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援赴常德

魔咒样的厄运始终折腾着玉兰的肚子,半年怀了两次,都不过一月便掉了,怎么小心也存不住,像被霜打的丝瓜。玉兰恨不得缝起来兜着,躺在床上不动,仍止不住孩子的掉落。神婆没了,其他山寨来的巫医束手无策。老旦使不上劲儿,帮不了忙,除了心疼别无他法。麻子妹猜是子宫受损,已经是习惯性流产,怀孩子基本无望。她不知从哪里搞来奇怪的套子,红着脸让老旦用上,说这就能免了玉兰妹子的苦。断绝了这希望,玉兰哭了一些日子,认了命,反倒心情好起来。老旦带来的巧巧和她很是厮密,眼见着也大了,名为干姐妹,处得真和女儿一样,多少算个慰藉。玉兰知道梦想的那一串叫“旦咪”的孩子一个也不会来,便珍惜起这缘分带来的丫头。多半年之后,老旦乖乖地用上了那奇怪的塑料套子,却勒得不会耍了,憋得没感觉了,弄得不清不楚的。这玩意的用处却一目了然,兜上二斤水都破不了,吹个气球都能飞好远。他过了好一阵才适应,知道这玩意儿来之不易,琢磨如何谢谢这有心的麻子妹。

黄家冲无风无浪,无灾无喜,周围的山寨各自衰落,收编的收编,内乱的内乱,唯独黄家冲香火不倒,神鬼不近。黄老倌子名声在外,却深居简出,大山里全是他或豪壮或可怕的传说,还有一个鸡巴比驴长的二当家的小故事。陆家冲被悄悄崛起的党家冲攻打,打不过了就派了三当家来求援。黄老倌子讨厌这陆家冲人稀泥软蛋的操行,却容不下党家冲人半匪半红的妖怪模样,这帮缺心眼的家伙受了赤匪蛊惑,山寨里插起红旗,大当家听说还入了共产党。那个方圆三百里首屈一指的流氓,每月都要睡一个黄花闺女的下三滥,竟打着革命的招牌出来现眼。黄老倌子让老旦带兵前去。老旦原本有负担,怕又是阿凤他们搞的事,问明白了才知是党家冲自去认爹,想借此狐假虎威趁机扩张。共产党穷得没人待见,湘潭那边不见起色,无来由撞来一个,忙不迭给他封了个官儿,两边八成还没打照面儿。

“赶紧灭了这帮东西,越快越好。”黄老倌子对老旦说。

久不用兵,枪都变沉了。二子等弟兄收拾武器,捣鼓了好几晚上,机枪里面长满了青苔,手榴弹上蹿出可爱的蘑菇,迫击炮麻雀做了窝。只有步枪个个完好,皆因大薛没事儿就挨个儿擦着用着。老旦挑了五十精兵,选了骡驴,披挂整齐准备出发。朱铜头的老婆就要生第二个,老旦令他留下。二子换了一个血红的眼罩,说他们不是喜欢红色么?俺让那些假赤匪看见就吓个半死。

二子这话启发了老旦,那就吓吓他们呗。老旦令黄家冲的铁匠们连夜打造了五十多面铁面具,全部染了红漆,一行人上驴戴上,吓得门口的小匪以为见了鬼。玉兰竖起了大拇指,说你们这黄家冲的红脸鬼兵吓也把共产党吓死了。她不再和老旦说共赴沙场的话,只让他手下留情少杀几个。老旦颇感欣慰,玉兰开始相信血债血偿,杀人多了,终归伤了自个的孩子。

陆家冲人带路直奔党家冲,黄老倌子让老旦围魏救赵,先把根儿拔了。党家冲三面环山,和黄家冲地势相仿,这山寨靠造贩烟土捞了不少钱,这两年弄得颇为粗壮。老旦在山顶用望远镜一看,就知道这是纯粹的土匪,钻进山里不好打,要是都在山寨里,就和捅个鸡窝差不多。山寨的防卫漏洞百出,工事建得一炮都扛不住。两个炮楼看着威武,却不想旁边山上能扔下手榴弹和炸药包,基本是个棺材。全山寨红旗飘飘,阵势吓人,但党家冲一百多人正在攻打陆家冲,里面定是个虚的。

老旦和陈玉茗研究了地形,在西南边选了一处死角,趁夜用绳索顺下去二子和陈玉茗等十几个人。大薛故伎重演,趴山顶上悄无声息地敲掉了几个炮楼和寨门上的卫兵,在这个神枪手的掩护下,二子带人去开了寨门,陈玉茗和海涛等制服了炮楼里的笨蛋。两挺机枪架在了炮楼上对着山寨。老旦让匪兵戴上面具,涌进了党家冲。二子端着机枪,摩拳擦掌准备大开杀戒,可土匪们还睡得呼呼的,一个都没出来。老旦哭笑不得。二子一直走进党家冲大当家的睡房里。党老大正搂着两个妮子睡,每个只十三四岁光景。老旦让人点了灯,将睡成一团泥的党老大堵了嘴麻袋装了。二子见两个漂亮妮子光着屁股躺成一串,看得眼都直了。老旦见他可怜,就带大伙出来,让这小子在里面解馋。十多分钟后二子叹着气出来,说这两小姑娘哭哭啼啼的,真下不去鸡巴。老旦说那你就带她们回去呗,直接当了老婆不好?二子却晓得大义,说如此咱就成了土匪,给黄老倌子脸上抹黑了。老旦说他装蒜,别看女子小,定早就都被耍豁了,你是想要黄花闺女呢。

捣毁党家冲兵不血刃,五十精兵占领了山寨各处,党家冲的人吓得门不敢出。几十个留守的党家匪都捆好了扔进洞里。老旦让弟兄们将党家冲翻了个底儿朝天,值钱的全带走,能用的枪炮缴获,炮楼炸了,各种烟土和红旗一把火全烧了。老旦又派出一个小匪奔赴陆家冲送信,党家冲的人一听就该往回跑了。老旦让大伙吃饱穿暖,管住各自鸡巴,静静地等着党家冲的二当家和三当家带着匪兵回来。

等了两天,匪兵还没来,来了两个共产党,说和党家冲大当家的约好了来商量收编一事。二子按老旦的办法,捉住这俩抽了顿鞭子,扒光了再赶出山门。两个倒霉鬼光着屁股跑了,说你们党家冲如此背信弃义,涮我们玩,早晚来收拾你们。二子闻听就把这俩舌头割了,人回去就行了,多这两张嘴毫无用处。

党家冲的人疲惫归来,二当家和三当家叫不开门,气得鼻子冒火。老旦登上山门让他们放下武器。这二当家是个莽汉,拿枪就要打,几支狙击步枪打烂了他的脑袋,三当家扑通就跪了。

老旦带着党老大和战利品回了黄家冲,黄老倌子当着陆老大的面儿骂了党老大,说你再和那帮红了吧唧的东西勾搭就灭了你,再敢卖烟土也灭了你。党老大一口一个是,问要不要每年进贡?黄老倌子大方免了,说不卖烟土,你日子未必好过,过几年再说吧。党老大又说你们的人打了共产党,他们都以为是我干的,以后他们队伍来打我咋办?老旦在旁边说话了:有这事你就来找俺,烦不着老倌子。黄老倌子点头称是,让老旦退还了他们所有的武器和钱财。党老大感激涕零,大庭广众地问二子要不要那两个小丫头?一大屋子人看着二子,二子的脸红得和猴腚似的,说要想要早就要了,你个球积积德,给她们找人嫁了吧。

党家冲之战顺利结束。此时又到深秋,黄家冲战事损耗,武器陈旧,老旦提出带弟兄们去趟东边儿,在长沙找找二伢子和黄瑞刚,顺便从黑市上补充一些新的枪支弹药和药品回来。黄老倌子点头同意,问能不能带玉兰同去,鬼子小一年在长沙没啥动静,玉兰老憋在山里,人都蔫了。老旦正有此意,却不料黄老倌子先说出来。他忙告诉了玉兰和弟兄们,大家都很高兴。二子说这次可一定要从长沙找个妹子回来,必须是黄花闺女,憋了这么多年,干脆一次娶俩!

一年多没出门儿,也是身体不再硬气,玉兰在山路上有些犯晕,老旦便牵着她的驴二人并行,和她说着收拾党家冲的趣事。玉兰听着笑起来,说要是她在场,看见党老大睡着两个黄花闺女,一刀就割了他那玩意儿。

长沙已成焦土,比那个通城有过之无不及。玉兰惊讶于战争的可怕,看到大批的伤兵和难民,她还流了泪。在长沙城边儿上住了一天,陈玉茗和二子只一天就找到了人。二伢子当了排长,黄瑞刚给营长做了勤务兵,两个小子都养得精壮黑亮,军威已然彰显。

寒暄过后,老旦说明来意。黄瑞刚说你来得正好,当地是有这么一堆二道贩子,仗打得多厉害也不走,天天琢磨着怎么捞钱,大量的药物补给都屯在他们手里,本营正琢磨着把这帮人抓起来交给警察。二子一听高兴了,那不正好黑吃黑?党家冲吃了又吐了,这个可吃定了他。老旦说那不成,抓了他们,东西也是要给民国政府。黄瑞刚摸着头说,那倒……真不一定,营长说了,拔出萝卜带出泥,说不定会牵连带出驻防旅部或者团部长官的恶心事儿,打掉这么帮吸血鬼就算了,弄得越干净越好。

如此,老旦便动了这心,这和打土匪没甚区别,且还是做好事儿,取之不伤德行。老旦和二伢子、黄瑞刚商量周详,他们抓人,黄家冲趁火打劫,不杀人不放火,东西打包就走人,真个是计划周详。那帮二道贩子油惯了的,见一个连大头兵来了,忙揪着领头的两个送好处,还问是否又有武器要往外卖。带队的二伢子不由分说就绑了人,一屋子贩子打得满地乱爬,交代了仓库所在。

仓库就在屋后不远,黄瑞刚带穿着军装的老旦等人进去,大车小车搬了个干净,竟有二十多车的武器弹药、药物食品,还有美军、日军的各种装备,仓库里还藏着有三辆卡车。黄瑞刚交代给老旦就带人收兵。老旦笑得嘴都裂了,武器弹药和药品食物在卡车上装得满满的,剩下那些没用的装备和补给一把火烧了。离开后周围的百姓蜂拥而至,火里抢得一片木板儿都不剩。这倒也好,由此便成了百姓哄抢,再也找不出赃物去向。

老旦等人开着车来到住处,准备再买些用的东西就返回。黄瑞刚穿着便衣又来了,说审人审出了事儿,一个二道贩子说里面很有些武器弹药是74军一支部队出钱买的,因为上面答应的东西兑现困难,他们逼急了就买黑市上的。老旦说那和咱有啥关系?活该他们倒霉。黄瑞刚咂了咂嘴说:“本来也是,但还是来和你说一声,买这批货的对口军官,是74军57师169团副团长王立疆,你的老朋友。”

这下老旦干瞪眼了,空欢喜一场,竟抢了兄弟的私货。老旦挠头想了片刻,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对黄瑞刚说:“你帮俺问清楚,王立疆兄弟在啥地方?”

众人听说要拉着三大车东西去常德一趟,又可惜又高兴。老旦分了多半车东西给黄家冲,又买足了山寨过冬的东西。折腾这小半个月,玉兰身体不堪,老旦便让朱铜头和梁七开车先带她回去,他们把东西送到常德便回黄家冲。

“你不能不回来!”玉兰揪着他的耳朵喊。

从长沙奔西北方向,再过益阳走150里地,便到了有湘中粮仓之称的常德,一路畅通无阻,有部队拦截,知道他们是给进驻常德的57师运送武器弹药,便一路放行。车一进城老旦就觉不妙,百姓正在逃离,城墙上堆着沙包,成群的暗堡在修,火力点密得坟头一样,这里竟要打一场仗么?

王立疆接南城门卫兵电话,得知老旦来了,高兴地迎出老远。师长逼着他筹备武器弹药,但74军装备部捉襟见肘,竟是一支步枪都给不了。倒也不是故意刁难,而是74军本就在上次战役打得弹尽粮绝,如今穷得军长王耀武都在卖家具,参谋部的官员还有穿两只不一样鞋的。57师师部筹集了一笔钱,却没地方去搞枪支弹药。王立疆和柴意新团长愁得没辙,就找了二道贩子,给了小一半定金,半个多月也没下文,他还以为半箱子大洋打了水漂,被二道贩子黑了,却不想老旦竟给运来了,连大洋都给运回来了。他得知经过,一下下拍着老旦的肩膀,说你就是我的活菩萨,我啥时候遇到坎儿,你必然来帮我过关,你这样的兵我该多抓几个,值啊!

“你知道最近的国际局势么?”王立疆给他和二子倒着茶。

老旦摇了摇头,又说:“啥叫国际局势?”

“就是……这么说吧,你知道日本鬼子现在不光是和咱中华民国打,还和美国英国打,对吗?”王立疆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坐下摘了帽子。老旦点了点头。

“日本和德国、意大利前几年成立了法西斯联盟,就是狼、狈和狐狸的关系,都不是好东西。咱们和美国、英国、法国等国家成立了反法西斯联盟,他们一伙,咱们一伙,明白不?”王立疆用茶杯分堆儿做着比方。老旦忙点头。

“现在这个法西斯联盟开始走背字儿了,意大利完了,独裁头子墨索里尼都下台了,日本鬼子的日子也不好过,美国人在太平洋上把他们打得很惨,把他们的舰队啦飞机啦打得快差不多了,你知道鬼子为啥这一年在中国没啥动静么?动不起!他们后院起火,家里天天被美国人扔炸弹呢。”王立疆往茶杯里扔了一块冰糖,咚地溅起水花。

“好事儿呀,那这常德……”老旦指着外边说。

“正要说到这儿……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可能是想隔断中国和东南亚的联系,也可能是想先解决第九战区,鬼子从9月份开始调兵频繁,一动就几万人。他们调兵,咱们就跟着动,大家摆开了准备开打,看来看去,常德很可能是战场之一呢。”

“来了就打呗,第九战区这么多部队,还怕他几万人?”二子不屑道。

“鬼子或许投入十几万人,而我们的部队太分散了,常德如果打起来,只有我们一个57师,缺人缺枪啊。”王立疆说罢叹了口气。

老旦低下头来,王立疆话里有话呢。二子也不吭气儿了。

“怀表用得还舒服吧?”王立疆问。老旦忙掏出来说:“这么好的表,给俺这全不识数的,真是糟蹋了。”

“你个老旦啊,我还没见过比你更识数的呢,要是别人,会开车来这儿送东西?有这份情,也得有这份胆儿啊!”王立疆拍着老旦说。老旦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尴尬地扭来扭去,那一句话从肚子里执着地要冒出来,被他死死卡在牙关里。

“你们这次送来这车东西,雪中送炭啊,我可以睡个好觉了。”王立疆见气氛硬起来,问起老旦的日子。他们又说笑起来,本来还要再喝一场,但军令严格,王立疆忙得很,老旦等弟兄便开车重返长沙了。临走前王立疆又送来两包烟丝,告诉他如果这一仗打完还活着,一定去黄家冲看他们,去麻子团长高昱的墓前祭拜一下。

车出了城,一路无话,陈玉茗开车,老旦和二子各怀心事。两城之间已成荒野,远处似有鬼子的飞机高高盘旋。

“旦哥,你啥意思?”二子一只脚翘出车窗,扭脸问他。

“俺?没啥意思……”老旦嘟囔着说。陈玉茗在倒后镜里斜了他一眼,没说话。

“全乱了套,俺的妹子又没影儿了。”二子长叹一声,“你们都小日子过得好,哪知道俺心里的苦呦。”

“别瞎鸡巴嘞!弟兄们念想少,白菜萝卜的拿来就啃,你可好,非要吃个千年人参,都像你这么挑,白骨精都成老太婆了。”老旦没好气道。

二子沉默起来,收回了脚。老旦见他的独眼儿看着窗外,竟不知他在想什么,正要说句和容的话,却见二子一拉车门儿就跳了下去。

“二子!”老旦大惊。陈玉茗一脚踩死了刹车。老旦跳下车来,见二子已从地上爬起,摔得一头一脸的泥巴,眼罩也脱落在脖子上,他对着老旦大喊着:“俺不回去了,俺不回去了……俺孤家寡人一个,在哪不是活?在哪不是死?在哪找不了个女子?黄家冲再好,那不是俺的家,那不是俺的家!那是你的家,是梁七的家,是海涛的家,是大薛的家,是玉茗的家,还是朱铜头的家,可那不是俺的家,俺没有家,俺没有家!”

二子呜呜地哭起来:“俺用那个望远镜看咱的板子村……月亮都看得那么清楚,可就是看不到板子村,看不到老井,看不到俺娘的坟头……”

老旦呆呆地站着,二子的话挠心挠肺,让他眼中倏然酸楚起来。

“那你说咋着呀?你说了俺依你的。”老旦也喊起来。弟兄们都跳下了车,木愣地看着这兄弟二人。

“俺……不回去了,你们去吧……”二子说完,迈开腿就往回走。老旦追了几步,陈玉茗一把拉住了他。

“早打完早回家!”二子头也不回地喊道。

“随他去吧,咱先得回趟黄家冲。”陈玉茗说。

老旦的泪流下来,他忙擦了一把,看着二子甩着胳膊大步流星地走着,心头像走了块儿肉似的。

“二子你找王立疆安顿好,等俺回来找你!”老旦对他大喊着,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回到长沙,他们将大车留下,换回寄存的骡驴,骑行回了黄家冲。黄老倌子夸了老旦此举,说你这比二当家的一路散财更玩得狠,升你做这个二当家的真没错呢。

老旦马上去看玉兰。她回来就躺下了,烧得不重,却爬不起身。玉兰见他的烟锅旧了,用酒精给他摆弄得新的一样,大刀也擦得通体晶亮。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已经随几次小产垮去了。老旦玩笑般告诉她板子村里的故事,上一代有个郭家的女人,绰号撇腿儿十三姑,一撇腿一个女子,她男人只想小子,一看没长鸡鸡,拿去便扔进了带子河。八年里这女人撇出了十二个女子,个个都是早产,个个都扔进了河里,最后一个终于长了把儿,就是这次没回来的二子,这撇腿儿十三姑就是郭二子的娘。

玉兰听得先笑后惊,这才发现二子没回来。老旦坐在床头,细说经过。玉兰沉默着缩进被子,只露着一张憔悴的脸。“你去吧,叔叔还在等你喝酒呢。”玉兰无力道。

黄老倌子却不在住处,老旦问了人,才知道他去了二子的山坡。老旦忙踩着湿滑的山路去找,远远就见黄老倌子趴在二子的大望远镜前面挤着一只眼,跟个大蛤蟆似的。

“神话里说月亮上有个广寒宫,里面住着个婊子叫嫦娥,给玉帝老儿跳过舞,没事儿就在月亮上唉声叹气。”黄老倌子抬起头来,“还有个叫吴刚的,除了砍柴啥也不会。老百姓哪,编故事都不会编,这都哪跟哪啊?”

老旦不知他要说什么,走上来只站在一旁,抬头一看,月亮竟是圆的,难怪山路雪亮。

“中国人的月亮是圆的,日本鬼子的月亮也是圆的,可大家都只觉得只有自己家的月亮是圆的,都觉得自己的家才是家。二子、玉兰、黄贵,还有老旦你,谁都没逃了这份长在骨头里的贱。”黄老倌子罕见地叹着气,拉住老旦的胳膊往山下走,“你没回来的时候,玉兰想家了。”

老旦哦了一声,和他走向黄老倌子的房子。那里又摆好了酒。陈玉茗直直地坐着,见他们来了忙站起来。黄老倌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老旦便知二子的事,黄老倌子定是从玉茗这儿知道了。

“在黄家冲有几年了?”黄老倌子问老旦。

“哦,三年多了。”老旦不假思索道。

“兄弟几个,除了你和二子,个个都生了一堆了。”黄老倌子给他们倒酒。

老旦双手摸着膝盖,红着脸说:“俺还好,还好,就是委屈了二子……”

“委屈?屁!老子委不委屈?”黄老倌子指着下身瞪着眼说,“老子挨的这一枪到如今十二年了,就没碰过女人,不是不能搞,是受不得这份罪。人哪缺了哪短了,心里要有个数。肚子里每天憋着一把尺子量来量去,看见月亮就眼泪汪汪,最后也就缺了心眼儿。”黄老倌子和他们一碰,干了。

“谁比得了你老爷子?俺们这些乡巴佬,坐进了金銮殿也不忘啃蒜头,俺就是成了神仙,也活不到老爷子你这份上。”老旦恭敬说道。这倒是心里话,黄老倌子十多年不碰女人,竟毫无古怪,对村中女子关怀备至。哪个小匪打了老婆被他知道,少不了一顿臭骂耳光的。而此人心地又宽,天大的事儿在他这儿都是芝麻绿豆,自己的门从来不锁,也从不担心有人害他,没什么私财,山寨弄来的钱除了买东西修碉堡,大多用在了寨民身上。别的山寨穷得连头马都没有,一口猪百十口人分着吃,可黄家冲稻足粮丰,几乎天天有肉吃,顿顿有酒喝,家家的孩子都是白白胖胖。老旦着实觉得这是神仙日子,只不过是自己借来的,不是自己家的。和玉兰过得越好,心里越多一份藏不住的愧疚。

“中国人总怕背井离乡,离开家就失魂落魄。其实那井、那水、那方土地,又和你有甚关系?天地不灭,人皆过客,想得通可四海为家,想不通则画地为牢。我的傻兄弟们,喝酒吧。”黄老倌子又给二人倒上了。

黄老倌子一言,老旦颇为触动,但有些话听得懂,道理却学不来。玉茗举起杯说:“老倌子,黄家冲这几年是我有生以来最舒坦的日子,这杯酒谢您了。”他说罢便饮了。

“一杯怎行?怎么也要三杯。”老旦在旁起哄。

“那你就得六杯……”黄老倌子狡黠起来。老旦心中叫苦,却不能不接,咬着牙喝了,天上的月亮便有些重影,他一下子就想二子了。

“老倌子……”老旦吐了酒气,抬头看着他,“俺自打当兵以来,一仗一仗的,看着都是为国,现回头想,多是为了弟兄,可是呢,打的仗越多,弟兄也越多,死的虽多,活的也不少,黄家冲这几年,俺还以为……就能这么着躲过去了,可这心里不是滋味儿,俺说不清楚,也睡不踏实,二子啊,是俺们板子村被抓出来那三十几个人里唯一活着的伴儿了……”

黄老倌子又开始抚摸他的肚皮,十月山风坚硬,他竟热成这个样子,心宽的人大多体热,老旦记得袁白先生说过这话。

“二子总觉得自个可怜,殊不知孤家寡人,倒是这乱世里最痛快的一种。老旦、玉茗,知道你们舍不得他,就去吧,黄家冲这家里,一切有我。”黄老倌子站起身来,咚咚咚走去了月亮边儿上。山风呼呼地吹起来,将云彩吹去了山的那头。老旦看见玉茗端着杯子眼睛湿了,刚想笑话他,就听见自己的泪落在酒杯里的声音。

“你是为了兄弟,还是为了回家?”天亮的时候,玉兰轻轻地问。得知老旦要去常德,她一夜只闭眼躺着。

老旦无言以对,无数个理由到了嘴边,都生生咽了回去。

“生不出孩子,终归是留不住你。”玉兰坐在床头,憋了一宿的眼泪哗啦啦地倾泻着。见她哭了,老旦倒有了话,忙抱住哄着劝着,说只要能和二子回来,他发誓以后去哪都带着她。

“要是回了你的板子村,你也带着我?”玉兰擦着泪说。

“带着,你肯走俺一定带着。”

“你老婆不扒了你的皮?”

“扒就扒呗,反正俺这身皮烂得差不多了,扒掉了长新的。”老旦顺利推进,他惊讶于玉兰如今脾气的顺滑,“翠儿是个识大体的,能容了俺,也能容了你。”

“你个死乡巴佬,还真把我做了小?就不怕我哪天蛮起来给你造了反?”玉兰掐着他的腿。

“要真有那么一天,你就是把炕翻个个儿,俺也受了……”老旦心里热起来,摸着玉兰滑腻的肩膀,溜长的胳膊,柔软的腰身,丝绸的小衣令她像水里的泥鳅。老旦觉得自己一节节地长起来,粗起来,跳起来,像要钻进稻田泥中的黄鳝,像绕着滑溜溜的竹子盘旋而上的蛇。早晨的玉兰像盛开的映山红,每一处都鲜艳湿润。他们去到熟悉的地方,听见春笋在泥下生长。她的尽头像种满蔬菜的园子,熟透的西瓜黄瓜丝瓜白瓜冒出甜甜的汁水,茄子柿子辣椒葫芦挂满绿色的架子。他在这五彩斑斓的花园里找着秘密,寻着泉水。他看见玉兰张开了红红的嘴儿,细长的舌头像卷心菜细嫩的芯儿。她胸前那熟透的樱桃似乎一舔就破,隆起的胸脯宛若要钻出地下的丰实的红薯。他想钻得更深,像一柄锋利的镐头刨动起来,每一下都刺进更深的泥土;他又像一具牛皮风箱,呼啦着扇红赤色的火焰。火苗舔着玉兰体内的老旦,那个东西才是自己吗?这个抱着玉兰的人呢?莫非只是风里的影儿?他的命运要么与它有关,要么与枪有关,他用它量着世界,听着风声,流着眼泪,承受着一切惊喜和恐惧。离了它,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世间轻飘的蝼蚁,原野上无根的蒿草。汗水浇灌着土地,热情浇灌着女人,他知道自己曾流过的血也一定染红了什么,滋养了什么,令他在这样的日子里寝食难安,令这个身下的女人流出眼泪。

“你要是回不来,我就去找你。”玉兰紧紧夹着他,咬着他的耳朵说。

陈玉茗通知了另外几个弟兄。黄老倌子发了命令,调五十精兵归老旦节制,同赴常德。

老旦对黄老倌子的决定感到震惊,这五十人几乎是黄家冲的一半精锐,包括二当家从长沙带回来的,他们几乎各有绝活,能骑能射,能藏能忍,枪法既好,还懂部队的协同作战,这是各山寨闻之丧胆、几乎能够以一当十的匪兵。但这也是黄老倌子的家底儿,再训出这样有战斗力的匪兵不知要多少年。

男人们放下锄头和镰刀,穿上各自的作战短衣,皮扎绳捆,一个个精干孔武。匪兵和老旦的弟兄们全部配了毛驴,唯独老旦骑个大黑骡子,倒也突出。女人们流着泪为他们收拾披挂,擦去刀枪上的尘土,给他们带足烟丝和腊肉。老旦本以为黄家冲会有板子村一样的哭声,但是没有,一声都没有,战士们齐齐地在寨口列队,家人们便站在山坡遥望,他们静悄悄的,像送一群陌生的客人。

“嘿!我说这半个月这只眼一个劲地跳哪,原来是又要瞄着鬼子打了,每天在山上打兔子和野鸡,比他妈的打鬼子差远去了。”梁七高兴得直蹦,麻子妹在一旁系着什么。她坚持同去,至少算个军医,而且梁七离不了她,三天不在就会拉稀。老旦和梁七都拗不过她,只能带上。

大薛拎着枪一人上了毛驴,老婆和孩子都留在家里。他对老旦指了指半山腰,老旦望去,见朱铜头拎着大包小包跑了下来。

“铜头兄弟,改主意啦?”

“海涛你别埋汰我了,我算是瞎了眼了,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朱铜头气呼呼的,通红的脸上一个大巴掌印儿。

“铜头兄弟,你可别这么说,小甄跟你在这山沟子里生娃,也够意思了。这哭着喊着不也是怕你有事么?我家那位,嘿!连点反应都没有,说你愿意怎么着都行,全不当我是一回事儿,我这心里还气呢!”海涛帮朱铜头拿着包袱说。

“铜头,海涛说得是,再给你个后悔的机会。”老旦背着手笑眯眯的。

“我不去,谁给你们逗乐子呢?”朱铜头揪着缰往上爬,长了二十斤膘,腿都迈不上去。大薛纵驴过去在脖领子上一拎,将他拎上了驴背。大薛在一边咕噜咕噜地比划了半天,大家又都笑了,老旦明白他的意思。大薛说的是:带着他吧,多少能当麻袋包使。

他们一大早就在准备出发,可玉兰却一直没露面,老旦估计她躲在屋子里打扮,可半个时辰过去了,仍没见她出来。正要让人去找,却见她抱着个小笼子下来,后面跟着全副武装的小色匪。玉兰果然弄得妖精似的,带了花,抹了色,梳了发髻,蹬着崭新的红鞋。小笼子里是三只瘦巴巴的鸽子,玉兰说这玩意叫信鸽,是她让陆家冲二当家给搞来的,不管你在哪,有啥事,让人写个小纸条塞在小管里系在鸽子腿上,它就会一直飞到黄家冲,飞到屋前的另一个笼子里。老旦听着惊讶,心里却想早知道有这玩意,离开板子村就带它十几个了。

“小色匪跟着你。我给了他权力,你敢碰哪个女人,立刻枪毙。”玉兰用手指做枪,在老旦肚子上顶了一下。小色匪嘿嘿傻笑,满嘴的虎牙横挑竖撩。这是个才十八岁的好孩子,对玉兰忠心不二,他既是出气筒,也是垃圾桶,却是最重要的,玉兰说如果哪一天要和老旦办喜事,要让小色匪扮成陪娘,一直陪着她到洞房里。小色匪向玉兰敬了礼,屁颠儿地上了毛驴,老旦知道这一路只能将他捆在裤腰带上了。

太阳懒洋洋地翻过山头,亮晃晃地照耀着。这是罕见的晴天,黄家冲像要烧干的蒸笼,正在散着最后的雾气。满山的村民扶老携幼出来了,他们聚到山寨门两边的山坡上。女人们叽叽喳喳、三五成群地张望,男人们围着头巾,或站或蹲,水烟桶子哒吧哒嘬得山响,像开春时的乌鸦换着窝里的树枝。大伙愉快地等待着,老旦等五十七人奔赴常德,这简直是百年的壮举。黄家冲没少过流血和眼泪,也没少过层出的英雄。年过五旬的男人们都藏着各自的豪迈往事,或杀匪,或械斗,或与猛兽搏斗。岁月磨掉了身上的伤疤和老茧,却没有磨掉他们天生的悍气。冲里的老人常带着子嗣进山徒手抓蛇,捕猎野兽,走炭堆踩刀排。他们用各种方式提醒和鞭策着后人,告诉他们人心无畏则万物不畏。眼见着长大成材的后生们要远离乡里,续写黄家冲的传奇,他们毫不悲戚,心胸如正升起的太阳般炙热。

朝阳四射,山谷映得通红,仿佛染了色的新鲜棉絮漫着温暖。山坡上人声嘈杂,星星点点的烟袋锅子冒出青色的细烟。老人咳嗽着,娃子哭喊着,女人哄着孩子,男人们肆无忌惮地放着屁,被人群惊得回不了窝的鸟雀鸣叫着。这些声响在山谷中交织起来,使老旦突地想起板子村春播时的祭祀。神圣感油然而生,他觉得像要回家一样,可又不舍得,这客居多年的异乡,竟也如此留恋了。

黄家冲几乎出尽精挑细选的驴,这就是一支骑兵了。他们整齐地背着枪,左腰插着盒子炮,黄家冲特有的长刀和枪反插着。身后是鼓鼓的行囊,那是女人们一夜的心血。老旦一行七人戎装在身,刀枪一挂更是威武,磨得发毛的武装带一扎,满山坡的人都眼前一亮。就连朱铜头都招摇起来,小甄妹子连夜改了衣服尺寸,又宽又大,让他居然像半个将军。梁七悄悄告诉老旦,昨个后半夜铜头和小甄一炮干到天亮,他们家的两只驴饿得嗷嗷直叫……

骑兵排成两列出了寨门,黄老倌子带着五十多个老兵匪列在村口。老兵们全副武装,腰刀斜挎,列在两旁纹丝不动。黄老倌子居然破天荒地穿上了雪藏多年的中校军服,那衣服笔挺地贴在身上,显然经过村里裁缝的妙手。崭新的军帽不知哪弄来的,泛着油油的绿光,将一双犀利的虎目衬出不怒自威的神采。玉兰又披了一条红裘,白袜红鞋,发髻高高地挽着,像要出嫁的新娘子,只是腰上挎了吓人的双枪……她又开始这样了,她不管什么样老旦都喜欢,有一天她光着屁股挎着双枪,在他身上骑着马,放着枪,子弹穿过屋顶,击碎一块块瓦片,弹壳烫着老旦的前胸和脸庞,老旦被她的疯吓着了。他身后备着长长的条案,上面自是烈酒横陈,几排海碗满得要溢出来,旁边还有巨大一盆的辣椒,红艳艳地冒着尖儿。

老旦一摆手,陈玉茗吼起长长的号令,骑兵哗啦就站住了。老旦下了骡子,给黄老倌子敬了这几年最标准的军礼。老爷子神情恭肃地回敬了,转身接过玉兰递过来的一碗碗酒。老旦是第一碗。酒是热的,辣的,涩的,火一样的。老旦捧着它一饮而尽,大早晨喝这么一碗,浑身都像点着了。玉兰只看着他,对他从头到脚微笑着。黄老倌子给每个匪兵端了酒,看着他们喝得一滴不剩,那每一张脸都烧得红了。

“在家靠我,出门靠身边的弟兄!离开这黄家冲,天大的事任你们去折腾。战场上生死有命,回得来的,回不来的,都给我和你们的爹娘有个说法。黄家冲的男人没有孬种,只有威震八方、顶天立地的汉子!既然要走,要去打天下,就打个样子出来,不准在鬼子面前栽了威风,也不能在部队里栽了面子。喝了这酒,再吃下这辣椒子,记住生养你们这帮崽子的黄家冲的乡亲们!”

黄老倌子大手一挥,那盆辣椒便端过来。匪兵们抓起辣椒扔进嘴里大嚼,吃得真不含糊,一捧一捧地吃,咔嚓咔嚓地咬。老旦七人也早就历练出来,却仍不敢这个吃法。老旦只拿起盆底几根慢慢地嚼着,黄家冲人一碗辣椒可以就下半斤酒,吃饭可以没酒,却少不了辣椒。黄家冲夹沟里的辣椒细长香辣,在方圆百里都有名气。老旦见匪兵们将辣椒吃得一根不剩,一个个辣得涕泪横流,心里涌上同样的热,见玉兰始终盯着他看,忙打两个哈欠掩饰过去。

“有事儿就放鸽子,没事儿也放鸽子,反正我天天等着……”玉兰轻轻地说。

老旦点着头,绷着股奇怪的劲看着黄老倌子。

“上驴!”

陈玉茗下了令,众匪兵咬着牙吸着凉气,一个个翻身上驴。山坡上的乡亲们聚拢下来,向他们挥手告别。有人开始哭泣,也有人哈哈大笑着。林子远处有人清了清干涩的嗓子,高声颂道: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

老旦抬头望去,却只看见山巅那棵半截大树下一个瘦长的身影,在朝阳下披金戴甲,犹如一员天地之间的战将,那是了不起的黄老举人,是年轻时斩关夺旗双枪如神的黄老举人。老人的声音高亢凝重,撩云而上,在他庄重的颂别中,黄老倌子对着远去的马队敬着礼,山寨的钢炮崩然响起,如雷的炮声震得竹林抖瑟,大山动容,间或有山坡上的女人哭成一片的声音。匪兵们纵马前行,马蹄踢着火星,老旦回望黄家冲熟悉的清晨,想起了离开板子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