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返地狱

黄家冲是这乱世的隔绝之地,没有炮声,没有空袭警报,也没有消息吓人的报纸。只有青山绿水,腊肉烧酒,清晨的鸟叫虫鸣,傍晚的炊烟飘散;这是腊月的热炕头,是上天的恩赐;这一切又理所应当,板子村就活下他和二子,阎王怎忍心斩尽杀绝?老旦开始猜想结束的日子,它遥遥无期,又似乎不会太久,谁赢了,总要让老百姓过活吧?而这念头又令他沮丧,大山里酒肉再好,炕头再热,终是他乡的,是苟且的,是沾着泪的,是半夜里总闭不上眼的。

听到海涛带来的消息,老旦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得回去了。

麻子团长带全团执行撤退清扫任务,炸桥梁,毁工厂,烧掉一切,在鬼子军官可能进驻的地方埋设定时炸弹。本来还算顺利,只是撤离时发现了几百个城南仓库里的伤兵,被人忘了。麻子团长下令带他们一起撤退,行动因此迟缓,被鬼子突击部队截在了湖北通城。

海涛在长沙得了消息,路上带了三匹马,不吃不喝不睡,三天三夜跑回了黄家冲,人累得和条腊肉似的,搀着都站不住。他给麻子团长做过警卫员,自是心焦。

“赶紧说,他们现在如何?他受伤没有?”老旦问出一串,也不管海涛那要咽气的样。

“高团长……派了……几个弟兄……到岳阳……汇报状况,请求……支援,我遇到了这个送信的……都问明白了,他走的时候……麻子团长只受了轻伤……没事……”海涛帽子上有个子弹打出的洞,不知这凶险哪里来的。

黄老倌子要来地图,几人看了看。

“离得不远……”二子说。

“那也要三天……”老旦皱眉说。他肚疼如针刺,挣下了床,脚微微发飘。武汉撤退一个月,通城已然沦陷。消息断绝,扑过去和瞎子一样,全团还剩两百人,连伤兵足有五六百人,既然突围不成,又如何能去解困?通城八成早炸个稀巴烂,找人谈何容易?

老旦喝下口水,漏斗样坠下去,沉甸甸到了下面。黄老倌子眼不眨地看着他。老旦心血翻腾,腹鸣如鼓,背后浮出冷汗,一股热气却冲上头顶,他听见牙咬得咯咯响,觉得要有什么东西泄出体外,撑得鼓鼓,太阳穴霍霍跳着,胸口蹦蹦响着。他本想说一句不着四六的话,但这句话出来却变了味道。

“老爷子,俺要带弟兄们回去。”老旦说。说完了这句话,觉得冷意和热意都退去了。

“这是有去无回。”黄老倌子紧接着说,“照麻三的脾气,他死了。”

老旦捂着肚子,流着冷汗:“老倌子,别人兴许就罢了,俺不是那么豪壮的人。可他这事儿,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旦忍着疼说,第一句话定了调子,后面便说得顺理成章,这话几乎感动了自己,让肚子更难受了。二子撅着嘴塞了根烟,他忙接过来抽,像要渴死的人喝了杯水那样,心中平静,肚子便好受多了。

黄老倌子的脸平静着,老旦有些失望。他推着老旦坐到床上,拉了张椅子坐下,却不抬头。屋子里安静下来,都等着老倌子的话。

“你和他一个德性,都他娘死倔,麻三这死脑筋!部队留他断后,定是说得冠冕堂皇,当官的却早早跑个干净。”黄老倌子鼻息里哼出重重的不满,带着早就料到的味道,“去吧,带上些我的兵。告诉他,他麻三欠老子几条命,死也要死在我的眼皮底下!”他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指着地上一处。老旦惊惶地看着他的手,它抖着,颤着,像要戳穿脚下的土地一样。

老旦心中发热,脸也热起来,他扶着大腿说:“老倌子,去也是悄悄去,人多反而目标大,就俺们这几个人,够使了。”

黄老倌子哼了一声,呼地站起,走去窗口背着手。他那腰杆挺得笔直,虽然肥胖,仍现出军人的站姿。他石头一样不动,乌云在窗外的天翻滚而过。老旦刹那感到这老汉当年的军威,那定是叱咤风云的一番经历,不知有多少弟兄曾为他甘心赴险,以命相护。老旦想起扶着杨铁筠拉手雷的那一刻,那些杀回来救他们的弟兄,那些倒在身后的生龙活虎的身躯,心里的疼压过了肚子的疼,心里的愧又压过了全部的疼,令他几乎流下泪来。

“人活一辈子,最紧要就是要讲一个‘义’字。”黄老倌子点了点头,硬硬地转过身来,白花花的胡茬根根挺立,好像刚刚长出来一样。老旦望着这豪气的老汉,不由得矮小起来。

“你们从长沙奔岳阳,看情况再往北。我让二当家在岳阳等着接你们回来。”黄老倌子说罢,掏出个小布包,倒出块生锈的勋章,看了看,递给老旦说,“找到了他,给他看这个,当年我救过他的命……你就说我快不行了,有话嘱咐他,让他回来见我!”

老旦正要回话,房门跳进了徐玉兰,后面跟着红着半张脸的小色匪。她一副惬意打扮,手里拎着酒肉,见黄老倌子在这儿,面容一惊,想原路退回去,被黄老倌子喝住了。老旦不由看了下二子,这小子猜得可真准。

“你做的好事!老旦到底哪里惹了你,你竟要辣死他?拉死他?”黄老倌子简直是暴喝了,老旦第一次见他如此发火。徐玉兰咬着嘴唇,眼睛滴溜乱转,脸上红白交替。

“我纵着你,惯着你,是不想让你死去的爹挂念,让你当个三当家是为了历练,不被人欺负,可不是让你变成个女魔头!早知如此,就让你早早改嫁了老山匪,倒也省事!”

徐玉兰撅了嘴,看着地面一言不发。老旦见玉兰难堪,忙插话道:“老倌子息怒,三当家请俺喝酒,那是看得起,俺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倒怪不得她……”

这话太假,估计是没人信的,玉兰却瞥来感激的目光。

“三当家这不也来看俺了么?老倌子莫冤枉她,她被你宠坏了,是霸道了点,但对山寨来说,未必是坏事呢。”

黄老倌子板着脸走向门口,迈出去的时候对徐玉兰说:“让你的神婆把老旦治好,再给他们几个念念咒,他要拎着脑袋去救人了。”

说罢老汉和众匪就去了。徐玉兰犹豫着要跟去,黄老倌子回身瞪了她。她便停了脚步,手脚局促起来。小色匪给她递上一个橘子,被她一巴掌打飞了。

“三当家的,不劳你挂心,俺好得差不多了。”老旦见她慌张,倒不好意思起来。

“嗯,拉得是差不多了……”二子笑呵呵补了半句。老旦怒视二子。二子贼不走空,抓跑了他的烟锅:“三当家的,旦哥可想你了,拉一泡就念叨你一句……”

徐玉兰陡然变脸,作势要打,二子猴儿一样蹿出去,撞见端着脸盆来的麻子妹。他倒干脆,拉着便走。麻子妹见徐玉兰在此,张嘴就要来狠的,被二子蛮力拽出好远,骂骂咧咧地同去了。

“嗯,你要去干吗?”徐玉兰侧身问道。老旦哦了一声,将事情简单说了。

“别让璐颖妹子知道,免得她担心……”老旦最后说。

“我跟你们去!”徐玉兰露出喜色,一步步蹭过来。

“那可不行,俺们一帮老爷们,带你个大姑娘,可怎么干活呢?”老旦摆着双手,知道她是凑乐子去的。

“我可以女扮男装,头剃了就行,脸再抹黑点儿……鬼子认不出的……”徐玉兰放下手里的酒,跳到老旦身边坐下,床上多了个人,一下子弯下去。她的胸脯也随着荡漾起来,老旦忙站起身走去一边。脸遮得住,那两团大奶能缩回去?

“三当家的,你见过鬼子么?”老旦故作正色问。

“没有,我想去宰几个,叔叔不让。”徐玉兰嘴一撇,踢掉瘦瘦的鞋,在床上荡起了双腿。

“你还是先听他的,让你的神婆过来治治我,我们明天就走。”老旦木着脸说。

大伙儿开始表态,海涛自不用说,玉茗还是“只听你的”那句话,大薛直接点了头,眯缝着眼看着二子,二子支吾了几句,见老旦瞪着他,一跺脚也去。梁七脆弱的肠胃已被折腾得日日拿茅房当家,忙不迭地举手同意。朱铜头摸着肚子闷声不响。老旦让他再想想,他没打过仗,不要求他跟着。明天一早就启程,各自收拾齐备。

“你个龟孙儿,关你球事?又要逼着俺和你去送死……”人都走了后,二子蹲在凳子上恶狠狠地撂了一句。

“咱死不了的,俺觉得。”老旦嘟着嘴说。

“觉得你个屁!”二子跳下来说,“咱一次次玩命,板子村的兄弟玩没了,身边几百个兄弟也玩没了,咱命大得让阎王都怕了,阴曹地府早盯上咱了,你还感觉?俺感觉可不好,糟得很哩。”二子气愤极了,烟锅磕得都要断了。

院里跑进个人,咣咣地拍门大喊:“你们这又是干啥去?我哥不是说让你们待着等他么?这才回来几天,就又要出去撒野?”竟是麻子妹,她这么快就冲来,定是揪着哪个兄弟套了话。

“别瞎嚷嚷,你哥来了口信儿,俺们几个要和部队会合去,这是命令呢。再说俺们的新军功章还没着落哩,等俺报了到一起取回来,都送给你,到时妹子你拿着做剪刀做夜壶随便……你先回去,俺光着屁股哩。”

“你回了部队不就又上前线了?那还咋个回得来?你们去了他还能回来?你骗鬼哩!光着屁股怎地?俺又不是没见过!开门!”麻子妹抬脚便踹,木头门松垮不堪,咔嚓就烂下一块。老旦无奈,只能开了。麻子妹呼地弹进来,拿着给他的药。

“鬼子还在武汉,长沙一时半会儿的哪有仗打?俺们争取拉他过来,老倌子都给了信物,下了死命令,妹子你为啥连俺都信不过?俺们明儿一早就动身,你也给俺准备点药和吃喝呗?”老旦嬉笑着伸手拿药。

“俺就是不信!要不就一起去!”麻子妹一把打开了他,气呼呼坐去门口,浑身的肉挤成轮胎似的。老旦陪她坐下,见要哭了,知道骗不了她。

“妹子,俺不放心你哥,不拽他,他不会回来的……”老旦拍了拍她的肩膀,麻子妹却抓住了他的手。

“俺想哥,俺就他这一个亲人了……”麻子妹抬眼看着他,老旦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被看得头皮发木,肚子又隐隐地疼起来。

徐玉兰叫来了山寨的神婆。说是神婆,更像个要饭的疯子。她留着半尺长的指甲和三尺长的白发,双眼像对鲜红的辣椒,一嘴牙齿像故意掰歪,用锉磨过,竟没一个方正的,这还罢了,那一身臊臭堪比霉豆腐加臭豆腐。老旦被她瞪得发毛,熏得要吐,她坚硬的指甲在他浑身兜兜转转,刺来刺去,敲出瘆人的声音。徐玉兰看着老旦,眼睛睁得老大,见老旦被这神婆吓得怯怯的,就呵呵笑起来。神婆让老旦闭上眼,开始念经,边摸边掐,推滚他笨重的身体。那双可怕的手无处不去,摸掐得老旦冷汗周身,最后竟隔着裤衩揪住那串玩意狠狠一拽,老旦七魂揪走了六魄,啊呀大叫,捂着下面咕咚掉下了床。

“老逼!你做甚?”

老旦大骂,那玩意火辣辣地硬起来,肚子里肠鸣胃叫,后门一吞一吐,一串响屁轰隆隆就放了出去。徐玉兰捂着鼻子退后,指着老旦满脸羞红。神婆眼都不抬,收拾东西拔腿便走。她走了几步,回身指着老旦那里,眯缝着眼说:“好一条腊肠,好一条腊肠呢……”

老旦怒不可遏,跳起来要翻脸,神婆早迈出了门。徐玉兰揪住了他:“好了没有?神不神?”

老旦揉了揉肚子,顿觉浑身通泰,冷汗化作畅意,热流游走着全身。小色匪在门口哈着腰看,见徐玉兰瞪他,刺溜就没了影。这神婆果然好手段,只是如何知道扯鸡巴蛋能治疗肠胃?袁白先生可从没说过这种路数。老旦啧啧称奇,见徐玉兰娇喜得意,俏丽的笑脸和丰满的身躯似收似放,那里便直通通横斜竖挑。老旦大惊,又大羞,忙坐下四处摸烟。眼前伸过一只葱白的手,递过一根细细卷好的烟。老旦抬头,只见徐玉兰那张比饺子皮还要白净的脸,红得像烧起来一般了。

天亮时分,黄老倌子来村口送行。他穿着浆好的长黑衣,秃头在黎明里烁烁放光。老兵们带了好酒,女人们打包好腊肉腊肠腊鱼和梅干菜。二当家的一身皮扣,腰插双枪,背后是柄可怕的大刀。黄老倌子挨个给六人敬了酒,老兵们也全都满上。正要辞行,朱铜头拎着大包小包狂奔而来。他跌撞着扔下行头,给老旦和战士们敬了个礼。大伙都笑了,二子拍着朱铜头说:“咋了?怕我们回不来没人付你的药钱?跟你的小甄美人交代过了?”

“我脸皮子再厚,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咯噔啊,昨晚上一宿没睡,你们一走,我这心里就没着落了!啥小甄美人?我跟她之间球事也没有!老哥、兄弟们别嫌弃我就行!”

“咋说的呢……快把老爷子这杯酒喝了,咱们上路!”老旦心下感动。黄老倌子却不买账:“废什么话?喝了酒快走!当兵哪有你这样的?”

大早晨的,热乎乎的烧酒下肚,众人都成了大红脸。老旦等人纷纷拎枪上马。山中空气清冽,山口郁气腾腾。冬至已过,湘中的黄家冲还是深秋景色,山林里雾气薄掩,鸟雀争鸣,清新的草木香味浸入心脾,蜿蜒的山路上,亮晶晶的露水凝出诡异的光。回眼望去,黄家冲青烟袅袅,睡醒的鸡鸭鹅咯咯咕咕,那声音如此亲切,让老旦留恋起这安逸的山村。黄老倌子仍在村口遥望,如钟似鼎,黑衣轻轻抖动。这个把月恍如隔世呦。半山腰一个苗条的身影挥着双臂。老旦认出那是没有扎头发的徐玉兰,她在竹林里像只蹦跳的白羊。但这一切只是片刻,他只听见徐玉兰在山坡上嗨呦呦地呼喊了几声,一切就消失在雾气和吱吱呀呀的车轮声里了……

穿过益阳,到了岳阳,也就到了两湖边界。一路无惊无险,人们都在往后跑,他们反倒往回去,有脑子的都知道这伙人不好惹,躲之唯恐不及。二当家黄贵让人送了飞鸽信儿,这一路还有吃有喝,只是人们都在问:你们回去干啥?不知道鬼子打过来了?你们是想趁火打劫国民政府,还是抽了羊角风?

看地图,通城百里在望。老旦带着弟兄们到城北住下,准备明早过去。城里部队也不少,只看着委顿狼狈,不像在武汉时光鲜。街道两旁躺着不少伤兵和染了瘟疫的百姓,大多无人问津。各家各户的门板、棉被、床席、枕套、衣柜,甚至还有装米的大缸,通通被运往城外巩固工事。岳阳城像被路障和铁丝网包起来的粽子,文庙成了炮楼子,岳阳楼周围的高射机枪密如竹林。百姓大多跑路,但仍有不少留在城里继续过活,帮着国军修筑工事。城市不算大,但饶有意思,街道和房屋带着古香,飞檐迂回,菱窗围院,窗户雕着好看的花。而这一切都将化作焦土,如打了几个月的武汉,老旦心中好是惋惜。

从告示上得知,武汉城已成残垣断壁,除了鬼子弄的,还有国民政府自毁的,是为“焦土抗战”。军民全线撤退,武汉城拱手让人。尽管蒋老头子一再强调武汉战役给中国争取了时间,巩固了后方防御,老旦依然心如死灰,守住武汉和守住中国原来是两回事。中国成了一件敞风漏气的破衣服,捂住前胸,露了屁股。百万军民誓死保卫的长江防线一夜之间就给了鬼子,这“主动放弃”,如何接受?弟兄们沉默着,来往的士兵落落寡欢,信心降到了抗战以来的最低点。一退再退,再退就到了西南,那是真正的烟瘴蛮荒之地,人可怎么活?老旦纵不懂军事,也明白武汉的失守将导致鄂、赣大部被日军攻占,湘、渝面临直接威胁。多半个中国已经沦陷,一百万党国精锐部队灰飞烟灭,这么打都打不过,亡国是早晚的事了。蒋老头没准儿会带着部队钻山沟去,老百姓咋办?鬼子占了板子村会如何?像东北那后生说的见大姑娘就按倒,见人吃大米白面就拿刺刀挑了?翠儿皮白奶大的,模样招人呦……不敢想,但翠儿机灵,定也能如徐玉兰一般想到剃头抹锅底灰的主意。

一早起来,吃饭喂马,大家披挂出发。行至城口被卫兵拦住。守卫部队奇怪,都唯恐跑得不快,这七个家伙还要骑马去湖北通城,不是要去当汉奸吧?任是老旦说破了嘴,城防部队就是不放,老旦也拿不出原属部队的凭证。城防部队不敢放也不敢抓,摇电话报告了头目。老旦一行被缴了械,带进了前卫营指挥所。

先说话的是个上尉,瘦如乞丐,武装带太宽大,在腰上晃悠悠地垂着,说几句就要拎一下。瘦猴上尉正在和另外几个军官打麻将,大早晨的,屋里已是烟气腾腾。见他们进来,瘦猴上尉斜着眼说:“你们知不知道上面的命令?别说是当兵的,老百姓都不让过去……”说罢,他打出一张牌,“四万!”

“我碰!你这么猴急着吃,不怕撑着?”他对面的军官拿起牌,回头看了一眼,又摘出自己一张敲在桌面上,头也不回道,“昨天有两个兵,揣着地图往北跑,出了城才被抓回来,今天早晨毙在城根下面了,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带了什么?你是带头的?”此人又扭过脸,一副不屑样。

“看着不像呢……”还有个戴手套军官,这人打麻将都戴着手套,看来稀罕干净。

“俺是第2军军部特别行动科直属突击连副连长……”老旦决定不说姓名,省得笑着他们,“俺正在等着军部的重新整编,这六个都是俺的兵。”

听老旦报了身份,瘦猴上尉要摔的一张牌轻轻放了,几个军官或揪衣服、或咳嗽着站起来,看着老旦,带着狐疑。

“既是第2军的,怎不在部队里?你们可在长沙呢。”一个矮胖子说。

“俺奉命保护军部要人到湘中去了一趟,任务完成,这又要赶回去。”老旦这话理直气壮,本来也是这么回事么。“如果诸位不信,可以看看这个。”老旦说罢从怀里掏出军功章,这些铁牌子都别在一块布上,几个军官一看就傻了眼,那三等宝鼎勋章可不是一般的战斗经历能获得的,这说明老旦至少是尉级军官,因还是战时才发三等,如果将来大授,鬼知道会是几等。

“老兄,不是兄弟不给面子,上面有命令,岳阳城只进不出,再过几天进都进不来了,这满地都是鬼子的奸细呢。你们要过去必须得有师部的命令,或者你们第2军的长官手谕,你这么不明不白地硬过,兄弟我……呵呵……这个不好做主啊!”瘦猴上尉换作谄笑,口风却丝毫不松。

“说的是,说的是,你要过去就得有个材料,我这儿得有记录,万一你回不来,我们都跟着吃挂落啊!”刚才搭话的军官也戴上了帽子,笑呵呵地假客套。老旦却在想,这几个球攘的货不是想要钱吧?

“几位老兄,实不相瞒,俺们这次去不是部队的任务。俺们突击连半年前干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死得就剩你眼前这几苗人了,军里有意让俺们休养了个把月。前些日得到消息,我们的老长官高昱团长和几百个伤兵被困在通城,俺这次要寻他回来。高团长救过俺的命,俺不能贪生不顾,各位给个面子,俺不会写字,画个押留下,把这军功章也押在这儿,回不来也绝不连累大家。俺知道大家也不容易,守城门寡糟乏味,俺自是晓得,这儿只带了这十几块大洋给弟兄们买酒,就给俺这个面子过去,如何?”

老旦说完一扭脸,朱铜头麻利地掏出十几块大洋放在桌上,是从老旦和二子那份里来的,白花花的很是诱人。

“呦呵,可是去炸鬼子机场的河南老旦?”戴手套的军官突然说了话,走来几步。

“没得错,是俺……”老旦木然看着他。戴手套的军官挺起肚子敬了个礼,探过来握住了老旦的手,大清早嘴里扑来一口蒜味。

“哎呀,久仰久仰!幸会幸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也是河南过来的,是192师29团3营副营长钟文辉,高团长也曾提携过俺,咋的?他没回这边来?”钟文辉摘了手套,又和老旦握了手。瘦猴上尉是个懂事的,变戏法般夹了几根烟递过来。

“敢情还是老乡哪!高团长奉命扫尾,带着伤兵跑得慢了,就给堵在半道了,其他情况不明。俺带了他老旅长的命令,非把他找回来不可!”老旦接过一支烟说。

“可就你们几个……”钟文辉诧异道。是啊,这么几根葱去干这么难的事,给谁谁信呢?

“俺们去炸机场,不也就那么一百号人?”老旦不以为然。

钟文辉看了看其他几个麻友,晃着大脑袋说:“弟兄们,要不这么着,老哥你给刘队长……画个押,军功章也别给咱们留证明了,这位老兄仗义赴险,俺信他,但须快去快回。你身经百战,啥形势一瞧就明白,能救自然是好,救不了也只能退回来。各位老弟给俺钟大头一个面子,糊涂过去如何?”

军衔最高的钟大头说了话,麻友们不反对,有人抓耳挠腮地支吾。二子又拿出几包上好的腊肉和香烟放在桌上,说这是黄家冲的山货,给几位长官喝个酒。几人忙惭愧惭愧、客气客气地过去点头了。

“这年头都不容易,我这几位老弟也是五湖四海的,我再拿个主意,吃喝留下,这大洋你们还是带在身上,一路上难免还用得上,要是把高团长接回来,你再请我们哥几个喝酒,这点钱没准还不够呢!”钟大头拿过大洋塞给老旦说。

“这如何使得?”老旦忙推托。

“哎呀,如何使不得?兄弟将来说不定还要你照顾周全呐!”

钟大头皮肤黝黑,身形敦实,外八字走得稳稳当当的,不穿军装,定也是条庄稼汉。老旦红着脸拿回大洋,还以为他们要狠敲一笔,原来也是仗义的哩。瘦猴长官见状也借坡下驴,忙张罗着让卫兵备酒备菜,早饭当午饭吃,怎么也要送个行。

一场酒喝到中午,几个人都开始称兄道弟了。钟大头一高兴,把一辆卡车钥匙也扔给了老旦。老旦被灌得稀里糊涂,一个劲摆手推辞不要。二子早接了过来,几杯酒灌回去,那几个就躺了。钟大头喝到酣处,抱住老旦说起伤心事,约着打完了仗两人一定要相伴回河南老家,老旦被他撩得哭了一场。弟兄们倒识数,没有一个贪杯的,唯独老旦醉成了一团。二子悄悄带足了油,马都留在城门下,众人拆开抱一起的老旦和钟大头,油门一轰就上路了。

被车颠得吐了几次,老旦清醒过来,见大家都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便讨水喝。梁七带劲地开着车,对他喊着:“老哥啊,这顿酒没白喝,喝出一辆美国卡车来,这便宜可占得大了!这要是走路回去,再碰上来的时候那狗日的天气,咱们可就惨了呦。”

“那钟大头也该醒了,说不定现在正在城头上望着咱们后悔呢!”朱铜头得意道。

“老哥喝得就知道摆手,俺不要俺不要!亏了二子手快……”玉茗说。

“俺还是喜欢骑骑马,这汽油味闻着不舒服呢。”老旦喝下半壶水,洗了把脸,再抬头看,国军溃败队伍出现了。路边开始有弹坑,时不时得下来推车。路边死尸肿得黑胖,苍蝇黑压压地堆在上面。丢弃的衣服、废弃的车辆和大筐小篮随处可见,走不动的人就躺在路边,连伤带病的活不了几天。二子搭了一个传令兵的摩托去打探消息,半晌回来,说鬼子离这里只有五十里地了。

又走了半天,路上已不见人影,成群结队的野狗逡巡在吃光的骨头架子间。开车到了通城外围,老旦决定步行。大家把车隐藏在一条沟里,二子拆了方向盘和输油管藏在地里,这车就偷不走了。望远镜里,能看到通城的一座塔尖,高高挑着膏药旗。半个县城还在燃烧,乌云随暮霭降临,黑压压地沉在头顶。偶尔有一串子弹飞过天空,缓慢如发光的鸟。是鬼子在屠城,还是剩余的战士在抵抗呢?老旦拿出梳子梳头,把帽子摘下来藏了。

“太阳落了就进去,弟兄们小心!”

躲过城头上扫来扫去的探照灯,他们在城边找到个炸烂的缺口,竟没有防守,他们进去,溜着街边儿往里探。鬼子在施行灯火管制,除了一些冲天火焰,通城遍处漆黑。鬼子的巡逻小队举着火把跑过,尖利的喊叫令人毛骨悚然。各家各户都窗户紧闭,不知里面的人是死是活。七人摸近县城南部的医院驻地,找了个四通八达的院子,爬上房顶看去。

街边点着火把,火光撕着黑夜,照亮路边的血痕。约摸一个营的鬼子整齐地走过广场,牛皮鞋踩得山响,刺刀映着火光,将月光割成碎片。路的尽头挤着百十个国军战俘,三挺机枪围成半圆对着他们,狼狗嗷嗷地叫着,并没人制止它们。

“是他们吗?”二子问。

“不是,看着是……警察部队。”老旦举着望远镜说。

“救么?”二子又问。

“怎么救?”老旦摇摇头。

一个鬼子军官骑着大马,纵到战俘面前,举着鞭子叽里咕噜喊着什么。警察弟兄分成了两拨,一半人走到了另一边,还有几十个没有动。马上的鬼子随意地挥了下手,几挺机枪便扫射了。警察们割麦子似的倒着,穿过他们的子弹在墙上打出血红的火星,枪口的火焰盖过了火把的亮光,刺得老旦心揪成了团。枪声停下,几个鬼子上前去检查,看到没断气的就补一刺刀。一个装死的跳起来冲向外边,拖着一条断腿。三个鬼子不慌不忙地端平步枪,一个齐射,那弟兄扯得飞起来,直挺挺摔在青石路上。两条狼狗过去咔咔咬了几口,看着不动了才跑回去,瞪着那些投降的人。老旦掐了掐颤抖的手,咽下一团酸涩的唾液。

“老哥!你看那边!”玉茗眼尖,指着更远的地方说。

广场的东北角堆着高高的尸体,鬼子正在往上浇汽油,马车上拉下更多的尸体往死人堆上扔。火焰突地跳了起来,像他们曾点燃的油库,烧得噼啪作响,那火焰颜色发绿,滚着红色的烟。浓烈的汽油和人肉味吹来,老旦反了胃,低下头喘了几口气。

“老哥,这么多鬼子,等后半夜再找吧?”陈玉茗问。

“二子,去周围看看。”老旦轻轻推了下二子。二子点了头,退进了黑暗里。

大家躲在屋子里等着鬼子散去。但零星的枪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以及狼狗的狂吠声、鬼子的狞笑,说明这个夜会一直继续。这些声音交织成恐怖的夜歌,卷着那些幽魂跌入地狱。大家默然无语,屋子里一片死寂。大薛不停地闻着一支烟,他不会点燃,那会招来狗一样的鬼子。飞虫在屋里角落中嗡嗡作响,老旦听到它们挣扎般的喘息,这异于战场的沉重从心里弥漫,似乎淹满了这间破烂的房子。明月高悬,月光如刺刀的锋芒,笼罩着死去的边城。

一声枪响将昏昏欲睡的老旦惊醒,他抓起了枪。弟兄们看来都没睡,有人轻轻地拉开枪栓。玉茗探头看向屋外,招呼老旦过去。老旦清楚地看到几个国军战士跑来,他们开着枪跳进了院子,后面是十几个鬼子。一个战士被打死在墙头上,倒栽葱掉下去,剩下的三拐两拐,竟然进了后院,头也不抬地钻进了上房。这院子很大,里面又横着个花坛,偏房里这七人还没来得及从后门出了院子,老旦刚把手枪的火顶上,鬼子就追过来了。老旦等忙猫在花坛和照壁下面。十几个鬼子叽叽喳喳地跟进了院子,正房子里的战士无路可走,朝外邦邦放枪,鬼子们躲在隐蔽物后面还击。一个鬼子躲到一棵树下,大薛就在他旁边的水车下面。老旦见鬼子就这几个,对大薛点了头。大薛直起身一步跨去,捂着嘴捅进匕首,悄无声息地放下,走向第二个。老旦等也悄悄摸到鬼子们身后,每人分了一两个。老旦一招呼,不紧不慢的手枪就把屁股向后的鬼子干掉了。鬼子头目惊诧地回过头,正要大喊,见一个壮汉手里的刀直戳过来,凉飕飕钻过了自己的眼睛。

“没事了,自己人,弟兄们都出来吧。”老旦轻声喊道。陈玉茗拔出鬼子脑袋里的匕首,顺手从他身上摸了把撸子。

门开了,三个人从房间里跳出来,个个都血红着眼睛,脸黑得像锅底,慌张四望。

他们是执行焦土任务的工兵,这个工兵排炸完最后一座堡垒般的混凝土工事,没料鬼子来得这么快,他们没有重武器,机枪都没有,几十人眨眼就只剩四个了,没头苍蝇似的乱逃乱撞,杀了鬼子抢枪抢粮,如此亡命两天,刚才就准备壮烈了。

他们并不知道307团的动向,说通城里还有不少弟兄呢,但都是散兵游勇,形不成威胁,鬼子大部队都绕奔岳阳东部,只留了两个联队的兵力围剿。城南的仓库群那边还有战斗,有百十个国军依然在炸毁的废墟里打游击,天天有弟兄被鬼子从那边抬出来。这四人原本就是奔那边去的。

三个工兵愿意和老旦等一起去找。二子一身血地回来,说路上杀了两个拉屎的鬼子,他验证了工兵的消息,南边仓库仍然在战斗,鬼子围得铁桶一样,但并没有猛攻。

“有没有团长的消息?”老旦忙问。

“说不准,有一个百姓讲领头的是几个官,上午他们想突围,一两百人两个方向冲出来,一个当官的冲在前面,当场打死了。鬼子人不多,但是火力太猛,昨天还开来了两辆坦克,弟兄们死了不少,退回去了。”二子说完,觉得没回答完老旦的问题,就又说,“如果团长还活着,有可能就在那边。”

“离这儿有多远?”

“摸过去只一袋烟工夫,要是碰上鬼子就不好说了。”

“走!”老旦立刻决定。他说得痛快,站起身来却犹豫着,不由得四处张望着。

“老哥,用老办法试试?好走。”陈玉茗指着地上的一些鬼子说。

老旦愣了一下,略微数了数,眼睛亮了,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心想真是白跟杨铁筠混了一场。

小城面目全非,街道布满砖石瓦砾和发臭的尸体,根本无法走快,十一个人走走停停,纵然穿了鬼子衣服,仍谨慎躲过路上的鬼子。夜长梦多,而黎明更加可怕。老旦恨不得天下公鸡都死绝,天干脆不要放亮。

通城南湖医院突兀如麦地里的稻草人,是为数不多的健在楼房。几个鬼子向楼里喊着话,旁边的民房里还睡着不少。今天鬼子遇到了稀罕事,大楼里这百十来号人骨头太硬。任一个连的皇军怎么打怎么炸,就是不投降,每冲一次都要死十几个战士,隔几次就要抬下去一个举着刀的帝国军官。运来的两挺小钢炮把大楼炸得像马蜂窝,却撼不动筋骨,房子就是不倒。开来的坦克口径不够,打得了土碉堡,却啃不动这德国人造的老楼。两天下来,鬼子颇为头痛,只能死死地围住,等着拉来山炮,反正这些国军也跑不了,再围个两三天的,也没准不攻自破了。喊话的汉奸被楼里的狙击手干掉了两个,脑袋打成了烂柿子,现在喊话的是个五音不全的鬼子,正在照着一张纸念着:

“你们的……抵抗的……不要……了,皇军优待……俘虏……的,否则明天……大炮的……干活了……你们中国人讲话,好汉不吃……眼前龟……的……”

楼里哄堂大笑,有人应道:“谁说的,咱们东北人最喜欢炖日本王八,而且专拣爬得最近的王八下锅,你把头露出来,让大爷我瞅瞅你的龟头是不是个鳖犊子球样,八格你妈了个牙路!”

鬼子听不懂,但估计不是好话,也“八格八格”地骂着,很快又是一炮,炸得烟尘弥漫。

天亮之前雾水很重。鬼子们还是单衣,自是凉得透了,都缩在沙袋后面。头是不敢冒的,楼里面要命的狙击手指哪儿打哪儿,晚上敲脑袋也不含糊,暂且眯着吧,天皇保佑黎明快点来吧!东条保佑大炮快点来吧!

受冻的滋味不好受,鬼子们龇牙咧嘴地挨着。早饭还要过一个小时,听说会有热乎乎的饭团和牛肉汤呢。百无聊赖间,一队友军无精打采地走来了,看衣服是第10师团的呢,只是一个个肮脏不堪,像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担架上的两个伤兵一动不动,看来是不行了。见他们大咧咧走过来,几个鬼子忙比划着叫着让他们趴下,这帮人忙散开跑来。楼里打出一枪,打飞了一个家伙的帽子。他们忙趴到地面上,蛇一样爬到了沙袋后面,拉过了两个担架。

鬼子热心地问长问短:挨枪的人没事吧?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啊?你怎么胡子留那么长啊?这些不懂事的笨蛋大概是被吓坏了,手和嘴一个劲地哆嗦呢。这肯定是九州岛来的乡巴佬,咋一枪就吓成这个球样?鬼子摇拨浪鼓似的摇着一个人的肩膀。此人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瞅自己,他挤出一个丑陋的笑,露出一口焦黄的、沾满污垢的大牙,那一张大嘴真是臭不可闻呐,仿佛生出来就从没刷过牙。鬼子被熏得扭脸闭眼,却听到一句不懂的中国话:

“龟孙儿,爷日你妈!”

这是什么意思?九州话好像不这么说?不好,这是支那兵!

鬼子刚把手放在枪上,肚子上已经凉冰冰地透入了一把匕首。疼得要喊,一只大手又卡在喉咙上,咯吱一声,喉咙像掰苞米似的碎了。弥留之际,鬼子偏过头去,见几个同伴的遭遇也大多如此。有个家伙勒死了他身边一个弟兄,又把那绳子穿回腰间——这竟是那家伙的腰带?这人边系腰带边看着他,纳闷地躬身过来,猛地将他的脖子扭过去。鬼子听到咔嚓的声音,知道自己那根小脖子被这个中国兵粗鲁地拧断了。

老旦弄死这个鬼子,让弟兄们迅速占了位置。

“海涛快去!”他低声喊道。

担架上的海涛猛地跳起来,挥舞着一件国军衣服往大楼里面跑。楼上的人都看着呢,自是没有开枪。老旦和梁七扔了鬼子帽,迅速把轻重机枪对准旁边的一个帐篷,那里是大楼射击死角,可睡着一个排的鬼子。大薛和二子跑过去把弄两门小钢炮,陈玉茗和几个工兵则扑向了路边的坦克。朱铜头一个个从箱子里掏着手雷。不一会儿,楼里的弟兄们悄无声息地成群下楼。百米之外的夹击阵地上的鬼子发现了情况,过来了十几个人想看看怎么回事,却见平射炮开了火,几个人便炸死在街头。帐篷里的鬼子醒了,眼屎还没揉,密集的机枪便钻进来。没死的鬼子满大街乱跑,躲着扔来的手雷——他们怎么扔得那么远?坦克兵被炮声从梦中惊醒,打开王八盖子刚把头伸出来,就被从天而降的枪托砸了个满堂红,两个冰凉沉重的物件在坦克里叮当乱碰,拔开血糊的眼皮一看,是冒烟的菠萝手雷。

两声闷响,坦克喷出带血的烟,老旦为里面的鬼子肉疼。这玉茗真够狠的,小坦克肚子里扔进两颗,鬼子不炸成饺子馅儿才怪。可玉茗还不过瘾,操起坦克机枪开始扫射,满街鬼子死得东倒西歪。大薛和海涛在旁边也过足了瘾,小钢炮打得兴高采烈。他们准头不佳却威慑力十足,鬼子被自己的坦克和钢炮拦住,估计肺也气炸了,跋山涉水过来的坦克完蛋得不明不白,冲过去的鬼子死得尸首分离,他们全缩在两边不敢乱动。眼见着楼里逃出来的一多半是伤兵,早知如此,还不如昨天就咬牙攻下来。

老旦催着大家撤退,一边扯开嗓子喊着:“谁看见307团的高团长了?一脸麻子的高团长,有谁认识他?有谁见过307团的高昱团长?”

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兵扭头道:“是307团的高团长?一脸大麻子?”

“对!对!你见过他,他在这里么?”老旦激动地抓住他。

“见是见过,前天还碰过面,可是……”

“可是什么?说话咋半截子哩?”老旦急了。

“昨儿晚上……他死了……”小兵见他怔住了,又补了一句,“他是自杀的。”

老旦身边落下一串机枪子弹,从地面窜到墙上,钻得火星乱崩。小兵刚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颗,人倒了,脑浆子蒲扇样喷在墙上,黏黏地往下流。老旦呆呆地看着这面墙,眼里塞满了红色,嘴里喃喃地说:“这不是扯淡么!这不是扯淡么?”

二子扑来,一把拽倒了老旦,冲着他大喊着什么。老旦什么都听不到,只觉得血流进双耳,汽油一样烧着,它们痛苦得要焦了裂了。

“二子,老旦!”一个瘦高个子弯腰跑来,攥住了老旦的手。

“你们怎么来了……你们怎么才来?”这竟是在村儿里抓走老旦的王立疆。他先是惊讶,后是伤心,然后……是愤怒,他指着满是烟尘的大楼说,“他扔下我们走了,人还在楼上……”

老旦脑袋里嗡嗡作响,王立疆后面的话听不见了。二子和海涛发着狠冲进大楼,谁也拦不住。老旦心里一急,也拔开腿赶了过去。王立疆在后面喊着:“老旦回来,来不及了,要把伤兵全带走……他在二楼左边!”

外边枪炮剧烈,鬼子增援部队分批赶到了。大炮竟然也到了,大楼被轰得摇摇欲坠。漆黑的走廊里,老旦跟着二子和海涛,借着窗外枪炮的火光,终于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躺在床上的麻子团长。他静静地躺在那儿,军装一丝不苟,一块破烂的军旗盖在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脸麻子,那刚毅的两道眉毛,那铁棍都难撬开的嘴角,正是曾经给自己授勋的麻子团长高昱。

“高团长!”老旦一声长号,一头扑在他的身侧。他想敬礼,却抬不起手。他想大哭,却没有眼泪。他看着麻子团长那张冰冷的脸,顿觉这世界的无情,顿觉那些希望的幻灭。

“团长啊!你咋这样哩?你咋就能这样撂下哩?咱们刀山火海都过来啦……你咋这个时候自个走哩?俺的好团长唉……啊……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涂的团长大哥啊……”

老旦晃着麻子团长的胳膊,拂过之处冰冷僵硬。老旦又变作那个软弱农民,他需要这个人的存在,那是信念,是支撑,是一堵结实的墙。黄河岸边那个战马上威武的军官,那个带着几千人跪下的热血汉子,那个发誓要打回去的不屈的男子汉,就这么走了?

麻子团长胸前有个小小的枪眼,正对心脏,军服被枪口烧焦了一圈,这是手枪抵在那儿开火的缘故。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呀,老旦痛得周身麻木。二子和海涛站在身后,流着泪敬着礼。炮火在窗外闪耀,厮杀在楼下倾轧,老旦仍在怀疑这个结果,他为啥要这样做?最后一次见面还好好的,武汉战况即便令人丧气,也没看出他有半点慌乱和消沉。被围在这房子里还有几百弟兄,他会这样就走?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不是这样的人。黄老倌子说麻三比他还要刚硬,二十出头的时候就不把吃枪子儿当回事儿了,是硬邦邦一个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犟驴,为啥竟走了这条道儿?

悲痛和困惑相互交织,老旦不能消解这庞大的痛苦,竟想随团长而去了。他在团长的脑袋边上仰天干号,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悲伤。仿佛此人这决然的一走,也将自己的希望和勇气都一并带走了。前路的光亮本就微弱,更突然陷入黑暗,仿佛面临漆黑的深渊。黄河边上那重重的一拳,那两记响亮至今的耳光,那把救过他命的军刀,不知给了他多少力量和决心。

外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大楼开始坍塌,可老旦无意离去。他后悔在路上没快一步,俺要是在,你死得成?你不是命令过医生不准让俺死么?你要死俺跟着你死,你还能下这狠心?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老旦咬牙跳起,从二子腰里掏出手雷就要拉。门口涌进了几个不认识的国军战士,看了看他,一个箭步抢下了他的手雷。老旦歪着头龇牙咧嘴地要骂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了一镐头,眼前铙磬齐鸣,金光四射。恍惚之中,他感到自己正飞下楼去,二子愤怒的骂声东拐西拐。再睁开眼,尽是脏兮兮的绑腿和满地的尸体,那些脚将弹壳踢得噼啦作响,间或趟过一个冒着热气的血洼。爆炸声在头顶接连响起,大地蔚然震颤。老旦挣扎着抬眼望去,几架鬼子飞机轰然掠过,碎烂的大楼正缓缓坐塌下去,像要死去的巨人。满天的星光如此明亮,一闪一闪地像在对他说着什么。烟尘卷起,将周围的一切盖得严严实实了。

“团长——”

老旦嘶喊着,却听不见,不知是喊不出声,还是被那些巨响掩盖。眼前晃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弟兄尸体,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泛着血红黯淡的光……

早晨。

板子村的早晨。

天蓝得受不了,一丝云没有。太阳不知在哪儿,但一切都明亮着。老旦独自在田里刨地,准备种下一垄子香甜的南瓜。汗水从额头滑落,舒坦地流过他的腮边,在满是胡茬的下巴上滞留了下,汇成一串串滴进松软的土地。风掀起的土沫子落进嘴里,带着淡淡的甜腥。刨到地头的时候他直起腰来,抹一把汗,扔下沉重的锄头,看看四周无人,便拉下裤子,享受地掏出那一根来,稍微抖了两下,它便长出那么一截。老旦松开两手,叉腰看着天,觉得正融化在那汪蓝里,下面哗啦啦地射出去,有带子河的流水声。他微微拧着身体,绕着圈浇地,口中念念有词:

“肥水不流外人田!寡妇不将懒汉嫌……”

放完一肚子水,手在褡裢上抹了抹,他拿出翠儿准备的凉水和卷饼——里面有大葱、咸菜和两片熏肉,他立刻流出口水,一屁股坐在地垄上啃起来。板子村在不远处,自己那几间小土房像窝头一样窠臼着,房顶上和着泥的秸秆整齐地铺着,明天便能盖上新买的油毡,那什么雨都不怕了。门口挂着的那串金黄的玉米棒子是谢老栓儿给的,为这个,他老婆折腾了个把礼拜,直到翠儿把同样长短的一串辣子拎过去才笑逐颜开。房顶的烟囱冒着青青的烟,估计翠儿刚刚烧完一锅滚水,把麦秆续上,准备蒸起晚上的窝头。老旦眯着眼笑着,幸福周涌着全身,哦对了!门口那个铁环不知被谁家的兔娃子摘去,定是卖给收破烂的老汉去换糖吃了,要记着到大集上去找铁匠黑兄弟要个马掌回来,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

“咩……咩……啪……啪!”

山坡那边的鳖怪放着几只没毛的羊,小鞭子抽得山响。那小子自打来了板子村,被袁白先生调教得很是上路,他说老家那边饥荒加上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断定这三寸丁鳖怪是瘟疫的罪魁祸首,几百村民舞着刀枪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鳖怪他爹怒了,一锄头砸死了大仙,连夜带着婆娘和鳖怪跑了,路上除了他都饿死了。袁白先生认他做掌灯干侄子。如今这鳖怪已经到了娶婆娘的年龄。挺壮实的后生,长不过一条大板凳,腰带却赶上两个裤子长了。除了唢呐吹得好,鳖怪还长了个陕北金喇叭亮嗓,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了黄土唱大风,羡煞老旦和一众后生。但鳖怪就是见不得女人,一见女人就瘪了气,钻去桌子下面,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开口。村里迎亲出丧的都请这后生去捧场,鳖怪从不要钱,给口馍吃给口汤喝就能张嘴开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脚。所以他岁数虽小,个头虽矬,村望却已不在老旦之下。他还没爬过山坡,就在那边放开喉咙开唱了:

天上的鹊儿一对儿对儿

地上的人儿一双双

荏啥俺的心儿空落落

是妹儿的脸蛋儿红汪汪

早旱的麦子粒粒甜

晚开的荷花片片芳

荏啥俺的心儿酸汤汤

是妹儿的小脚十里香

唉嘿呦

光腚的后生勤流汗

把心里的妹子儿请进房

嘿嘿呦呦到天光

带把儿的娃儿比猪胖

老旦支在镐把上,听着鳖怪那洪亮入云、九转回环的陕北歌谣,望着那慢慢落下去的日头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不由得痴了……

突然一个人从垄下走来,一身军装却戴着一个大顶草帽,脚下蹚起黄黄的土。老旦揉一揉满是泥土的眼睛认真看去,那人抬起脸,草帽下一脸麻子,正望着自己笑哩。

“团长……”

老旦大叫着迎上去,可他一脚踩了空,翻滚着摔了下去,滚着滚着就成了黑夜,他周身冰凉,头疼欲裂,鼻孔里塞满了泥土。他猛地睁开眼,看到黑云如浪翻滚,飞快向后飘去,风声呼呼掠过,他像躺在一艘颠簸的船上。几支锃亮的步枪支在身边发着黑光,再扭过头,二子在旁边照例傻笑着。陈玉茗默默地看着自己,指了指后面。

老旦坐起身来,自己在来的那辆车上,兄弟们一个不少,还多了十几个伤兵和王立疆。车后有几辆日本卡车跟着,还泼命般跑着一百多人,王立疆笑着对他说:“知道你不肯下来,我让人把你绑走,和把你从村子里绑走一样。”

“谁打的俺?这小子真下得去手,真疼呦……”老旦摸着后脑勺,那里鼓起一个大包。

“不打狠点儿,你能晕过去?抽根烟吧。”王立疆递过嘴里的烟。

老旦接过来抽,不知该说什么。“刚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儿算球了,唉……”此一梦恍若南柯,他平静多了。

“想开点,高团长心里堵了,我发现苗头不对,但是没办法,一不留神他就走了……咱还要干下去……”王立疆自己又点上根烟。他憔悴不堪,脸上很多血道子结了痂。

“弟兄们都好么?”老旦问大家。

“都好,就是梁七抬担架被楼上自己人打了一枪,胳膊上钻了个洞,不碍事儿了。”

“后面哪来这么多人哩?”老旦着实不解。

“好多散兵都往一块凑,追来的一大群鬼子被他们撂倒不少,还有弟兄们在后面埋了地雷呢。”玉茗抱着一挺崭新的机枪说,这定是他的战利品了。

“看样子要下雨了。”王立疆抬头道,“能活着出来这么多人,老旦,你们几个了不起。”

“俺是来救他的……为啥不把他的尸体带走?”老旦问。

“活人还带不完,没事,团长不会介意的,鬼子敬重勇士,也不会糟蹋他。”王立疆掏了掏,拿出一块军功章递给老旦说,“这是你的,他让我见到你时给你。”

老旦接过来看着,图案是党旗的样子,他不认得这一种,也并无兴奋,顺手给了一旁垂涎的二子。

“这是青天白日勋章,水稻突击连本有两块,杨铁筠上尉和你的,是李延年军长特意关照下发的,杨铁筠既然牺牲,就不在战时奖励了,抗战胜利后,我想政府会有追认……活着的弟兄都有奖励,但军部早已撤离,胡参谋打得都失踪了,麻子团长就拿了这一块。”王立疆看着那章,又说,“到目前为止,整个战场才发了几十块青天白日章,老旦……谢谢你为国而战。”王立疆伸出一只焦黑的手,握住了老旦。老旦紧紧地握着王立疆的手,它们像长到一起似的。

“高团长有么?”老旦指着那章说。

“他应该有,或许还会有国光勋章,但他自杀了,不知会不会有影响。”王立疆挠着头说。

“他到底为什么自杀?”老旦皱眉道。王立疆却不说,低着头抽烟,眼睛里泪花闪起来。老旦便不问了,是啊,人都走了,问这有啥用?

“旦哥,你这下光宗耀祖了……”二子摩挲着它说。

“你要是稀罕,回村子就说是你的,骗个俊媳妇回去。”老旦呵呵笑了。

“那不成,俺骗上炕容易,这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妹子要是冲着它跟俺来的,可坏了,要哪天知道是你的,还不半夜去爬你的炕头?俺平白无故多了顶绿帽子,那时候你说俺是毙了你还是毙了她?”二子说罢,将章传给了陈玉茗。陈玉茗像掂银子那样抛了抛说:“八成能换几块大洋……”然后给了大薛。大薛举起了它,对着天空看着发呆。朱铜头就说:“这又不是望远镜,你这么看能看见啥?”大薛叽里咕噜比划了一阵,谁也听不懂,朱铜头就说:“他的意思是这章要挂在房里供着,给子孙看看。”

“这么小怎么挂?要挂也得做成地雷那么大呀?”二子比划着尺寸,勋章在一车弟兄手里传看着,有人啧啧称赞,有人看都不看,很快又回到老旦手里。老旦握着它,它已经被人摸热了。

“老旦留着它吧,它会给你带来下半辈子好运的。”王立疆抬起头说,他恢复了神态,见老旦揣起了奖章,又说,“真没想到,你是我抓来的,才不到一年就拿到这块章……我做梦都想得一块……当然是靠自己的战功。”

“这对你还不是小菜……”老旦说完有些后悔,这哪是小菜?板子村出来的伙伴就死剩下他和二子,每支参加的部队,弟兄几乎死个精光,自己伤了治、治了伤,几度生死,鬼门关上踩了好几遍的人,怎么能说这块章是小菜呢?这不是对死去的人的埋汰吗?

老旦收敛了神色,又说:“王营长你一定会有的,俺只是瞎猫撞来的,命大不死。”

“其实很多人都有资格获得这块章,只是……你确实有运气的成分,战区长官为了在蒋委员长面前突出你们奇袭斗方山那一仗的成果,就把你的事说了,你的事据说是蒋委员长定夺的。”

老旦不知说什么好,心里仍空落落的。

后面突然传来几声爆炸,几驾国军的飞机掠过头顶。王立疆站起身往后望去,兴奋地喊道:“弟兄们,安全了,咱们的飞机炸了鬼子的追击部队……岳阳没多远了!”

老旦也向后望去,望着身后那被日本人荼毒的城市,他悲伤而茫然。这一走,离家又远了一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去。和板子村之间相隔了多少座这样不可逾越的城市,它们纷纷沦陷,成为鬼子后方的根据地。想起在城里看到的那些惨状,老旦胸闷气短,将头埋进双手。梁七以为他是挂念团长,过来安慰道:“旦哥,等回到山里,咱给他搭个灵位,等打完了仗再到他老家去照看一趟,也算咱们没白跟团长一场。”

“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啊……”老旦长出一口气,“开车的停一下,没受伤的弟兄下来,跑累的弟兄上来。梁七你跟车一起走,先到岳阳,让二当家来接应咱们。”

梁七兴奋地应了,猴子一样从车斗钻进了驾驶室,他定是听出了再回黄家冲的意思。王立疆伤了腿,老旦不让他下车。其他车辆也停下来换人。弟兄们见这位救命的军官如此厚道,都对路边站立的老旦敬礼,老旦一辆辆回敬着,心里热乎乎的。朱铜头骄傲地对身边一个战士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们老大。”

海涛在旁边推了他一把,大薛更是哗啦对着朱铜头举起了枪,乌拉拉地喊着。老旦笑着按下他的枪,朱铜头憋着嘴藏到老旦身后。大薛的意思是:他怎么成了你的老大?

倏地,天空划出几道闪电,惊雷声起,卷地风涌动起来。老旦等人奔跑起来,大雨顷刻如注而下,四野变得黑压压的,只一会儿便分不清天地了。老旦湿透了,夹着肩膀在泥泞的大地奔跑,他抬头看天,这或许是老天爷给麻子团长和弟兄们在唱着丧曲儿吧?可就在这瓢泼大雨里,却响起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英雄的谢团长;

中国一定强,中国一定强,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四面都是炮火,四面都是豺狼。

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

同胞们起来!同胞们起来!快快赶上战场,拿八百壮士做榜样。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这曲子曾经听过,是军队编给在上海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的,那时听还没甚感觉,而此刻却弄湿了老旦的双眼。中国真的不会亡吗?麻子团长都走了,还要躲去黄家冲吗?他擦着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前方的天空露出美丽的云霞,岳阳城染成了金黄,城外的工事已经遥遥在望了。

城外百姓如蚁,雨伞如棚,竟是锣鼓喧天,美酒相迎。几百人迎在北门之外,还有几支部队冒雨列队,这城市竟把他们当英雄一样欢迎了。老旦忙让奔跑的战士们停下,让二子等人整肃队列,两百多人排成四列纵队,迈起有力的方步,整整齐齐地走向岳阳城。

赞赏和钦佩的眼光洒来了,几位长衫老者手捧热酒,眼含热泪,用老旦听不懂的之乎者也夸耀着破衣烂衫的士兵们。老旦和王立疆被簇拥着走上街头,穿着奇怪的记者拿着老旦从没见过的机器,哗啦啦一阵狂闪,颇似鬼子炸弹的光芒,他吓得抱头蹲下找弹坑,慌忙中只见各色人腿在身边密密麻麻地乱碰着……

岳阳城远不如武汉那般大气繁华,却也有几分大城气派,只多了些脂粉味。城外坚壁清野,城里仍一派祥和,挎着胳膊遛街的女人随处可见,还有拉着条狗的。老旦纳闷这儿的人为何不怕?鬼子不就在两百里之外么?他决定在岳阳住上两宿,趁早跑去黄家冲,省得被拖着跑不了。这想法令他脸红,饶是那么多百姓将他夸成了花,他仍不想留在这要命的战场,那块青天白日勋章的颜色颇像棺材上的“奠”字,怎么看都不吉利,活像是催人送命。老旦让王立疆带着回来的弟兄们归队,说他们这七个就先不编上去了。王立疆没问原因,却开玩笑说:“我要是再抓你,老天爷都看不过了……”

在长沙汇报的钟大头赶不回来,得知他们回来,便让属下好生安顿。七个弟兄住在一个大堂庙里,还有酒肉。这里是钟大头的营部通讯处所在地,门口是他的卫兵。瘦猴长官是个少尉,招待大家吃喝一顿,老旦识相地把大卡车给了他,说就当是还钟大头的那辆。瘦猴少尉百般推辞,但老旦已然不用,便收下了,然后再被灌个大醉,早早抬出了庙去。

战士们酒足饭饱,一个个找床找地儿倒头睡去,二子赖着不走,醉得胡说八道,说要出去找找女人,开了这二十一年还没硬过的苞。老旦让酒量最好的朱铜头拉他去睡了,塞个枕头给他抱着拉倒。他和王立疆将醉不醉,相看一眼,知道都是意犹未尽,二人呵呵一笑,老旦又帮王立疆满上了。

“老旦,今天拍照的时候,你该把青天白日戴上……”王立疆端起杯说。

“乱糟糟的,哪还想得起?”老旦也端起来,二人一碰,干了。

“这照片八成全国都看得见,弄不好鬼子都看得见,你可就出名了。”王立疆拿过酒壶,给老旦先满上。

“俺可不想出这名,要是哪一天又上了战场,鬼子就会指着俺说,先打这个,先打这个青天白日……”老旦做出端枪的样子,对着黑暗“乒”地开了一下。

“我提醒过高团长,在撤退的时候换成战士的衣服,鬼子不傻,都是先打当官儿的。高团长不听,还骂了我几句,说就是被鬼子敲了,也不能丢国军的人……我是不如他啊,跟了他也几年了,就没个长进呢。”王立疆又给自己倒上,叹了口气,端着酒杯发愣。

“谁硬得过他呦?才骂你几句,你忘了他打俺那一拳和两个耳光?现在这只耳朵还不好使呢。”老旦夸张地侧过脑袋,指着右耳说。

“呵呵,两巴掌,打出感情了……高团长是个好军人,也是个好人,去村里儿抓你们之前,他在旅部掀了桌子。旅长让我们去几个村子抓兵,男的一律抓来,高团长不干,说这和鬼子有何分别?”王立疆独自把酒喝了,又说,“命令就是命令,我知道他不愿意,我就去了,总得有人做坏人,老旦,你们村儿里的后生死了那么多,我心里也难受,你……别怨我……”王立疆低下头,像在忍着眼泪。

“算了王营长,咱都成兄弟了,你说的这是啥话?这是鬼子的错,充其量是政府的错,又不是你们的错……”老旦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王立疆见他的杯还空着,自嘲般笑了下,又给他满上了。

“我参军的时候,总希望有一场大的战争,这才好成就自己,没想到战争是这个样子,怎么打也打不过,真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去。”王立疆看着院里排列整齐的枪说。

“高团长到底为啥寻短见哩?”老旦还是想问一次。

“你知道我们为啥被围么?”王立疆歪头看着老旦。

“听弟兄们说,他是为了保护几百个落后的伤兵。哦,对了,那些伤兵呢?我只看到一百多个。”

“说起来难受啊!我们完成任务后,发现这些被忘掉的伤兵,去接他们的车队被鬼子干掉了。我们带着这些伤兵转移时和鬼子交了火,一路跑得慢,才被鬼子在通城撵上了。我们藏进大楼,等着看有没有增援部队,鬼子给我们喊话,扔传单,一周之后,我们就知道不会有部队来了。伤兵没医没药,大家也都没有食物和水。高团长几经考虑之后,命令伤兵向日军投降……”王立疆最后几句压低了声音。

“投降?这个……可不像团长做派!”老旦吃了一惊。

“团长命令他们投降,说这样或许能保住性命,否则不用打下去,他们全得死,他会带着能战斗的弟兄突围。但团长也有顾虑,伤兵中有不少是军校生,很多人曾在部队参谋部门干事,甚至知道一些重要的情报,他们要是被日军俘虏,不知会有什么后果,鬼子也或许知道这些伤兵的价值,因此迟迟没有端掉我们……我们用一部电台和上面联系,上面给了答复,之后我们的电台就没电了。”

“这个……什么答复?”老旦伸着下巴问。

“血战到底,不许投降!”王立疆的指头在石桌上敲得当当响。

“果然是这样……”老旦放下了酒杯。

“高团长和我们商量,大家都觉得受不了,他决定抗命,和后方失去了联系,他告诉我们准备牺牲,但不能让伤兵们不明不白地死,他们太年轻,很多都是学生官,应该活下去,投降过去或许还能得到治疗。我同意高团长的意见,可有的军官坚持要执行命令。最后高团长火了,说愿受军法制裁也不能让伤兵们送命,更不能亲手打死他们!”

“后来呢?”老旦听着揪心,王立疆说得满头是汗。

“伤兵们觉得拖累了大家,能动弹的在半夜冲出去了,有人还爬着往前冲,等我发现的时候,他们都死在鬼子的机枪下了。那可真是惨啊!上百个年轻弟兄一个个都倒在眼前,好多人抱在一起,根本没拿武器,他们就是去死的……高团长那天要疯了,谁和他说话他就拿枪指谁。后来他本还有机会突围出来,可他就是不走,非要和剩下百十个伤兵共存亡,命令我带领大家突围……他那个样子你没瞧见,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更没人敢去拉他,我瞧着他……那阵子就不太对劲了!这下子我们这帮弟兄也没法子独自逃生了,高团长重情义,我们怎么忍心弃他而去?我们带着伤兵突围了几次,都被鬼子堵回来了,每打一次就死掉十几个弟兄。剩下的伤兵们拒绝投降,高团长都流泪了他们也不投降,十天前的一个晚上,他们围成一圈圈的,在地下室拉了一箱子手榴弹……”王立疆做了个爆炸的样子,痛苦地摇着头。

“老天爷呦……”老旦捂住了脸,心揪成了一团。

“高团长不顾我的阻拦,非要到地下室去看。他上来后没再说什么,那天晚上就……”王立疆泪光涟涟,言语哽咽,他说不下去了。

“这是怎的了?团长呦,你又不是没见过死去的弟兄们,这是怎么一说呐……”

老旦已经无泪可流,拿起杯和王立疆一碰,仰脖就干了。

“弟兄里有个从河南跑过来的……和他聊了半宿,我路过的时候,听到团长说‘真想回家’,后面的就没有听见了。”

“哪……哪个河南弟兄哩?”老旦忙问。

“昨天突围牺牲了!”王立疆轻轻放下了杯,像怕惊醒黑夜里的幽灵似的。

“王营长你当兵多少年了?”老旦悲愤难忍,想扯开这沉重的话题。

“嗯?哦,有三年多了。”王立疆有些意外。

“见鬼子之前打过没有?”

“打过共产党,在陕西。”

“也是鬼子?”老旦不解。

“不是,两码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王立疆摇了摇头。

“你……第一次打仗,怕不?”老旦歪着头问他。王立疆左右看看没人,把嘴巴凑到老旦的耳边说:“尿了裤子呢!”

“俺也是,俺也是……”老旦笑道。

两人大笑起来。老旦笑得气都喘不过,这憋气的感觉让他想起那一幕幕血战,想起那些死去的弟兄们。他鼻子一酸,嘴还在大笑,眼泪却唰唰地下来了。他掩住脸庞,泪水仍喷涌而出,一声长号代替了大笑,他一头顶在石桌上大恸起来。

“老旦,兄弟,你这是咋说的?啊呀,咋了笑着笑着就号起来了?好兄弟,都怪我,都怪我,啊?别哭了,我抓了你,先罚三杯,你救了我,我再罚三杯,你看着啊,我自罚六杯行不,你瞧着了……”

王立疆说罢,拿起酒壶便往喉咙里倒,一口气半壶烈酒就下了肚,老旦伸手去抢,哪里拉得动?王立疆喝掉了多半壶酒,酒壶顿在桌上时,王立疆已是泪如雨下。他双目紧闭,咧着干裂的嘴,眼泪流进了嘴里却哭不出声,那是莫大的痛苦。老旦被他这无声的痛哭撕碎了心,他一把握住王立疆冰凉颤抖的手,王立疆才大哭出来。

“老旦啊……我的弟兄们哪!都死啦……上个月大家还这样喝酒,今天……就剩下这十几个人了……我连个尸首也没法子替他们埋……我连团长都没办法埋……我想起来……有时候真他妈的恨自个儿……咋就活下我这么个人哪?咱咋就没和他们一道走啊……我还不如和团长一起走啊……老旦啊……我三年来的好弟兄们啊……都死啦,都死啦,我心里也苦啊……”

二人齐到痛处,头顶着头齐声痛哭着,他们哭一阵就吐几口,吐完了接着哭。玉茗和大薛,还有钟大头的通讯班的战士们被这撕裂一般的哭声吵醒,他们纷纷出得门来,看到泪人一样的两位长官,也不由得伤心落泪。

院子里月光柔撒,微风拂地,弥漫着酒香和悲伤的气息。几盏破灯笼在房梁上摇来摆去,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战士们还没来得及擦洗的枪支堆在墙角的棚子里,它们遍染污泥,甚至还有殷红的血迹。门口的两个哨兵桩子一样立着,刺刀泛着雪亮的光,映着他们泪光盈盈的双眼。一个老汉从街巷深处走来,他咳嗽着敲起竹梆,踯躅的脚步高高低低,每一下都沉甸甸的,像要今晚就走完这辈子的路。

“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

老旦哭了一阵,一肚子憋着的东西都放到黑夜里去了,登时爽快不少。他拿起酒壶,摇不出一点动静。王立疆哭号了一阵,又吐了个翻疼,耗尽了气力,趴在桌上直接睡去。老旦叫几个战士把他扶进去。

他晃悠着站起,披上军大衣,揣上酒壶出了门,抬眼两边看,街道里悬着加了盖儿的灯火,这样的灯只向下发出微暗的光,天上飞机看不到。他不知哪边有酒,抬脚就选了右边,奔着光亮活跃之处走去。青石板路高低长短,雨虽然早停了,可依然湿漉漉的。带檐的房子大多低矮,微微卷起的檐上挂着老旦不认识的器物。街旁的门板上贴着各色图案,多是老旦不大认识的神鬼,也有他认得的娃娃和灶爷。在小巷里摸黑走了一阵,看到远处一盏红色的灯,照亮斜挂在房檐上的一柄黄伞,一缕柔曲从半开的窗里飘过来,软得像新长出的棉花。老旦心下大喜,紧走两步就到了跟前。

桃花总是怜怜物,

红杏难得片片舒。

锁鬓愁云青丝拧,

玉灯翠伞窗影孤。

湘江水畔湘江月,

岳阳楼下岳阳都。

莫言他乡千里好,

只洗风尘情关度。

门口的台阶上站出一个女子,修长如她地上的影子,她穿着一身鹅黄旗袍,左手擎着一块红色方巾,右手斜斜地搭在门边的铁环上,模样甚是喜人。她随那柄小伞摇晃着,斜着一张鹅蛋小脸。那小脸冲他在笑,这笑容让那张漂亮的脸在夜里生动着。老旦忙看了眼身后,明白她是在冲自己笑着。她精描的细眉像袁白先生描过的字儿,细致地衬着一对晶亮的秀目。老旦被她看得慌神,忙掏出酒壶高举着问道:“妹子,有酒卖么?”

“呦!兵爷,您可找着地方了,我们这里什么好酒都有,快进来,妹子我陪你喝几杯……”

老旦还没有回过神来,门帘一挑,又出来一个艳丽女子,身材略高了些,头发也散乱了些,一样的肌肤如玉,只是瓜子脸狐中带媚,杏眼有些顾盼神飞,一身绛红旗袍和那女子的对映鲜明。这位更是泼辣,话也不说便下来,抓着老旦的一支胳膊就往里拖。黄衣女子抓起另一支,二人连哄带拽地就把老旦拉进了房里。

楼道逼仄,只容一人上下,红衣女子前面拉,黄衣女子推着他的屁股,老旦腾云驾雾般上了楼,皮鞋踩在上面咚咚作响,整个楼都震颤起来,脂粉香气熏得他直打喷嚏,那味道重得像渗进墙里去了。他被推进一间满是窗帘的房子,屋中间是套红木桌椅,上面放着一套酒具子,几支红烛跳闪着暧昧的火焰,照亮墙边雕花的木床和粉色的挂帘儿。再看看这一黄一红的两个女子,老旦一下子清醒过来。

“莫不是窑子?”

念头一起,老旦转身便走,却觉得一双小手按在肩上。另外一双手拉着他的胳膊,直接按在椅子上。

“兵爷,辛苦了一大天了,我们妹子两个陪你喝喝酒,解解乏,啊?您不是找酒吗?阿香,赶紧把好酒给兵爷端上来呀!要热的!”

红衣女子的手便搭上桌面,不由分说握住了他。老旦心头乱跳,那手像条温热的蚂蟥,扭钻进他粗大的血管,一直挠进慌乱的心里。老旦听见自己诡异的心跳,感到下面也昂起了头。这辈子第一次见识这种地方,以前只是听袁白先生说过,说这种地方乃是销魂之地,是读书人最向往的去处,男人站着进去,横着出来,说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再看眼前这红旗袍女子,长得也甚是喜人,那面皮薄嫩如刚出锅的饺子皮,丰满的胳膊细嫩晶莹,眉眼儿都像是画中人物,朱唇若含着兰香,开口便能醉人。见黄衣女子端出了两壶酒,老旦忙站起身来,挣脱红衣女子说:“妹子,俺是个路过兵,就是想买点酒喝,第一次来这地界儿,不知道……这行情,也不明白俩妹子的意思……俺对不住了,这酒卖给俺,俺给钱给你们,其他的……俺不敢受,成不?”

“呦?兵爷不是瞧不上我们姐妹俩吧?在这两条街里我们俩可是有牌儿有面儿的。兵爷自个喝闷酒有啥子意思?你们前面带兵打仗,我们姐妹俩陪你喝杯酒解解乏,也是抗日呢,您就这么不给面子?”

“是啊兵爷,这兵荒马乱的,难得你有雅兴到我们姐妹楼来,既来了,喝杯酒再走,也不误你的大事啊。”

说罢,黄衣女子竟将白嫩的胳膊围在了老旦的脖子上,脸庞几乎凑到他的胡茬子。她的温热铺天盖地袭来,老旦像被炮火压在弹坑里那么难受,浑身热血冲锋一样直奔下面。还没说话,红衣女子平端了一小杯酒到了眼前,如葱的玉指捏住杯身,另外三指翘成了花,一双柳眼勾着老旦犹疑的魂魄。老旦像提线的木偶,木讷接过了酒。闻到酒香,心反而定下了几分,一仰头便干了。

“啊呀,军爷可真好酒量,来呀阿香,再给爷敬上,酒菜呢?后面那小厮赶紧的,别让军爷喝枯酒啊?”

缠绕在脖子上的手滑腻起来,从大衣缝里钻进老旦的胸口,老旦登时浑身酥软,觉得人都要醉了。碰巧一个酒嗝儿打上来,热辣辣驱赶了这股醉,他按捺住上涌的血,捉住那只暧昧的手抽将出来,起身正色说道:“两位妹子,俺对不住了。俺只想讨碗酒喝,不想出来厮混。酒是好酒,但是俺不想和两个妹子戏耍,俺原本是个种地的,家有老婆孩子,也没胆气消受这福分。妹子们如果不嫌弃,俺就喝酒付钱,陪你们聊吧聊吧,嫌弃俺俺可就走了,省得扫你们的兴……”

两女子先是一怔,互相看了眼,就收敛了神色,慢慢地相挨着坐在老旦对面。红旗袍女子又给老旦递上一杯,语气里已没有了故作的轻佻。

“军爷,看不出您还是个顾家的,咳,我们怎么敢嫌弃您哪?您别嫌弃我们两个就成了。来,妹子们就陪你喝酒……听你口音是中原来的?”

“俺是!俺家在河南,一路打仗过来,今个才到这边。”老旦接了酒又喝了。

“河南在哪呢?”黄衣女子问道。

“靠北边,过了湖北,离这里远了去了,你们俩呢?”

“我们俩都是湖北的,本也在村里,听说鬼子要打过来,去年就跑过来了。”红衣女子给两姐妹也倒了一杯。

“咋过来的呢?家里男人呢?”

“阿香还小,我是她表姐,我男人在武汉那边打仗,硬被拽过去的,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了,也不知道死活……”

“哦,这么说俺可能还跟你男人在一个战壕里挤过哩!那你们过来没有找个亲戚朋友啥的?俺瞎说了,做这个……不是个正道哩!”老旦举起杯敬她们,三人一碰,干了。

“大哥你说笑了,这兵荒马乱的,谁家里容易哪?亲戚朋友家里能揭开锅的就不错了,见我们两个上门吃蹭饭,怕是躲还来不及呢。阿香的那个远房表叔见了她倒是收留,只是动不动半夜就往她房里钻,能为一口饭就便宜了那老王八蛋?真让人心凉啊……”红衣女子皱起眉头,叹出一口和年龄不相称的老气。阿香红了眼圈,低头摆弄着手绢,咬着小巧的嘴唇。

“那你们也真不容易哩,大好的年纪,再找个男人到后边去过日子不成么?”

“大哥你哪知道,我们当时为了吃饱肚子,早已经把身子卖给了这街上的鸨子。这房、这酒菜、这衣服,可都不是白来的!再说了,哪个男人愿意要我们这些撇腿儿女人呢?要是给你,大哥你敢要么?”

“这个……”老旦看着红衣女子幽幽的眼,噎得说不出话,只得接过阿香递来的酒,含着气喝下了。

“大哥,看你是个诚实人儿呢,家里老婆孩子好么?”

“不知道啊,一出门就一年光景了,那地界儿没准儿已经被鬼子占了。俺可想他们了,可也不得回去,心里揪得难受哪!”

“孩子几个?多大了?”

“一个娃,是小子,三岁多了,该能和同村娃子成天闹了。妹子你呢?有娃么?”

“有娃子还能干这个?本来想要的,男人被拉走了,才过了半年日子,临走连个种也没给我留下!”

“妹子,这岳阳离战场一匹马的远近,要是俺们顶不住,鬼子打过来,你们怎么办哩?”

“大哥啊,我们这号婊子能咋办?去哪里不是还得干这个?鬼子来了又怎地?鬼子他不也是人?不也得想找女人弄,完事了不也得给几个钱?我们姐妹都想开了,哪也不去了!这跑来跑去的,躲开鬼子也没觉得有什么安生日子,我就不信鬼子来了会把这岳阳远近几十万人都饿死。我们都是苦命,吃这点皮肉青春饭,莫非还有人难为我们不成?阿香再斟酒!”

不知不觉,又一瓶酒下肚了。后房炒出两个菜香辣可口,老旦吃喝了个痛快,起身时颇有醉意。楼下传来说话声,阿香赶紧迎了出去,一男一女转眼上了楼。

“阿琪,这个月的份子钱该交了吧?拖了十几天了……”

上来的女人瘦如枯柴,插着根老长的金发髻,一张蜡黄的脸皮像抹过烟袋油子,离着一条大桌的远近,老旦便闻到那满身的酸臭。

“呦,玲姐啊,这么大晚的您还来啊?真对不住您,这些天生意不好,我们已经是日夜不闲了,可就是没几个人上楼,那些穷兵爷我们也不敢招呼啊!”阿琪便是红衣女子,她换作一副笑脸,过去搀住了那女人。

“啥不敢招呼,这不就坐着一个?敢情你们比那黄花闺女还要金贵啊,这么挑三拣四的……”

“玲姐您就再等两天,等凑齐了我们姐妹俩给您送去,这大老晚的,夜风吹着您了可担待不起,还得仰着您过活哪!”阿琪仍是笑脸,一只手却攥了拳头。眼前这人就该是那个鸨子了,她大咧咧地坐在老旦对面,斜着眼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桌上,对阿琪继续说:“呦,已经酒过三巡了,怎地军爷还穿得这么严实?大衣还没脱,你们两个当这里是开酒馆子哪?不紧着伺候,都干什么吃的?”

老旦心中冒火,可又不好发作。婊子行里有自个儿的规矩,你个千里迢迢路过的大头兵,如何能管这龟事儿?早听袁白先生讲过,你要是稀罕窑子里面的女子,要用大价钱赎出去。袁白先生年轻时候就占过花魁,销魂销得一个铜板不剩,想携之同去,老鸨张口就是三百两银子,袁白先生在窑子门口大哭一场,从此发奋读书。老旦不知道花魁是什么头衔儿,只猜那定是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

老鸨指着随上来的一个猪头样男子说:“阿琪,军爷看来没这雅兴和你们周旋,这是我姑舅家的兄弟,今晚上住你们这儿了,好好伺候着,别说我招待不周,钱你们就晚给几天吧……愣着干吗,还不赶紧的,待会还有事儿呢!”

老旦的火从头顶蹿出来,烧得脑门发烫,恨不得将这老逼扔出窗户去。前方在抗战,后面还自己整自己。见那猪头男人笑着去拉阿琪,老旦再忍不住,抓起酒壶就打,但酒后没准儿,壶在墙上摔了个碎。可也吓着了这两个。老鸨猛跳起来,边退边指着老旦说:“你,做什么?你是什么营地的?这城防司令可是我亲戚……你别胡来啊,出了事儿你兜不起……”

“你妈逼的,老子兜定了……”老旦杀气顿起,一堵墙样扑过去,蒲扇般的大巴掌抡过去,老鸨撞在墙上弹回来,一张脸被打得哗哗颤,首饰掉了一地。他又要揍那个男的,二女忙拦住了,她们抱住老旦的胳膊,把他往下推着说:“大哥你别……大哥别这样……我们姐俩就是这贱命,不值得你动气。这没个什么,男人不都是一样?你消消火,这顿酒饭妹妹我送你了,就当你照顾我们姐妹的饭碗了……大哥……我求你了……”

阿琪推着他到了楼下,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老旦被阿香拖出门口,手腕湿漉漉的,低头一看,这孩子也哭了。

“大哥你走吧,你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之后,我们姐俩还要指着这地方过活呢……”

老鸨哭骂起来,说要找人收拾老旦。老旦骂骂咧咧地又要往上冲。阿琪一头扎在他腰上说:“大哥……大哥别去!你要是可怜我们……等打完了仗,你的兄弟要是缺女人,叫他们娶了我们走……做小的也行,就算是你的大恩大德了……现在兵荒马乱,你也顾不了我们……记着这条街,记着这条巷子,记着阿琪和阿香,大哥你走吧……你快走吧……”

阿琪哭得恨不得给他跪下了,泪水将胭脂冲出两道沟痕。老旦深吸了几口气,像放弃了不情愿的阵地,夜风渐冷,他发了一身汗,脑子清醒多了。老旦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塞到阿琪手里,死死地按住了说:“妹子保重了,真要是有缘分,俺带兄弟们来看你们!”

“大哥你叫个啥?”阿香突然说话了。

“俺,你们就叫俺大哥吧……”

说罢老旦扭头便走,再也不回头去看,阿琪伤感的声音喊着他:“大哥你可要活着回来啊……”

走到街口拐弯的时候,老旦忍不住回头看去,风中摇摆的黄伞已被收起,巷子里隐约有男女的调笑,调笑中又有哭泣的声音。它们刺得老旦一阵心疼。他不知为何而疼,不知今天这是怎么了。他第一次感到这疯狂的世界并非只在战场和逃亡,也在这些看不到的角落。星光之下,每一处悲伤都流下孤独的眼泪。老旦东看西看,黑漆的街道像逃不离的枷锁,他因此害怕起来,不由得夹起脖子,用衣服领子捂了。他顿了顿脚,知道还踩在地上,瞪大眼睛辨了辨方向,走一步数一块锃亮的青石板路。

敲梆子的老人走过街头,老旦不知还是不是那个。他远远地就要躲避,见老旦虽然蹒跚,却军装在身像是个官,就走过来扶着他,壮着胆子说:“军爷?这后半夜了你可别乱跑啊,这里不比军营,你又喝了这么多的酒,这里好些个愣头青子半夜串巷子的,可不管你是百姓还是兵,一榔头就要了你的命去!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啊呦,你喝了多少酒啊……”

老旦方才拧着的一股劲泄了,只觉得酒气上涌,上了船一样踩不着根儿。几个酒嗝上来,白眼一翻,“哇”地一口就喷了出来,老汉躲闪不及,被结结实实溅了一身,嘴里连连叫苦,正待抹油开溜,却被老旦一把攥住了衣袖。老旦瞪着他,佝偻如黑夜里逡巡的野狗,恶狠狠地问这老汉:“老头,这叫什么街、什么巷?说!”

老汉被这醉汉攥得生疼,见他失了理智,唯恐那钵盂般的拳头砸将上来,忙扶着他说道:“军爷可别拿老汉出气!这街叫黄花街剪子巷,你刚才出来的那家是远近闻名的姐妹楼,大爷你可别拿我出气啊,老汉我可受不起你一拳啊……”

“滚吧,你这老狗,日你妈的这儿没个好人,早晚俺全把你们突突了……”

老旦将老汉推了个跟头,在屁股上又踹了一脚。老汉麻袋包一样滚着,灯笼也摔在一边。老旦不管不顾,喘着粗气一深一浅地往前走。月光突然狠狠地亮起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忙扶着光溜溜的墙往前硌蹭。好不容易挨过一条街,手猛地摸了个空,老旦一个踉跄,脚绊在了一家伸出的门阶上,摔了个七荤八素,挣了几下竟不能起来。他干脆躺倒在地,望着巷子缝里高高的天空和闪闪的星星。枪声四起,炮声隆隆,离开板子村时乡亲们的哭喊,都一股脑钻进他麻木的脑袋,月亮又变作一颗冒烟的手雷,在天上呼呼转着,越转越快,对着他的脑袋砸了下来,老旦闭上眼睛,耳边幻起嘶嘶的声音,像炸弹爆炸后的耳鸣,一个声音在耳边软软地说着:

“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

“要活着回来啊……”

老旦默默地念叨着这句话,身躯渐觉沉入大地,下面是无底的深渊。

“旦儿啊,今儿个啥时候回来?”

“俺浇完了地就回来,日头估计还下不去哩。”

“干活的时候挺着点腰,你看你那腰勾的?袁白先生见了俺,还说让俺晚上别老折腾你哩,你看俺冤不冤?”

“别听那老驴瞎嚼,他二十几年没碰女人,那是泛酸哩。”

“你可别这么说袁白先生,人家可是秀才,出口就成章哩。”

“哼!出口就给俺起这么个外号,正经事儿也没见他干出啥来。”

“对了,旦儿啊,你去找他给自个儿算算命吧,看你这辈子能不能大富大贵?袁白先生的卦可灵了,他说明儿个下雨,明儿个就不能刮风,让他看看你的前程,也让俺乐一下。”

“算个啥?俺三叔早就说了俺是一生穷命,上几辈子都是种地的。”

“他说了不算,他还说自个儿是乞丐命哩,咋了也曾经富成那样?”

“后来不也垮了么?”

“那你也给俺富一个,让俺和娃们先舒坦几天?”

“那俺就和三叔一样,再收上几个小。”

“你敢!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哎呀,俺是说笑哩……”

“你放屁了?”

“你才放屁了。”

“那被窝里咋这么臭?”

“反正不是俺……”

醒了,老旦和衣睡在弟兄们中间,二子的大脚丫子近在眼前,真个臭气熏天。老旦挪下了大床,头像裂了一般的疼,要不是刚才这温馨的梦,就要骂娘了。咂巴一下嘴,仍然是一口酒味,舌头像酒里泡了半年的牛鞭又硬又瘫。

出得庭院,日头高高地挂在天井,好一个大晴天哩。战士们围着大锅蹲了一圈,大伙端着大瓷碗子呼噜呼噜地喝稀饭,咸菜帮子嚼得脆响。老旦活动着麻木的四肢,听见朱铜头又在那里放山炮了:“弟兄们,要说这小鬼子厉害,还真不含糊!在大楼外边,一个鬼子往我这边儿冲,我三颗子弹打进他的肚子里,这家伙居然还在叫着往前跑,肚子上的窟窿这么大,对……对,跟这碗口差不多,那血和肠子哗啦哗啦地往外流啊,啧啧……”

朱铜头见大家听得认真,说得脸放红光,双手掐了个洞。

“你刚才说窟窿多大?碗口这么大?三个洞都这么大?”海涛惊讶地问。

“对啊,就这么大,都是我用这三八大盖儿给他做下的。”

院子里响起一片哄笑,朱铜头不解:“你们笑什么,我还哄你们不成?”

一个四川兵笑着说:“你个呆人!放屁也不看看风向?哪个弟兄打出子弹不比你见过的多?可我们从来没见过鬼子步枪子弹从前面钻进去就能留下这么大个窟窿的!那鬼子的步枪弄的多是贯穿伤,两边都是那么大个眼儿,咱们的步枪倒是出口大些,但要按你说的,鬼子后面的窟窿要大过这口锅喽……一听你就是个没日过女人的鸡鸡娃,下次想日哄人,先把鸡巴揉大了再上炕!”

大家笑了个稀里哗啦。大薛在一边叽里咕噜地朝着梁七比划,梁七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猛地大笑起来。众人忙问兄弟你笑啥哩?梁七指着朱铜头说:“你这没用的货,趴在坦克下面哆嗦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你啊?你还真不怕玉茗开起坦克来把你轧死?你还打枪哪?鬼子在哪儿你都瞅不见……”

“得了得了,就当弟兄我逗大家一乐,梁七,嘴下留德,有吃有喝……”

老旦洗了脸,用盐漱了口,接过玉茗递来的粥和咸菜,坐在门槛子上吃起来。稀粥和咸菜是忘掉不快的良药,肚子里一踏实,脑子里便舒服了。

王立疆一大早晃晃悠悠出去办事,中午回来跟老旦说他要先走,要带着自己的弟兄去报到了。他帮老旦也打听了一下,军部并没有关于水稻突击连余部的安排,胡参谋丢了,高团长去了,军部还有人因为战事不利被兴师问罪了,老旦这七个人就被忘了,说不定突击连已经被从军队序列上划掉了。按照战时的规矩,王立疆有权命令老旦加入他的营队,但他显然没这意思,只悄悄地跟老旦说:“军部将来如果找你们,我就报个烈士,就说你们没回来。高团长既然让你们走,你们就去找个安生的地方,这仗也不是一天两天,你歇一下也好。说不定哪一天我也打不动了,还带着弟兄们去寻你呢!”

“惭愧,惭愧……谢谢老王了。”老旦对王立疆敬礼,他觉得总会再见到这个人,他们的缘分还没过去。王立疆不会介意自己的离去,大家都知道这场战争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的事,它或是八年十年几十年的事,一切要从长计议。老旦敬了礼,又和他握了手,握完了仍觉得不过瘾,二人索性拥抱起来,那感觉怪极了,但老旦感动着,这是生死弟兄的拥抱,不想竟是抱这个抓他来的人。

“俺去高团长说的湘中黄家冲,那里有高团长的老上级黄老倌子,高团长让俺照顾他妹子,等都安顿好了,将来你真要需要,老王不要客气。”

老旦和王立疆道别,回到弟兄们之间,他们无一不兴高采烈。老旦让二子去买了酒、肉、烟、茶,准备带回黄家冲。他还给麻子妹买了不少药和纱布,给徐玉兰买了一对漂亮的驳壳枪,他还看到几双很好看的绣花鞋,想起徐玉兰唯一一次穿着这样的鞋去看他,脸就一下子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