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斯卡尔死后留下了一个令人困扰的问题尚未解决:谁能继承他的遗产?尽管他有过两次婚姻,育有十多个孩子,但最有能力的儿子却是私生子。
这个男孩出生于公元1058年之前的某一天,教名为“马克”。距他出生几天前的晚上,吉斯卡尔在宴会上听到了关于传奇巨人布厄蒙德斯·吉加斯(Buamundas Gigas)的故事,当他看见这个孩子的巨大体格后,就给他起了昵称“博希蒙德”,无意中创造了中世纪家喻户晓的名字。
人们对博希蒙德的早年生活几乎一无所知。不过他显然接受过学校教育,因为他具备读写拉丁文的能力,懂一点希腊文,可能还会一点阿拉伯文。在他很小的时候(可能是4岁那年),吉斯卡尔出于政治原因抛弃了博希蒙德的母亲。尽管博希蒙德成为私生子,丧失了继承权,但他并没有太多不愉快的感觉。他被继母抚养长大,刚刚适龄便在吉斯卡尔的军中获得了重要的职位。尽管存在现实政治需求的因素,但他能拥有如此的地位或许是因为无人怀疑他的父亲是谁。博希蒙德从头到脚看起来都像奥特维尔家族成员。他肩膀宽阔,胸膛厚实,继承了维京祖先的金发,身材高大,具备领袖的气质。就连父亲的焦虑和鲁莽也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正如一位同时代人士所说,“他总是在探索不可能”。
公元1081年,吉斯卡尔决定进攻拜占庭帝国,博希蒙德得到了探险的机会。27岁的博希蒙德奉命率领先头部队出发,将达尔马提亚(Dalmatia)30乡村地区变成一片废墟,攻占港口城市发罗拉(Valona)作为桥头堡,围攻科孚岛。唯一真正的抵抗来自科孚,当地守军公开嘲笑博希蒙德人少势微。但当他们看到吉斯卡尔的主力舰队后,当即落荒而逃。
然而,军事行动就此溃散。据我们所知,吉斯卡尔计划让博希蒙德登上君士坦丁堡的皇位,向东方为自己的帝国开疆拓土,但败给了拜占庭皇帝阿历克塞的智谋。随着阿历克塞的黄金诱惑之计迫使吉斯卡尔返回意大利,博希蒙德奉命保卫希腊和马其顿,但也得到告诫,不得冒险与阿历克塞作战。博希蒙德随后的失败不在于缺乏勇气,只是阿历克塞太过于老道、诡计多端。
博希蒙德进军希腊北部,开始有计划地铲除拜占庭的堡垒,但阿历克塞突然出现。就在两军准备交战时,阿历克塞派出载满利刃的轻型双轮战车,冲击诺曼部队防线。这个战术本该重创诺曼主力军,但博希蒙德事先得到提醒,就等着他这招。随着战车逼近,诺曼人打开了防线的缺口让他们穿过去,没有造成任何伤害。然后诺曼人发起进攻,迅速击溃了训练不善的拜占庭新兵。
阿历克塞在巴尔干半岛城市奥赫里德(Ohrid)31重新部署,数月后再次作战。这一次他命令部队在战斗开始前一天的晚上设下埋伏,从战场中央分散铺上钉子,希望在诺曼骑兵冲锋时将其绊倒。但博希蒙德再次事先得到提醒,他命令中军留守后方,而出击的侧翼部队击垮了敌军。拜占庭部队几乎当即崩溃,博希蒙德一路追杀阿历克塞至巴尔干山脉,攻占了他之前的避难城市奥赫里德。
尽管博希蒙德屡战屡胜,冬季的来临却不利于士气。诺曼人粮草短缺、资金不足,军队已有数月不发军饷。有人开始质疑他们在这个不适合居住的陌生地方做什么。一年前君士坦丁堡看起来那么近,如今又显得遥不可及。那年春天,阿历克塞第三次发起进攻。彼时诺曼人正占领着古希腊城市拉里萨(Larissa)——阿喀琉斯的出生地——而拜占庭部队又一次出现,并向其逼近。博希蒙德迅速发起进攻,追杀溃逃的拜占庭部队数英里。然而,阿历克塞不在其中;他正率领主力大军进入诺曼军营,抢走了他们积累四年的战利品。
博希蒙德还以为自己又一次获胜了。军营遇袭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在河边放松,悠闲地吃着葡萄,讥讽着拜占庭的怯懦。听到消息后博希蒙德率领骑兵迅速赶回,但为时已晚。他设法击退了一拨过于贪婪的拜占庭人,但不得不率军撤退、整编散兵游勇。他放弃了那年占领的所有领土,它们全部落入阿历克塞的手中。
阿历克塞意识到形势正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并开始秘密地与博希蒙德的手下军官谈判。他知道博希蒙德最近遭遇物资损失,无法发放军饷,于是聪明地建议他们要求全额支付军饷。他还进一步用拜占庭军中高位诱惑他们(并加上大量厚礼);如果他们看重荣誉,无法接受,他也保证让他们安全回家。
毫无疑问,一些军官仍然对博希蒙德忠心耿耿,但要求发薪的人数量之多,足以迫使他返回意大利筹款。博希蒙德一离开,军中仅存的士气也彻底瓦解,手下军官叛变,转投阿历克塞,只有一人例外。博希蒙德在达尔马提亚海港登船时得到了叛变的消息。他输掉了战争。不是虽败犹荣,而是千刀万剐之痛。或许不想在情绪冷静下来之前面对父亲,博希蒙德在达尔马提亚海岸度过了冬天,等到第二年春天才返回意大利。
幸运的是,吉斯卡尔并没有感到特别沮丧。他忙于镇压意大利各地叛乱,但手段极其残忍,如果有谁还想再次煽风点火,就得比阿历克塞付出更大的代价。因此,如今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发起远征。公元1084年10月,吉斯卡尔带着四个成年的儿子再次出征。他们被威尼斯海军阻截、驱散,但就在最快的战船提前出发,前往威尼斯汇报胜果时,诺曼人已经重整旗鼓,击败了威尼斯海军。
当下时节已晚,不适合发动更多的军事行动,因此他们留在科孚过冬。停留期间博希蒙德发起高烧,经父亲许可返回意大利养病。他不在期间,吉斯卡尔也发起高烧,经过数月的挣扎后最终去世。
博希蒙德自然是吉斯卡尔的继位人选。他久经沙场,领导能力强,雄心壮志,而他真正的对手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罗杰·博尔萨32。博尔萨年仅13岁,已经显露出易紧张和能力欠缺,这也成为他后来的特质。但或许是命运安排,罗杰·博尔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的母亲——陪伴吉斯卡尔度过了人生的最后时刻,而博希蒙德远在意大利。她说服了聚集一堂的诺曼官员,使众人相信她的儿子才是合法继承吉斯卡尔领土和头衔的唯一人选。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博希蒙德的叔父“西西里的罗杰”(Roger of Sicily)也支持这一点,成为她强大的盟友。对于西西里的罗杰而言,无论谁继承大业,名义上地位都将在他之上,因此他当然希望在位者是一个可以操纵的人。仍在意大利养病的博希蒙德第二次被剥夺了继承权。
罗杰·博尔萨和其母聪明地赢得了政变,但如果他们以为问题已经解决,那就说明他们还不太了解博希蒙德。博希蒙德怒火中烧,随着叔父返回西西里后,马上起兵叛变。罗杰·博尔萨试图收买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打算把阿普利亚南部最好的地区赐给他,但此举只会鼓励博希蒙德谋取更多土地。他跨过边界,进入卡拉布里亚,说服他弟弟手下最有权势的封臣改旗易帜,归顺自己。叛乱逐渐蔓延至卡拉布里亚各地,此时罗杰·博尔萨急切地向叔父求救。老罗杰的回应是维持现状,并迫使博希蒙德同意停战,实质上允许他继续保有已经占领的土地。这种不稳定的和平局势持续了三年后,罗杰·博尔萨也身患重病,严重发烧。博希蒙德就当弟弟已经去世了,迅速控制了他的财产,声称要“保护侄儿们的利益”。
罗杰叔父不得不再次从西西里越洋来到意大利,阻止博希蒙德夺取更多罗杰·博尔萨的土地。这一模式持续了数年,其间博希蒙德试图逐步蚕食博尔萨的领土,但又不致频繁地引起叔父的注意。
内战由此引发并逐渐激化,西西里的罗杰成为最大的受益者。每次他出面干预,弱小的侄儿都会做出更大让步。不难理解,家族关系也由此变得紧张。
公元1096年夏天,阿马尔菲(Amalfi)起兵反对博尔萨。罗杰叔父召见备受挫折的博希蒙德,加入平叛行动,以显示家族团结。经过9年毫无成果的内战,沮丧的博希蒙德深知叔父绝不会允许他掌握重要权力。他本已打算听天由命,但新的良机不请自来。一年前,教皇乌尔班二世大声疾呼,招募“十字军”去收复圣地,狂热的骑士纷纷响应,涌入意大利南部,寻找出海航道。起初参与其中的大多是意大利人,博希蒙德认为他们只是一时狂热,并不放在心上。但后来他坐在阿马尔菲的城墙下,看到更多的法国骑士也纷纷前来,才意识到这场运动早已超出一国范围。
在意大利,他不过是一个自命不凡的新贵,永远被叔父压制着,不过如今父亲旧日的梦想正在向东方招手。如果不能在西方获得应有的头衔,他可以在黎凡特开辟自己的王国,而十字军东征就是完美的掩饰。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公开宣布自己的意图,而他的做法气派十足。一次围攻时他召集了大批人马,突然立誓解放耶路撒冷,号召所有善良的基督徒加入他的行列。随后他脱下了深红色的斗篷并撕开,然后做成十字形图案,赐予他的封臣和最先归顺的人。多数人当场热切地加入。博希蒙德不仅拥有了配得上个人地位的庞大部队,同时夺走了两位罗杰的部队。恼怒的亲戚别无选择,只得放弃围攻。
人们通常认为十字军是一支军队或同一拨军队,于某个特定年份发起东征。然而,十字军东征更像是长期持续的运动;与其说他们是军队,倒不如说是一群武装起来的人,历经兴衰起伏,走向东方。他们没有选择一条明确的路线,也没有一个公认的领袖,只是一群达成模糊协议的王公,聚集在君士坦丁堡。
缺乏一个统领全军的领袖,意味着争吵不休、组织混乱,但博希蒙德准确地从中看到了黄金机会。在所有王公之中,他经验最为丰富,野心最大。如果需要总指挥,几乎可以确定他就是天然的候选人。他的眼睛始终看着未来,谨慎地扮演着尊贵的政治家角色。
其他王公率领的部队行事鲁莽、不计后果,在拜占庭境内一路烧杀抢掠,时常与皇家护卫队发生冲突,相比之下博希蒙德就是守秩序和讲礼仪的榜样。他将一切都细心地提前准备妥当。他和侄子坦克雷德33带领着一支训练有素的小部队,从意大利城市巴里启航。他们在达尔马提亚海岸的不同地点登陆,以防当地粮食供应不足。由于在外国领土行军过程中常常会引发当地人的敌意,为了预防这种情况出现,他事先下令禁止抢劫,否则对违令者处以极刑。
他选择的路线非常艰难——在初冬时节穿过海拔1200米的山口——但通过这一计划,到圣诞节时他已经平安无事地进入马其顿西部。然后他沿着厄纳齐雅大道(Via Egnatia)一路前行。这是十年前他和父亲进攻君士坦丁堡未果时所走的道路。当然,这一次他表现得相当出色,小心地与监视他们的帝国卫队保持友好关系。
到达伊庇鲁斯(Epirus)后他派信使前往君士坦丁堡,希望获得皇帝阿历克塞的接见。他不是第一个抵达的十字军将领,因此急切地想知道其他西方将领达成了什么协议。最重要的是,他想确定他的对手无一获得皇帝的特殊礼遇。
西方骑士倾向于认定拜占庭温和软弱,但博希蒙德更清楚这个帝国依然强大。目前它是近东地区最重要的基督教国家,没有其支持就无法获得永久的成功。与拜占庭的友好关系还能带来其他好处。获得阿历克塞的特许和认可,他就能掌控十字军与帝国的所有交易;他将成为这个基督教联盟的关键人物,事实上也成为十字军的领袖。
抵达君士坦丁堡后,博希蒙德获得了令人振奋的礼遇。他在葛达二圣堂(Monastery of Saints Cosmas and Damian)停留了一晚后34,在护卫陪同的特殊关照之下来到皇宫,这是其他西方人都不曾享有的荣誉。他收到了琳琅满目的礼品,获得了漂亮(尽管毫无意义)的头衔,并与皇帝见面。
到了宏伟的皇座面前,博希蒙德看到了站立的金狮,仿佛一触即会发出怒吼。皇帝要求他宣誓效忠,并承诺归还他所占领的帝国领土。他毫不犹豫地照办,并要求皇帝册封他为“东方统帅”(Grand Domestic of the East)——亚洲所有皇家军队的统帅。
博希蒙德已经掩饰得非常完美,但阿历克塞洞若观火,并未被他迷惑。表面上他热烈欢迎博希蒙德,实际上对其没有丝毫信任。博希蒙德的实力已经足够可怕,阿历克塞并不打算给他更多权力。他原本希望用重金厚礼摆脱博希蒙德,但如今后者胆敢要求获得这个头衔,令他有些不安。于是他拖延了一些时间,含糊其词地暗示博希蒙德要展现自己的力量和忠诚,方可赢得这个头衔。
博希蒙德无法得到更多了。带着离别时的客套话,以及皇帝派兵派粮的承诺,他撤离拜占庭,返回军中。他们横渡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军尼西亚,而十字军主力已经在围攻该城。由于博希蒙德带着急需物资及时赶到,他的名望急剧上升。博希蒙德随后击败了突厥援军,得意地把战俘捆起来,用的正是他们带来捆绑十字军的绳子。此举进一步提高了他的威望。
尼西亚陷落了,博希蒙德的好运仍在继续。他与拜占庭的关系急转直下:拜占庭代表团在夜间潜入尼西亚,接受突厥人投降,并拒绝十字军进城参加传统的三天劫掠活动。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得到阿历克塞的支持,反而成为荣耀的标志。
十字军决定朝着安条克继续进军,博希蒙德建议大军一分为二,以便更容易寻找补给。博希蒙德和先头部队一起出发,而他的主要对手雷蒙四世(图卢兹的雷蒙)控制另一支部队,一天之后再出发。在所有十字军将领中,只有雷蒙四世可以与博希蒙德齐名。博希蒙德在多里莱乌姆(Dorylaeum)附近遭遇伏击,多亏他思维敏捷,才避免了一场灾难。博希蒙德给雷蒙送信,催促他加快行军;而突厥人错误地以为他们已经困住了整个大军,不断地发起进攻。当雷蒙率领精力旺盛的骑士抵达时,突厥人丢下埃米尔的财宝和日用品,仓皇而逃。
这场胜利应归功于两位统帅,大军停留在附近的拜占庭老城以哥念(Iconium),得以在果树林和溪流边喘息片刻。突厥人再次试图阻止十字军跨过托罗斯山脉(Taurus Mountains),但这一次博希蒙德几乎独自击败对手。他径直冲向敌方的埃米尔,与其对战。突厥人再次恐慌而逃,彻底放弃了阻截十字军的打算。当晚一颗彗星在空中闪耀,似乎体现了胜利的荣耀和博希蒙德的威望。
他一如既往地嗅到良机,离开大军,前去解放周边城市。他谨慎地将这些城市交给皇帝,既证明自己的忠实,也暗示皇帝他正等着接受东方统帅的任命。博希蒙德在外期间,军中传言安条克毫无防备。而雷蒙四世受到博希蒙德一系列胜利的刺激,不想放过这一机会。他迅速派遣500名士兵以自己的名义攻占安条克。
不走运的是,传言是假的,事实上穆斯林增援部队正涌入安条克。他的部下兵临城下,发现安条克的防卫固若金汤。数周之后他们返回,将这个消息传遍军中。
安条克是伟大的东方城市,唯一一次沦陷是12年前因叛变被穆斯林攻占。它坐落在西尔皮乌斯山(Mount Silpius)谷底,面积3.5平方英里,500多年前查士丁尼大帝在四周修筑城墙,包括6扇大门和400座塔。城墙之内山脊浮现,一座宏伟的内堡坐落于海拔上千尺的山顶。由于地处山岭地区,从东、西、南三个方向进城尤为困难,同时高大的城墙实际上切断了围攻的可能性。博希蒙德一直在为自己寻找合适的东方首都,当他看见安条克固若金汤的防线,便意识到自己已找到属意的城市。尽管十字军公开宣称东征的目标是收复耶路撒冷,但如果他可以扎根安条克,就没有必要继续前进。
十字军修筑了三座攻城塔,试图围困该城、断其粮草,迫使安条克投降。然而,他们的兵力不足以彻底困死安条克。欧朗提斯河(Orontes River)提供了新鲜水源,觅食小分队也轻松地避开了十字军巡逻队。更糟的是,十字军很快将周边的粮食供应消耗殆尽,而且常遭到守军流动部队的伏击。进入冬季,地震和暴风雪也随之暴发,夜间北极光闪耀,更加深了军中的恐惧情绪。十字军几次孤注一掷的攻城行动均以惨败收场,此时又传来消息:大批穆斯林援军正在赶来,其首领为可怕的摩苏尔的卡布卡(Kerbogha of Mosul)。到了春季,七分之一的十字军将士死于饥饿,大规模叛乱由此开始。
博希蒙德早已得出结论,安条克不可强取。如果武力不是合适选择,谋略显然才是攻城的关键。他通过某种方式联系上了城中一名叛徒,后者同意将一座防御塔交给十字军。博希蒙德只需要选择时机。
首先他得防止任何对手夺取安条克。当时军中仍有一个拜占庭代表团,也希望在攻下安条克后控制该城。博希蒙德将代表团首领请到帐中,并暗示有人计划杀害他,而遗憾的是自己无力粉碎这一计划。尽管流言是假,但人们很容易相信,第二天此人带着随从突然离去。博希蒙德转而宣称拜占庭人因为怯懦而逃避,留下他们独自面对命运的安排。十字军曾宣誓将安条克交还帝国,但现在可以放心地违背誓言了。
博希蒙德接下来宣称,由于意大利形势紧张,自己正考虑离开十字军。这些话产生了合适的效果。每次遭遇战博希蒙德都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随着卡布卡的逼近,一想到要失去他,十字军就感到更加恐慌。十字军的其他王公当然愤怒,但他们在公众意愿面前软弱无力。之后博希蒙德提出,得到安条克,是对在家园作战失利的合适补偿。此时,就连图卢兹的雷蒙也不得不听天由命。
他们同意将安条克献给博希蒙德,于是后者透露了城中安置内线的消息,并说出了自己的计划。部队拔营出发,好像要与大军压境的卡布卡正面交锋。在黑夜的掩饰下,他们将掉头返回,并在叛徒的协助下,通过无人看守、没有上锁的后门,潜入安条克。
距离黎明还有两小时,博希蒙德率领60名士兵搭梯爬行,迅速攻占了附近的两座塔和两塔之间的城墙。当地基督徒帮助他们打开一座城门,十字军趁机冲进城内。到了黄昏时分,突厥人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历经7个多月的战斗,十字军终于拿下了安条克。
然而,严酷的考验并未结束。尽管十字军拿下了该城,但突厥人仍控制着内堡。博希蒙德在试图独自攻城时负伤,(更严峻的是)卡布卡正率领7.5万大军赶来。第一个问题容易解决。博希蒙德在堡垒外修建围墙,防止突厥人从内堡发起进攻,然后专注于守卫这座新拿下的城市。两天之后,卡布卡兵临城下。
十字军身处绝境。7个月的围攻耗尽了城中粮食供应,现在已没有时间进行补给。形势极其严峻,有的骑士甚至宰杀自己的战马为食。更糟糕的是,逃兵将这一情况告诉了卡布卡。他试图朝着博希蒙德守卫的城墙发起猛烈攻击,但十字军极其艰难地将其击退。卡布卡深知十字军濒于崩溃,于是转而采取围攻手段。
如今只有奇迹发生,才能拯救困境中的基督徒,幸运的是奇迹真的出现了。一位法国隐士彼得·巴塞洛缪(Peter Bartholomew)宣称圣徒显灵,后者告诉他圣枪(Holy Lance)——当年一个百夫长刺入耶稣体内的一把枪——的所在地。有天使的帮助,有圣物力量的指引,他们可以与卡布卡一战。
博希蒙德不太可能相信这个故事,毕竟他也许在君士坦丁堡见过圣枪。但他知道这个故事可以鼓舞士气。因此,彼得戏剧般地从教堂地下挖出生锈的金属枪尖后,他率先宣称这是真正的圣枪。他下令十字军禁食5天,然后全军出动,将这杆枪放在军前,发起全面攻击。城内只留守200人。
一眼望去,十字军满是饿花了眼的骑士,蹒跚步行,与其说他们可怕,倒不如说他们可怜。尽管如此,博希蒙德的出击正合时宜。卡布卡的联盟正濒于土崩瓦解。大多数埃米尔并不信任卡布卡,担心他拿下安条克之后实力过于强大。因此,当十字军出现在阵前,他们纷纷逃跑。卡布卡剩余的军队仍在数量上占优,但十字军的规模令他们不安,于是他们在草地上放火,试图延缓十字军的步伐。风将烟吹到突厥人的脸上,而原计划的战略撤退也变成一场溃败。同时,亚美尼亚和叙利亚牧人也趁机复仇,下山参与了屠杀。
这是一场全面胜利。内堡的突厥守军目睹了眼前的溃败,深知大势已去。令博希蒙德满意的是,他们宣布只向他个人投降,而冷落了老对手图卢兹的雷蒙。后者身患疾病,被迫旁观了整场战役。
雷蒙不能接受这个消息,拒不承认博希蒙德是安条克的主人。他的固执使得十字军的行动戛然而止,但他的态度并非出于小气的原因。和博希蒙德一样,雷蒙也希望作为十字军最高统帅得到认可。精明的他也知道,尽管他个人厌恶拜占庭人,但更需要他们,否则十字军无法长期成功。安条克是拜占庭帝国的主要城市,如果交给博希蒙德,那么十字军与君士坦丁堡的关系将永久破裂。
十字军其他领袖也因为博希蒙德和雷蒙的关系而分化,面对如此情形,他们好几个月都举棋不定。此时,伤寒突然暴发,大胜之后本已高涨的士气再次下滑。普通将士并不在乎哪位统帅将控制安条克,其实他们根本不关心安条克。他们立下军令状,要收复耶路撒冷。留在小亚细亚争执的时间越长,他们就越生气。
眼看军中就要哗变,最终雷蒙和博希蒙德选择妥协。博希蒙德得到安条克,作为交换他承认雷蒙为十字军领袖。在安条克滞留了15个月后,十字军终于再次出发,博希蒙德心满意足地留下了。
这是他人生中最伟大的胜利时刻。他加入十字军的目标从来都不只是看到耶路撒冷,而是要建立自己的国家,现在他控制了近东地区一大城市,处在非常有利的位置:既可以支配朝圣者前往耶路撒冷的生意,获利丰厚,又能控制周边相继建立的十字军国家。几个月后他以安条克大公的身份前往刚刚陷落的耶路撒冷,受到了高规格的接待,被视为最重要的地方权贵,也轻而易举地确保了自己牧首候选人的地位。
不幸的是,博希蒙德的胜利着实短暂。他的大胆为自己赢得了财富和权力,也成为他失败的原因。公元1100年夏,他留下侄子坦克雷德摄政安条克,自己率300名将士前往幼发拉底河上游地区。他误入埋伏圈被俘,沦为突厥人的阶下囚。阿历克塞提出支付赎金,将他送往君士坦丁堡,但博希蒙德断然拒绝,被迫做了三年俘虏,直至坦克雷德筹集到足够资金将他赎回。
博希蒙德不在安条克期间,坦克雷德大大扩充了公国的版图。博希蒙德刚刚重获自由,便挥兵南下,继续扩张,但再次惨痛失利。安条克被撒拉逊人和拜占庭人夹在中间,军队损耗严重,难以自持,更不用说朝某个方向扩张了。只有从欧洲调入大军方可挽救局势。于是,公元1105年,博希蒙德离开安条克,向新十字军求援。
这是一次戏剧般的成功。在意大利,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有大批人群前来迎接问候;在法国,腓力国王提出招他为女婿。大家视他为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英雄,他的人气之高,使得英格兰国王亨利一世不敢让他登陆,担心他赢得大批贵族的支持。博希蒙德被自己的名望冲昏了头脑,加之他很容易拿拜占庭为自己的不走运开脱,于是他做出了一个不明智的决定:登上君士坦丁堡的皇座,实现旧日梦想。
他率领3.5万精兵良将,悍然入侵达尔马提亚海岸,进攻帝国最西端的城市都拉斯。然而,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拜占庭处于强势地位。阿历克塞一边悠闲地率军迎战,一边又鼓动威尼斯海军背后袭击,轻松击溃了博希蒙德的舰队。随后他刻意避免与博希蒙德直接对峙,而瘟疫和围攻劫掠已严重损耗了后者的实力。博希蒙德退路已断,被一系列的战斗挫伤了士气,被迫接受耻辱的停战协议。
这份停战协议相当于无条件投降。尽管拜占庭允许他继续拥有安条克,但只能作为阿历克塞的封臣;他占领的拜占庭领土必须全部归还;安条克大教堂必须正式任命阿历克塞选择的希腊牧首。
他奋战一生,方才见证了耀眼的胜利,却又遭遇如此重挫。博希蒙德甚至不愿回到安条克,而是乘船前往西西里。三年后,他在绝望潦倒中去世,遗体被运往卡诺萨,埋葬在普通的陵墓中。这座陵墓至今可见,墓身上显眼的一行字“BOAMUNDUS”成为其标志。
博希蒙德不同寻常的人生以遗憾的方式结束。多亏有其侄子坦克雷德,安条克公国得以延续,但不再是博希蒙德所设想的主导力量。诺曼人的能量、勇气和宝贵遗产都在更远的西方。即使博希蒙德离世,他们的力量仍在阳光普照的西西里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