观起来,他不同意小松原的方案,认为太悲观太被动了。
荻洲要进行全线反击,反击战术延续小松原过去的思维,即派兵绕至苏军侧后,与正面的固守部队一起,把苏军夹成一烧饼。预定反击的日期不变,还是“第四次诺蒙坎战役”的发起时间,即8月24日。
小松原吃过了无数苦头,所以行事变得比《西游记》里的沙僧还小心;荻洲初来乍到,一样苦处没尝过,就愣把自己当成了刀枪不入的石猴子。
官大一级压死人,明知道荻洲的决策相当不实事求是,小松原也只有执行的份儿。
全线反击可以,但是部队呢?没有出处。这让小松原伤透了脑筋,他只能从正在进行战斗的阵地上抽调。
原有内线反击计划随之取消,第二十六联队的两个中队被拆开来,分别去各个阵地进行掩护,以便使被列入反击兵团的部队能够抽身而出,就连驻守于744高地的第七十一联队,也被要求加入反击,因为荻洲选定的反击突破口,正在南翼。
除了反击兵团,就是固守部队,其中包括据守北翼的搜索队、位于中央的山县联队,本来还应包括一支伪军部队,但正是他们,又在关键时候朝“皇军”的胸口猛捅了一刀。
这支伪军是伪满洲国军独立第一旅,因旅长为石兰斌,所以代号为“石兰部队”。
“满洲国”军队分为兴安军和伪满洲国军,前者是蒙古族部队,后者是汉人部队。七七事变后,曾屡次发生伪满洲国士兵刺杀日本军官事件,那些派驻伪满洲国军的日本顾问们人心惶惶,都说:“满军太糟糕了,既不能作战,又不能信任,不过起个仪仗队的作用罢了。”
关东军本来没打算在诺蒙坎使用“仪仗队”,只是前方兵员吃紧,兴安师又掉了链子,不得已才让石兰部队顶了兴安师的缺,调到侧翼来进行掩护。
就在8月20日夜间,苏军举行大反攻之时,石兰部队的步兵第十四团突然哗变。
无论溃散还是哗变,都不是毫无预兆的。日本人认为汉人“狡猾”,蒙古人“淳朴”,但兴安军中的蒙古族官兵其实早就不那么“淳朴”了。
不同于那个惹事的二杆子贡布扎布,大部分蒙古族官兵都认为自己与外蒙古人属于同一民族,没必要刀兵相见。据说在去前线途中,部分蒙古族士兵趁日本军官不在,偷偷交谈,曾说道:“如果碰上外蒙古兵,喊一声‘我是蒙古人’,对方是不会难为你的,外蒙古人怎么会把枪口对准自己人呢?”当时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
一些蒙古族军官私底下也彼此告诫:“战场上对日本人要谨慎,不要为他们卖命,别忘了我们都是圣祖成吉思汗的后代!”
石兰部队是另外一种情况。旅长石兰斌原为东北抗日名将马占山的部下,这个旅的下级军官和士兵也多为东北军旧部,曾参加过著名的江桥抗战,后来因抗战失利,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随石兰斌投降了日军。
成为伪满洲国军之后,中上级职位全被日本军官所把持,士兵们饱受歧视和不平等对待,早就心怀怨气。看到时机成熟,步兵第十四团便率先揭竿而起,拿日本军官做了“血祭”,然后全体投向苏军。
受其影响,石兰部队整连整营地加以效仿,这个旅很快就名存实亡了,光杆旅长石兰斌本人落荒而逃,最后被气恼不已的关东军送上了军事法庭。
屋漏偏逢连夜雨,石兰部队哗变事件使已经捉襟见肘的日军防线更加不堪,但丝毫没能改变荻洲那没一点来由的自信,他仍然在让人埋头编制反击计划,全不管形势已经发展到了多么严重的程度,要紧的不是如何反击,而是如何解困。
1939年8月21日,苏军发起大反攻的第二天,从南北两翼到中央阵地,日军各阵地都被初步分割包围起来。相对于两翼,中央阵地的日子要略微好过一些,因为苏军中央集群采取的是缓步推进方式。
不过也就只是好上一点。
炮火一停,2号阵地的指挥官发下信纸,传来命令:写遗书。松本一口予以拒绝:“遗书我早就写好了,没必要再写。”
不过当他看清战场状况时,忽然意识到,也许是该再写一遍遗书——苏军已经穿插到2号阵地后方,他们的后路被掐断了。
2号阵地的阵前阵后,全都是苏军。开始见到尘土滚滚,显示对方正在进行大部队调动,接着声音距离2号阵地越来越近,隐隐约约能听到呼喊声,到最后,苏军士兵甚至可以大声吆喝着在阵地周围来来去去,而日军除了干瞪眼,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一辆苏军坦克逼近2号阵地,这是一辆指挥坦克,看样子,坦克部队要来了。松本十分害怕,因为2号阵地上没多少战斗兵,根本吃不消坦克的冲击。
进入诺蒙坎战场以来,有一个东西曾救过松本多次,危急时刻,他赶紧拿了出来。
这就是红十字旗。自从两次靠它脱险后,松本就知道了红十字旗的独特妙用。原先的旗已经没有了,在后方休整期间,他就地取材,用红药水在包扎伤口用的白毛巾上涂上“十”字,又重新做了两面,当宝贝一样放在贴身的背包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松本把红十字旗举过头顶,拼命地挥舞。苏军坦克部队在看到这面旗帜后,判明2号阵地为卫生队驻地,马上就来了个大掉头,朝山县联队集中的巴尔夏嘎尔高地去了。
巴尔夏嘎尔高地也早就陷入了包围。在雷鸣般的炮击中,阵阵硝烟伴随着死尸臭味,从那里一直飘到卫生兵所处的位置,令人喘不过气来。松本抬头望去,整个高地已被淹没在滚滚黑烟之中,除了黑烟,什么也看不见,仿佛是黑色地狱。
经历一个多小时的炮击后,浓烟消散,但是山县联队的炼狱并没有结束,苏军的喷火兵上来了,开始对防御工事展开火攻。
苏军采用的是POKC-2喷火器,带有类似于步枪的喷枪,喷射距离可达三十五米。卫生兵们从未见识过大规模喷火部队攻击的场面,当看到无数蓝色火焰呈直线喷射而出时,他们都呆住了。
巴尔夏嘎尔高地与2号高地相距仅四公里,凭借望远镜,松本可以对那里的一些战争细节看得清清楚楚。有两个士兵被烟雾呛得受不了,忍不住冲出战壕,要跟喷火兵拼命。
可惜的是,他们根本就得不到这个机会,火焰正好喷一身,两个士兵被烧迷糊了,忽然掉转身,呀呀怪叫着冲向了山顶……
松本看得满脸是泪,好像火焰也正烧炙着自己的肉体。
日军感觉难以承受,朱可夫这时却也暗暗吃惊,因为对方抵抗的顽强程度,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特别是北翼的弗依高地,俨然已成为最难啃的一块骨头,战斗打得十分艰苦,每个火力点都要靠强攻之后才能夺取。
经过8月21日、22日两天的围攻,弗依高地等于被“犁”了一遍,整个高地寸草不见,变成了一座光秃秃的焦土堆,驻守高地的第二十三师团搜索队以及配属部队也达到了伤亡的极限,可是高地仍然拿不下来。
朱可夫颇受触动,承认自己在这方面对日军有所低估,犯了判断上的错误。他还由此认为在日军中,“中级军官盲目自信,高级军官昏庸无能”,但是下级军官和野战兵训练有素,勇猛顽强,特别是在近距离作战中更为突出。
南翼这时也未能取得突破,如果北翼再久拖不决,整个大反攻就要搁浅,也势必难以在预期内完成对日军的大包围,朱可夫紧张起来,他被迫亡羊补牢,将预备队中装甲旅提前调到了北部集群。
1939年8月23日晨,苏军对弗依高地展开了更大规模的进攻,朱可夫也对北部集群的指挥官们提出更为严厉的要求。
某师在进攻时损失很大,而且还被山县联队的步兵压得动弹不得。师长打电话向朱可夫报告作战困难,并请求新的指示。
朱可夫二话不说,命令他再次发起进攻。
过了一会儿,朱可夫亲自拿起听筒,指名要这位师长接电话。得知该师还没有拉上去,朱可夫问他:“你到底能不能开始进攻?”
师长犹犹豫豫,说他还没有把握。朱可夫很干脆地说:“我现在解除你的师长职务,叫你的参谋长接电话。”
朱可夫对参谋长提了相同的问题:“你能不能开始进攻?”
参谋长说可以,朱可夫马上表示:“我现在任命你担任师长。”
参谋长答应归答应,其实也没有把握,所以也没有即刻发起进攻,只是向朱可夫报告了他所面临的各种各样的困难和问题。
朱可夫的回答是:“我解除你的师长职务。等待新师长的到达!”
朱可夫(左)在指挥作战时往往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但也因此引来了对下属“极为苛刻和粗暴”,以及无视士兵的生命甚至“草菅人命”的指责。
在大战进行当中,根本没有讲客气、拍肩膀的余地,朱可夫绝不容许他的部下絮絮叨叨、婆婆妈妈,他要的是结果。
朱可夫向这个指挥官空缺的师派去了一名参谋,由参谋进行指挥,同时增强了该师的炮兵和空中支援。
有了榜样,北部集团各部一个也不敢懈怠。苏军以坦克群、地面炮火、空中轰炸对弗依高地展开新的立体打击,火力最密集的时候,每分钟约有一百二十发炮弹落在高地上,每一平方米阵地就可以分到一发。
一般认为一平方米阵地,如果每秒有两发炮弹通过,那里将不会再存在任何生命的痕迹,弗依高地虽还未达到此等酷烈的程度,但已接近了这一状态。
搜索队几乎所有的战壕都被炸平,由于前几天下了大雨,他们曾把弹药放到战壕里进行储存,伤员也在里面进行包扎,在炮击中,这些伤员和弹药都被埋进了土里。
搜索队原有七个中队计八百多名官兵,几天激战后,仅剩不足三分之一的人员。此外,配属大炮也已全部被毁,无一能够使用。
在反复攻坚下,苏军终于攻克外围阵地,把搜索队残部压缩到了最小范围。
T-130喷火坦克随即上阵,把搜索队包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可以说连蚂蚁爬出来的空隙都没有了。
日军并不是特别惧怕一般坦克,士兵只要躲在“章鱼罐”战壕里不出来,履带就压不着,但是喷火坦克例外。
坦克上面的火龙喷过来,喷在人身上就是一个火球。当喷火坦克逼近时,日军士兵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更不用说开枪了。
阵地在继续缩小,弗依高地好像是一盏风中的残灯,随时面临着熄灭的危险。
8月23日,是一个让日本人感到特别郁闷的日子。
这一天,德国和苏联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
对日本小兄弟,德国人也不是一点没交代。签约仪式的前一天,德国外长里宾特洛甫给日本驻德大使大岛浩打了个电话,专门告知了此事。
大岛浩马上晕了,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串诸如“我要抗议”“这是为什么”等一类废话。
里宾特洛甫对这些废话充耳不闻,道声晚安后便把电话给放下了。
德苏签约的消息震惊日本军政两界——苏联一直是日德两国共同的假想敌,起码日本人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一个日本学者在日记中记下了感想:“今天对政界来说,无疑一个晴天霹雳。”才成立半年多一点的平沼内阁因此咣当一声倒了下去,只留下一张“欧洲政治局势错综复杂”的声明。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德国之所以会下决心跟苏联签约,在诺蒙坎观战的观察团也起了很大作用:既然你干不了你的敌人,那我就选择跟你的敌人站一边儿。
这就叫权术外交,可怜的日本人被耍了。
对关东军来说,他们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次苏军在诺蒙坎发起的大反攻会如此不留余地。
因为不用再顾虑来自欧洲方面德军的威胁。
关东军由此变得格外紧张起来。综合前线传来的各种情报,参谋们判断,第六军所面对的苏军兵力至少在三个到四个摩托化步兵师,外加四到五个机械化旅。
就在这时,司令部收到了第六军司令官荻洲发来的电报。上面除了报告8月24日预定全线反击外,还洋洋洒洒地提供了一堆“好消息”。
如果关东军不是已经得到情报,他们从中得到的印象就是这样:在诺蒙坎战场上,苏军的进攻有气无力,而且行将结束,日军方面,指挥如意,士气旺盛,除了北翼稍微退了那么半步外,其余阵地皆固若金汤。
植田司令官急得把电报往桌子上一扔,这荻洲到底有没有上战场指挥,是不是还在海拉尔的房间里空想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植田烦的是荻洲身上那股不当一回事的狂劲,他对发起反击并无疑义,因为在关东军司令官的脑子里,就没有撤退两个字,只是如何进攻的问题。
植田曾考虑增调关东军其他师团参战,但不管哪个步兵师团,机动化程度都很低,要集结到诺蒙坎,最近的需一周,远的就得半个月,远水难解近渴,恐怕第六军已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只好让荻洲自给自足地组织反击兵团了。植田就怕荻洲按照“好消息”布兵,反击兵团兵力不足,从而导致功亏一篑。
1939年8月23日下午,经植田委派,矢野和辻政信坐着飞机紧急赶往海拉尔,以审看作战计划。
荻洲不在海拉尔,已经去了将军庙。两人商量了一下,就由辻政信换乘侦察机跟了过去。
辻政信千不该万不该,这时候还偷懒乘飞机。诺蒙坎的制空权完全由人家苏军掌控着,“燕子”“黄莺”们正愁没猎物可叼,看到辻政信的这架“膏药旗”立刻亢奋起来,都抢着要来干它。
路上这个艰险,尽管飞行员左避右闪,还是中了弹,最后迫降于草原。辻政信到底是机关里混出来的,脑子转得贼快,没飞机他就拦了一辆卡车,并让驾驶员蛇行前进,一边躲避苏军战斗机的扫射追击,一边继续开往目的地。
祸不单行,路上又被远处渗透进来的苏军坦克给瞄上了,咚咚几炮,把卡车给炸坏了。这真是“脱身要跳黄丝网,岂知又遇罩鱼人”,还好,车毁了,人没事,辻政信倒也有一股激情,索性靠两只脚跑进了位于将军庙的第六军司令部。
见到张皇失措的辻政信,荻洲还挺乐呵:“你来得正好,明天我们就要举行全线反击,歼灭苏军了。”
辻政信把作战计划要过去翻了翻,发现计划订得还行,没有极品到以为派两个中队,就能抄苏军的后路。唯一让辻政信看不惯的,大概也就是这份计划并非出自他本人之手,所以怎么看,都觉得那是“缺乏实战经验的人编出来的”。
经过辻政信的略加修改,预定中的反击兵团达到十四个步兵大队,一万五千人,不少了。
1939年8月23日下午2点,荻洲按照作战计划,向固守部队和反攻兵团分别传达命令,无非是固守的要死守,反攻的则向预守地域集结。
从荻洲,再到植田、辻政信,其实这时都在走着纸上谈兵的路线。荻洲的命令不下还好,一下可露了馅儿。首先是右翼战斗异常激烈,派去的传令兵在外层就被打死了。
反击部队方面,接到命令早一点的还好点。比如原据守733高地的酒井联队,因部队编制保存得相对完整,第一个被小松原看中,21日拂晓就撤出了733高地。那时战斗刚刚开始不久,撤也好撤一些。
苦的是后来才被添加进反击名单的部队,这些部队早已处于苏军火力包围之中,哪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撤出来的,而且基层指挥官对眼前的困境看得最为真切,好多人对荻洲的反击行动并不认可。
大家都在质疑,一线部队白天作战,晚上抢修工事,本身已缺吃少喝,疲惫不堪。要是凭借工事死守,或许还能守得几日,现在忽然要跑出去跟苏军玩冲锋,这不是“老虎口里夺脆骨,蛟龙背上揭生鳞”,自己上门找死吗?
最左翼的第七十一联队这时只剩一千八百人,大队长以下军官全部战死,但按照荻洲的命令,仍然要抽调两个大队参加反击。诺蒙坎战役以来,第七十一联队已三换联队长,现任联队长森田彻向师团参谋长冈本连连叫苦:“两个大队都抽走了,还能剩下几个人?又怎么守得住防线。就算出去反击,恐怕前进不了多少米,也要全军覆灭的。”
冈本就是第七十一联队的首任联队长,但如今处的位置已经不一样,他对森田彻的唱衰甚为反感:“就是全体玉碎也要进攻,为了皇军的荣誉,哪怕前进两三米也好。”
森田彻被说得哑口无言。
其实这就叫坐哪个山头唱哪个山头的歌。森田彻曾经也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极品程度,最喜欢做的就是欺负弱者,最擅长的勾当,是在看似不可能的部位,硬生生地切下一块肉来。他是七七事变的元凶和谈判代表之一,对待中国人的态度极为凶恶蛮横,当时没有哪一个中国人不讨厌他。
白天根本动弹不了,除非晚上还有机会。事实上,荻洲能够投入的反击部队都是趁晚上才陆续到达集结区域,尽管如此,在撤出过程中,他们还是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损伤。
荻洲任命第二十三师团长小松原为前敌总指挥。1939年8月23日夜,小松原将师团指挥部由将军庙推进至752高地附近,此时离攻击目标只有七公里左右。
小松原将反击兵团分成左右两翼,左翼以第七师团为主,由第七师团第十四旅团长森田范正少将掌握,右翼以第二十三师团为主,由步兵团长小林恒一少将掌握。预定为四个联队,但直到反击开始,仍有部队未能到达,最后只凑齐了两个半。
1939年8月24日上午9时30分,这两个半联队向苏军南翼集群发起反击攻势。
此前朱可夫正在河西碉堡里接受记者们的采访,这位体格健壮、方头大脸的将军洗了个澡,看上去红光满面,精神焕发,情绪好极了。
就在朱可夫对着记者们侃侃而谈的时候,两名侦察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向朱可夫报告说,日军正在集结大部队,显然是在准备反击。记者们一听,既紧张又激动,有料哇,赶紧拿起笔,竖起耳朵,以便记下朱可夫发布命令时那种果敢和有力的神态。
可是他们想错了,朱可夫未发布任何新的命令,他只是语气平淡地告诉侦察兵:你们看错了,日本人已经没有力量发动有效攻击了。
侦察兵愣住了,因为确实亲眼见到日军在整军待发,记者们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朱可夫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没有人怀疑朱可夫在判断和决策上的正确性。
朱可夫不是不知道日军将发动反击,只是他早已看穿了对手的五脏六腑,在双方兵刃还未碰到一起时,便料知对手必败无疑。
必败的攻击,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去评论它吗?
这天早上前线刮起了大风,大风卷起沙土漫天飞舞,吹得人睁不开眼。在一片肃杀的氛围中,日军反击兵团的右翼率先启动,并由编制相对完整的酒井联队充当先锋。
朱可夫用不着增加任何命令。他的南部集群已经以两座高地为中心,构筑了宽度达十公里的铁丝网纵深阵地。
在苏军阵地上,正面为轻重机枪,左右两侧是二十辆坦克,机枪打,坦克轰,其火力的凶猛程度,比风沙还要厉害得多。冲锋中的日军像狂风中的竹竿一样,一批批地倒下去。
这还只是最前沿看到的景象,其实当天南部集群仅坦克装甲车就汇集了二百辆,后面还有榴弹炮群支援,仅铺天盖地的炮弹,就足以构成“火制”地带,酒井联队出现大量伤亡,是件毫不意外的事。
对于日军的“猪突冲锋”,日后太平洋战场上的美国大兵有一句经典评论:“对一个猝不及防、病弱无力的人来说,野猪狂冲过来的确很危险,但对于一群弯弓搭箭的猎户来说,冲过来的野猪正好是盘中餐。”
诺蒙坎战场上,日军就是苏军的“盘中餐”,仅仅在上午,就有了副联队长战死的记录,有的地方日军尸体摞在一起,简直让人无法下脚,而他们得到的,只是前进不到两公里的“战绩”。
小松原急忙让炮兵进行掩护,到中午时分,酒井联队总算接近了苏军阵地前沿,但因人员伤亡和弹药消耗过大,已失去了前进的力量。
仅仅半天工夫,朱可夫的论断就得以证实。
到了下午,攻守双方易位,苏军开始进攻。坦克部队从连绵起伏的沙丘背后钻出来,会喷火的喷火,不会喷火的连撞带压,酒井联队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被干掉,某个中队仅有四人生存,还全是重伤员。
每个日军士兵几乎都带了燃料瓶,可是苏联坦克新换的柴油发动机根本就不惧燃烧瓶,而且每辆坦克车上都装有钢丝铁刺网,让你抓没地方抓,爬没地方爬,连做“肉弹”的机会都捞不到。
下午两点,小松原的指挥部与整个右翼兵团失去联系,派出去的联络参谋和传令兵全都有去无回。小松原急得没辙,只好又疾呼飞行集团前来救援。
战前就说好航空兵要配合,飞行集团长嵯峨彻二为之苦恼极了,本来新添了一个第六十四战队,但在近阶段空战中,该战队的飞行员和飞机已损失了将近一半,就连战队长横山八男少佐本人都被击落负伤,令航空兵们十分胆寒。
实在无人可用,嵯峨彻二只得把在海拉尔机场休整补充的第二十四战队调回充数。
所谓补充,并不是像苏联空军那样能迎来新型飞机,第二十四战队得到的,还是老旧的九五式战斗机,型号为Ki-10,其格斗和爬升性能尚不及九七战。
第二十四战队长收到出击命令,就跟收到死亡通知书一样,新任战队长赶紧与飞行员们一道商量,最后众人都认为,既要交差,又不至于立马就报销掉,唯一的办法是改变战术。
日本陆军航空队沿用的是一战时单机空战的经验,依靠王牌飞行员的飞行技术打仗。等到王牌和九七战都损失得差不多了,他们才想到要学习苏联空军,进行有组织有指挥的作战。
第二十四战队飞临诺蒙坎后,战队内部绝对禁止单机空战,通过这种抱团抗衡的战法,才得以减少损失。
参加诺蒙坎战役的日军飞行员。在战役临近结束时,上面的大多数人都已命赴黄泉。
第二十四战队出战,并不是要与苏联同行较劲,而是为了掩护轰炸机。
下午4点,十二架97式轻轰炸机终于来了。来了一看,地面有十几辆满载军用物资的卡车,旁边又没有高射炮,不用担心被击落。飞行员们激动起来,这么好的打击目标可不容易逮到,若不赶快下手,岂非很不专业。
自从丧失制空权后,日军飞行员除了在家里修飞机外,根本就没什么机会出来活动,更不用说炸得这么过瘾了。他们索性把带来的炸弹全扔了下去,咣咣咣,卡车和卡车上的人都被炸了个光。
炸完了,第一个朝天上吐唾沫的不是苏联人,而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他们来的日军。原来地面部队忙中出错,没有做好地空识别,轰炸机炸中的是师团汽车队,其间,地面的日军士兵又是摇旗,又是挥手,处于高度兴奋中的飞行员没有一个看见。
傍晚时分,前线终于传来消息。先前无法与前线联系,只是因为右翼兵团的指挥系统已经被苏军摧毁。步兵团长小林右腿被坦克炮打掉,倒地后浑身是泥,已昏迷不醒,差一点被溃退下来的士兵踩死,过了很长时间才被卫生队发现收容。
酒井联队长左臂被打断,酒井队长的大队长、中队长几乎死伤殆尽。
眼见情形不对,酒井急忙下令将性命攸关的联队旗后送,以免被苏军缴获,随后他自己就得到了和联队旗一样的待遇。第一大队长西川重伤后被送进野战医院,一睁眼,发现以酒井为首,联队幸存的各级指挥官已经全部到医院报到,不禁脱口而出:“第七十二联队(酒井联队)完了!”
确实是完了。酒井联队有两千两百九十五人投入反击作战,这一战就有两千二百人死伤,伤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剩下来的人只够勉强编成两个小队。
森田彻第七十一联队只有一个大队能参加右翼兵团。在作战中,小队长以上的军官非死即伤,部队不得不靠士官维持指挥。
右翼兵团还有一个野炮联队,该联队一千多名官兵和相应挽马全部横尸荒野,火炮被摧毁,联队长也成了光杆司令。
当小松原收到消息时,右翼兵团残部正像雪崩一样往后逃命,出现了小松原所说的“前所未有的肆意退却现象”。
再不“肆意”,就要成死尸了。
右翼兵团虽然溃败,但还是当天反击中攻得最远的部队,起码他们离苏军阵地前沿已经很接近了,森田范正旅团长指挥的左翼兵团连苏军阵地的边都还没摸到哩。
在苏军密集的火力打击下,日军根本就冲不过开阔地。森田范正看得害怕,还特别天真无邪地向师团指挥部请示,问能不能灵活一些,不要“猪突”。
师团参谋长冈本听了很是生气。
瞧瞧人家酒井联队都是怎么干的,你第七师团号称关东军的第一块牌子,名气不小,功夫却这么烂,什么世道!
冈本大声呵斥:“给我进攻,哪怕是只能前进一寸。”
森田范正被骂得脸上无光,顿时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反问道:“人都死光了,还进什么攻?”
有一个成语,叫南辕北辙,荻洲的所谓全线反击,就是在做着这样一件事。
日军费尽力气组织反击,企图从南翼包抄苏军,却不知道苏军也在包抄他们——当天,苏军南北集群中的坦克部队在日军防守阵地的后方会合,初步实现了大反攻计划中的战役包围。
接下来,朱可夫要做的,除了继续收紧包围圈外,就是把这块已在掌握中的蛋糕一块块切开,然后分食。
对此情形,身为普通医官的松本比利令智昏的高级官佐还要看得更为真切。在他的视野范围内,诺蒙坎地区已经到处布满苏联兵和外蒙古兵,而且苏军还在从西岸涌来,松本的形容是,“像大河流水一样源源不断而来”。
在宽阔无垠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坦克装甲车卷起漫天尘土,苏蒙军的呐喊声直冲云霄,几有撼山之势。松本说,在那一刻,虽然明知这是敌人在举行大进军,但他还是从心里面感到佩服,甚至幻想那是日军的大部队,自己可以加入进去。
一辆苏军坦克正从哈拉哈河的浮桥上通过,远处是一轮红日,画面极具美感。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在苏军的进攻下,很多高地都插上了红旗,日军少弹乏粮,败局已定,剩下的只有绝望的挣扎。
1939年8月25日零点,搜索队撤出了弗依高地,这是一次自发的撤退行动。
在做出这个决策之前,搜索队已经濒临绝境,战壕炸平了,子弹打光了,刀也砍弯了,整个联队仅剩一百多人,而且全是轻重伤员。高地上横躺着七百多具尸体,“恐怕鬼神看了也会害怕”。
在与师团指挥部失去联系后,搜索队长井置荣一中佐手里只有一张师团给他的最后命令:“死守到底。”
井置把军官们召集到一起,开了一个战场紧急会议。军官们都认为,以眼下这种情况,死守已无必要,也守不下去,等于是大家白白送命,倒不如先撤出阵地,补充之后再杀回弗依高地。
作为指挥官,井置的选择非常有限。高地被苏军包得有如铁桶一般,要想突围成功,变得非常困难,而且就算能突围出去,仅擅自撤退的罪名,就可以置他于死地。
就战场道义而言,井置是一个不错的军人。因为他最终还是下达了撤退命令:“天黑以后,守备部队全体突围。”
由于连日水米未进,士兵们疲困至极,撤退时,大部分士兵都是抓着前面人的腰带,才得以蹒跚而行,假如一松手,就只有留在阵地上等死的份儿。
苏军晚上只围不攻,为了防止夜袭,还会远远避开,这使得搜索队残部能够以夜色为掩护,撤出了弗依高地。在诺蒙坎战场上,这是日军唯一得以整建制撤出的联队。
苏军的包围和猛击,终于让日军指挥高层那涨得发昏的头脑有所清醒。荻洲、小松原、辻政信都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不妙。
正常情况下,这时候他们应该趁插到后方的苏军坦克部队尚未把门锁死,赶紧组织部队向后撤退,起码要边打边撤,可是朱可夫所称的这些“昏庸无能的高级军官”没有人会这么想,也没有人愿意这么想,他们仍然寄希望于通过反击来找出路,将守势转为攻势。
植田下令调驻牡丹江市以东的第二师团、野战重炮兵联队、速射炮部队到战场,森田范正的左翼兵团因为没有完全“猪突”,还留有实力,被命令继续进行反击。
那些在高地苦苦支撑的固守部队,全都眼巴巴地指望着左翼兵团能给他们带来好运,荻洲和小松原也一直催促着森田范正赶快动手,但这时候面对苏军的进攻,森田范正忙于招架,哪里腾得出手。
1939年8月25日早晨,固守部队听到的不是自家左翼兵团发起反击的好消息,而是一个日本女人的声音。
除了进攻之外,苏军还实施了神经搅乱战术。
诺蒙坎战前,日本有一个叫冈田嘉子的电影明星兼歌手,后来随身份为日本共产党员的情人私奔到苏联。战斗打响后,冈田便主动要求进行对日宣传。
苏军通过大喇叭扩音器,在阵前重复播放冈田“快放下武器回家乡”的日语讲话,同时还伴以日本民谣小调。
广播一结束,苏军飞机便撒下大量传单和劝降书,传单飘飘而下,就像下大雪一样。
神经搅乱战术其实就是攻心战,“四面楚歌”平时未必见效,但到“垓下之围”时,却足以搅乱对方的心神和意志。在士兵们眼里,讲话、民谣、传单乃至于劝降书,赫然就是一枚枚精神炸弹。
面对苏军的双重攻势,当官的又气又急,荻洲和小松原更是恨不得冲上去揪住森田范正的耳朵,让他赶快出兵。
1939年8月25日下午3点,左翼兵团总算组织起了攻势,但是很快又被苏军一个巴掌给打了下去,森田范正抵敌不住,只好再将反击转为就地防御。
左翼兵团行动的失败,令翘首以盼的固守部队再次陷入了悲观沮丧的情绪之中。
松本已经在想,如果苏军真的攻上2号阵地,杀到眼前,自己和卫生队还得靠红十字旗来避祸。可要是苏军不理这茬怎么办呢,到时要想不做俘虏,便只有拼命一途。
卫生兵不配备枪支,每人手里只有一把军刀,松本作为医官,除了祖传的军刀外,只多一把老式的捷克手枪。几十把军刀,一支佩枪,面对苏军坦克的冲击,根本就没有什么自卫能力,这些武器的真正用途其实是拿来自杀的。
按照日本陆军的要求,这时候的标准格式应该是举着军刀,一边高喊“天皇陛下万岁”的豪言壮语,一边向坦克冲去,叫作“玉碎”或者是“散花”。
松本也有头脑发热、难以忍受的时候,那时候恨不得一颗子弹穿过脑袋,立刻完结了自己。可是俗话说得好,慷慨捐身易,从容就义难,真正平静下来,想到要向死亡走去的时候,很少有人会不全身颤抖。
松本越想越怕,禁不住泪如泉涌,担心别人看见又赶紧掏出手绢擦掉。
赌注全在红十字旗上了,这是救命的旗,现在什么都可以丢,就是这红十字旗不能丢。
照片上的旗帜就是救了松本性命的红十字旗。红十字在战时是战地医疗人员的保护标志,按照国际法的规定,任何武装部队均不得攻击标志红十字的车辆和人员,但其实被攻击了也没办法。
到了傍晚,苏军的攻势果然又掀起了高潮,连左翼兵团的阵地都一度被攻入,引起大乱。不过松本的红十字旗也没用得上,因为这是当天的最后一次高潮,随着夜色降临,早晨如同涨潮一般涌上来的苏军,如今又像退潮一样退了回去。
苏军撤退,一方面是避免面对面的夜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补充弹药粮草以及进行必要的休息,以便在第二天做出收缩包围圈的大动作。
朱可夫磨刀霍霍,他的对手却还在犯傻。
晚上,日军指挥层进行会商,小松原主张以左翼兵团为主,天亮后再战,荻洲也是这个意思。
森田范正不干了。
左翼兵团名义上只用了第十四旅团,所以才由旅团长森田范正统领,但实际上第七师团除了师团部和一个留守大队外,人已经全部在这里了。
早在第二次诺蒙坎战役发起之前,师团长园部和一郎中将曾派一名参谋到前线观战。这名参谋回去告诉园部,说第二十六联队作为河西兵团的预备队,很可能将渡河作战。当时园部的心就咯噔一下,预感到大事不妙,第二十六联队不过河便罢,过去了也许就回不来了。
自个儿的人只有自个儿最心疼,园部赶紧写了封信,让幕僚紧急送去给须见联队长。
这封信有整整八页纸,在信中,园部叮嘱须见,如果上面要求渡河作战,又推托不掉,必须一步一步地探着往前走,切不可中断与后方的联系,以免被苏军包围。
除此之外,园部最重视的是联队军旗,希望须见千万不要把军旗带过河去。
信送达的时间是在7月10日以后,第二次诺蒙坎战役已经结束,好在须见虽然没看到信,但做法却与园部信中提及的不谋而合,军旗始终被留在军营之中。
过去第七师团出征,从没有不带联队旗一说,但是自第二十六联队开了先例之后,师团的其他联队也都纷纷加以效仿,俨然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
不带联队旗,是怕联队被消灭后无法重建。经过几天几夜的激战,第七师团不但寸功未立,部队还遭到了很大损失,森田范正已经看出来,反击等于是在挖一口没有水的井,挖得再深都没用,唯一的结果,只能是把带来的联队全都白白填进去。
各联队早已是灰头土脸,鼻青脸肿,要填,也得涂过红药水,贴了膏药再说。森田范正因此坚持:“实在要再次发起进攻,也必须将时间推后到26日晚上,否则没有办法整顿。”
第七师团如今是荻洲和小松原的唯一依赖,森田范正那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样,虽令他们十分不爽,但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点头应允,同时继续向关东军司令部告急。
植田头天已经调了第二师团,见情况紧急,他又下令把驻佳木斯的第四师团派来增援诺蒙坎。
无论第二师团还是第四师团,其机动化能力都不及第七师团,一两天工夫哪里能够赶到。现在尚指盼这个,而不是赶紧撤身走人,等于是把陷入困境中的日军埋得更深,坑前还竖一碑。
1939年8月26日上午,苏军的包围圈骤然收紧。朱可夫这时候表现出了特有的急性子,他没有耐心使用团团围困,然后迫使日军投降的战法,他要发动一系列进攻,先吃上一大口再说。
南部集群担任了主攻任务。本来说好晚上要投入进攻的第二十六联队当头吃了一记闷棍,第一大队被歼灭,大队长生田准三少佐战死。
除了第二十六联队,伤亡最大的要数第七十一联队。在战斗进行到最激烈时,联队长森田彻大佐下令烧毁联队军旗和密码本,他自己头缠白布条,带领残部跳出战壕,挥舞着战刀向苏军坦克冲去。
还没冲出几步,森田彻就被坦克机枪射倒,随后让坦克履带碾成了一堆烂泥。
步兵联队后面就是野战重炮联队,失去步兵掩护的炮兵阵地往往只能坐以待毙,所有重炮都被苏军坦克所捣毁,重炮兵联队长染谷义雄中佐自杀身亡。
内仓藤次是重炮联队的辎重兵,他当时突然听到监视哨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敌军坦克!从距我方十公里处成横队冲来,现在仍在前进!”
往前看去,无数豆粒大的黑点,正向两侧扩散开来,而且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大。
这就是可怕的坦克群,连重炮都挡不住它们,辎重兵又能起什么作用,指挥官下令:“全体上车。”
内仓急忙和其他辎重兵一起跳上汽车逃命。汽车拼着命地开,在越过第三道山脊时,他们傻眼了。
五辆苏军坦克排得整整齐齐,正等在那里。
坦克炮一阵猛轰,吓得辎重兵纷纷跳下汽车,向四周狂奔乱窜。随着坦克炮一遍遍扫过,到处都能听到中弹垂死或负伤者的呻吟声。
内仓埋头躲在一座沙坑里,才侥幸躲过了炮弹。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发现坦克炮不响了。以为坦克已经开走,悄悄抬头一看,没走,就停在距离他前方一百米处,坦克兵们正从坦克里面伸出脑袋,瞪着眼睛,毫无顾忌地搜索着草原上的漏网之鱼……
1939年8月26日下午,苏军占领了南北两翼日军的大部分阵地,外部包围圈比原来更加牢固扎实。朱可夫关上门又扭上锁,使陷于包围中的中央阵地成了一座孤岛。
2号阵地在中央阵地中不属于主阵地,加上松本先前曾挥过一遍红十字旗,所以苏军基本不来围攻,只是偶尔飞来几颗迫击炮弹。可是耳闻目睹周围的景象,士兵们的精神也早就垮掉了大半。
战斗兵对松本这样的医官向来都很欢迎,但当松本抱着红十字旗跳进士兵战壕时,这些人只是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种冷漠的表情,无疑在说,你的急救知识再高明,我还是难逃一死。
松本也感到自己没什么可做的了,剩下来的唯有等死。想到这里,他心乱如麻,情绪低落,甚至开始自暴自弃起来。
苏军在8月26日的这次猛烈进攻,犹如锁住日军咽喉的擒拿手。晚上的反击计划自然是鸡飞蛋打,荻洲借以取胜的最后一线幻想也终成南柯一梦,不仅如此,对于余下的兵力能否守住岌岌可危的防线,他心里也没了底。
这位第六军司令官心灰意懒,经常在将军庙的指挥部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同样急得六神无主的还有辻政信,当他再次跨进荻洲的指挥部,向对方讨主意时,荻洲却喝醉了,而且浑身散发着臭烘烘的酒味,辻政信问还有什么办法,他只会翻来覆去地说一句:“我希望小松原死。”
当败局已定,前后方的日军都恨不得借酒浇愁,通过酒精麻醉的作用来逃避可怕的现实,连上战场后基本滴酒不沾的松本都喝上了。
似乎是不忍看到医官的情绪过于低落,其他卫生兵一大早就把松本叫醒,并且讨好地拿来了一瓶日本清酒。
松本睁眼一看,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酒的商标叫“忠勇”,产自日本兵库县一个叫滩的地方,属于上等清酒,在当时的日本很有名气。
战场之上,上等清酒这种东西,也就是荻洲等高级官佐的独享品,普通士兵是做梦都得不到的,但是苏军的炮火可不管你是当官的还是当兵的,一律炸你没商量。原先拥有这些清酒的日军指挥官不知道是死了,还是逃了,总之是留下了一个食品小仓库,所有食品乱七八糟堆一块,也没人管,经过的士兵就来了个浑水摸鱼。
松本原本也是好酒之人,见到好酒,顿时睡意全无,打开盖,倒了满满一盖子后一饮而尽。
好酒入肚,这个垂死的人又活了。
松本喝酒时那股享受的劲头,引起了卫生兵们的兴趣。众人围着他,仿佛看戏一样的看着他喝酒。
这让松本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把酒瓶子递过去:“你们也别光看着,大家都喝两口。”
没有人接,也没有人喝,都失去了享受的那份心情,他们喜欢看松本喝酒,只是觉得在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得到了一丝喘息。
一个卫生兵说:“军医真是好酒量,我看这一瓶都不够你喝的,我再给你拿一瓶来。”
过了一会儿,这个卫生兵果然提了一瓶酒回来。松本千恩万谢,左一口右一口,很快就干光了一瓶酒。这瓶喝完,他也倒了下去。
松本再次被叫醒,是得到了支队长的召唤。
2号阵地及附近几个小阵地上的零散作战部队组成支队,这个支队长是按军衔和授衔时间早晚,由上级从军官中临时指定的。松本从没有见过此人,如今也就仗着酒劲,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什么支队长,有事叫他过来找我!”
支队长听见了,果真找来了。
日军上下级等级森严,松本知道不好,他晃晃脑袋,赶紧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朝支队长跑去。
支队长受到松本的怠慢,脸色铁青,先是大吼一声:“命令!”接着说,“看起来,这里就数你最健康了,今晚酒井部队要迂回敌后,命你随队参加。2号阵地医务由丸山军医接管,命令完毕。”
先前松本也多次随战斗部队出击,但那个死去的秦医长从不对他使用命令口气,如今支队长不仅下达严厉命令,而且那句“数你最健康”,摆明是在讽刺和羞辱人。
松本酒醒了大半,听了之后不由得又羞又恼,便故意用吃奶的劲高声做了回复,然后噔噔噔地跑回了自己的战壕。
一回战壕,他就骂开了:“什么支队长,肮脏的家伙!”
想到自己出生入死,往往都是被派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担当救护,现在还受这种羞辱,松本就难以释怀。
“做缺德事的人是要受到神的惩罚的。神只保护老实人,不保护那些肮脏的家伙,走着瞧吧。”
兵荒马乱,也没人理他,松本借着酒劲大骂了一通之后,心里这才感到好受一些。
支队长所说的“酒井部队”,并不是真正的酒井联队,酒井联队主力早在反击中全军覆灭。这里的“酒井部队”其实就是中央阵地上的“零散支队”,不过里面确有不少是参加反击前酒井联队留在阵地上的士兵,支队长借用这个名义,纯粹是为了披张虎皮给自己壮胆,给人感觉,好像他们还是成建制部队一样。
中央阵地上的成建制部队,如今只剩下一支,那就是山县第六十四联队和配属的野炮第十三联队。
山县联队是苏军在中央阵地上遇到的最大也是最后一块硬骨头,因此苏军不惜血本,几乎所有进攻力量都集中在巴尔夏嘎尔高地。有人统计,五分钟内,落在高地上的炮弹多达四百多发。炮击过后,许多战壕倒塌,一些来不及转移的士兵均被活埋在土里面。
朱可夫不计代价的紧逼围攻,加速了日军防线的崩溃。
仅8月27日一天,山县联队的战死率便高达百分之六十九,配属野炮联队的伤亡还超过这一数字。
山县联队还能守住高地,依赖的是“日落公式”,即太阳只要一落山,苏军便会撤兵休战,等第二天再攻。
荻洲怪小松原没有打好仗,其实小松原比他的责任心要强得多,尤其是山县联队属于第二十三师团,得知这个联队难以靠自身力量突围,小松原赶紧组织救援。
包围圈外的第二十三师团残余部队,都是从两翼撤下来的残兵,那种残是残到不可想象的残,各联队中人数最多的为第七十一联队,在联队长森田彻战死后,该联队还剩下约五百人。
经过七拼八凑,连通信队、工兵联队都算上,小松原最终凑足了1140人的临时救援队,预定于8月27日夜间,在自己的亲自率领下前往救援。
如果不是苏军的攻击点偏重于山县联队,“酒井部队”早就稀里哗啦了,现在连山县联队都需要外力救援,“酒井部队”却还要跳出战壕,主动向苏军进行迂回攻击,实在让人有啼笑皆非之感。
这一方面充分体现了日军中级军官的“盲目自信”,即便局势已是如此糟糕,还糊里糊涂地以为小蚂蚱能翻得了天;另一方面也说明日军的高层指挥系统已经何等紊乱无序。
1939年8月27日下午5点,松本随“酒井部队”出发了。
说是要夜袭迂回,但晚上黑乎乎的,两三米外什么都看不见。部队几次发生前后脱节和迷失方向的情况,导致行军速度极为缓慢,计划中的行程才走了一半,东方的天空就已经是白蒙蒙的了。
1939年8月28日凌晨4点,“酒井部队”到达苏军阵地附近。这时候指挥官才发现方向搞错了,没有迂回到苏军背后,却迂回到了苏军阵地的前面,同时天也亮了,夜袭迂回计划彻底失败。
日军所处的位置,是一片广阔平坦、毫无遮拦的荒野地带,再要往后撤退,根本来不及,而“酒井部队”中即便是原酒井联队的士兵,现在的子弹盒也大多是空的,能用的就是一把刺刀,连趴下射击都难以做到。
指挥官骑虎难下,只得发出了“玉碎突击”的命令。
按照德国人的评价,日军指挥官身先士卒纯属“愚蠢蛮干”,大多数时候,他们也确实都是这么“蛮干”的,所以在日军的伤亡率统计数据中,往往军官比重非常大。
随着“酒井部队”的指挥官高举战刀冲在最前面,士兵们也都挺起刺刀跟了上去,整个战场像是奔腾的洪水中卷起了巨大漩涡。
人对事物的判断通常会有两种思维:一种是理性的;一种是非理性的。理性思维告诉松本,这是在草菅人命;非理性思维则如同有人在旁边不停地诱导和鼓吹:快加入进去,快加入进去!
支配松本,或者说所有日军士兵的,是非理性思维。松本热血上脑,他拔出战刀,朝卫生队大叫一声:“冲啊!”便带头冲了出去。
究竟要往哪里冲,松本并不知道,就是鬼神附体一般地跟着一道冲,至于冲到哪儿,冲了多长时间,事后完全不记得了,只听到子弹嗖嗖地从耳边掠过,周围不时有人倒下,部队犹如闯入了火焰阵。
突然,部队最前方冒起一股黑色硝烟,跟着轰的一声巨响,弹片四处飞溅,漫天飞舞,在拂晓和晨雾中显得格外耀眼。这是西岸外蒙古高台上的苏军重炮阵地开始发言了,以第一声炮响为开端,炮弹铺天盖地般的射过来,就好像是成千上万个空罐头被一齐敲响了一样,声音震耳欲聋,惊天动地。
苏军对哈拉哈河东岸进行炮击。居高临下的连续炮击,让日军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
冲着冲着,松本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因为他突然发现周围已经是地狱一般的世界:地上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尸体以及浑身是血的伤员。
医生的职业敏感让松本再也顾不得“玉碎突击”,他急忙在附近一座小沙丘上插上一面红十字旗,然后命令卫生兵们把伤员集中到沙丘旁边的洼地,开始进行紧急战场救护。
临时急救所的设立,使洼地也被罩上了人间地狱的色彩。这里仅重伤员就收容了近百人,有人送来时已断了气,更多的是送来了以后叫着叫着才咽气,伤员伤口处的鲜血往往呈喷涌状,纱布和止血带都难以止住,被染得一片殷红。
松本所见到最惨的一名伤员,是原属酒井联队的一名年轻少佐。这名少佐的四肢都被炸飞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身体,像不倒翁一样坐在地上。
这是一个非常硬朗的军人,被炸成这副惨样,他仍是一声不吭,一言不发,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如果不是偶尔眨一下眼,没人会想到他还是个活人。
越是这样,松本心里越不好受,“玉碎突击”,说穿了就是往苏军炮火里钻,纯粹都是去送死呀。当场死了也就罢了,像这样被炸得光秃秃的,连动一动都做不到,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真正的悲哀。
在卫生队手忙脚乱地抢救伤员时,几辆苏军坦克冲到了急救所旁边。或许是受到松本所插十字旗的影响,坦克没有冲进来,也没有立即进行射击,但乌黑的坦克炮口一直正对着洼地,这让卫生兵们战战兢兢。
“坦克会不会开炮,什么时候开炮?”“机枪会不会射,会不会使用火焰喷射器?”这些问题的主动权都掌握在苏军手里,生杀予夺,在彼一人。
松本一边哆哆嗦嗦地处理伤员,一边时不时拿眼睛瞄一下坦克,就怕那些铁家伙突然闯入。
“玉碎突击”已经碎到不可收拾,残存的战斗兵没有丝毫能力来保护急救所,军官传下命令:“重要文件及资料烧掉,来不及烧掉的埋到土里,全体做好自杀准备!”
松本急忙把随身的照片、笔记本、行李埋掉,随后便又去抢救伤员。这时候他只知道自己还要履行军医的职责,至于接下来会不会死,如何死,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也不想去考虑了。
苏军终究没有对洼地动手,一方面是因为遵守国际法;另一方面,可能与苏联当局始终对诺蒙坎抱着“有限战争”的克制态度也有相当关联,他们胜券在握,没有必要再赶尽杀绝。
黄昏以后,苏军按照“日落公式”,照旧鸣金收兵。“玉碎突击”的幸存者们于是趁着夜色,如惊弓之鸟般向后四散奔逃。
松本狂奔一夜,竟然鬼使神差地跑进了“森林地带”,也就是秦医长遭猫耳洞活埋的那个地方。
就在迷迷瞪瞪的时候,一个军曹也气喘吁吁地来到“森林地带”。他一见到松本,便进行报告,说卫生队已撤出了2号阵地。
这名军曹负责保护丸山卫生队,而2号阵地已经交给了丸山卫生队,松本对军曹的举动十分不解:你应该朝丸山报告哇!
一问,才知道丸山卫生队撤退途中遭遇苏军坦克袭击,丸山的胸部被坦克机枪打穿,军曹是用躺在弹坑里装死的办法才逃出来的。
松本不胜唏嘘,感叹自己真是命大,如果不是因为喝了酒被支队长遣出,可能被坦克机枪打死的就不是丸山,而是他松本了。
夜晚几乎是日军利用“日落公式”逃命的唯一机会,不仅2号阵地的日军撤了,巴尔夏嘎尔高地的山县联队也做出了撤退的决定。
当“酒井部队”向苏军阵地发起“玉碎突击”,并被打得彻底碎掉的时候,山县联队也在高地上经受煎熬。
对包围圈中最大的这块日军阵地,朱可夫显示出了志在必夺的决心,因此当天炮火特别凶,甚至打破了以往“日落公式”的规矩,到晚上11点钟才停止开火。
苏军喷火坦克一度冲进阵地,撒着欢地喷射火焰,把躲在战壕中的日军士兵烧成了一个个大火球。与此同时,野炮联队残存的五门大炮已全部被毁,重武器碎片到处都是。幸存下来的士兵只能靠步枪和燃烧瓶跟坦克进行对抗,谁都能看出,山县联队的全军覆灭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山县和野炮联队长伊势高秀大佐拼命撑了一天,是为了坐等小松原率救援队前来接应,但直到苏军炮火停熄,救援队也没来露个脸,而联队与师团部从下午开始就完全失去了联系。
山县侧耳听了一听,附近根本听不到日苏两军交战的枪炮声,也就是说救援队即便出发,也离得很远,而天一亮,苏军势必还要发起猛烈进攻,以步炮两联队战斗力尽失的情况,无论如何是挨不下去了,因此山县和伊势商量了一下,决定趁天黑自行撤退。
撤退命令在晚上11点,也就是苏军停止炮击以后正式下达,但因为伤员太多,一直拖到凌晨3点才得以撤出高地,并从包围圈的间隙穿了过去。
有人要出去,还有人要进来,山县无论如何想不到,在他撤走两个小时后,救援队又登上了巴尔夏嘎尔高地。
此时的中央阵地大部分被苏军所占领,通过极为困难,救援队沿途受到苏军警戒和装甲部队的“关照”,一天下来减员不少,连前卫队长都被打死了。
尝千辛历万苦,小松原总算到达了目的地,但他在高地上所能见到的,只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小松原这下傻了眼,正待抽身撤退,苏军已经包围上来。
救援队做了山县联队的替死鬼,在苏军炮击下,他们所携带的速射炮和机关炮大多被毁,剩下来的几门炮也没了炮弹,士兵们只能用与山县联队差不多的方式与苏军进行对抗,以便熬到日落以后向外逃生。
现在日军最喜欢的是夜晚,最怕的是白天,山县联队在撤退过程中,连看到月亮从云层中钻出,都紧张到心扑通扑通乱跳。
还只是有月亮,天光尚未大亮,何况看样子已经钻出了包围圈,于是山县联队长又激动起来,他高声喊道:“向诺蒙坎前进!向诺蒙坎前进!”
这里的“诺蒙坎”,是指日军后方,至于前进,不过是把撤退说得好听一些。
就在此时,从后方传来了隆隆的马达轰鸣声和吱吱的坦克履带声,不一会儿就有十辆坦克朝他们奔了过来。
毫无疑问,这应该是来接应的自家人,山县联队一片雀跃:“是友军!是友军!”“是我们的坦克!”“我们得救了!”众人一边欢叫着,一边迎着坦克跑了过去。
可是山县联队高兴得早了些,“日军坦克”并不认他们,啪啪啪地就是一阵机枪扫射。
这根本就是苏军坦克。
对山县联队长和他的部下来说,从高地突围后,他们就成了玻璃瓶里的癞蛤蟆,看起来前途是光明的,其实出路是没有的——巴尔夏嘎尔高地的包围圈仅仅是小包围,外面还有大包围,在发现猎物乘夜溜走后,处于大包围圈外围的坦克部队便应命找了过来。
用植被伪装的苏军BT坦克。BT坦克意即快速坦克,共有七个型号,是二战时T-34坦克的前身。
跳来跳去,还是没能跳出如来佛的掌心。
日军顿时大乱,在杀得对方尸横遍野后,苏军坦克这才拍拍屁股,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1939年8月29日晨,余悸未消的山县联队走出了好长一段。以为这下太平了,不料路上忽然又有一大群人朝他们射击,随着子弹掠过,官兵像被割倒的稻草一样倒了下去。
山县急了,一个劲地朝旗手喊:“那一定是友军,他们打错了,快摇军旗,告诉他们,我们是自己的部队,让他们别打了!”
旗手闻听,急忙揭掉军旗上的外罩,然后展开军旗使劲地摇晃起来。
这一晃不要紧,对面打得更猛更狠了,子弹像暴风骤雨一样飞过来,山县联队站在那里,藏也没处藏,躲也没法躲,士兵大片大片地倒下去,受伤没死的也发出了鬼哭狼嚎般的惨叫。
原来朝他们开枪的还是苏军,人家没打错。
战后,山县联队一名叫后藤金市的士兵回忆起来,仍对当时的场面不寒而栗,他甚至怀疑,山县联队能够从高地突围而出,是不是苏军有意“放水”,为的是在路上更好地进行截杀。
一些士兵忍受不了弹雨攻袭,就一个个地往旁边的河里跳,但那里也藏不住人,结果这些兵又被打死在了河里,一时间河水为赤。
后藤金市吓得魂飞天外。正好不远处有一块洼地,他就赶紧跳了进去。一瞧,里面已经趴了两位,一个少尉军官,一个士兵。
子弹像下雨一样噼里啪啦地打在身前身后,掀起的沙土四处飞溅,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似乎洼地也不是理想的藏身之所,军官和那名士兵突然跳出洼地,向前奔去,但是还没跑出十来米,两个人就被打倒在地。
往洼地外面跑太危险了,可是总不可能一直趴在坑里面,后藤金市咬咬牙,钻出洼地后,没有往前而是往后跑,跑到河边,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河水不深,流速也不快,后藤金市抓了几片水草叶子顶在头上,利用苏军的射击死角逆流而上,几个小时后,他奇迹般的摸到真正的友军阵地,获救了。
后藤金市是诺蒙坎战役后期分配到山县联队的补充兵,在此之前,山县联队已经多次补充,但这次联队终于没能逃过灭顶之灾。
当后藤金市从河里潜水逃命时,步炮联队的两名最高指挥官,山县和伊势身边只剩下四个人,而且始终无法突围。
1939年8月29日下午4点,山县感到形势严重,下令将联队军旗和密码本烧毁,并砸碎了电台。之后,包括山县、伊势在内的四人自杀,只有一名传令兵和战斗兵乘天黑逃了出去。
烧掉联队军旗,又称“奉烧”,也就等于将联队编制予以销户,据说这是日本在对外作战中第一次进行“奉烧”。山县联队虽七零八落地逃出了几百人,但这个联队已经在名义上消失了。
借着夜色,巴尔夏嘎尔高地上的救援队也准备冲出重围,返回后方,但小松原知道外面一定里三层外三层,突围凶多吉少,因此他一度非常犹豫,甚至事先写好了遗书,准备率部就地发起自杀式冲锋。
在跟第六军司令部联络时,荻洲坚决反对。他倒不是认为小松原的性命还有多重要,就像他对辻政信所说的,小松原在成为败军之将之后,最好“死掉”——在日军传统意识里,小松原只有死掉才能成为英雄,而英雄的上级可以不用为失败埋单。
荻洲着急的是,救援队现在等于是第二十三师团存在的象征,如果都随小松原自杀了,第二十三师团完全覆灭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这事以后没法跟关东军方面交代。
由于荻洲劝阻,小松原便下决心突围。突围前,他与荻洲进行了最后一次联络,随后便破坏电台,烧掉了密码本,此外,还命令官兵将各自的军衔肩章取下并销毁。
正如小松原所料,救援队在突围过程中遭到层层围堵。指挥战斗的冈本参谋长右腿被炸成重伤,幸好师团的军医部长还比较沉得住气,战斗如此紧张,他仍能依靠手电筒照明,在壕沟里为冈本做截肢手术。冈本虽然少了一条腿,但是命保住了。
1939年8月30日,救援队再遭围击,突前的第七十一联队残部被紧紧包围,该联队的第四任联队长,才到职仅几天的东宗治中佐与他的官兵在自杀式冲锋中被击毙。
救援队的结局与山县联队如出一辙,溃不成军之后分成小股,用东躲西藏兼各显神通的办法,才得以撤到后方,所不同的只是山县死了,而小松原还活着。
第二十三师团最后集中溃退到了松本所处的“森林地带”。诺蒙坎战役之前,该师团出动部队约为一万五千人,到此时减员了一万两千(不计历次补充兵员),还剩三千残兵败将,而且已是“刀卷刃,枪空膛,一个个蓬头垢面,形同小鬼一般”。
苏军缴获的日军武器。从外观上看,应该全是大正十一式轻机枪也就是俗称的“歪把子”。
就是这样在松本看来苟延残喘的部队,仍处于极度危险的境遇,他们在“森林地带”被苏军坦克部队围得水泄不通,而且包围圈还在继续缩小。
荻洲已无力对第二十三师团进行挽救。作为第六军系统内的另外一支主力,第七师团的伤亡也超过了百分之七十,已彻底丧失战斗力,若不是师团长园部和一郎预先留了一手,没有把联队旗带来,有的联队恐怕就只能做注销处理了。
本想出口气,最后却断了气。关东军司令官植田由此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下令征调第二、第四师团之后,他又抽调了第一师团的一个旅团,同时为防万一,还派兵增强了海拉尔以及海拉尔以西的防御。
植田是准备豁出去立即再打一场的,除了要救出小松原外,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据说是山县联队覆灭之后,联队军旗没有下落,植田和荻洲不知道它是不是完全烧掉了,会不会落入苏军之手。
各人有各人的利益考虑,比如红十字旗对松本来说就是千金不换的宝贝,毕竟危急时候可以救命,而植田、荻洲辈之所以把联队旗特当回事,则是因为这东西跟他们的仕途紧紧相连,没准把联队旗抢回来,还可以一俊遮百丑,掩饰战败责任呢。
得知第六军兵败诺蒙坎,参谋本部紧急调集重兵前往诺蒙坎,其中包括中国关内的第五、第十四师团以及一些特种兵联队。不过参谋本部调兵的出发点与关东军司令部完全不同。
关东军当局者迷,参谋本部旁观者清,他们意识到,关东军的这次惨败,与以往三次诺蒙坎战役中的失败都不同,是一次决定性的失败,这已经不是你愿不愿服输的问题了。
胜败在日本陆军内部几乎就是衡量一切的准绳。因为彻底战败,参谋本部强硬派的声音一下子全都消失了:看来老毛子还是惹不起,不如等两年再说吧。
内部计议的结果,是重新回到谈判桌上,而且不管苏联开出的条件有多么苛刻,也要接受,以争取尽快了结诺蒙坎这场无休无止的争端。
参谋总长载仁亲王平时大多数时间都躲在幕后,这时候也不得不放下手里的鸟笼子,跑到前台来收拾残局。他出面明确了不惜向苏联全面让步的原因:“处理支那事变(即侵华战争)期间,必须维持北方边境的平静。”
1939年8月30日,奉载仁亲王之命,参谋次长中岛铁藏亲赴长春,对关东军首脑进行说服工作。
去了一看,关东军还是强硬派的天下。植田正磨刀呢,而磨刀的理由也很充分:小松原、联队军旗,甚至那些遗弃在战场上的尸体。
植田说,他将在哈拉哈河结冰前的两个月中,再发动一次“更大规模、真正的作战”,中间可以保证不渡河,只在河东作战。
植田声称,在这次作战中他将推出全新战术,此战术跟朱可夫的“夜退昼攻”调了个个儿,是“夜间进攻,白天固守”,而且每次夜间向前推进都不超过五百米,然后挖掘阵地进行固守。
这基本就是从前夜袭战的一个演化版,“夜间进攻”是没问题,关键是白天能守得住吗?因为中岛听来听去,植田用于固守的方法还是战壕和肉弹两种。
植田倒也干脆:你是说可能守不住对吧,派兵啊,让参谋本部派更多的兵来支援。
中岛是个没多少主心骨的人,给植田这么一撺掇就动了心。双方预定在9月10日发动总攻。
就在中岛即将返回国内时,当天前线传来消息。朱可夫突然在“森林地带”网开一面,放了小松原及第二十三师团残部一马。松本记述,当他们从“森林地带”撤出时,已经处于半生半死的状态,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周围的苏军坦克只是远远监视,并没有乘机上来进行截杀或追击。
诺蒙坎停火交涉现场。苏军的进退自如,表明斯大林和苏联政府始终掌控着整个战役的主动权。
1939年9月1日,苏军到达苏联和外蒙古所主张的边界线后,便不再往前推进,其做法与张鼓峰事件时如出一辙,即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一块,就不会超出范围。
如果苏军这时要全歼第二十三师团,乃至乘胜追到海拉尔,都易如反掌。显然,朱可夫在最后时刻为谈判留足了余地。
参谋本部作战课长稻田正纯经历了前后两次大战役,连他也不得不对苏联的这种铁腕表示叹服:“关东军制定了‘我不犯人,也不准人犯我’的原则,可是关东军又做不到,倒是苏军做到了。”
按照稻田的分析,苏联实行的社会主义制度确有效率,即便作为敌人,也得承认其中有可取之处。
苏军不再发动新攻势,与欧洲方面局势的变化亦有关联。9月1日,德国进攻波兰,按照“史上最荒唐婚姻”的相关协约,苏联也准备前去分上一杯羹,诺蒙坎已不再是斯大林关注的重点。
所有这些消息,都足以让中岛完全改变态度。回到东京后,他便把植田等人如何抗命不遵,拒不停战的表现,给载仁描述了一番。载仁听后大为震惊,于是再次派中岛前去长春,严令关东军必须在9月4日以前停战。
植田就不是个省油的灯,都这种时候了,他还胡搅蛮缠,当着中岛的面,要求起码允许关东军再进行一次小规模战斗,并且强调,如果连这一要求也得不到允许,他将递交辞呈。
这下彻底把载仁给惹火了:一败二败三败连四败,败到家都不认识了,还以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皇军之花”呀,可以继续耍你那小姐脾气?
1939年9月3日,参谋本部向关东军司令部发出急电,内容一反往常的商量口气:“立即主动结束诺蒙坎战事,停止一切战斗行动。”
接到电报,植田及其幕僚这才发现大事不妙,但是已经晚了,此后追魂电开始接踵而来。
1939年9月6日至8日,参谋本部连下两道命令,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参谋长矶谷廉介被免职,编入预备役。关东军的作战参谋也大部撤换,副参谋长矢野音三郎、作战课长寺田雅雄、作战主任服部卓四郎、作战参谋辻政信被免职,副参谋长以上一律退出现役。
一夜之间,关东军内的强硬派几乎被一扫而光。原第一军司令官梅津美治郎中将继任关东军司令官,诺蒙坎事件移交外交谈判解决。
“诺蒙坎战役的总设计师”辻政信在免职后,被调往驻汉口的第十一军司令部。据说在走之前,他又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日本与苏蒙就诺蒙坎归属在哈尔滨展开谈判,就在即将签字的前一天,苏蒙代表团忽然撤走了。原因是辻政信私底下威胁苏蒙代表,说自己的部下、前辈、晚辈许多都战死在了诺蒙坎,非得找补不可。如果有人胆敢签字,马上会有白俄刺客来摘掉尔等的项上人头。
苏蒙代表一听吓坏了,他们知道辻政信说得出做得到,是个相当疯狂的家伙,于是赶紧收拾行李走人。
因为辻政信的恐吓而导致谈判破裂固然不好,但相比之下,总不会比自己被杀更严重吧。
辻政信的小儿把戏其实无关结局。哈尔滨是你的地盘,想派刺客就派刺客,那我不能换个地儿吗?最终交涉地点移到莫斯科,诺蒙坎的那条线依然照苏蒙要求划定。
1939年9月15日,日本驻苏大使东乡茂德与苏联外长莫洛托夫在莫斯科会晤,双方签订了关于诺蒙坎地区的停战协定,这是日本继张鼓峰事件后签订的又一个边界协定,战争结束了。
停战协定签订的第二天,即9月17日,苏联入侵波兰,开始了与德国的分赃游戏。在诺蒙坎战役的最后阶段,斯大林没有再过于咄咄逼人,原因之一也正在此处。
这一天,身在前线的松本听到了停战消息,同时他还收到了关东军军医部颁发的一张奖状。在参加过历次诺蒙坎战役的所有一线军医中,只有他一个人生还。
拿着奖状,松本并不怎么感到高兴。经历了地狱一般血腥的战场,他心里只有一种强烈的厌世感,乃至于对周围的所有东西都不再感兴趣。
在苏军的严密监视下,关东军对尸体进行了收容。9月24日,在收容过程中,卫生队发现山县和伊势的尸体,以及尚未完全烧掉的联队军旗。
军旗的发现,让关东军司令部大大松了口气。其实也就他们把军旗看得如此重要,别人并不当一回事,在苏军看来,联队都覆灭了,有没有缴到那面小旗子实在是无足轻重。
关东军共从战场收集到四千多具尸体,临时火葬时,因为大火引爆了手雷,两名负责火葬的士兵还因此陪葬了进去。
这火化的四千多具尸体仅是死者中的一部分,当时第六军发布战报时,称战死者为七千余人,但实际情况远远不止。根据二战结束后靖国神社的统计数据,战死于诺蒙坎的日本官兵应为一万八千余人。
左为苏军用飞机将伤亡人员运往后方,右为即将撤离的日军追悼阵亡士兵。据统计,苏蒙军一共战死7974人,受伤15251人。
火烧掉的除了尸体,还有日本对苏作战的信心。裕仁天皇窝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这才想到要对“朕的军队”进行查办,他以前所未有的严厉态度,从上到下,对所有负有责任的人员进行了层层追究。
除参谋总长载仁亲王身份特殊,系皇亲国戚,所以得以留任外,次长中岛铁藏、作战部长桥本群均在劫难逃,被双双免职,转入预备役,作战课长同时易人,稻田正纯被降到军事学校做了副校长。
关东军司令部这一层早就罢免的罢免,撤职的撤职,再往下去,因为各级军官死伤过多,需要进行善后处理,所以缓了一步。
1939年11月6日,终于轮到了荻洲和小松原,两人均被撤职,几个月后编入预备役。小松原的参谋长冈本则还没等免他的职,就在医院里被伤兵用战刀给劈掉了。
之后便是中高级指挥官中蔓延的自杀潮。其实不一定是当事人自己想自杀,比如搜索队长井置荣一,关东军司令部专门派来两名他熟悉的军官,劝了一晚上,不是劝他不要自寻短见,是劝他“为国尽忠”:你下令撤退,让关东军没了面子,还不赶紧将功补过,自行做一了断!
井置起先犹不服气,分辩说他在率部逃出时,弗依高地在作战上已毫无价值,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关东军司令部急了,竟然通过军医部部长直接告诉井置:你有糖尿病,腿部的伤反正也治不好了,早死晚死都是一死,何必赖活着呢。
井置被逼得实在没办法,只好用手枪给自己脑袋上来了一下。
其实直到日俄战争,日军内部还不兴这一套,变态是从“一·二八”淞沪会战空闲升少佐自杀开始的。当时辻政信在巡回演讲时,以空闲升部下的身份加以大力宣扬,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除了井置以外,被逼自杀的还有第八国境守备队队长长谷部理睿大佐,理由不外乎都是仗打得糟糕,不死不足以保全“皇军荣誉”。
只有第七十二联队长酒井美喜雄大佐不算被逼的,不过想想整个联队都覆灭了,就算能养好伤出院,也没他什么好果子吃,于是步了井置、长谷部的后尘。
甚至关东军对被苏军俘虏过的人也不放过。这些人被送至陆军医院,严禁外出,也不准与他人交谈,以免吐露苏军优待俘虏的实情。
士兵相对还好一些,经询问、审查后,即三至五人为一批,被派去苏蒙边境修碉堡去了。军官更倒霉,审查的时候就会告诉你:被俘是“皇军”的污点,你是军人,这么活着实在是太耻辱了。
回到房间,这些军官就会得到一把手枪,逼他们像井置一样自杀。好多人死前猛抓自己的头皮:“苏联军都没有杀我,你们为什么要杀我呀?”
是呀,早知道这样,回来干吗呢?有人就聪明,选择了不回来,二战结束后还能以苏联市民身份,携妻带儿回日本原籍探亲哩。
诺蒙坎战役对日军在二战前的整体战略产生了深远影响。一开始,他们对苏军的实力并不完全清楚,“迄今为止,我们不了解苏联已将其摩托化部队装备到何种程度”,这一仗打完,了解了,原来苏军装备尤其是炮兵和坦克装甲兵,在火力和机械化程度方面已经远超日军。
战后,日本军部专门成立“诺蒙坎事件委员会”,对诺蒙坎战役中双方所拥有的军备进行研究。研究人员发现,凡是在战场上曾直接同苏军打过仗的部队,没有一个不认可苏军猛烈的火力。委员会因此在一份报告中说:“日本陆军由于没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实战经验,逐渐丧失了对火器的正确认识。”
此外,苏军在战术、情报和后勤上的优势也十分明显。委员会认为,苏联军队摈弃了过去沙皇军队因袭守旧的一套作战方法,已经能够依据每次战役的具体情况改变战术,同时对苏联远距离输送并储存作战物资的能力,研究人员也感到十分惊讶。
推敲了半天,这个委员会也拿不出任何克制苏军的有效办法。日本国内的生产力就那水平,装备上实在是有心无力。
于是只好在苏军身上撇开优点找缺点,一找,找到了。
说是苏军偏重于特质装备,攻势缓慢,特别是在近距离战斗中往往缺乏冲劲。说白了,就是很少会像日军那样端着刺刀冲锋。
委员会如获至宝,最终得出结论:“为了战胜在火力上占优势的苏军,关键的打法是突袭。”
一帮人敢情白研究了,他们不知道小松原在诺蒙坎战役中曾经搞过多少次突袭,这法子要灵,小松原还会一败涂地吗?
近现代战争早就不是武士个人之间的比武竞赛,而是以钢对钢,以铁还铁,谁的破坏力更强,给对手造成的破坏程度更大,在机动武装的组织技术方面更优越,谁就能占到上风,一味地蛮干、不服输和诡诈早就行不通了。
在“北攻苏联,南下南洋”中,原本“北攻苏联”是排在优先次序的,但是诺蒙坎战役炙痛了日本,自此再不敢轻易往北边伸手,之后“南下南洋”代替了“北攻苏联”,日本依靠海军跟美国较劲去了。
对于苏联而言,诺蒙坎战役同样是一个转折点,自国内战争结束后,它的一些军事理论和装备在实战条件下得到了检验,表明已具备了与德国这样世界第一流军事强国抗衡的实力。
如果说在张鼓峰战役时,苏联对自身的军事实力还缺乏足够自信的话,诺蒙坎战役之后便大为不同了。面对国际社会的聚光灯,苏联人开始大谈特谈自身所拥有的新型军队:摩托化步兵、重炮兵、坦克装甲兵、空军,以及各兵种的协同作战。
参战苏军中,七十人被授以苏联英雄称号,其中当然以朱可夫最为耀眼。这是他平生指挥的第一次大规模战役,凭借此次战役,朱可夫获得了斯大林的认可和信赖,被提前晋升为大将,并被任命为苏联最大的军区——基辅特别军区的司令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