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54年,罗杰二世的幼子威廉一世继承王位。看起来这是一个绝佳的选择。23岁的威廉一世仪表堂堂,再现了先辈的高大威猛,气势上便胜过了矮小的地中海居民。他长着一脸浓密黝黑的胡须,以力大无穷而著称,据说能双手将马蹄铁掰直。然而,尽管体格比罗杰二世更庞大,他几乎不具备父亲的政治技能。这主要归咎于罗杰二世本人。继承伟人的事业向来不易,但罗杰二世几乎没有用心培养接班人。他只是不停地指出儿子的不足。
罗杰二世和第一个妻子育有4个儿子,威廉一世是幼子。人们认为他不可能也配不上继承王位。事实上他也没有受到重视,罗杰二世没有给他在行政机构或军中安排要职,不曾为将来接班做准备。他独自成长,享受着王宫的奢华生活,不用承担任何责任。不到10年,他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兄长们先后意外离世,30岁那年,毫无准备的他突然被推上王位。
不出意料,威廉一世更迷恋于享受生活,而非学习治国。他忙着修建更奢华的宫殿,把日常事务交给他人打理,多数情况下甚至都懒得任命新的大臣,只是萧规曹随,确认先父的选择。唯一的例外就是他亲自任命年轻的大臣马约为海军最高统帅。
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马约的父亲是南意大利城市巴里的一名法官,良好的出身保证他接受了最好的古典教育。在巴勒莫的国际化环境下,他极其坚持自我,完全无视大众潮流或者柔性的风格。威廉一世对狩猎的兴趣甚于治国,要是没有马约的铁腕,他在王位上根本待不了几个月。
自罗杰二世晚年以来,西西里面临的国际环境变得越发凶险。拜占庭和德意志帝国均处于强人统治之下。德意志的皇帝是凶残的腓特烈一世,君士坦丁堡的主人是精明圆滑的曼努埃尔一世。不过威廉一世也很幸运,两位皇帝互不信任,阻碍了他们之间的合作。腓特烈一世在加冕仪式上宣称要重建伟大的西罗马帝国了,这就意味着他要控制西西里和南意大利。由于这两个地方不久前还属于拜占庭帝国,腓特烈一世把曼努埃尔一世视为主要敌人。基于这一想法,他与教皇缔约,将拜占庭排除在诺曼王国的地盘之外。同时他还与曼努埃尔一世保持交流,表面上提出协同行动,但总是借口拖延。直到腓特烈一世独自出兵征服意大利,曼努埃尔一世才发现这是谎言。
由于意大利北部地区反德情绪高涨,腓特烈一世以为自己会遇到麻烦。但他跨过阿尔卑斯山后,发现整个半岛已经陷入宗教动乱。
阿德里安四世(Adrian Ⅳ)是有史以来唯一的英格兰教皇,也是最近一位志在改革的外国教皇。之前他初试牛刀便重组了斯堪的纳维亚教会,并期待彻底整肃罗马教廷。然而,通往罗马之路让他猛然觉醒。多年来罗马元老院的权力迅速膨胀——很大程度上削弱了教皇的权力,而彼时重建罗马共和国传统的运动方兴未艾,要求剥夺罗马教廷的世俗权力,恢复罗马的旧日荣光。
这一运动的领袖是一位僧侣,人称布雷西亚的阿诺德(Arnold of Brescia)。他彻底激发了公众情绪,导致阿德里安实际上成为梵蒂冈山上的囚徒。作为回应,阿德里安史无前例地把整座罗马城逐出教会,等同于向罗马宣战。他禁止人们前来基督圣地旅游,也不允许他们在这里做礼拜、受洗或者举办婚丧仪式,直至针对教皇的禁令解除。考虑到当时的社情民意,对于一位新登基的外国教皇来说,这个策略着实大胆,但却收到了成效。阿诺德的反教皇行动坚持到了圣周的星期三,但人们不敢想象到了复活节那天没有圣餐礼(更不用说旅游收入),这降低了公众对他的支持。到了星期四上午,阿诺德被自己的支持者驱逐,而阿德里安扬扬得意地庆祝复活节弥撒。
这次胜利为罗马赢得了暂时的平静,但无助于解决北方其他地区的问题。同时,腓特烈一世无意与支持共和的理想主义者打交道。面对以共和主义之名顽抗的北意大利城市托尔托纳(Tortona),他彻底摧毁了整座城市,驱逐全城居民。情绪暴躁的他随后把目标转向罗马城。
阿德里安处境不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罗马的统治多么虚弱,因为残酷的现实使民众仍希望实现自治,而且他并不信任过于强大的腓特烈一世。阿德里安刚刚取得对共和主义者的暂时胜利,不愿成为德意志皇帝的棋子。他在城外扎营等候腓特烈一世。
二人的会面并不顺利。德皇打算以罗马主人的身份进城,而教皇顽固地坚持自己的尊严。腓特烈一世一开始就因礼仪问题争吵不休。他拒绝按照惯例,步行为教皇牵马引路,声称自己不是马夫。但阿德里安明确表态,没有这个程序德皇不得进入罗马城。腓特烈一世拂袖而去,但随着他明白教皇不可能让步,他又重新安排会谈,勉强照办。
随着不快之事烟消云散,二人也达成协议:任何一方都不得与西西里的威廉一世、拜占庭的曼努埃尔一世或罗马城的共和主义者媾和;作为回报,阿德里安同意将腓特烈一世的敌人统统逐出教会,而德皇将遵从教皇的权威。
阿德里安出于非常充分的理由选择在罗马城外会面。二人正式而隆重地骑马走向城门,却遇上了共和主义者派来的信使。他们声称,只有腓特烈一世先赠送5000磅黄金作为“献礼”,并保证他们世代相传的“权利”不受侵犯,方可准许二人进城。随后这些信使又发表长篇大论,宣扬罗马的光荣传统。腓特烈一世中途粗暴地打断他们,简短地表示“罗马的伟大就在其身后。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献礼,而是要得到属于我的东西”。
说完,二人顺利进城,腓特烈一世正式加冕。然而,举行加冕仪式已经超出了罗马市民忍耐的底线。这座城市秉持着独立自主的理念,而皇帝加冕的消息引发了市民的愤怒。就在腓特烈一世离开教堂时,示威人群攻击了他的队伍。德皇毫无准备,街头打斗持续到深夜。到了第二天上午,城内的秩序得到恢复,但双方均伤亡惨重。德意志的贵族已经失去了对意大利的兴趣,明确表示希望回国,而作为封建君主的腓特烈一世无法拒绝。阿德里安请求他继续当初进攻西西里的计划,但不到一个月德意志人便撤军离去。
教皇处境危险。为了满足腓特烈一世的要求,他削弱了自己在罗马的地位,但没有得到任何切实的回报。不过幸运的是,他还可以利用另一位皇帝。曼努埃尔一世正在为自己的侵略计划积极备战,并致信教皇,愿意做“教廷的左膀右臂”。46对阿德里安来说,谁击溃诺曼王国无关紧要;如果德意志人不愿相助,远方的拜占庭人也是可以接受的选择。他致信曼努埃尔一世,对他侵略西西里的行动送上满满的祝福。
曼努埃尔一世的外交手段炉火纯青,他的使者发现了蓄势待发的意大利盟友。意大利半岛上的诺曼贵族从来没有真正甘心接受巴勒莫的统治。距离罗杰二世统治他们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在他们看来相对温和的继承人威廉就是软弱的象征。拜占庭人用黄金激发了他们内心反抗的愿望,不久之后叛乱遍及整个南意大利。
相比于德意志人,叛乱的诺曼贵族和拜占庭人对西西里构成了更可怕的威胁。贵族们熟知地方情势,并出兵征战,而曼努埃尔一世则提供船只舰队和招兵买马的资金。
为了削弱西西里的势力,叛军首先进攻大陆上忠于威廉一世的意大利城市。第一个目标巴里是诺曼人在意大利最重要的大本营,也是曼努埃尔一世特别希望收复的城市。不到100年前巴里还是拜占庭帝国的一部分,至今希腊人仍是这里的多数人口。忠于威廉一世的守军本已准备抵抗,但随着盟军逼近城下,本地居民打开了城门。盟军进城后开始大屠杀,所有忠于巴勒莫的人均惨遭屠戮。
巴里的陷落使诺曼王国遭受重大打击,也动摇了尚未加入叛军的意大利城市。更糟糕的是威廉一世身患重病。没有巴勒莫的回应,大陆守军的士气骤跌。威廉一世的指挥官马约终于派兵援助围困中的半岛守军,但数月来拒绝加入叛军的守军将领终于也改变了立场。结果援军和守军遭到彻底失败。国王的部队全军覆没,一些摇摆不定的城市也加入叛军的行列。到了初冬,阿普利亚全面沦陷。
此时威廉一世的统治似乎濒临崩溃。仅仅6个月,曼努埃尔一世似乎重新统治了意大利,恢复了诺曼人来到半岛之前的势力范围。他没有偃旗息鼓的迹象。拜占庭军队随时准备进入卡拉布里亚,如果他们成功——这是毫无疑问的结果——那么一水之隔的西西里将会近在眼前。
由于威廉一世患病,诺曼人失败的罪责被全部归咎于权臣马约。当地人不止一次密谋将其刺杀,但都被马约手下遍布各地的秘密警察所挫败。显然这位人见人恨的权臣无法秘密铲除,于是西西里岛上有人公开叛乱,要求处死马约。
威廉一世向来少言寡语,但此事已经对他的政权构成了直接威胁,使他奋起行动。他召集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叛军,马约显然在其左右。叛军首领收到最后通牒:要么投降,接受流放;否则必死无疑。其中一些人表示抗议,称自己是为了国王的利益,但威廉一世显然宠信马约,因此攻击马约就等同于攻击国王。面对下定决心的国王,叛乱迅速平息,叛军首领接受流放。
威廉一世已经从昏睡中醒来,热血沸腾。到了春天,他率领陆军和海军横跨海峡,进军大陆。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拜占庭将军、战略总设计人米海尔·巴列奥略(Michael Palaeologus)刚刚去世,拜占庭的军事行动随之中止。面对全副武装的诺曼西西里部队,各地叛军抛弃了他们的拜占庭盟友,逃之夭夭。拜占庭人再无机会,诺曼人仅用了一个多小时便将他们彻底击溃。拜占庭人的战果虚无缥缈,他们拥有的不过是反对诺曼人的情绪,而非真正的实力。拜占庭势力永久离开了意大利。
威廉一世一路畅行无阻,直奔巴里,他下定决心要惩罚这座屠杀卫戍部队的城市。市民头目来到城外面见威廉一世,乞求他高抬贵手。威廉一世留下了多数人的性命,但他将整座城市夷为平地,只有圣尼古拉大教堂得以幸免。
参与叛乱的贵族就没那么幸运了。如今他们意识到抛弃拜占庭盟友是一个巨大的错误,现在他们每一个人都得自己面对愤怒的威廉一世了。后者将他们一一抓捕,绑上重物,扔进大海。到了夏天,战争便已经全部结束。威廉一世回到巴勒莫之前的最后一站是贝内文托。当年教皇就是在这座城市和他缔约,正式承认西西里王国的存在,确认了威廉一世对意大利的统治权。
这次行动本身就非常成功,此外拜占庭皇帝曼努埃尔一世也确认与威廉一世媾和。曼努埃尔得出结论,腓特烈一世才是更严重的威胁,他需要教皇和德意志对立。如果阿德里安教皇和威廉一世达成协议,那么拜占庭也将效仿。曼努埃尔一世提出讲和,同时聪明地资助意大利境内新的叛乱势力,使和平谈判变得更具诱惑力。威廉一世深知这一点。他相信与拜占庭慷慨讲和才是避免无休止叛乱的唯一途径,于是释放了所有拜占庭囚犯,并签署了有效期为30年的和平条约。
威廉一世返回巴勒莫,重新享受纸醉金迷的宫廷生活。他把行政事务交给马约,后者则致力于强化西西里在意大利的地位,以防腓特烈一世卷土重来。
国王沉迷于享受生活,首席大臣关注大陆形势,王国开始走向衰落。公元1155年,北非穆斯林起兵叛乱,而当地人数劣势严重的诺曼人无力镇压。他们向巴勒莫紧急求援,但被置之不理。到了公元1159年,除了贸易城市马赫迪耶,整个的黎波里伯国全部沦陷。威廉一世派出小股舰队支援马赫迪耶,但却遭遇暴风雨,全军覆没。从此他不再为此费心。
马赫迪耶的诺曼守军勇敢地坚守了一年多,徒劳地等待援军。最后他们达成一致:派代表前往巴勒莫求援,如果空手而归,便主动投降。马赫迪耶派出一个小代表团,但当这些人抵达首都后,马约告诉他们派兵守城代价巨大,太不值得。使者们大为震惊,悻悻返回,马赫迪耶向穆斯林投降。诺曼帝国失去了北非。
马约对形势的判断或许是正确的,他经营意大利的努力当然收到了回报。凭借西西里的支持,意大利北部城市形成了强大的伦巴第联盟,成功地抵挡了德意志人的侵略。经过数年胁迫恐吓,德意志帝国仍无法迫使意大利半岛投降。就连拥有钢铁般意志的腓特烈一世也不得不承认,意大利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尽管马约的对外政策大获成功,但他在西西里仍然极不受欢迎。对西西里当地居民而言,马约代表了最糟糕的一类独裁者:过度集权、傲慢无礼、无视民意。面对惨遭战火蹂躏的北非,他无动于衷,坐视同一教派的信徒遭受折磨。对本地贵族而言,更糟糕的是马约提拔希腊人或阿拉伯人,安排他们担任比老牌诺曼贵族更高的职务,赋予他们更大的权力。即便他选贤任能,任命的人符合资格,或者说西西里的诺曼人头衔太多、能力不足、粗鲁野蛮,也都无关紧要;马约这个来自巴里的外国人,是西西里一切烦恼之源。
公元1160年秋,马约得到消息,他未来的女婿卷入了最近一次针对自己的暗杀计划。以马约的洞察力,他自负地认为如此亲近的人不会牵涉其中,但一周后他便在巴勒莫街头遇刺身亡。这个消息令全城振奋,而刺客马修·博内洛(Matthew Bonnellus)一夜成名。然而,由于害怕国王会因为宠臣被杀而报复,博内洛选择逃亡,西西里迅速发生了严重暴乱。
看着半个巴勒莫陷入火海,威廉一世终于发怒了。他艰难地镇压了暴动,第一次充分认识到马约多么不得人心。尽管失去了最信任的指挥官,但面对公众骚乱,他不得不赦免杀害马约的所有相关人士,甚至耻辱地授予刺客博内洛“王国拯救者”的称号。
博内洛成为备受爱戴的人物。他不满足于取代马约的位置,计划将威廉一世一并除掉。为了避免背负弑君罪,他离开巴勒莫,与此同时一批对国王不满的贵族进宫抓捕了威廉一世。绝望的威廉一世试图跳窗逃跑,但遭到制止,王室家族所有成员均遭到逮捕。假如贵族们当时任命新国王,威廉一世的统治将就此结束。但这群阴谋家无法做出决断:是杀死威廉一世还是命他让位给九岁的儿子罗杰。他们就王位继承人的问题争吵不休,手下的支持者开始有组织地洗劫宫殿。
贵族们依旧争吵不休,而城内的民意开始对他们不利。威廉一世的统治或许带来了灾难,但民众并没有直接指责国王,而是以他之名行使权力的近臣。除掉可恶的大臣是一回事,而虐待名正言顺的国王则是另外一回事了。洗劫王宫、逮捕王室家族的行为,足以让民众相信谁才是真正的强盗。王宫再次遭到猛攻,叛变的贵族们惊慌失措。他们跑到被俘的威廉一世面前求救。
威廉一世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并同意他们离开,但这场煎熬对他而言是沉重的打击。威廉一世的长子及继承人死于打斗,当第一批护卫赶到时,发现国王蜷缩在角落里抽噎。
他和平地度过了剩余的统治期。人生最后十年,他只有一次离开过首都巴勒莫;那一次他志得意满地穿过意大利,前往罗马任命他的教皇候选人。47威廉一世一生多数时光都在追求快乐,特别是建造奢华的新宫殿,修建鱼塘、喷泉、水池和储备丰富的猎场。公元1166年春,他染上热病,两个月后去世。
历史并未善待威廉一世。他的史官鄙视他,对他冠以“恶人”的绰号。他过分的生活方式是造成这种不快的根源。如果说威廉一世的父亲是受洗的苏丹,那么可以讽刺地说,威廉几乎没有为受洗费心。
然而,1166年威廉一世去世时得到了人们真诚的悼念。整整三天,黑色成为巴勒莫的主色调,人们虔诚地将国王的遗体送往教堂,放入简约精美的斑岩石棺。威廉一世健在的子女中最年长的13岁男孩继承了王位,他的名字也叫威廉。整个西西里看起来风平浪静。
威廉一世不是伟大的国王,或许甚至算不上好国王。他在位期间叛乱不断,失去北非,他逃避作为国王的责任,这些都足以玷污他的名誉。但他继承的是传奇父亲的事业,无人指导、没有准备,这本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保卫了诺曼西西里,成功抵挡了志在必得的教皇和两位伟大的皇帝,实现了一项丰功伟绩。上述内容不过是对历史的匆匆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