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士坦丁堡受到围攻期间,有时也会提到求和与投降的问题,营地和城市之间曾有几名使者来往。[240]希腊皇帝处于逆境显得非常谦卑,只要不悖离宗教和皇权,就愿意接受任何条件;土耳其苏丹希望减少士兵的牺牲,更想把拜占庭的财宝据为己有,他为了完成神圣的任务,特别提出加波儿的处理方式以供他们选择:行割礼、支付贡金或面对死亡。每年获得10万个达克特或许可以满足穆罕默德二世的贪婪,但是他的雄心壮志却要紧紧抓住东部的都城。于是他愿意提供给希腊皇帝一座同样富有的城市,对于人民可以容忍信仰自由或让他们安全离去。在经过毫无结果的谈判之后,苏丹最后宣布他的决定,如果不能据有君士坦丁堡的宝座,情愿将此地当成他的坟墓。帕拉罗古斯不能将城市交到奥斯曼人手里,此事有关个人荣誉,担心背上千载骂名,所以他决心力战到底至死不屈。苏丹花了几天时间完成攻击的准备工作,运用所爱好的占星术,把带来吉兆的重要时间定在5月29日,以使大家获得一段休战的空隙。
他在27日夜晚发布最后的命令,亲自召集军事首长开会,派出传令官到营地各处,宣布此一重大冒险行动的任务和目的。专制政体的首要原则是恐惧,他用东方人的方式发出威胁之辞,擅离职守和临阵不先的人员,即使长着飞鸟的翅膀[241],也难逃正义之手给予铁面无情的惩处。他手下大部分高级将领和新军成员,都是基督徒家庭的后裔,后来获得尊贵的土耳其姓氏,靠着一再发生的收养关系才永久保存下来。个人的身份逐渐发生变化,依靠榜样的力量以及严格纪律,军团、团队和连队的精神得以保持积极进取的活力。在这一场圣战中,穆斯林受到劝导要用祈祷和七次沐浴,来净化他们的心灵和肉体,在翌日结束之前一直要禁食。一群伊斯兰托钵僧访问各处的帐篷,灌输士兵成为殉教的烈士的宗教信念,并且保证他们会在天堂到处是河流的花园中,拥抱那些黑眼睛的童女,度过永恒的青年时光。然而穆罕默德更看重尘世可见的报酬,承诺发给胜利的部队双倍的薪饷。穆罕默德说道:
我只要城市和建筑物,所有的俘虏、战利品、金银财宝和美女,全部拿来当作你们英勇的奖赏,使人人得到财富和快乐。我的帝国有广大的疆域和众多的行政区域,第一个登上君士坦丁堡城墙的大无畏士兵,获得的酬劳是掌管最美好和最富饶的行省,我的感激所加于他的荣誉和产业会远超过他的期望。
强烈的刺激和动机在土耳其人的心中形成高涨的热情,使他们不禁跃跃欲试而且将生死置之度外,整个营地回响着“安拉是唯一的真主”和“穆罕默德是他的使者”的呼叫声,[242]在海上和陆地到处可闻。从加拉塔到那7座塔楼,遍地闪烁着燃烧的篝火。
基督徒的状况大不相同,他们都在哀声叹气地埋怨,悔恨自己的罪孽和即将来临的惩罚,圣母玛利亚的圣像已经展示在巡游的行列中,但是这位至高无上的守护神对他们的乞求充耳不闻。他们责怪皇帝固执己见未能及早投降,想象着自己未来的处境,不禁感到灰心丧气,憧憬被土耳其人奴役,如此还能获得休息和安全。尊贵的希腊人和勇敢的盟军全被召往皇宫,要在28日夜晚完成准备,对于即将发起的全面攻击,不畏危险,善尽自己的职责。帕拉罗古斯最后的讲话等于是罗马帝国举行葬礼的悼词[243]:他再三提出承诺和恳求,并徒劳地企图鼓起那在他的头脑中已破灭的希望。整个世界找不到容身之地,何其冷漠和阴森,对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雄,无论是福音书还是教会都没有提出任何明确的补偿。只有他们的国君以身作则的榜样以及处于围攻的困境之中,为这些战士增添了绝望中奋斗的勇气。历史学家法兰扎当时参加悲伤的会议,以亲身的感受描述极其惨痛的场面。他们流下眼泪拥抱在一起,全都将家庭和财产置之不顾,决心奉献自己的生命。每一位将领离开以后,立即前往负责的岗位,整夜带着焦虑的心情,提高警觉在防壁上面守望。皇帝和几位忠诚的友伴走进圣索菲亚大教堂,此处再过几个时辰就会成为一所清真寺,他们用泪水和祈祷举行虔诚的领圣体仪式。他在皇宫休息片刻,四周回响着哭泣和哀叹的声音,皇帝乞求那些可能受到过他伤害的人给予原谅[244],然后骑马离开前去巡视哨所,观察对面敌军的动静。最后这位君士坦丁所蒙受的苦难和毁灭,比起拜占庭那些长治久安时期的恺撒,放射出更为耀目的光辉。
攻击部队可以利用暗夜的掩护得以乱中取胜,然而穆罕默德的军事判断和占星术素养,要在光天化日下发起全面的进攻。那是在1453年5月29日,一个令人难忘的早晨,他们的前一夜是在辛劳的工作中度过,部队、大炮和柴束都已运到壕沟的边缘,在很多地点开辟出平坦的通道直达防壁的裂口。80艘战船的船头和架起的云梯,几乎接触到对着港口的海墙,那个部位的防御力量非常薄弱。土耳其士兵在处死的恐惧之下只有衔枚疾进,行动难免要发出声音,即使军纪和对惩罚的恐惧也不能违反这种自然规律。每个人只有尽量压低声息,摸索前进,但数千人的行进和动作,无可避免地发出一种奇特而混杂的噪声,传入塔楼上面的哨兵耳中。天色刚破晓,土耳其人免去日常规定的起床炮信号,从海上和陆地对着城市发起全面的行动。[245]他们的攻击线紧密和连续的程度,被人比喻为一根双股或多股拧成的绳索。[246]最前面的队列是部队的渣滓,一群凌乱不堪的乌合之众:都是一些老弱残兵、农夫和流浪汉,还有那些怀着盲目希望的人员,加入军队是为了靠抢劫发财或是成为殉教烈士。一致的冲动驱使他们奔向外墙,最大胆的人在攀登的时候很快摔落下来。基督徒面对愈聚愈多的敌人,没有浪费一根标枪或是一颗弹丸,但是他们的精力和弹药在防御作战中消耗殆尽。壕沟填满被杀士兵的尸体,为他们的战友提供可以落脚的地点,对于这些志愿献身的先锋部队而言,阵亡比活着作战更能发挥作用。
安纳托利亚和罗马尼亚的部队,各自在他们的将领和头目率领指挥之下,陆续投入进攻的行动。他们的进展有时顺利有时被迫后退,整个情势很难预料。经过2小时的激战以后,希腊人不仅维持原来的局面而且形势对他们有利,到处都可以听到皇帝的声音,激励士兵尽最后的努力拯救他们的国家。在这个关键时刻,土耳其的新军经过整顿重新鼓起勇气,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敌人。苏丹骑在马上,手里拿着一根铁锤矛,亲自在后面视导,严密掌握战场的状况。他的四周是1万名最精锐的御林军,要保留到决定性的时刻,他用独断的声音和锐利的眼光操纵战争浪潮的起伏。大批执法人员安置在战线的后面督战,用强制、督促和惩罚的手段逼迫部队进攻。对于临阵脱逃的人员来说,战线的前列固然危险万分,退后只会带来羞辱和不可避免的死亡。恐惧和痛苦的喊叫被鼓号齐鸣的军乐所淹没,根据经验,演奏的乐曲要是节拍强烈旋律动人,就会加快血液循环振奋精神,对人体产生的刺激作用远胜于理性和荣誉的说教。奥斯曼的炮兵部队从阵线、战船和浮桥,发出震耳欲聋的射击和爆炸的响声,营地和城市、土耳其人和希腊人全被一片硝烟弹雨所笼罩,只有等到罗马帝国的绝灭或获救才会消散。历史或传说中的英雄人物一对一进行搏斗,激起我们的想象,也引动我们的情感。战争艺术的快速发展可以增加人类的智慧,尽管带来无穷的祸害,还是使一门必要的科学获得极大的进步。全面进攻的画面总是大同小异令人厌恶,到处是鲜血淋漓、恐怖万状和混乱不堪。时隔3个世纪相距1000英里,即使我再努力也无法详细描绘当年的景象,何况那种状况不容旁观者存在,就是当事人也无法提出任何公正准确的说法。
君士坦丁堡陷落的直接原因,是那发穿透约翰·查士丁尼铠甲的子弹或箭头。看到自己鲜血直流而且感到剧痛无比,这位军事首长丧失了勇气[247],然而他的指挥才华和用兵艺术是这座城市最坚固的堡垒。他在离开自己防守的岗位,下去找外科医生时,被看成是要逃走的样子而被不知疲劳的皇帝拦住,帕拉罗古斯惊喊道:“你的伤势很轻!目前的情况非常危险,你要留在这里坐镇,况且你又能退到哪里去呢?”这位全身战栗的热那亚人说道:“我要用上帝为土耳其人打开的通道撤走。”说完这句话他便穿过内墙一个缺口赶紧走掉,临阵脱逃的怯懦行为玷污了他一生的武勇,最后在加拉塔地区的开俄斯岛上也不过多活了几天,由于良心的不安和公众的指责而饱尝临终的痛苦。[248]绝大多数的拉丁协防军都效法他的榜样,等到敌人用加倍的勇气再度发起攻势,守军的防线开始动摇。奥斯曼人的数量超过基督徒50倍或100倍,双层城墙在炮火的轰击下成为一堆残砖废垣。周长数英里的城墙必然有些地方容易进攻或是守军薄弱,如果围攻者在某一点突破,整个城市就不可避免地陷落。新军的哈桑躯体雄伟膂力惊人,有资格接受苏丹的最高奖赏,他一手握着弯刀一手持着盾牌登上外墙的碉堡。30名新军不肯示弱随着进攻,其中18名丧命在勇敢的行动中,哈桑和他的12名战友登上碉堡的顶端。这名巨人从防壁上被打落下来,他以一个膝盖支撑住身体,接着被暴雨一样的标枪和石块击倒。他用果敢的攻击证明任务可以达成,城墙和塔楼很快爬满密密麻麻的土耳其人,现在希腊人被赶出有利的阵地,马上被不断增加的声势浩大的敌军歼灭。
在这阵汹涌的人潮之中,皇帝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人们的视线中[249],但最后还是踪迹全无,他已经尽了作为一位将领和士兵的全部使命。围绕在他身边负责警卫的贵族,为维护帕拉罗古斯和坎塔库泽努斯的荣誉和名声,全部战斗到最后一息壮烈成仁。有人听到他那悲愤的喊叫:“难道找不到一个基督徒把我的头砍下来吗?”[250]他最后的恐惧是活着落入那些不信上帝的人手中。[251]已经绝望的君士坦丁为审慎起见脱下他的紫袍,两军混战中被无名之辈杀死,身体埋在堆积如山的尸首之下。等到他阵亡以后,无人抵抗、秩序荡然,希腊人争着向内城逃走,很多人在圣罗马努斯门狭窄的通道处因拥挤窒息而死。胜利的土耳其人从内墙的缺口一拥而入,等到冲进街区以后,很快与他们的弟兄会合,这些人是从海港一侧的菲纳尔门攻入的。[252]在第一阵的狂热追杀中,2000名基督徒死于刀剑之下,但是贪婪的心理很快胜过残酷。这些胜利者一直认为,如果不是皇帝和精选的队伍如此英勇,使得他们以为首都各处都会遭到类似的抵抗,那么他们立刻就会停止屠杀全面给予赦免。整个的情况就是如此,君士坦丁堡过去曾经打退科斯罗伊斯、台吉和几位哈里发的进犯,现在受到53天的围攻之后,情势无法挽回,被穆罕默德二世的武力征服。这座城市所构成的帝国仅仅被拉丁人占领过,如今它的宗教被穆斯林征服者踩在脚下。[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