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上去就是一个死

美军连续不断的炮击和轰炸,几乎把硫黄岛地面上的一切都给毁坏了,这不假,然而日军的地堡和半地下掩体损失轻微。挨炸时,躲在地下的日本兵一直用手指拼命塞往耳朵,竭力忍受着炮弹带来的巨大冲击波。栗林已经上过一次当,他不会再上第二次了。他给士兵们的最后指令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死前如果不看到和打死十个美国兵,就绝不轻易开火。

日军还有数量可观的火炮藏身半地下掩体中,覆盖在掩体上的混凝土厚达一至两米,很难被发现和炸毁。需要射击时,炮手会把炮从掩体钢门或钢轨上推出来使用,有的则从炮眼中直接施射,位置只比地平线略高一点。

之前陆战队的轻松登陆,不过是栗林设下的陷阱。他原计划在美军靠近一号机场后再开始反击,但是登陆滩头混乱不堪的状况让他认识到,眼前正是时机,一旦集中火力反击,美军登陆部队立刻就会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

栗林向士兵们发出命令:“为英雄之战祈祷吧!”随着一声令下,南北两端山地上的各种火炮和迫击炮,都开始向滩头以及邻近海面实施猛射。日军对美军的登陆点和攻击线路进行了预先标定,还针对炮手、观测人员与通信人员之间的协同进行过强化训练,所以炮火异常精准。美军完全被准确而密集的炮火压制在滩头,炮弹飞过陆战队员的头顶,不断在后面的两栖战车四周爆炸。

任何一种武器都会有它的缺陷。因为要增加浮力,以便在水中安全航行,所以两栖战车的装甲厚度不够,非常容易被击毁,也很难保护所装载的陆战队员。一些队员被炸落水,他们想游泳上岸,但是沉重的背包又把他们拖入了水底。

见势不好,已接近岸边的登陆艇纷纷向海上撤退。这一突发状况让军舰上的人们非常不安,他们可以远远地看到折钵山上日军开炮的情形。那些炮口不断喷吐着火焰,使得折钵山看上去就像是挂满了闪亮饰件的圣诞树一样。

陆战五师被压制在滩头上动弹不得,可以看到基本上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隐蔽

“圣诞树”下的大兵们可遭了罪。他们起先没有遇到太多困难,已经一口气向前挺进了200余米,现在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完全钉死了。除了炮弹外,陆战队员还面临着更多的危险。那些外表似乎毫无危险的沙丘,里面却隐藏着日军的机步枪,狭窄的枪眼距离地面只有几厘米高度,而且正对着他们的前进路线。

一名随队军医偶然一回头,看到了一幅令他终生难忘的惊悚画面:日军的机枪子弹如雨点般泼向一辆刚登陆的两栖战车,车上的20名陆战队员的身体被机枪子弹无情地撕碎,然后猛然倒下。

日军的火力如此猛烈,谁都知道碰上去就是一个死,但滩头的陆战队员既没法躲,又不能后退,只好趴在地上,将自己的身体尽量贴紧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沙土,然后听任炮弹从身边呼啸而过,或者在跟前落下爆炸。

想在沙滩上挖一个坑或者掩体完全不可能。火山灰太滑,又太轻,简直就像是流沙,任何东西碰到都会将坑埋起来,一个坑刚刚挖成,就被旁边的火山灰给填满了。

日军的炮弹在硫黄岛松软的海滩上留下了许多弹坑。一般来说,刚落过炸弹的弹坑,再落进一发炸弹的概率很低,还可以避免飞溅弹片的杀伤,然而在硫黄岛,这样做也未必保险。

一名老兵带着几名新兵跳进了一个弹坑里。新兵低声问他:“你觉得这场战役会很困难吗?”老兵愤愤地答道:“这是一场该死的杀戮!”话音刚落,一发迫击炮弹就击中了他们藏身的弹坑。一名新兵感觉有什么东西撞到后背,滑落到了地上,他回头一看,竟然是老兵的头颅!

登陆滩头已宛如喷射着猛烈火焰的人间地狱,在某些地方,已经散发出很浓的焚烧肉体的气味。触目所及,到处是血淋淋的肢体,其中最恐怖的场景之一是,一名陆战队员的胸部被炸开,内脏上满是火山灰。

砸向沙滩的炮弹不断溅起砂砾,砂砾散落到了那些脸朝着天、一声不响、一动不动的伤员身上。一名伤员难以忍受,他慢慢地从担架上坐起,绷紧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大张着嘴发出了高声尖叫:“天哪,天哪,万能的上帝啊!”然后便呜咽着倒在了地上。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美军在滩头的情况一度变得非常危急。指挥船的无线电接收器里不断传来惊恐的呼喊声:“情况十分糟糕,敌人迫击炮和机枪火力很密集,整支部队都被迫击炮和火炮压制!”“立即清理那些死尸和重伤员!”

史密斯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不过,有一点他事先也没有能够完全预料到,美军虽然已经尽最大可能避免了在塔拉瓦岛上遇到的那种地面火力拦截,但硫黄岛的死神是来自地底下。

陆军记者马修斯坐上两栖战车的时候,并不感到特别害怕。这是他参加的第一场战斗,死亡不是没有想过,但在他的脑海里,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至多只会是身边战友的死亡,他会为对方感到悲伤,而他自己则永生和不可毁灭。

一名被日军射杀的陆战队士兵。他躺在火山灰沙滩上,手中还握着枪,不远处的海面上到处都是支援和登陆的舰船

可当马修斯嘴里嚼着口香糖,踉踉跄跄地登上海滩时,所有类似超人的想象便全部土崩瓦解。他一个劲儿地对自己念叨着:“快跑,快跑,快跑,赶紧离开海滩,除非绝对必要,否则千万别停留在海滩上,他们正瞄准着海滩,他们一定会打死我……”

可是想快却快不起来,身上的装备,松软的沙土,都限制了他的速度。随着炮弹的落下,火山灰就像黑色的水柱一样在周围不断溅起。他觉得口干舌燥,想把嘴里的口香糖吐掉,却怎么也吐不掉,他的嘴唇和下颌都被口香糖粘住了。

这绝不是他在报纸上读到过的那些攻击,既无山呼海啸,也无众志成城,除了炮声和子弹,一切都沉默得可怕。马修斯看到周围的士兵都像他一样,在跌跌撞撞地四处奔跑。猛然,他听见有人在喊:“卫生兵……”

声音非常凄惨,这可不是印象中陆战队的战斗啊。印象中,陆战队员应该大喊:“打死这帮小鬼子!”

马修斯循声望去,喊叫的人坐在低洼处,已毫无生气,像是一座雕像,显然已经受了伤。在这名受伤队员的左边,有三个士兵奇怪地堆在一起,看样子已经死了。

马修斯怕得要命,为了寻找一个更好的隐蔽位置,他竭力把双腿从沙土中抽出,向一座小沙丘爬去。

他好不容易登上了沙丘顶端,本来想跳进一个弹坑,身体却陷在沙中拔不出来了。马修斯后悔莫及,早知如此,就在低洼的地方待着算了,在这上面不是更容易被打中吗?

最后,他滚进了一个洞里,暂时安全了。他想咽点儿唾液,但肿胀的舌头碰到的只是渴得冒烟的口腔,使劲儿干呕了一阵后,才有了唾液。

马修斯终于成了一个老兵,因为他知道自己也可能被打死,没有死不过是运气不错而已。

在海军陆战队的各个单位中,陆战四师、五师都是成立稍晚的部队,尤其是陆战五师,像马修斯这样的新兵就更多。虽然他们在加利福尼亚和夏威夷的军营里接受过系统训练,对子弹飞过的嗖嗖声已习以为常,但实战很快让他们领教了其中的区别。一名队员从两栖战车上跳下来时,想法几乎和马修斯一模一样:“该死的,那些人真的朝我开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