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为皇帝举行葬礼的同时,拜占庭使臣火速前往伯罗奔尼撒。在古代斯巴达王国山谷中的米斯特拉,他们找到了约翰的幼弟君士坦丁十一世·德拉加塞斯,并告知他马上就要加冕为帝国的皇帝。来访的公使并没有为皇帝加冕的权力,这一仪式必须由君士坦丁堡的牧首来执行,但他们依然在当地举行了简单的仪式。155君士坦丁堡的末代皇帝登上一艘威尼斯大帆船——拜占庭帝国此时已经无多余船只可用——动身前往都城,于公元1449年3月12日正式登上了历史舞台。
在曼努埃尔二世所有的儿子中,君士坦丁无疑是最有能力的一位。他魅力不凡,勇气十足,并且对拜占庭漫长光辉的历史烂熟于心,下定决心要挽救帝国的悲剧命运。虽然作为曼努埃尔二世的儿子,君士坦丁却将绥靖政策视为背叛行为。伊斯兰的军队已经在数个世纪内对帝国的城墙进行多次围攻,像他的兄弟和祖父一样在敌人面前懦弱退缩只能在迎来最终命运时徒增更多的耻辱。
然而,皇帝却对所面临的困境不抱任何幻想。这位43岁的皇帝已经耗费了大半生的时间与土耳其人作战,对自己的敌人可谓了如指掌。三年前,在最初的匈牙利十字军带来的胜利中,君士坦丁便利用奥斯曼帝国注意力分散的时机将雅典和希腊北部的大半土地夺回。十字军溃败之后,君士坦丁将独自面对怒火万丈的土耳其苏丹。穆拉德二世率军突袭希腊,重新占据雅典城,并迫使拜占庭大军撤退到六英里城墙之后避难。君士坦丁身处城墙安全的庇护之下,他希望拜占庭能够坚持至少数月时间,但土耳其人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恐怖武器——数门庞大的火炮。威力巨大的爆炸穿透了城墙,带来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整个天地都要为之变色。无论防御要塞规模多么宏大,都会在这样的威力下成为一片废墟。火炮的时代正式开启了。
六英里城墙几天之内便轰然坍塌,君士坦丁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全身而退。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大举进攻伯罗奔尼撒,唯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初冬大雪封锁了进入米斯特拉斯都城的路线。幸运的是,穆拉德二世对征服巴尔干地区更感兴趣,并不急于给拜占庭帝国致命的最后一击,因此奥斯曼大军选择撤离,前去征服达尔马提亚,君士坦丁十一世得到了短暂的修整期,然后尽最大努力重新整顿了整个希腊南部的秩序。156
等到新皇帝正式进入君士坦丁堡的时候,整座城市俨然已经丧失了它昔日的辉煌,徒留一片暗淡颓丧的景象,如今只剩下君士坦丁堡这座孤城依然耸立,繁华与荣耀如潮水般渐次退去。都城的街道不再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嘈杂低语,商人的船队不再挤满帝国的港口,宫殿和教堂也不再闪耀富丽堂皇的光辉。在查士丁尼带来的最繁荣的岁月中,这里的人口曾经接近50万,如今已经衰减至大约5万。城市里到处是荒废的土地,滋生出繁茂的野草,半毁的建筑依然在不断凋败,化作一片废墟。然而,虽然景象如此破败,空气中却酝酿着一种奇怪的活跃气氛。新绘制的壁画像过去一样华丽精美,黄金和白银也依然装点着圣像,虽然再没有巨大的马赛克图案令人目眩,艺术领域却兴起了一股全新的气息,与帝国日薄西山的命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艺术家和学者们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寻找合适的赞助人,新的艺术流派在日益衰败的帝国修道院中蓬勃兴旺。拜占庭已经在土耳其人凶猛无情的威胁之下生存了数个世纪,他们再清楚不过,等待他们的必将是灭顶之灾,然而,人们依然决心在厄运来临之前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的美好之中。从实质上讲,帝国已经彻底衰落,在世界舞台上无足轻重,但在思想上和文化上,它却依然繁荣,蒸蒸日上。
君士坦丁十一世希望能用一场加冕仪式让他身心俱疲的人民暂时转移注意力,但这样一场盛会却无法实现。如今的牧首是约翰八世所签署的东正教、天主教联盟法令的忠实支持者,因此君士坦丁的大多数人民几乎将他视为彻底的异端。让这样一个充满争议的人物来为自己加冕显然很容易引发一场暴动,虽然君士坦丁本人对现任的牧首心照不宣地暗中表示支持。皇帝的神圣职责是维护都城的独立自治,如果对罗马教廷臣服能够取得哪怕微乎其微的西方的支援,事态便可以得到控制。拜占庭末代皇帝的加冕仪式最终未能举行。
虽然君士坦丁十一世正面临着君士坦丁堡复杂局势的困扰,穆拉德二世依然发现达尔马提亚的都城比他所预期的更加难以攻取。达尔马提亚人由伟大的阿尔巴尼亚战神斯坎德培率领,他们在围城战中粉碎了奥斯曼大军的每一次攻势。1451年,穆拉德二世在走投无路中放弃了进攻,他宣告这个地方无法攻下,然后退兵回到阿德里安堡,不久穆拉德二世便去世了,拜占庭上下为此庆幸不已。
教堂欢庆的钟声响彻了整个君士坦丁堡。新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年仅19岁,当皇帝派遣特使前去恭贺他继位时,这位苏丹以先知和《古兰经》之名起誓,会终其一生致力于维护两国的和平。西方各势力在匈牙利十字军被击败之后感到紧张万分,迫不及待地表示愿意相信他的誓言。然而,这位年轻苏丹却堪称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他是一位诗人,同时是博学的学者,精通几种语言,但也是一位喜怒无常的暴君,能够施行最为野蛮的暴政。作为一位智慧过人的组织者和战术家,他却迷信地认为只有占星家为他祈福祝祷,才能够正式开战。然而,尽管时而陷入犹豫,穆罕默德二世毫无疑问具有马基雅维利式的杀伐决断。为了登上苏丹宝座,避免他人威胁到自己的地位,他曾经杀死自己出生不久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同时设宴招待孩子的母亲,使她放松警惕。当这可怜的女人回到家中后,发现她的婴儿已经死去,却根本没有时间来哀悼痛哭;她很快嫁给了穆罕默德手下的一名官员。在苏丹看来,这样的残酷无情是维护稳定、防止内战的唯一出路,此后他曾经向儿子们解释,这样兄弟相残的行为是为了“维护世界的秩序”。整个西方都对这位新苏丹的冷酷残暴毫不知情。欧洲和拜占庭似乎是在故意忽略即将到来的威胁,盲目乐观地相信能够与伊斯兰世界维持和平关系。不久,他们的希望就会彻底幻灭。
穆罕默德二世仅仅坚持了几个月,他曾经发下的誓言便被打破了。他派出工程人员,测量博斯普鲁斯海峡最窄处的宽度,欧亚两个大洲在此处仅仅相隔700码,穆罕默德决定率军穿过狭窄的水域,再次登陆,并且毁掉正好占据登陆地带的拜占庭城镇。这里正是2000年前波斯国王薛西斯率领大军渡过海峡,与可怕的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狭路相逢之处,穆罕默德在此处建起了一座要塞。他的祖父曾经在海峡的亚洲一侧建立起相似的城堡以统率海峡地区,如今这两处建筑可以有效地切断君士坦丁堡与黑海的通路。这无疑是一次公开的宣战,苏丹完全未曾掩饰自己的意图。当君士坦丁堡派出密使提醒穆罕默德不要背弃曾经的誓言,并请求他至少放过附近的村庄时,穆罕默德下令将密使全部处死。
随着新要塞的城墙拔地而起,一位名为乌尔班的匈牙利年轻人进入君士坦丁堡,并且提出想要在皇帝手下服务。他擅长设计和使用火器,并受命开始为帝国制造生产大炮。君士坦丁十一世十分满意。他已经在六英里城墙一战中看到了这种新式武器的可怕威力,深知这种发出震耳欲聋声音的“怪物”力量强大,能够打碎岩石,击穿城墙。但帝国此时并没有能力为这位年轻人提供足够资金。君士坦丁堡想方设法为乌尔班筹措到一笔固定薪金,但即使是这微薄的薪水很快也无以为继了,日益穷困潦倒的乌尔班走投无路,最终离开了拜占庭,投入了土耳其一方。
穆罕默德万分高兴地欢迎乌尔班的加入,并给予他大笔赏赐,询问匈牙利人设计出的大炮能否击破城墙。乌尔班对苏丹的话中之意心知肚明,因为他已经花了足够长的时间对君士坦丁堡闻名四方的防御措施加以研究,他承诺会制造出一种大炮破坏巴比伦之门。乌尔班很快开始了工作,不久便制造出一种铜质火炮,能够发射600磅重的石球,苏丹十分高兴,将这种火炮架设在自己新的要塞之上,宣布任何意图通过的船只都必须在此停留,并且缴纳过路费用。威尼斯人大肆抗议,认为这种行为会完全阻断博斯普鲁斯海峡上的贸易往来,但苏丹毫不动摇。当一艘威尼斯船只试图穿过海峡时,穆罕默德下令将其击毁,使其沉入海中。然后命人从水中俘虏这些惊恐万分的船员,将其全数处死,并将船长处以穿刺之刑,将尸体悬挂在岸上,作为公开的警示。
苏丹对他的新式武器感到满意,但还想拥有规模更大的武器,于是命令乌尔班制造一架比之前大两倍的巨大火炮。匈牙利人返回他的铸造间,浇铸了一架长20英尺的巨炮,能够射出1500磅的花岗岩石球,射程能达到一英里之遥。穆罕默德明白,这种武器是进攻君士坦丁堡时一招制胜的法宝,能够让他赶在西方来得及组织十字军支援之前征服整座城市。如今唯一的问题是要将这样巨大的火炮搬运140英里,从阿德里安堡的铸造厂运达君士坦丁堡城下。整个过程由木匠和石匠在前方打头阵,将小山推平并且建造桥梁,同时由60头牛和200人组成一支队伍,负责拉动大炮缓慢经过色雷斯乡村地带,但这支队伍每天只能行进2.5英里。穆罕默德自己则率领大军于1453年的3月23日出发。君士坦丁的厄运如今已经迫在眉睫。
君士坦丁十一世已经做好了力所能及的全部准备——清理护城河,修复城墙,以及贮存必要的供给。他已经看到了土耳其人为征服城市所做的一切,并且明白生存的希望已经极其渺茫。最后仅存的希望是:他的兄弟约翰八世曾经承诺加入教会,但庆祝统一的官方文书却迟迟未曾发布。如今教皇派出了一名红衣主教,承诺如果圣索非亚大教堂正式宣读这一文书,便会提供必要的帮助,皇帝对此没有任何犹豫。在教会举行的一次参与者寥寥的集会上,主持仪式的神父宣告东正教会和天主教会正式合并。他宣布,天堂乐园将为此沉浸在喜悦之中。
城中的气氛此时陷入了一片凝重,然而,即使面临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城中也并未发生暴动或公开抗议。200名弓箭手已经按红衣主教的部署就位,或许随着教会统一的正式完成,还会有更多的力量前来支援。城中的大部分人拒绝参加统一典礼,也就是举行任何被所谓的拉丁习俗“玷污”的宗教仪式。他们并不希望发起暴动,让形势变得更加沉重,但也绝不会抛弃自己的传统。这一年的复活节,圣索非亚大教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里面空无一人,就好像所有人都离开了这里,选择那些依然维持着希腊习俗的教堂度过节日。五天之后的4月6日,土耳其人兵临城下。
威尼斯共和国承诺会派出一支海军击退土耳其人,但地平线上看不到任何船只浮现,甚至是最乐观的人也意识到威尼斯的援助不过是一纸空文,并不会采取任何实际的行动。向西方请求援助成为泡影,如今一支奥斯曼大军已经近在眼前,人数众多,绵延不绝,就像天上的繁星。拜占庭人心惊胆战地向城下望着敌人的浩瀚大军,并且深知他们所深爱的东正教教堂从此即将举行拉丁人的弥撒,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所谓的联盟让他们付出了深重的代价,而许诺的利益却从未兑现。城中的威尼斯人都已经信誓旦旦地保证会留下来,并且提供帮助,但这种姿态很快便不复存在,很快,七艘大帆船接走了几百名走投无路的威尼斯人,借着月色的掩护逃离了拜占庭。唯一值得称道的是,智慧过人的围攻战专家乔瓦尼·朱斯蒂尼亚尼从热那亚赶来,并且率领着一支700人的精锐部队。他要以个人的名义英勇地保卫这座查士丁尼曾经统治过的城市,但如此英勇的气势也无法消除人们心中不祥的阴影。这位热那亚人一定程度上加强了君士坦丁堡薄弱的抵抗力量,但他带来的守卫部队也不过区区700人。这些人需要分散守卫12英里半长的城墙,并且从大约8万的奥斯曼大军手下保卫整座城市。紧张和担忧的情绪浸染了整个君士坦丁堡,但如今他们已经没有犹豫不前的时间。穆罕默德骑马来到了城门之下,并要求君士坦丁堡立即投降,然而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4月6日这一天,战争正式爆发了。
巨大的火炮发出震耳轰鸣,喷吐出火焰、烟雾及巨大的石球,使拥有千年历史的狄奥多西城墙战栗不已。10个世纪以来,这些城墙阻隔了多如牛毛的四方入侵者,他们企图攻城,最终都功亏一篑。然而砖石和泥灰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古代的防御工事面临围城战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火炮攻势。土耳其一方的主炮需要在每次发射间歇有一定的冷却时间,并且每日的使用上限只有7次,但苏丹还拥有其他火炮,足以弥补主炮进攻的间歇。石球无情地击打着城墙,将砖石击得粉碎,偶尔会有整块的城墙结构轰然坠落。第一天即将结束时,外墙的一大部分已经化作废墟,苏丹命令大军发起进攻。君士坦丁也身先士卒冲入敌阵,并且率军击退了敌人前仆后继的攻击,夜色降临时,朱斯蒂尼亚尼研究出了修复城墙的工事。他将木桩打入碎石缝隙中,建造起较为松散的防御措施,并且借助破碎的砖块和石头重新堆积起了一堵简易的城墙。第二天,当战火重燃之时,这种新的城墙结构能够比原有的坚固城墙抵消更多的炮火攻击,并且大体上保持了完整。防守军队重整旗鼓,作战的节奏更加稳定。这一天,他们尽最大努力抵抗住了由石球组成的死亡之雨;但当夜晚来临,炮火轰鸣最终归于寂静时,守军又会马上开始城墙的修复工作。
接近利克斯河河谷地带的城墙薄弱之处经受了48天不间断的炮火攻击,第二次试图以暴风骤雨之势占领君士坦丁堡的进攻最终也未能取得成功。皇帝又一次领导着军队进行了英勇无畏的抵抗,恼火万分的苏丹只能将他抓获的俘虏全部钉死在城下,以此发泄愤怒。之后穆罕默德改变了进攻策略,决定转头进攻帝国的港口,这里的海防堤更为薄弱,然后命令他的船只撞击防护铁链,但收效甚微。奥斯曼大军士气受挫,恼火万分。此时,3艘热那亚战舰运来急需的大批食物支援被围困的都城,他们用计冲破奥斯曼海军的防御,并且顺利地进入了港口,尽管穆罕默德愤怒地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对方船只彻底摧毁。
穆罕默德陷入了狂怒之中,土耳其人民对他的战果大加嘲讽。他的声誉严重受损,并且敌人也重新鼓舞了士气,他们在热那亚人到达时爆发出欢呼,声音在土耳其军营中也听得一清二楚。显然苏丹无法再继续忍受,因此决定要让对方付出惨重代价。
帝国港口的入口被连接君士坦丁堡到对岸热那亚移民区塔楼的巨大铁索网严密保护。敌军反复冲击铁索网,但最终都宣告失败,然而,苏丹拥有不计其数的丰富物资,因此进攻方式显然不止于此。土耳其大军展现出了令人震惊的完美策划和组织能力,将70艘船通过涂满润滑油的圆木由陆路运送,经过热那亚移民区,整个土耳其舰队几乎寂静无声地潜入了帝国的港口。
港口的陷落在君士坦丁堡掀起了轩然大波。如今不仅渔业捕捞的水域不再安全无忧,物资严重匮乏的城市也无法得到及时的食物供给,而且需要防御的城墙长度又增加了3.5英里之多。双方都心知肚明,战争即将进入尾声,当穆罕默德在城下当众残忍地处死更多俘虏时,拜占庭守军对此的回击是将他们的土耳其俘虏从城墙上直接抛下。这是一场至死方休的战争,如果苏丹展现出自己的残酷无情,拜占庭一方也会很快以牙还牙。
守军仅存的希望便是威尼斯船队信守承诺,前来营救他们,但随着5月到来,士气开始逐渐衰退。在绝望中,君士坦丁堡派出一艘船前去搜寻任何可能接近的船只,但过了三个星期,他们沮丧地报告说,没有发现任何援军到来的迹象。拜占庭无奈之下接受了自生自灭的命运。朝廷大臣们乞求君士坦丁逃走,并建立流亡政府,直到整座城市被重新夺回。十字军的帝国最终将要覆灭,奥斯曼帝国亦然;最重要的是皇帝必须保护好自己的性命,留存一线生机。君士坦丁此时已经身心俱疲,但他依然坚定地拒绝了群臣的进谏。这里有他的人民,他决心与人民共存亡。
土耳其军营之中,穆罕默德正在召集军队,准备发动最终决战。城墙经受炮火反复进攻,如今已经大体化为碎砖乱石,继续轰炸也无法获得更大的成效。他曾经尝试突袭至城内,却导致己方伤亡严重,只要一天他未能成功夺取城市,他的声誉就会受损一分。这一次必然是决定性的一击。苏丹并不在乎已经濒临灭亡的拜占庭一方又传来了什么消息,他宣布星期二,也就是5月29日这一天,便是发起决战之日。
此时君士坦丁堡的守军已经到达了城墙的突入口。他们筋疲力尽,日日面临着恐怖的炮火袭击,白天顽强抵抗土耳其大军的炮火,夜晚则奋不顾身地修复城墙。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饱受折磨,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然而,在帝国历史上最后的一个星期一,气氛却彻底改变了。没有人精疲力竭,各人坚持完成自己的工作,数星期以来的第一次,全城居民开始陆续前往圣索非亚大教堂。拜占庭历史上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数世纪以来的教会分裂被彻底抛诸脑后,希腊神父与拉丁神父并肩而立,真正的全基督教范围的礼拜开始了。
当人群聚集到大教堂内时,君士坦丁发表了最后的演说,如同爱德华·吉本所描述,这也是整个帝国最终的葬礼致辞。他自豪地回顾军队光辉的历史,并且骄傲地赋予他们神圣和荣耀的名号:“动物或许会被其他的动物追赶奔逃,但你们是战士,堪称古希腊和古罗马最伟大英雄的后裔。”157 然后,皇帝转向那些奋力保卫君士坦丁堡的意大利人,为他们的尽心服务表达感谢之情,并保证如今他们已经是亲密的兄弟,为了同一个目标团结一心。在与每一位指挥者握手致礼之后,皇帝让他们各自分散,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然后融入了圣索非亚大教堂的人群之中。
当晚拜占庭皇帝几乎彻夜未眠。他留在教堂中祈祷,一直到蜡烛全部熄灭,然后骑马离开教堂,与他的家人做最终的告别,整晚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倚靠墙壁端坐,并且对天起誓,他已经为帝国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皇帝来到城墙上防守最为脆弱的地带,下马等待黎明即将到来的进攻。然而,苏丹却决定在太阳升起之前便先发制人。凌晨1点30分,寂静的夜色被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打破了。土耳其大军的火炮一齐发射,将一部分城墙彻底击垮,拜占庭守军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开始修复。顷刻间,城墙出现了巨大的裂口,穆罕默德率领大军长驱直入,拜占庭一方根本来不及修复。三小时内,进攻的势头始终持续,但多亏朱斯蒂尼亚尼的努力,他们成功击退了每一次猛攻。热那亚的指挥官似乎总能够及时赶到,鼓舞己方的士气,及时加固即将溃败的防线。到了大约凌晨4点的时候,精疲力竭的奥斯曼大军开始撤退,队形分散,只留下主力部队继续深入。土耳其人再一次突破了基督教大军的防线,在遍地死伤之中开辟道路,试图逐步深入君士坦丁堡内部。大军的进攻极其猛烈,几近疯狂,每个人都渴望得到苏丹的嘉奖,或是为了信仰战死,最终升入天堂净土。土耳其军一寸寸地奋力前进,但君士坦丁始终能够及时加固防御,然后击退敌人的进攻。精疲力竭的守卫部队在击退奥斯曼大军后便纷纷瘫倒在地,但他们始终未能得到喘息之机。穆罕默德心知自己的敌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便派出了自己的精锐苏丹亲兵。
苏丹亲兵部队与拜占庭军中的瓦兰吉卫队或古罗马的禁卫部队大体相似,他们是土耳其作战的中坚力量。亲兵成员通常来自基督教家庭,很小时便被带离故土亲人,被迫皈依伊斯兰,这些战士极为忠诚,而且训练有素。伴随着雄壮的军乐,这些军容严整的部队组成了一条牢不可破的阵线,似乎对从城墙上落下的任何攻击都无动于衷。起初,他们一度被拜占庭军压制,但在作战中朱斯蒂尼亚尼也不幸负伤,一支弩箭穿透了他胸前的盔甲。这并不是一处致命伤,但受伤的朱斯蒂尼亚尼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再继续作战了。君士坦丁请他留下,他深知如果大军看到自己的统帅率先撤离,将对士气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但朱斯蒂尼亚尼不愿改变心意,他来到了港口,登上了等在此处的一艘船。
皇帝最大的担忧此时成了现实。热那亚军目睹他们英勇无畏的统帅离开了君士坦丁堡城墙,恐慌情绪几乎瞬间蔓延开来,当苏丹亲兵再一次发起进攻时,他们开始通过内部的城门撤退。在混乱之中,土耳其人摧毁了数座塔楼,将陷在城墙之间、惊恐万分的守军屠杀殆尽。从所在的圣罗曼努斯之门望去,君士坦丁感到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伴随着“城池已经失守,但我还活着”的高呼,他抛下自己的皇权节杖,冲入敌阵,就此不知所终。
可怕的大屠杀开始了。土耳其士兵在街道四处冲杀,不久街道便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甚至阻挡住了视线。威尼斯人和热那亚人设法筹集船只,然后逃离了君士坦丁堡,幸运的是,土耳其水手封锁了港口,希望能够在洗劫中分得一杯羹,因此已经放弃了追逐他们的船只,但剩下的人只能面临最终的厄运。妇女儿童遭到侮辱玷污,所有男人被赶尽杀绝,房屋都被洗劫破坏,教堂也难逃被付之一炬的命运。城中最为著名的圣像,一幅据传说由圣路加亲手绘制的画作,也被撕成碎片,古代的雕像纷纷倒塌,化为齑粉,帝国的陵墓被拆毁,尸骨被弃置街头,宫殿仅剩下破碎的躯壳。
随着奥斯曼帝国的旗帜在君士坦丁堡城墙,甚至大皇宫上方升起,城中居民的情绪彻底崩溃,他们纷纷逃向最终的安全之所。一个古老的传说中言明,圣索非亚大教堂永远不会落入土耳其人之手,因为一位天使将会从君士坦丁纪念柱附近降临人间,他会保卫帝国的信仰之地。在深如洞窟的建筑内部,晨祷仪式正在进行,舒缓优美的圣歌回荡在殿堂中,熟悉的金色圣像似乎能够为来此避难的人民带来慰藉。但古代的预言只是虚妄的幻想——并没有天使出现来拯救人民,甚至巨大的青铜大门也无法阻止他们凶残的敌人的脚步。土耳其人蜂拥而入,杀死了身处圣坛之上的神父,然后将在场的所有人全数屠杀。少数比较幸运的富裕人群会被带到奴隶市场贩卖,但他们也要被迫目睹神圣的教堂遭到毁灭。牧首的法衣被披在野狗身上,圣餐也被尽数抛在尘土之中。一名土耳其亲兵嘲讽地将自己的帽子挂在十字架顶端,圣坛彻底倒塌,被用作马匹喂食的水槽,有人甚至在此强暴俘虏的妇女和儿童。任何看上去有价值的东西都从墙上被撬走,或是彻底粉碎,任何能够找到十字架的地方都化作焦土,无一幸免。
到了第一天的晚些时候,城市几乎被洗劫一空,21岁的苏丹下令暂时停止屠杀。圣索非亚大教堂已经被改造成了清真寺,内部光辉灿烂的马赛克镶嵌图案被几何图案所遮掩,巨大的木盾上悬挂着《古兰经》的诗篇,在墙上的恰当角度也打通了米哈拉布(壁龛)。158幸存的人们充满困惑,他们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深陷于一座几乎无法辨认的陌生城市。穆罕默德下令将所有贵族出身的男性全部处死,之后将剩下的俘虏卖为奴隶,并且赏赐给他手下的主要支持者每人400名希腊孩童。因为未曾找到君士坦丁的尸体,他感到格外担忧,必须亲眼看见自己大敌的尸体才能让他安心。苏丹派出人手在血流成河的城市间四处搜寻,在无数具尸体间徘徊,仔细检查被砍下的头颅。搜查者发现了一具尸体,穿着丝绸的衣袍,上面刺绣着雄鹰图案,但当穆罕默德用长矛刺穿尸体的头颅,并在全城游行炫耀时,那些真正见过皇帝的人却没有感到半分惊恐。尽管苏丹做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未能找到君士坦丁真正的遗体。不论此时是生是死,君士坦丁十一世最终未落入敌人之手。
在延续了1123年又18天之后,拜占庭帝国的历史终于画上了句号。在圣索非亚大教堂大穹顶之下举办了近千年的圣餐会最终归于寂静,焚香的烟雾也在全城的教堂中彻底烟消云散。曾经风雨飘摇的拜占庭帝国如今真正开始了永远的流亡,但我们至少可以说,拜占庭帝国迎来了一个辉煌悲壮、充满英雄气概的结局。帝国的末代皇帝没有选择投降,也未曾背弃他的理想,而是力战至死,因而得以与手下的战士们在同一处安眠。这位48岁的拜占庭皇帝充满骄傲、英勇万分,为整个帝国带来了最终的圆满。正如第一个统治这座博斯普鲁斯海峡边城市的人一样,他同样名为君士坦丁,有一位名为海伦娜的母亲,在国家危亡的时刻,他当之无愧能够与查士丁尼大帝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