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君士坦丁统治到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1200年的光阴须臾而过,基督教简朴模式的纯洁和完美,被圣徒和遗物的崇拜破坏。堕落的征候甚至在接受并推崇这一有害变革的第一代人身上就已经可以看到了。
其一,圣徒遗物比黄金和宝石珍贵。[135]这种令人心动的经验使得教士为增加教会财富,根本不考虑真假或有无可能,就随便给骷髅杜撰一个名字,编造一段故事。使徒的名声,还有曾经效法他们高尚德行的圣者,都被宗教的传奇故事所遮蔽。在那些最早发生且货真价实的殉教士队伍中,教士们为之增加了成千上万名除了在圣徒传中几乎不可能存在的想象中的英雄人物。图尔并非唯一一个把罪犯视为圣徒,拿他们的遗骨当作圣物来崇拜的教区。[136]这种迷信的做法有助于增加欺骗和轻信的诱惑力量,在不知不觉中浇灭了基督教世界历史和理论的指路明灯。
其二,若人民的信仰不能及时得到幻觉和神迹的帮助,以证明极为可疑的圣物不仅真实可靠而且灵验异常,那么迷信的发展过程肯定不会这样迅速,也不会取得所向无敌的胜利。在狄奥多西二世统治时期,吕西安[137]是耶路撒冷的长老,身兼卡法加马拉村的神父,这个地方离城大约20英里。他提到自己曾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而且似乎是为了使他不要对梦中发生的事情产生怀疑,他之后一连三个礼拜六又都做了同样的梦。
在梦中,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留着长须穿着白袍,手里拿着金棒,在寂静的夜晚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交代自己的名字是迦玛列,同时向惊讶的长老透露,除了他本人的尸首,还有他的儿子阿比巴斯、友人尼科迪默斯以及司提反的遗体,全都秘密埋葬在附近的田野,其中司提反非常有名,是基督教的第一个殉教者。[138]他带着不耐烦的口气说道,现在是时候把他和他的朋友从阴暗的监牢里放出来了,他们的出世会为苦难的世界带来好处,而且特别选择吕西安,把他们的处境和愿望通知耶路撒冷的主教。
怀疑和困难虽然延迟了重要的发现,但还是被接踵而来的新的幻境一一化解。主教在无数群众围观之下挖开墓地,迦玛列、他的儿子以及朋友的棺木都很整齐地排在里面。但在盛着司提反遗骸的第四口棺木重见天日时,大地忽然震动起来,大家马上感受到了天堂的气息,其中73名前来帮忙的助手,他们罹患的各种疾病立刻都被治好。司提反的同伴仍旧安息在宁静的卡法加马拉村,然而第一个殉教者的骨骸,在一支庄严的队伍护送下,迁往锡安山专为供奉圣徒遗物的教堂。这些圣物的碎块和一滴血,[139]还有从遗骨上面刮下来的碎屑,几乎在罗马世界所有的行省,都被认为具有毋庸置疑的神性和不可思议的力量。连态度严肃而学问渊博的奥古斯丁,[140]都证实圣司提反的遗骨在阿非利加显现了无数的奇迹。
凭着奥古斯丁理性的认知,我们很难指责他的轻信,然而在他傲世的巨著《上帝之城》一书中,却有非常神奇的叙述,何况希波(Hippo)的主教借用这本书,实事求是而且永垂不朽地证明了基督教的真理。奥古斯丁表情很严肃地宣称,他所选来记述的奇迹都是亲身经历过或是亲眼见证过殉教者神奇能力的人公开予以证实的。很多奇特的事迹被人忽略或是因时日过久而被人忘怀,希波也不是这个行省最受垂爱的城市,然而在他列举的七十多件奇迹事件中,他的教区内仅仅两年[141]就发生了三起死而复生的事件。要是将范围扩大到整个基督教世界所有的教区和圣徒,那从这个永无止境的源头中不知会产生多少传奇和谬误。但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在迷信而无知的时代,奇迹很难被看成是自然规律的变异,最后难逃湮灭的命运。
其三,围绕着殉教者坟墓这个永恒的舞台,出现了不计其数的奇迹,它们向虔诚的信徒揭示了属灵世界的情况和架构,这些信徒的宗教观似乎建立在事实和经验的牢固基础之上。不论世人的灵魂在与肉体分离到复活的这段漫长时间中,究竟处于何种状态,圣徒和殉教者超凡入圣的灵魂,绝不会无所事事在长眠中度过,[142]这倒是很显然的事。同时,圣徒和殉教者非常生动而明确地意识到自己享有幸福、美德和权柄(也不必探明他们居住的地点和什么性质的幸福),他们已获得保证可以拥有永恒的报偿,他们的智能可以无限扩展,超出了人类的想象。从固有的经验可以获得证明,他们能够听到和理解无数信徒的各种请求,这些人在同一时间,在遥远世界的不同角落,呼喊着司提反或马丁的名字,祈求他们伸出援手给予救助。
祈求者的信心基于坚定的理念,这些与耶稣共同统治世界的圣徒,会用怜悯的眼光注视大地,相信他们一直在关怀着正统教会的繁荣兴旺。任何人只要效法他们的忠贞和虔诚,就会受到他们的照顾,成为特别关怀和宠爱的对象。虽然如此,但有时候他们的友谊也会受到世俗想法的影响,用偏爱的眼光看待自己的出生地、居住地、死亡地、埋葬地和因拥有他们的遗骸而被封为圣地的地方。至于骄傲、贪婪和报复等低级的情绪,他们天神般的胸怀绝不会受到它们的玷污。然而圣徒也会纡尊降贵明确表示,他们对信徒的慷慨非常满意而心怀感激;同时他们会将惩罚的利矢投向不信上帝的妖孽,这些罪人亵渎庄严的神龛,不相信他们具有超凡入圣的能力。要是有一些人非常固执,拒绝承认神的代理人给出的证据,而这些证据被所有自然界创造出的生物所接受,即使是人类心灵中最细微和最隐秘的活动都会服从,[143]那他们的罪行就真是不可饶恕,他们的怀疑就太令人感到奇怪了。据说在祈祷或犯罪以后,转瞬间就有报应,可见圣徒在上帝身旁所享有的恩惠和特权,基督徒对此表示至为满意。至于圣徒们是否要不断在慈悲的圣座前面代为求情说项,或者他们是否不能为了做出宽厚和公正的指示而把权力转授给下属的神职人员,如果要对这些做深入的探究,不仅多余也没有必要。想象经过不断的努力,升华为宇宙动因的默思和崇拜,就会急切地接受较低位阶的崇拜者,可以与笼统的概念和平庸的才能相匹配。原始基督徒崇高而简洁的神学思想逐渐退化,在蒙上玄学的阴影后,又引进适合大众口味的神话学,有恢复多神教统治的倾向,看来所谓的天国也不过尔尔。[144]
其四,随着宗教的崇拜对象逐渐降到以想象为标准,采用的仪式和典礼开始追求对世人的感官产生强烈的影响。要是德尔图良和拉克坦提乌斯[145]在5世纪初死而复活,并协助料理圣徒或殉教者风行一时的庆典,[146]看到亵渎神圣的景象一定会大为吃惊,且悲愤不已,因为这完全违背了基督徒会众纯洁而属灵的礼拜方式。打开教堂大门,香火与鲜花的香气弥漫,虽然时值中午,灯光和烛火却依然被点亮着,不仅庸俗而多余,还发出渎神的光芒,这些都让他们感到厌恶。他们若走近圣坛护栏,就要穿过匍匐在地的人群,其中大都是外地人和朝香客,他们在举行欢宴的夜晚来到这座城市。这些人早已被宗教狂热或美酒灌得酩酊大醉,会虔诚地亲吻神圣建筑物的墙壁和地面,且诚心祈祷。无论他们使用何种语言,都是对着圣徒的尸骸、血液和骨灰而发,这些遗物通常用亚麻布或丝绸覆盖。基督徒经常前往殉教者墓地,希望借助其影响力,获得所有精神和世俗的福分。他们祈求身体健康、疾病痊愈、不孕的妻子多产,且儿女平安幸福。每当他们要经历长途跋涉或危险的旅途前,就会恳求神圣的殉教者在路上给他们指引和保护;若他们没遭遇危难,平安归来,就会匆忙赶到殉教者墓地,对天上保护人的英灵和遗物,表现出无限的感激。墙上挂着他们所受恩惠的象征性的纪念物,像是金和银制作的眼睛和手脚,还有富于教诲意味的图像,圣徒显现出如保护神一般的形象、功德和奇迹。但这些图像很快就被毁去,因为虔诚的信徒表露出偶像崇拜者的行为。在古老的年代和遥远的国家,同样一种统一的原始迷信精神也会运用同样的手法,欺骗人类的无知,影响人类的感官。[147]我们应该坦率地承认,正统基督教会的神职人员也会效法异教徒所采用的模式,那些都是他们过去急着要摧毁的东西。就是最受尊敬的主教也不由自主地相信,那些无知的乡巴佬,要是能在基督教内部找到与异教类似之处,使他们得到一点补偿,那他们就会感到自鸣得意,情愿放弃异教的迷信了。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君士坦丁的宗教终于完成了征服罗马帝国的丰功伟业,但是胜利者却在不知不觉中被他们所征服的对手的计谋制服了。[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