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围困
和共军打了一番阵地拉锯战,兵力和装备都有优势的国军占到些便宜。共军被三个方向进攻的国军在南坪集一线击溃,跑得稀里哗啦,枪支弹药和马车扔得到处都是。国军乘胜推进,不加休整便冲过去。老旦带着全营连夜开拔,跟着大部队渡过了浍河。二子跳过了岸就在共军尸体上找东西,找半天啥也没有,只有一些奇怪的纸,找会认字儿的人看了,说那是他们的入党申请书和决心书,有的还是用血写的。二子没扔,说正好没了擦屁股纸。
过了河却不对劲,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共军主力——那个破衣烂衫的第四纵队,并不是真撤退,而是藏在浍河对岸,与其他共军部队合在一处,布下了个三面伏击的圈。国军第18军主力前脚刚跳上岸,重武器还没拉上来,共军的冲锋号就响了。这叫背水一战啊!老旦可听袁白先生说过。可这背水一战和袁白先生说的不一样,因为国军像是……打不赢啊?仓促迎战,大部队很快就陷入混乱。老旦和弟兄们刚过了河,见前面的弟兄呼啦啦往后涌,踩扁了一个拦路的少校。老旦忙让弟兄们后队变前队,先跑回去再说。共军的冲锋他可是领教过,那帮家伙不把你弄死在河里才不拉倒。老旦猫腰狂奔,共军的炮火封锁着浮桥,老旦等人刚跑过去,浮桥就被共军的苏式大炮炸断了。弟兄们噼里啪啦掉进河里,穿着那么厚的棉袄,好多人秤砣一样就不见了。老旦看着心焦,毁在桥上的那个团可是打过缅甸的铁军,就这么乱七八糟地完蛋球了。
回不来的部队少说也万把人,他们在河对岸顶了一宿,枪声密一阵儿疏一阵儿,终于没了动静。听说共军对俘虏不错,也没准投降了。炮火一晚上在对轰,不停在河两岸绽开,老旦看见共军在玩命铺桥,都是木船和木板凑出的便宜货,全不像国军的美国货。他们刚铺好了半根歪歪扭扭的,一颗榴弹炮砸过去,连人带桥就没了。大河里死尸累累,门板块块,但共军不在乎,一锅饺子水煮个没完,没过多久又扛着小船和门板下了水。
共军办法鄙陋,但处处都能过河。为了不被共军突破,14军一早奉命沿着浍河向南收缩,抢占铁路线和村庄连成堡垒。一路上,不知打哪儿来的共军在打冷枪放冷炮,只闻枪声,不见人影。国军飞机像夜里找不到茅房的外村人,绕半天没目标,憋急了就找个地儿随便儿拉。这大规模的轰炸成了装样子,几个没人的村子倒是炸平了。还有更扯淡的,一支掩护14军侧翼的山东野战部队过于紧张,竟把从北面增援来的第10军前卫部队当成了共军,交叉火力网一阵乱打,弄死上百个守过衡阳的老兵。第10军火了,来了个反冲锋,又弄死对方一片。共军像偷摸新娘子屁股的哄秧子,趁火打劫冲上来,他们倒都以为是兄弟部队,一下子全被冲垮了。14军刚补好的防线开裆裤一样漏了风,整整三公里成了无人地带。于是命令有变,全军边打边跑,都他娘的赶去宿县以南的双堆集。
这一路跑得狼狈,第14军在拂晓到了双堆集,开始建立新的防御阵地。老旦的营负责防守五百米长的一截,两边是107师39团和45团的装甲部队,命令是死守,顶住正面共军的冲锋,粘滞共军的主攻力量,给装甲部队反冲锋提供条件,伺机做迂回包围。老旦一边骂娘一边服从,说这就是找一只耗子去钓猫,等猫咬耗子正过瘾的时候再放两条狼狗去咬猫……还废什么话?咱就是那只耗子。
战士们困累得浑身抽筋,仍脱光膀子大干,挖战壕、埋地雷、拉铁丝网、布置机枪和迫击炮,忙得饭都没得吃。一上午全干了这个,吃罐头的时候团部传来消息,就地防守,等候命令。小道消息说:第七兵团的弟兄被共军合围了。
这消息虽然吓人,弟兄们只呲了一声。“龟孙儿!球毛!共军围七兵团?拿什么围?一群土狗围一群野狼?当年鬼子围我们,飞机大炮坦克骑兵一样不缺,咱还在武汉顶了五个月呢!七兵团都是在南边儿活吃过鬼子肉的牲口兵,谁啃得动?”二子吃下一大块牛肉,舔着匕首说。
“不太一样吧?”老旦欲言又止,“要他们球毛不是,东北怎么回事儿?”老旦担忧地看了眼阵地前面,天又要黑了。
吃饱喝足,除了哨兵,大多扎堆抽着烟。浙江老孙把藏在怀里的老酒拿出来给老旦喝,说这可是二十年窖藏的,万一共军打来颗子弹把酒壶打漏了,可就没机会喝了。老旦笑着拿过来喝掉一半,酒是好酒,就是带了火药味儿。
“老哥,咱守的是个逼口子,共军的球下不了别处,等咱被日塌了,39团和45团就上去拣现成的果子吃,凭啥咱们团总这么倒霉?”老孙蹲在地上看着老旦。这是个不怕死的老兵,和鬼子仇大了。日本投降后第二天,他弄死过日本人的一家五口,连三个月的孩子都没放过。他的营长拼死保了他,揪来个汉奸顶雷毙了,再把他换到老旦的营,这才搪塞过去。
“逼口子就是给人日的,他日你还爽呢,莫怕,你又不是没被人日过。”老旦踢了他一下,背着手走开。心虽然沉沉的,老旦却并不抱怨,别管什么仗,子弹找不找你是你的造化,和你在哪儿关系不大。没见那个稀里糊涂的第10军前卫营么?那是多安全的地方?偏偏吃了自己人的枪子,这是走夜路挨了雷劈啊。
别管是东北来的还是湖北来的,是山西来的还是江西来的,口音不同的共军都能玩命儿。他们纪律严明,思想统一,喇叭一吹,前面是阎王殿也敢往里冲。而且他们有经验,可不是一帮……农民。他们的运动战和游击战的运用不逊国军,正面大兵团作战也不逊色。迅速地集中优势兵力,捉住个落单的国军部队往死里打是他们的招牌菜。跑得还快,在国军扑来增援之前哗啦就散了,啥都不要就散了。你要是敢追,那苦头可不小,地雷不说,还有游击队和小分队一路骚扰,在你的腰上、腿上、屁股上不停地扎刀,最后八成啥也追不上,还被冷枪冷炮地雷陷阱放倒一片。第七兵团的机械化兵团先是追人,然后被追,在两百平方公里的范围里转了个圈,就是逃不出共军几个纵队若即若离的腿脚。第七兵团总是弄不明白共军主力到底在哪儿,眼巴巴看着一个团一个旅一个师地被割掉。如此折腾几天,人跑肚马拉稀,坦克都要抽筋了。共军玩够了捉迷藏,嗷嗷叫着扑来个大冲锋,十万国军就地打成了稀巴烂,牛哄哄的党国精英黄司令好像也殉了国。
天气太好,阵地准备充足,共军想是今天不会来了。老旦命令休息。战士们抖落泥土,拧了烟屁,纷纷找地儿躺倒,猪一样地打着鼾。老旦摘下满是汗碱的帽子,叫过刚拉完屎的二子,两人找了个土窝儿坐下,老旦从包里掏出两瓶啤酒,笑呵呵递给二子一个。
“这好货你都有,哪来的?”二子惊喜道。他俩在重庆喝惯了这东西,来徐蚌战场之后就没沾过了。
老旦咬开一瓶,仰脖喝了几口,满足地擦了嘴:“留得真不容易,跑这么远俺都不舍得扔,二子,你说这离咱村儿还有多远?”
“俺又看不懂地图,这是啥地方不晓得,但这天气,这土,这树,像咱那儿了。”
“你看咱路过的一些黄泛区的村子都好起来了,咱村儿要是被冲了,八成也就好起来了。”
“那要看造化了,只要没被鬼子杀了,俺看有戏。”二子打了个嗝,斩钉截铁地说,“这一仗打完了,俺就回去当村长。”
“你当村长?俺干球啥?”老旦伸过瓶子砸他的头。二子笑着躲开道:“你当你的官呗?打完了共军,没准还要去东北剿匪。”
“俺才不干这事儿,给多少钱也不干,咱俩活到今天,几辈子的命都搭进去了,还是回家舒坦。”老旦瞪着二子又说,“俺当村长,你当保长!”
“让俺给你放哨?别做梦了,俺给你放了八年哨了,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这次可得倒过来。”二子喝完了啤酒,随手丢出了战壕。
“营长,团部派来了新兵,让咱接收一下。”夏千走过来说。
“多少人?哪来的?”
“三十多个,和你俩一样,都是抓来的呗。”夏千呵呵一笑,看了眼二子。
“你个球,埋汰俺俩,找揍么你?”二子扑过去掐夏千的脖子,夏千呵呵地躲着。一队小兵从他身后走来,到老旦身前站住了。
“都立正!听营长训话!”夏千嗓子吓人,新兵们哆嗦着挺直了。老旦坐在原地,喝掉最后一点酒,酒瓶子塞给二子,慢慢站起身来。看着这些脸色苍白的新兵,他想起十年前的自己,只是他们更加年轻,有几个看着也就十五六岁,瘦得柴火杆子似的,刀都举不起来,这能干什么?他慢慢从队伍前走过,故作严肃地看着他们。这是必要的,一个严肃的、令士兵害怕的军官能给他们安全感,这是杨铁筠当年告诉他的。新兵们恐惧而不安,有的低着头眼泪汪汪。这果然都是抓来的,不来就烧你的家,毁你的地,这已成前线国军的常规手段。两军交锋的交叉地带,方法更是残酷,你不当这边的兵,保不定会被枪毙呢,不枪毙也剁半只手,反正不能让你干了共军。
军纪大不如前,虽然兵强马壮,肥壮得流油,却不如打鬼子时那般严格,不知是人懈怠了,还是被美国人的烟酒弄废了。鬼子投降后,一多半的国军东进接受鬼子移交城防,有规矩的,也有无恶不作的,老孙在的营将几十个日本人扔在粪坑里淹死,女人扒光了也扔进去。那个老孙不哼不哈进了人家里,叫一个出来就弄死一个,连婴儿都不放过。上面兴师问罪,他还一脸委屈,对日本人不该这样么?这有什么错么?许他们日我家女人,杀我家父母,就不许我还回去?
老旦也差点日了一个,那光屁股的日本女人都拉到他眼前了,老旦都把硬邦邦的鸡巴掏出来了,可这女人却夹着腿说起中国话,流着泪声声求饶,求他饶过屋里的两个孩子。老旦良心膨胀,那玩意便萎缩了,他咬牙收起那吓人的东西,却不甘心,便在日本女人屁股上抽了一巴掌。穿上裤子的老旦让二子护住了她全家,谁也不许再动。她的日本男人已经被弟兄们踩烂了脑袋,她们都是可怜人。二子撅着东西说俺还没弄,老旦说下次换个人再弄,反正这个不行,可从那次以后二子便没了这机会,一直到今天。
可百姓们不这么想,老旦带人前脚刚走,红了眼的流氓们一哄而上,那日本女人估计不被打死也被日死了。武汉人太恨鬼子,他们毫不吝啬残忍的报复,斧头剁,菜刀砍,绳子勒,汽油烧,那是鬼子的噩梦呢。要不是宪兵部队清城戒严,将日本人围在笼子里保护起来,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老旦还听说不少中国女人因为和日本人混在一起,也被杀了不少日了不少。山东兵郑钧杀了两个日本百姓,日了个鬼子婆娘,这婆娘竟也刚烈,一头扎河里淹死了。老旦咬牙将他交给了旅部,当典型被处枪决。郑钧挨枪时眼都不眨,只对行刑队的弟兄说:“俺早就死了很多年了……”
团里还枪毙了几个兵,都是毫不可惜的新兵二百五,还没学会打仗,却先学会了奸淫。各营各连天天开会训导,听着蒋委员长的指示,算是刹住了这股邪气。但疯狂的百姓管不住,他们并不把“以德报怨”的话当回事。投降的鬼子兵营里动不动就被烧起一把火,或是扔进一颗手榴弹,惹得鬼子把竹棍削尖了剖腹自杀。战士们也合着伙胡作非为,吃酒饭不结账,玩女人不给钱,掌柜的敢说话就一个耳光扇将过去。二子这兔崽子干了不少这等坏事,但他从不沾女人,到今天还是个雏儿呢,多少次机会都阴差阳错,有的插不进,好容易能插进宪兵就来了,弄得都有了心病,鸡巴都不会硬了。
“俺早晚要搞个日本娘们,先奸后杀!”二子这话说了无数遍,可当弟兄们让他干的时候,他要么说女人太胖,要么说女人太瘦,胖瘦都合适他又说味道不好,情绪不对,躺在下面这女人的眼神活像老旦家里的毛驴。老旦知道他心里有病,也不勉强。二子也是战斗英雄了,等回了板子村,有的是女人稀罕他,横竖治了他这病。
“多大了?”老旦问一个小兵。这孩子的脸白得和姑娘似的,风再大一点就吹破了。这样的新兵见过不少,大多活不过几个月。老旦早就不再心疼这些娇嫩的炮灰,他无法形容这感觉,直到一个有文化的参谋告诉他,这叫麻木。
“十六了……”小兵是南方口音。
“啥时候来的?”老旦歪下头。
“七十五天了。”小兵不敢抬头。
“咋记得这清楚哩?”老旦笑了。
“自打来了,天天记着。”新兵怯怯地看了他一眼。
“家是哪儿的?”夏千叉着腰问。
“淮阴的!”
“淮阴在哪旮旯哩?多大地界儿?”二子问。
“我家在苏北,韩信你晓得不?淮阴侯。”小兵抬起稚气的脸,眼睛像绵羊似的。
“淮阴猴?公猴还是母猴?”二子认真道。
“啥公猴母猴,咋这个也不知道!没听过戏——萧何月下追韩信?那是个大将军!”夏千一把推开了二子。
“你家里还有啥人?兄弟姊妹几个?”老旦问起惯常的问题,小兵怎么回答根本不重要,问这些是让他们放松下来。
“哦,报告长官,家里还有娘和一个弟弟,我家五个弟兄,四个都在咱队伍里。”
“都在咱们14军?”
“嗯,应该在110师。”
“那还好,离得还不远,几个兄弟可以互相照应,说不定哪天还能一起回家呢!”夏千羡慕地说。老旦看了眼夏千,知道他在扯淡,别说一个集团军,就是在两个团之间,那也是生死天涯。
“你叫个啥?”老旦问出最后的问题。
“报告长官,我叫杨北万!”小兵兴奋答道。
“呦?你这名字好大口气,那你几个兄弟叫啥?”二子抱着胳膊,对他一抬下巴。
“大哥杨东万,二哥杨西万,三哥杨南万,我是杨北万。”
“那你那弟弟叫个啥?”老旦也笑起来。
“他叫杨中万!”
战壕里笑倒一片。小兵杨北万这一家活宝,爹妈还真生出五个。笑过之后,众人更多羡慕。家里人丁齐全的,这一壕沟里还有几个?老旦拍了拍杨北万的头,替他扶正了帽子。
“开过枪么?”老旦又问。
“还没,路上有战斗……大家都打,我没敢……”杨北万红了脸,摸着他的枪。这是个和五根子一样的鸡鸡娃,身板虽然不瘦,却同样弱不禁风,他额前的一绺碎碎的刘海儿垂下军帽,肮脏杂乱,几乎盖住了一双恐惧的眼,而现在那眼瞳里多是羞怯和慌张,柔弱的嘴唇翕张着。
“那不稀奇,俺当年也没敢……”老旦又对夏千说,“教教大家。让他们别害怕。”
夏千应了声,就让新兵们向前走了,杨北万感激地看着老旦,老旦对他点了点头。他揪住要走的夏千又说:“把这个杨北万交给我,当我的勤务兵。”
傍晚时分,月亮从大地升起。两公里外出现共军密密麻麻的身影,一面面红旗裹着月色飘舞。他们没有进攻,忙不迭挖起了战壕,扬起的砂土像低沉的暮霭,里面翻飞着雪亮的锹铲。老旦估摸着他们怎么也要挖上一宿,这是共军的拿手菜,据说是打鬼子时候养下的毛病,只是纳闷国军的炮兵和飞机为啥闲着,这么好的机会,还不扔几串儿下去?
旁边战壕的两个营长来了。老刘打过野人山,老白打过南京城。自打到了这儿,一个多月仨人竟没见过面,老旦还以为他们死了。
“共军真他妈操蛋,穿着咱们的衣服溜过来一支部队,直接把18军一个旅部给废了,半晚上工夫就钻过来几个师。”老刘一脸横肉,脸上有块鬼子咬出的疤痕。咬他的鬼子被他以牙还牙,脑袋都差点被他咬下来,他后来想起鬼子的一只耳朵咽进了肚子,吐了三天还不想吃饭。
“这算个啥?这种事俺也干过,当年就是扮成鬼子钻过去,废了他们一个机场。”老旦不以为然。
“他们的枪炮都是哪来的?以前连支老套筒都是宝贝,现在个个都是冲锋枪,大炮也不比咱们少,还有他妈的坦克呢?”老白一只眼里塞了个琥珀,那是被鬼子手雷炸的。他在南京被俘,被鬼子拉到江边和几千个弟兄一起枪毙,子弹打飞了这只眼,鬼子以为他死了,他飘在尸体之间流下去,被一家老百姓救起来。鬼子投降后,老白捉了几个鬼子兵,一把匕首剜掉了每个鬼子一只眼。接受处罚时他满不在乎,留他们一条命,老子已经是天大的恩了。
“你没听说俄国人么?他们的头叫斯大林,是共军的干爹。俄国人在东北剿了关东军,鬼子的武器弹药都给了共军,还有俄国人运不回去的坦克大炮,他们觉得是累赘,给了共军可全是宝贝。”老刘平伸出一只手,像上面端着块元宝。
“别的都不论,共军打仗有一手,俺前天奉命毙了一些,里面有和咱一样的老兵,可不是吃素的。”老旦又掏出了烟锅。
“要不是共军自己搞过肃反,他们那些老兵老将的都在的话,咱这场仗八成就输了。”老刘说。
“你觉得如今咱就一定赢么?”老白问。
“不赢咋办?那咱们咋回家?”老旦说完站起身来。老刘和老白也站起来,阵地重要,他们都该走了。
共军挖到半夜,月亮也到了半空,变作小小的一个瓷盘子。他们扔下铁锹拎起破枪,喇叭也不吹就开始了进攻。二子吹响了哨子,战士们趴进了射击位,正睡觉的老旦从洞里钻出来,戴上钢盔,吐了口唾沫,在支架望远镜上看了几眼,回头说:“叫重炮。”
身后是脸白如纸的杨北万,愣着没动,老旦拍了他的脸一下说:“去那个洞找背电话的,说我的命令,要重炮!共军上来了。”
14军炮兵和装甲部队天下闻名,鬼子的板垣师团在昆仑关吃过它的大亏。老旦最喜欢的就是这大炮的声音,两人都搬不动的炮弹带着啸声飞过战壕上空,像滚动的天雷,每朵炸开都是冲天的地火。共军人仰马翻,轻飘如鞭炮炸飞的蚂蚱。大地上棉絮飘飘,月空里清朗无云。国军的飞机编队懒洋洋地来了,有的慢悠悠地帮炮兵校正火力,有的分散开来低空轰炸扫射。老旦和弟兄们站在壕边,看着这惨烈的场面。冲来的共军被打掉了大半,剩下的仍然大喊着扑过来。老旦摇了摇头,这批共军只是炮灰,是来试探火力的。二子哗啦拉开了机枪,阵地上的几十挺机枪都做好了准备。那可怕的枪栓声让老旦揪心,在这样的火力网下,没有人能过得来。
最后一个共军倒下的时候,月亮钻进了云里,乌云翻滚着倾盖了战场。老旦对战壕里喊道:“弟兄们都准备好,真格的就要来啦!”
话音刚落,共军的炮火到了,炸飞了雷区和铁丝网后向前延伸,大家进了坑道躲着。共军的炮落点精准,一轮齐射都打在一个区域内。老旦听得出,机枪阵地差不多完蛋了。钻出来时,战壕果然成了大沟,碉堡烂得七零八落。几个没来得及进入坑道的战士四分五裂,身子在老旦脚下,脑袋却在战壕那端。一颗臭弹吓坏了杨北万,它斜斜插在壕边,冒着烟滋滋地响。老旦瞪着这东西,见杨北万魂飞魄散,结实地踢了他一脚。老旦双手拔出了这玩意,没有弹头,是小鬼子留下的废品。妈逼的龟孙儿,废弹你们也打过来,吓死人不偿命是么?
纵是挨了一脚,杨北万仍趴在那儿抖若筛糠,老旦指挥着战士们进入阵地,吩咐完之后才拎起了他。
“别怕,跟着俺。”老旦说罢走向壕边,杨北万犹豫着跟上,随着他在战壕边露出了头。老旦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将它递给杨北万:“看一看,过来的都是人,你一枪就能打死一个。”
杨北万战战兢兢地举起望远镜,抖着嘴唇看着。战士们开始射击,跑得快的共军一个个倒下。共军的冲锋和鬼子大不一样。鬼子发出的声音像从肚子里憋出来的,穿过东洋人细哑的喉咙,变成野兽般的尖声怪叫,像深夜村口叫春的野猫。共军更像戏里排好的齐声吆喝,调子统一,还挺好听,整个原野都响彻了,让你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多少人。他们速度极快,稍不留神,他们的刺刀就会碰到你的鼻子。
照明弹赶走了黑暗,夜空亮如白昼,大地上黄土飞扬。火光冲天,雪亮的烟云在照明弹的照耀中幻变着。子弹和炮弹拖着流光,在烟雾里钻出恐怖的图案。光影之间,上千个圆滚滚的黑影腰扎麻绳,踩起漫天的黄土飞奔向前,排山倒海样卷过来。国军密集的炮火掀起黑色的烟尘,毁灭着这群狂奔的人。弹雨穿过这些躯体,发出扑扑的声音。老旦对这猛烈的火力颇感意外,真没见过国军这么强大的打击力量,飞机逛窑子般大摇大摆地欺负着冲锋的共军,它们飞得如此之低,轮子都要碰上共军的头了。
阵地的轻重机枪怒射着,冲锋枪也没闲着,还有一些美国人教出来的狙击手不紧不慢地一枪一个。夏千指挥着两辆装甲车上的重机枪,打出“通通”的小炮声响。可在如此密的火力下,仍有大批共军冲到雷区之前,他们用手榴弹炸开雷区和铁丝网,猫着腰往过挤。机枪立刻从几个方向封住这几个口子,他们也倒下了。老旦看着一层层摞起的共军尸体摇头,他还一枪没放呢。可正想喘口气,共军又一轮炮火来了,第三波冲锋在刺耳的号声中开始,炮火之后,步兵和骑兵混编的队伍呼啸而来,头一拨趴在地上的呼啦又站起来,诈尸般抖擞精神,又加入了新的冲锋。
训导团的长官曾一再强调,和共军打阵地战,最好的方法是保持距离,避免他们楔入防线。当年鬼子可不是这么打的,共军没有空军,火炮数量不够,他们就只能玩命和你缩短距离,跑到你肚子里,你还能冲着自己来一枪?保持好距离,国军的优势才好发挥。因此国军的防御阵地多是环形的多重式阶梯突出防御,火力点分布平均,机枪位高度机动,重炮和迫击炮、枪榴弹能形成梯次火力覆盖。共军这次碰了钉子,显然是低估了14军的战斗力,以为冲过炮火和机枪就万事大吉了,真是想得美,进了新房就能上炕了?庄稼人手段多着呢。
杨北万一直趴在壕边看着,开始还没啥动静,后来这小子笑了,然后跳了,见共军一个个躺下了,他还嗨呦呦地叫了,老旦打了他一巴掌,他连感觉都没有。
见共军疲软了,死得没劲头了,阵地两翼后方的国军装甲团开始反冲锋——果然是摘桃子去的。共军慌了手脚,撒开两腿撤退。他们的炮火开始轰击国军的冲锋部队。杨北万见这边哗啦啦冲上去,也要跳出战壕,被老旦一脚踹了下去。
“干甚呢你?想死你就去!”
“旦哥,冲不冲?没准就冲出去了。”二子抱着机枪站在壕边儿,一脸喜色地问。这小子定是杀了不少,眼都红了。
“冲你妈逼!都下来!”老旦对蠢蠢欲动者指示着,“没有命令,不要乱动!”
“旦哥咱得日回去呀!共军逼口子开了,不日白不日啊!”老孙也红了眼,身上背满了弹药。
老旦不再理他们,掀开布钻进了洞里。
共军退了,两个装甲营的反击没占到什么便宜,被共军打了埋伏。共军的防坦克壕简单有效,隔着老远,他们不知用什么发射装置扔过沉甸甸的炸药包,想立功的一个副团长成了烤肉,半个营的坦克装甲车丢个干净。老旦心知肚明,国军就是突围,也绝不会在14军这个方向,一定是对着河流进攻,对共军而言,那就是背水一战。
一切从头来过,修战壕,挖散兵坑,布置火力点,修缮铁丝网,埋地雷,伪装工事,照看伤员。老旦早就熟得门儿清。这次战斗没有肉搏,真他娘的走运。战士没什么牺牲。如果仗就这么打,共军是没有什么机会的,围着14军就像一群狼围住了一群野猪,谁咬谁还不一定呢,你们有运输队,国军还有空降兵。被围的国军部队仍然战斗力高涨,冲出去只是早晚的事儿。
天刚黑下来,北面又响起了炮声,三十多架飞机排着漂亮的阵形从头上飞过——那边果然在突围了。上面也来了电话,原地警戒,都别睡觉,110师在突围,要守好这个侧翼。
北面炮火连天,弟兄们都紧张地看着。老旦突然想起个问题,到了中原这么久,为什么国军总是突围,突完了再突,却总是在共军的围困之中?共军人也没国军多,为啥还总喜欢包围?围又围不住,搞得大家都不好活,干吗不面对面死搞一下拉倒,要么就谈,他和鬼子服部还能谈呢,都是中国人说话就那么费劲?非得几百万人在这儿杀得血流成河?
枪炮声彻夜不停,黎明才消停下来。老旦这边的部队始终没有接到出发跟进的命令,取而代之的消息是:加固工事,死守阵地,以待援兵。
二子打探回来了消息:几个师只有110师冲过去了,其他几个师都被挡住。共军的抵抗非常顽强,110师冲过去就被共军封住口子,不知去向,在战场上销声匿迹。空军也没找着他们,军部估计110师全军覆没了。
听闻噩耗,小兵杨北万大哭起来,说他两个哥就在110师。众人面无表情,老旦嫌他烦,让二子带他出去走走。老旦看着地图,心想真是邪门儿,这几个师都是军团里响当当的硬骨头部队,坦克装甲车加飞机掩护还突不出去,这共军是碾盘做的么?
“围死了,围死了!”老旦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知道是这样了。他丧气地扔了笔,坐在弹药箱上发着呆。十年来不知打过多少仗,被鬼子围了多少次,那是家常便饭呢。可现在的国军腰粗腿壮,该有的都有,居然被汽车都没几辆的共军围成“死守阵地,以待援兵”的乌龟样,怎不让人丧气?
一个月后,情况毫无改善,老旦开始心灰意冷。几次突围的努力之后,集团军像困在气球里的苍蝇,怎么都飞不出去,只能等着援军。南边成天打个不停,炮火炸得可邪乎了,可就是不见一支友军能凑过来。真他娘的见了鬼,共军还有那么多部队打援?也竟能把当年派他们去炸机场的李延年将军之主力部队挡在这短短的四十里外?
胶着的战况令他想家,整整十年,家里音讯全无,翠儿咋过来的?四年前的大饥荒饿死不知多少,去年中原又有蝗灾,听说又饿死了上百万人,板子村可得幸免?这场内战会烧到板子村么?一定会的呢,半个中国都在打,河南怎跑得掉?老旦揪心地痛楚着,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回去,哪怕只看到已成废墟的家,心里有个着落。洞外白光遍闪,炮声撼动着世界,月亮在云后忽隐忽现。老旦看到风卷云动,黄土在夜空盘旋,可怕的冬天已经来临,不能速战速决,就看谁扛得住冻了。想到此,老旦顿觉冷意,抓过一个翻毛大衣披上,再抬头时,月亮又鬼祟地钻出来,圆得像十五的元宵,白得像女人的屁股。
夜里的战壕冷入骨髓,很久没经历过这样的冷,只依稀记得小时候那个冷年,院子里有两尺厚的大雪,他爹一开门,那雪就涌进了屋里,几乎就上了炕呢。老旦缩着脖子打着颤,两腿麻得发痛,他想再点一锅烟,可一想到那根烟嘴的冰冷便作了罢,别刚放进嘴里就被它粘去一层皮。他喝掉杯里的水,直勾勾地望着惨兮兮的月亮,心想与其这么冻着,还不如两边天天打着,至少炮火能让大家暖和一些。
肃杀的战场被星月照得通亮,老旦听见风吹麦田的声响,那定是共军又在挖洞了,这么冷的天,亏他们还能挖得动,一到晚上就吆喝震天,弄得和土行孙似的。他们丝毫不把近在咫尺的国军放在眼里。你打炮他也不管,你要是冲锋,他们扔下铁锹拿起枪就和你干,反正不退。这挖沟的劲头比新郎倌还足,飞机炸大炮轰也制不住,偌大个平原被他们挖成了蜘蛛网,没准有一天醒来,共军就能隔着战壕给你递烟抽了。
老旦咬牙站起,可以看见共军那上下翻飞的小铁锨反射出点点光芒。被围的这些天,共军从来没有停止打击,就是不冲锋也会半夜给你几炮。总之不让你安生,睡觉也得竖起一只耳朵。在边缘的接触地带,为一个屁大点儿的村子,他们也会没完没了地轮番进攻,虽然死伤惨重,却一步步把国军的防线向后挤压,就这么一尺一米地往前拱,直拱得国军收缩到双堆集这块巴掌大的区域,他们再用战壕一圈圈围了,就在那儿没日没夜地唱歌了。
昨日,西边攻来一支奇怪的共军,一个个人高马大,根本不把烂命当回事,背着炸药一个接一个往上撞。饶是老刘和他的弟兄们打过野人山,也被这帮真正的野人打得撒腿就跑。碉堡里的弟兄多是狠角色,被围了也能咬牙闷着干的,但共军这打法让这坚不可摧的东西成了活棺材。里面的弟兄们眼睁睁看着几个炸药包在外面冒起青烟,只能互相拍拍,嘴里的烟轮着抽一口,就一起上路了。老旦想到这儿心疼起来,老刘和老白都阵亡了,好兄弟夏千为了救杨北万也受了重伤,一会要再去看看他。
一阵臭气搅乱了老旦的思绪,二子正蹲在上风头拉屎,他蒙着军大衣,只露出白花花半个屁股。老旦忙点上一支烟,背过脸去喘气。因缺乏蔬菜和水,二子嘿呦半天也没整出什么货。壕里有弟兄开骂,可离开战壕万万不敢。前天左边那道壕的一个弟兄半夜内急,爬到外边刚脱下裤子,共军的狙击手就敲掉了他半个脑袋,人和屎已经冻在一起了。
“嘿……国民党……反动派……灰个疱们……听得见俄么?”一个大破锣嗓子从共军那边喊过来,这奇怪的口音在夜空里异常清晰,紧接着天上打起一颗照明弹。老旦惊得一个激灵,忙看着二子。这小子系着裤腰带在那儿骂人:“哪个兔崽子诈尸?把老子的屎吓回去了。”
“国民党的灰个疱们,你们别困觉啊,要敢闭眼俄们就过来!过来往你们裤裆里鸡巴上放个手榴弹。”他扯着喉咙喊,还有一帮人在哄笑。
“喊你娘了个逼呀!有种你过来!俄专打你裤裆里的鸡巴货!”这边有战士回应了,居然也是个山那边的,口音差不多!
“俄白天又不是没过来,俄过来的时候你个疱在哪哩?跑得影儿都没有……明天别让俄撞见你,让你死得翘翘的,不过看在老乡分上,俄就留你个全尸!”共军战士牙尖嘴利,隔这么老远老旦都能感到他那张轻蔑的嘴。听这话,白天冲锋的时候有他的份呢。
“你个灰个疱长了几根儿球?你今天再过来试试?就你妈知道挖沟!有种你把你个猪头给爷探出来!让爷看看你长个球相?”这边的战士有点急了。
“老乡你个疱哪里的?”共军战士的口气变了。
“你管球爷哪儿的呢?反正离你个灰个疱肯定不远!”这边的战士有点不屑。
“过俄们这边来吧!这边咱们老乡多,好多就是你们那边过来的。爷们家那边已经解放了,给国民党扛枪卖命,你还图个球啊?你们的一个师都到爷们这边来了,你个愣球还不知道哩!”共军战士得意地说。
这真让老旦心惊肉跳,110师莫非整个儿投降改姓了“共”?龟孙儿的,还要害得后面两个师的弟兄送命!黄司令也真是个愣球,怎么派了这么个师打头阵?难怪整一个满员的110师连个鬼影都不见,原来都换成了共军的服装。莫非打援的部队就是他们?真是乱了套,这是他娘的咋回事?老旦站起身来找着掷弹手,不能让这个共军再嚷嚷了。三个掷弹手听得愣神,领了老旦的命令,刚往枪上放了枪榴弹,却听到那共军唱了起来。
妹妹你莫挂记俄耶
哥哥俄在天边
天边俄心念着你呀
亲亲你的脸蛋
妹妹你莫要泪流呦
哥哥俄会回来
等俄回来迎了你呀
夜夜在炕上游
……
这土味十足的嗓子沙哑低沉,却横盖着这片原野。掷弹手们看着老旦,就等他一声令下。可这家伙只唱不说了,那声音飘飘忽忽,像在走着唱似的。这边的弟兄闭了嘴。死般寂静的战场被这歌声带来些遥远的生气,尽管这把声子那么难听。
老旦摆了摆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壕里,看着战士们的脸。战士们大多缩成团围抱在一起,很多张脸上冻出千奇百怪的疮。弟兄们望着他,有人对他微笑,而也有很多笑都笑不出,只能点一下头。杨北万裹着一块破毯子,抱着夏千的胳膊。那颗手榴弹本来会要了杨北万的命,他被掉在裤裆里冒烟的铁疙瘩吓得屎尿迸流,夏千一个箭步掏出来,烫手般扔了出去,可它在半空里炸了,夏千当时就不省人事,弹片伤了肺部,一只眼也被削没了,他一咳嗽就吐血,老旦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吐了一地的血。两个医务官都被打死了,战士们胡乱帮他止了血,再没更好的法子了,人也运不出去,那弹片定还在体内,随着咳嗽一下下扎着他。
杨北万熟睡着,双手仍抱着夏千。夏千直直地靠在壕边儿,大嘴微张,双手交叉在肮脏的袖管中。他仰望着天空,一只眼瞪得溜圆,满是伤痕和冻疮的脸上挂着两道冰,一行是泪,一行是血。老旦摸了下他的额头,他死去多时了。酸楚涌上心尖,冰凉从手掌传入心里。老旦难过地背过脸去。稍顷又回头,伸手去合夏千那只圆睁的眼,却合不上,泪水已经把它冻成冰块了。
老旦摇醒了杨北万,指了指死去的夏千,这孩子立刻大哭起来,死命摇着他的救命恩人,抱着他的脑袋大声喊着。战士们纷纷围了过来。杨北万的哭喊声和共军战士的歌声混在一起,让老旦愤怒起来。
“掷弹手,给爷敲了他!”老旦对那三个战士喊道。
三支枪榴弹发射了,它们准确地落在歌声的源头,那共军尖叫了一嗓子,定是炸得不轻。然后是一串咒骂,一串迫击炮轰过来,在不远处先后炸开,不知打中了哪个倒霉鬼。
几个战士拉开了哭得死去活来的杨北万,抱起夏千向存尸处走去。死去的人,不管是战士还是军官,老兵还是新兵,都剥得赤条条,带鱼一样码堆在一起。刀子一样的寒风将他们很快冻成了冰棍子,到明年春天才会腐烂。老旦真不忍心他们衣不蔽体,但有啥法子呢?很多活人还挨着冻。
回到原位坐下,老旦抽出烟锅,在火上烤了烤才放进嘴里,不一会儿,酸楚随着浓烟在身体里弥漫,他默默流泪,这一哭不可收拾,低低的哽咽呛着寒风和烟草,让他涕泪横流,双肩乱颤。因怕战士们看到,他索性把头藏到大衣领子里,让眼泪肆意流下面颊。
日军投降后,老旦和夏千看着一支坐在地上的鬼子部队,夏千时不时还踢上两脚。一个鬼子猛地从后面抱住了老旦,老旦分明闻到手榴弹冒出的烟,吓出一身冷汗,可怎么也挣不脱这鬼子的双臂。夏千抡开强壮的胳膊,喀嚓一下拧断了鬼子的脖子,再将绑着手榴弹的死鬼子推进了鬼子堆里。七八个鬼子当场炸死。夏千拎着枪,在哀号的鬼子头上一人一枪。他吓坏了鬼子,也吓坏了老旦。
夏千那天说,离家最近的时候只有百十里地了。从陪都东进受降,从重庆到长沙,从长沙到南昌,从南昌到武汉,他的家越来越近,近到已经听见了鄂北的家乡话。可是部队突然受令,受降工作就地移交,暂让鬼子维持当地治安,大部队即刻向安徽进发,随军夺取中原要害之地。命令下来,夏千愁容惨淡,再没提过回家的事。
炮弹从头顶呼啸而过,国军的炮来了,地又掀动起来,共军真不知如何生受。战士们早厌了欣赏炮兵的杰作,只一个个蹲在壕里,和老旦一样想着各自的心事……
半个时辰的炮把天炸亮了。老旦揉了揉膝盖,直起身子望去。共军费了大半宿工夫挖出来的战壕成了大坑,铁锹和尸体到处都是。可共军收拾着尸体又开始挖了,连这边的冷枪都不在意。冻得坚实如铁的平原被炮火犁过,反而好挖多了。几袋烟的工夫,共军的脑瓜顶子又消失在地平线下,巨大的红旗在招摇。共军高挑起几个大喇叭,有个细嫩的女娃声音在高叫着,七八天了也不换换样,总是那么几句。
“你们就挖吧,把地鬼挖出来拉倒!”老旦愤愤地填上烟袋锅子,火柴却划不着,正恼火时,二子伸过一支美国打火机,啪嗒就给他点上了。
“不守着地儿,过来溜舔啥?”老旦故作恼怒道。
“你还看不出共军的意思?他们不把咱饿个半死冻个半死,才不会冲了呢,这叫以逸待劳,依我看啊,共军怎么也还要个七八天才会再进攻。”二子揉着发胀的肚子,像洞悉了共军的作战计划。
“连屎都拉不出来,你还能想出什么看法。”老旦不屑地看着他。
“哎旦哥,你听共军这播音的小娘们怎么样?这金嗓子和毛毛虫似的,真是松到骨头里去了。要是有这么个媳妇儿在炕头上揉着,就冲这声音,那这辈子也值了。”
“屁,这婆娘没准长得和老鸹似的,光听声儿就想娶回家,那你娶个家雀算了。”
“那不会,指定不会,咱要是反攻,俺就把她捉了先奸后杀,嗯……杀了怪可惜的。”二子歪着头听那声音,突然弯下腰向远处跑去,“不行了,被她把屎喊出来了,来了,来了。”
老旦哭笑不得,这小子就是能说,胆小不说,真给他个天仙似的女子干,看一眼八成就泄了。
后面一阵骚乱,蹲在壕里的战士们纷纷爬起来,给快步而来的几个人让路敬礼。打头的是个少校,獐头鼠目,瘦骨嶙峋,军帽下的头发有半尺长,活像鸡棚里被捉的黄鼠狼。此人个子不大,却穿着一件拖地的军大衣,肩章出溜到胳膊上。滑稽的墨镜下冷酷的歪嘴喷着白汽。这嘴咧得有些过分,说明来者不善。他身后的宪兵押着两个人。二人被反剪捆绑了个结实,佝偻着腰杆。老旦一眼认出,一个是河南新兵周虎子,一个是四川老兵马贵,都是3连的。二人神色慌张,脸上有拳打的青痕。
少校蹩到老旦身前,揉了揉冻得发麻的脸颊,端起架子仰头问老旦。
“你负责?”
“是!长官,俺是营长老旦。”老旦敬了一个礼。
少校听到这名字扑哧笑了。这不太严肃,他低头搪过一串咳嗽。
“这两个是你的兵吧?”
“是俺们3连的兵!”
“你看怎么办?他们扮成民夫想混出去,还大包小包的。原本该就地正法,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多,我认为有必要到前线来给诸位提个醒!”此人语气阴险,像极了豫剧里面的白脸,眼睛躲在墨镜后面,不知是黑是黄。老旦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却知这两个兵死定了。看着马贵和周虎子两张死人般的脸,老旦束手无策。
“长官,都怪俺管教不严!刚才炮打得太凶,也没有注意个啥……”
“今天跑两个,明天跑两个,后天连你也跑啦!这仗还怎么打?你们这儿压力本来就大,阵地守不住,集团军就完蛋了,咱们完蛋了,整个徐蚌战场也就完蛋了……就算不说那么大,后面那几千个伤兵弟兄怎么办?共军在这儿捅开了口子,丢脑袋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想清楚!”少校义正辞严地说着,冷冷地看着老旦。
“营长,是俺想家了,俺对不住你和连长!俺拉着马贵儿哥走的,处分俺一个就行了!”周虎子哭得语无伦次。
“旦哥,是我不懂事,是我没管住自个儿!虎子还是娃子,让我戴罪立功吧,死了我都没个意见,娃子他就别处分了!”老兵马贵儿倒是满不在乎。
“戴罪立功?你说得好轻巧!抛开军纪不说,这阵地上都是你的弟兄,你跑了,他们呢?国军不需要你这种人立功!”少校脸色陡变,每个字都像咬出来的。
“长官,现在战壕里缺人,这娃子又是新兵,看在弟兄们坚守这么长时间的分上,饶了吧!俺一定严加管教,让团部处分俺吧!”尽管于事无补,老旦还是苦苦相求。
“说的是啊,人都跑了你还怎么守?军法是什么?你是老兵,打鬼子的时候啥样你不是不知道吧?”少校终于摊牌了。
“去你妈了个逼!别跟老子在这里装蒜,你要把老子怎么样?”马贵脾气火爆,不顾一切地发作了。
少校看他半晌,说:“好,我再让你装一次硬!把枪拿过来!”少校指着宪兵。
“日你妈的,你给俺闭嘴!”老旦冲上去,冲马贵抡了两个耳光。马贵的脸抽得抖索起来,低下了头。
“长官,能不能看俺的面子,这次先记上?下次再有这事,俺亲手料理了他!”老旦躬下身对少校说。
“下次?要是还有下次,就不是你料理他,而是团部料理你了!”
少校拿过宪兵递来的冲锋枪挂在二人的脖子上。二人松了绑,宪兵给他们戴上了钢盔。少校站定了,掏出手枪,拉开枪栓指着他们,冷冷地说:“上去,往共军那面走……”
“长官……”老旦站在他的枪口前,口气更软了,“算了吧……”
“军法无情,闪开吧。”少校用枪拨开了他,“弹夹里没有子弹,你们要是敢跑敢扔枪,这边就开火……不是成天想着过去么?算是个机会。”
这办法如此恶毒,战士们怒起来,拉完屎的二子忽地抄起枪,骂骂咧咧地就要动粗,连杨北万都站出来,噌地抽出刺刀。老旦压着怒火一摆手,又挡住少校的枪,摘下帽子,咬着牙慢慢说:“长官,俺和这帮弟兄们出生入死,大家守在这里,人死了一小半,阵地可一寸都没丢。这帮弟兄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马贵儿和虎子只是冻迷糊了,犯点子错误就要枪毙,团部就不怕寒了战士们的心?大伙儿没吃没喝没子弹,出去拉泡屎都会挨枪子,偶尔有些个想家熬不住的,就不能看在这帮弟兄的情分上饶他们一回?”老旦语气虽平,额头却青筋暴起,涨红的脸使他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
“俺知道每条沟里都有这事,这不是啥稀奇事!团部要就是想宰他们,就先宰了俺再说!”老旦终于忍不住,梗着脖子发了狠。
战士们听了他这话,再不含糊,凶巴巴地围住那几个宪兵,有人手里拎着枪,只等连长一声令下。
少校吃了一惊,却不慌。那几个宪兵腿肚子都软了。少校掏出烟来自己抽,看着四周的士兵们。
“干什么?造反?来吧,冲我来。”这声音阴阴的,“看得出你也是老兵,这不是咱打鬼子那时候了,老弟,这个战场决定你我的命,打赢了咱就是人,打不赢咱连狗都不是,你怜惜这两个逃兵,到最后咱们败了,可没人怜惜你。”少校吐着烟圈说,“207团的团长和两个营长昨天被枪毙了,知道为什么吗?”
老旦摇了摇头。
“他们手下几个兵跑过去,又跑回来给共军捎话。上面知道了这事。虽然他们没有投降,但一样要枪毙。你这两个要是跑回来,你的脑袋能保住?”少校抽完了烟,见二子瞪他,就将烟头拧在二子的钢盔上。二子一鼻子灰,却不敢言。
“营长,别为我们背黑锅,我的命贱得像土坷垃,死了没个啥!弟兄们别这样啊,不划算,不划算啊!长官,我们去就是了!”虎子见双方剑拔弩张,禁不住哭着跪下了。老旦明白少校说的,却挪不开脚步。少校见他如此,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一抖打开,举到老旦面前。
“俺不认字,写的啥?”老旦心虚起来,脸红成了柿子。
“你不认得字,也不认得团部的红章?看清楚了,就地处决,立即执行!明白了么?”
少校哗地收起纸,歪着嘴对老旦说:“你让我拿哪只眼瞧你呀?谁没干过鬼子,谁没见过血?我在马来半岛吃过鬼子的肉,喝过猴子的血,挨过毒蛇和蚂蟥,要不是眼神不好,你以为我会来跟你干这个?”
少校猛地摘下了墨镜,那张冷酷的脸上,一只眼已经没了黑色,竟是惨白的一团,而另一只带着暴怒,恶狠狠地瞪着老旦。
“咱们这一仗不能输,输不起了呀!”少校猛然大叫起来,“不整肃军纪,终归一败涂地。咱们不缺枪不缺炮,也不缺吃喝和弹药,咱们就是缺当年打鬼子的那股劲儿!我们拼命从日本人手里夺回来的江山,死了几百万弟兄保住的中华民国,你就忍心给共产党夺了去?”独眼少校猛地抬枪,硬硬顶住老旦的脑门。战士们被他吓着了,没人敢举起枪来。
“执行命令,让他们往前走……”少校阴阴地说。
老旦看着那只独眼,心里叹了一声,看了看马贵和周虎子。他们哆哆嗦嗦地走上战壕,周虎子哭成了一团烂泥,被马贵搀着才能前行。马贵对着几个宪兵啐了一口,说道:
“营长,弟兄们,爷们儿上路了!虎子,别给咱弟兄们丢脸!哭你妈了个逼啊!”
二人挂着枪缓缓向前走去。几个宪兵举起了枪。老旦心如刀绞,也只能强压悲愤看他们远去,急出满身的大汗。
空旷的两军阵地之间,两个孤零零的国军士兵走向共军的阵地。两边的士兵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们,死寂的战场上只听见两人沉重的脚步声。两人走过一片片冻僵的死尸,饶是马贵身经百战,那腿也在打哆嗦了。老旦听到了共军噼里啪啦的枪栓声。
共军那边打来一枪,又脆又长的声儿。马贵应声晃了两晃,却没有倒,他猛地一推虎子,回过身来,面朝国军阵地大喊:
“虎子往前跑,快跑!王八羔子们,往你大爷身上招呼!”
虎子扔下枪和头盔,举起双手撒脚向共军阵地跑去。
宪兵们开枪了。一串子弹蛇一样在地上爬着,又猛地跳起,咬在马贵宽阔的身体上,崩出片片血雾。马贵挣扎着,口中喷着黏糊糊的血,他伸开双臂,接着更多的子弹。几支冲锋枪将他打得跳起来,老兵马贵发出长长的号叫,明明要仰倒,却发狠地扑向前,沉沉地倒在地上。
虎子眼看就跑到共军阵地了。老旦旁边砰的一声响起,飞奔的虎子一个激灵,飞出了几米扑倒在地上,就再不动弹了。老旦看到少校的枪口冒着白烟,登时血往上涌,他一把夺过枪,照着那颗头一拳打去。少校摔倒在沟里,碎镜片划破了脸颊。他却没恼,抹了把血站了起来。宪兵们慌张地对老旦举枪。战士们大骂着围过来,二子一手压下宪兵的枪口,锋利的刺刀横亘在他的脖子上。一个弟兄站在壕边儿,哗啦端起了机枪。宪兵们见状脸色煞白,有一个扔掉了枪,举起了双手。
少校慢慢爬起来,指着宪兵说:“把枪捡起来,你是军人,丢命也不能缴枪!”
宪兵捡起了枪,少校捡起眼镜,看了一眼扔掉了。他瞪着老旦,那只独眼被血染红,老旦以为他还有狠话,绷着脸等着,只听他慢慢地说:“我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看你的了……”
揍了独眼少校,老旦怒火骤降,少校这话竟令他惭愧起来。“都把枪放下!”他对大家说。
少校吐了一口血沫,掏出块手帕擦着血,他拍了拍老旦的肩膀。
“你要有种,就守好你的阵地。”
少校带人去了。老旦松了口气,走到壕边拿望远镜望去。马贵和虎子还在那儿,方才还鲜活,此刻已成僵尸。地上起了风,卷起昏黄的土沫,如锥似钉般落在他们身上,几只黑了吧叽的大鸟在上空高低盘旋,像悬在半空沉甸甸的炮弹……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亮晃晃地升起来,照亮双方的阵地。老旦惊讶地看到,共军又向前硌蹭了三四十米,虎子倒下的地方离他们不过几步之遥。那里立起来一面崭新的红旗,像刚从血里泡出来一样。共军在齐声合唱,过不多久喇叭也开始喊了,还是那个将二子喊出屎来的婆娘。
弟兄们排着队领稀粥和压缩饼干,每人还能分到一根冻得钢筋般的胡萝卜。老旦不想和弟兄们废话,还会有人逃跑,甚至投降,说了也白说,人的肚皮比脑子清醒。他自己都不知该咋办,独眼少校的话并非全无道理,部队如今只缺那股劲儿,可为什么这股劲儿就没了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共军一天天往前推,国军一天天往后退,天气一宿比一宿冷,谁个心里不慌哪?谁都知道共军的总攻就要开始,而国军的援军连个鸟影儿都没有。飞机扔下的补给不够塞牙缝,鸡窝里撒了些干瘪的草籽儿,顶个球用呢?已经有人为了一件棉衣或是两瓶罐头开枪杀人。昨晚上二子还说,东边又有一个营跑到共军那边去了,还是两个营长带的头……
起风了。只一夜之间,大地就变了颜色,钢刀一样的北风在平原上肆虐,带着呼啸横扫战场。风声如雷,黄沙如铁,人连魂都吹掉了。白毛风夹裹着细硬的黄土粒,抽打着天地间的活物。老旦早早提醒了弟兄们,让他们找到一切能御寒的东西挨着。壕沟里,冰粒弹片般撞击着钢盔和武器;掠过炮口的风发出恐怖的尖啸,刺得人心头发瘆。眼睛是不敢睁开的,壕里生的火,连同烧水的锅和柴火棍子,都不知道被卷去了哪里。几匹受惊的战马发疯般狂奔在阵地之间,凄厉的嘶鸣盖住马蹄声。没人敢去拽它们,生怕连同这些发疯的畜生一起吹死在大风里。战士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缩在壕沟里,将自己裹得像个蚕茧,只留一对鼻孔出气。他们紧紧拢在一起,磨叨着菩萨的保佑,祈盼这要命的大风早点过去。共军的喇叭顽强地喊着,那女人的声音在风里犹如鬼叫,老旦就是堵上耳朵,她仍能尖利地钻进来。二子和他挤在一起,已不再提对这女人的先奸后杀,只盼着她能早一些闭上鸟嘴。
夜半时分,风是小过去了,但这天气已折腾得滴水成冰。月亮钻出灰云,风圈儿若隐若现。战士们刚把脑袋露出棉袄来,吸一口冰冷新鲜的空气,铜钱大的雪片便漫天而落。老旦冻得牙齿格格作响,但他仍在壕沟里巡视着受伤和得病的战士,就这么仔细着,半晚上又冻死了几个身子弱的。
回来的时候,耳朵钻心地疼,老旦用手去捏,发现冻得快成冰块了。他慌忙找个棉帽子戴上,想逃进有火盆的指挥所。进去之前他习惯地去看共军那边的情况,刚冒出头去,一阵快风卷着黄土就砸在脸上,痛如冰扎,眼睛迷得火辣辣的,干腥的沙土呛得他剧烈咳嗽着,脏兮兮的手不敢去揉,嗓子又喊不出,只好一头扎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忍受着眼睛的剧痛,就这么着煎熬了一阵,差点背过气去。
憋得满脸通红的老旦被士兵们扶起来。广东老兵武白升给他灌了一口米酒,掏出块脏了吧叽的棉布给他擦眼,又掀起他的眼皮呼呼地吹。老旦大口地喘着粗气,两眼红得像是喝了老刀子酒的醉汉,慢慢才回过神来。武白升满脸冻疮,一只耳朵冻得大了两圈,特大号的酒糟鼻子上烂出鲜红的口子。见他没事了,武白升爆着焦黄的牙咧着嘴笑。老旦狠狠地说:“日他妈的!这是啥鬼天气!”
二子带着杨北万走来,见他在这窝着有些奇怪。
“旦哥,你咋啦?不是被那女人喊迷糊了吧?”二子开玩笑道。
杨北万的脸冻出一堆疙瘩,见老旦面如死灰,像两阵间回来的诈尸,忙将自己身上的一个大毯子给老旦披上,他扭脸对武白升说:“促狭鬼!你看什么看?把酒全拿来,眯着干鸡毛啊?没见营长快成冰棍子了?头长得像个广东鳖壳,怎就招子这么不好使?”
老旦颇为讶异,这才几天工夫?这恨不得回老娘怀里吃奶的屁娃子就变得这般痞气,学会这么些南腔北调的脏话,这帮兄弟真教了他些好货!
武白升被这娃子抢白,高颧骨上泛起一片红,他傻呵呵掏出了酒壶。杨北万劈手夺过,晃了晃,拧开盖子给了老旦。老旦也不客气,咕咚咚猛灌几口,已是热了不少。他递回给心疼得跺脚的武白升,学着杨北万的口气啐道:“促狭鬼,这酒跟泔水差球不多,还不如鬼子的,你还跟王母娘娘尿似的藏着掖着!还给你个球的!”
“老哥,你不知啦!这可是上好的石湾米酒,是我拿三包压缩饼干跟7连的同乡大哥换来的,好不容易的啦!”
武白升一脸委屈,说的倒是实话。此时连喝口水都成问题,更别说这些稀有物。离这儿最近的水井冻成了冰疙瘩,打水要排队。前几天一个重伤员半夜爬进去了,弄得井里满是脓血。这家伙冻得浑身溃烂草垫子上等死。谁也不知他怎么有力气半夜爬了一里地,死也要喝口水,真难为了他。
后半夜雪越下越大,雪片子一摞摞砸下来,映照得天儿早早地亮了。开始还觉稀罕的南方兵,看到愁眉苦脸的北方兵鄙夷的眼神,也不敢大声说笑了。战场中间有几匹死了主人的战马,低着头找着能吃的东西。无人敢冒挨枪子的风险去拉它们回来,也无人射杀它们,要是几只畜生跑回来,那是多少斤肉啊!
共军估计也冻得够呛,壕也不挖了,歌也不唱了,喇叭成了一个大冰块,压折了木头杆儿。共军有人吆喝着,想招呼这几匹马过去。国军弟兄听见了,自不能让这帮穷棒子捡了便宜,好几个赶过马的“和乐架、和乐架”地勾着它们。可它们并不买账,两边看看,只蹬着蹄子在雪地里瞎刨。有两匹看着不饿,一黑一白慢慢走近,绕着圈喷着鼻儿磨头蹭背,黑的闻着白的腚沟子,白的舔着黑的翘屁股。老旦咿呀一声,眼睛陡然发亮,这两个畜生来了劲儿,莫不要在这冰天雪地的阵地之间,在几千人的注目之下日弄了?
两边都看见了,纷纷探出头来看这畜生的壮举。开始还举着枪,一会儿便放下了。老旦举着烟锅子走上壕边,共军那边也走上来一个挂望远镜的。老旦冲那边挥了挥手,那边也对他挥了挥手。默契达成,双方战士的脑袋全冒出来了。伤兵们见众人欢呼雀跃,也支着拐挣起来看。南腔北调的喊声响起,口哨和吆喝响彻战场。战士们挥着衣服和帽子,兴奋得像自己要上炕似的,这帮家伙久不开口,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对了,对了就这样!把两腿儿搭上去,妈啦个巴子!你搭它的腰干鸡毛呀?从他妈的后面上啊!”
“出来了!出来了,我日你妈的,比爆破筒还粗还长啊。”
“错啦,错啦!不是那儿!我操!真是狗日的一个笨鳖,大眼小眼都搞不清楚!”
“你当这畜生和你似的?把你晾在这儿干,你个球连鸡巴眼儿在哪儿都找不着!”
“嘿呦,好长啊,比旦哥的还长啊……”二子举着望远镜喊。战壕里哄堂大笑,老旦一把将他推了下去。
一黑一白的两匹大马跳舞似的转着圈,费事地想媾在一起。它们在几千双眼睛下耳鬓厮磨,蹭来蹭去,你撅他挺,却总是不得要领。母的准备好了,公的姿势不对,公的准备好了,母的却会错了意。公马急得嗷嗷长嘶,四蹄乱蹬。母马烦得一个劲咬它的腚,它们每一次不成功的努力都让两边的士兵们发出长长的惋惜声。
“丢类老母,不懂就让共军教你们做啦!”
“国民党的愣球,上来帮帮你兄弟啊,要不然成不了事儿啊,咱们保证不开枪!谁开枪就是它们做下的!”
杨北万看得眼里放光,也大声地掺和着:“没人帮不成,没人帮不成!得有人托着那玩意往里杵,否则进不去的!”
老旦微笑着拍拍杨北万的头,笑着说:“愣娃子,看不出你个球还挺在行哩!谁教你的?”
“俺大哥经常帮人干这个,你得用手抓着马球往里塞!”杨北万做了个塞的动作。
两边的战壕生气勃勃,欢声雷动。没人愿意开枪破坏这难得的快活,大家都恨不得上去帮一把。老旦看得神清气爽,在黄家冲这事可没少干,下面不知怎地就起来了。扭脸看去,战士们大多紧夹着裤裆双眼放光。二子看着看着癫狂起来,嗷嗷叫着跳上战壕,冲着共军做出交配的姿势,老旦赶紧一把拽了下来,再嬉笑着一手掏去,竟然是硬邦邦的。
“嘿呦,原来你好这个,上啊,俺帮你谈判去。”
二子哎呦一声,笑呵呵地蹦回了壕沟。
大地盖上了厚厚的白。两只畜生辛苦一场,最终徒劳。没有看到高潮的诞生,国共都颇为扫兴,纷纷咒骂这球事都不会整弄的畜生。公马硬撅着炮筒子小半个时辰,长长的马鞭冻成长冰凌子了,杵不进去,缩不回来,薄薄的冰碴让它进退两难,马腿上当啷一撞,疼得个嘶嘶乱叫。母马翘臀以待这老半天也没过上瘾,想必一口热井也冻住了,看上去极是烦躁,撩起后蹄就给了那笨相公一脚。两边哄堂大笑,战士们肚子都笑疼了。
士兵们丧气地揉着直不隆通的命根子,准备各回各窝。一阵飞机的马达声传来,共军那边立刻呲哩哇啦地炸了锅——飞机自然是国军的,他们有母鸡就不错。国军战士倒没有兴高采烈,空军那两把刷子谁都知道,这大雪天的别帮倒忙就好。可这是一架肥嘟嘟的运输机,从后方缓慢地低空飞来,绕了半圈后打开屁门,扔下几个挂着降落伞的长桶。国军立刻欢呼起来,里面少不了美国的牛肉罐头和压缩饼干,没准还会有一些酒,这个大桶能装不少哩。
“没准还有烟丝呢。”老旦幸福地想。
共军想必羡慕又鄙夷地看着,定是痒得挠心。可没多久,国军开始骂娘了。降落的桶被风吹过了国军的阵地,慢悠悠地朝着这边飞来,饶是国军战士操了老天爷的娘,它们仍是向共军飞去。共军红旗乱舞,兴高采烈地叫着,小喇叭吹得和鸡叫一样。国军弟兄们用最难听、最恶毒的脏话骂着那飞机,二子都恨不得拉过机枪把那狗日的飞行员敲了。
风没了,一丝都没了。几个大桶空中顿了一下,直直地撞在地上,哗啦就碎了,把还在那儿干着急的两匹马吓了一大跳,跳着脚分头跑去。它们落在两阵之间,不前不后,降落伞软软地瘫在地上,再也动不得分毫。
这下可好,两边的士兵们又一起跳着大骂了,像被破鞋涮了的两个光棍。摔碎的桶壳里露出绿油油的罐头,炸弹一样袭击着每个人的胃,那真是口水直流。老旦跺着脚骂娘,自是毫无办法,要是有坦克在就好了,开过去捆上能拉回来,可那玩意儿已经冻在地上了,引擎都冻裂了。看着气急败坏的战士们,老旦不安起来。共军战士还在大骂,国军战士却突然安静了。他们眼睛冒火,直勾勾望向前方,哼哧哼哧地喘着。共军见状也住了嘴,时间像是冻在空气里,战场猛然间鸦雀无声。
“我操他妈的,来几个人跟我抢回来!弟兄们掩护啊!”
2营那边跳出个不要命的,他疯了一样大叫,枪也不拿就冲出去。十几个亡命徒跟着他冲上了战壕。老旦这边也跑去了几个,他知道阻不住,冲着壕里大吼一声:
“愣个球?掩护啊!武白升!赶紧把小钢炮给俺支起来打!”
战士们回过神来,各类枪支开了火。三连的迫击炮也轰起来。枪炮声中,十几个弟兄疯一般跑去,拖起一溜雪烟。共军立刻还击,子弹溅起老高的雪片子,几个人冒着血扑倒,呼就陷进去了。共军却没这么狠,只将弹雨倾泻过来。几个国军弟兄抬起大桶往回搬,还有几个抱起一堆散落的罐头,猫着腰就往回窜。共军这下不干了,机枪追着他们的屁股跑,迫击炮弹也飞了过来。有个弟兄被炮弹砸个正着,红光一闪就不见了,他身边的两个兵也没能幸免,满天飞的都是罐头。好几百斤的铁桶拖累着那四个弟兄,他们成了活靶子,子弹在铁桶和人身上崩得碎屑四飞,活着的两个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推动铁桶向前滚,身后的雪地留下长长的血痕……
对射又白热化了。重炮和各类轻武器放出了手段,战壕里又多了批死去的弟兄。共军的炮火如此猛烈,弹药似乎远比这边充足,大炮的数量也增加了,那就是援军到了。为了不让国军抢回这点可怜巴巴的食物,共军竟宁可浪费那么多炮弹。他们就是要等着国军饿晕了冻傻了,不战自败了,才会一股脑再冲上来。
去抢东西的弟兄一个也没回得来,最后那个背靠在铁桶上,打开个罐头狼吞虎咽,他胸前的窟窿冒着血,吃掉一个罐头后他低了头,捧着罐头盒再也不动。老旦想起他是个湖北的兵,一家人都是饿死的。那些尸体很快盖在白雪之下,坐着死去的战士成了冰人。嘶鸣还在,两匹马却不知去向,阵地之间苍茫无物,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