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登基的皇帝夫妇与任何旧时代的统治阶级并没有多大的不同。两人都非常年轻——皇帝四十开外,皇后仅有二十余岁——若是不考虑他们在帝国的名望,这对夫妇可谓为帝国带来了全新的风气。无疑,加冕礼是一件奢侈的大事,与阿纳斯塔修斯时代节俭吝啬的风气截然不同,很多人都希望将此次盛事看作新的辉煌时代重新拉开序幕的象征。
相比帝国其他的前任统治者,查士丁尼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他是拜占庭唯一的最高统治者,胸怀极其远大的梦想,对罗马帝国内部曾经的糟粕嗤之以鼻,不过此时的罗马城并不包括在他的东罗马帝国版图之中。自青年时期起,查士丁尼便抱有古典主义的正统观念,认为天堂中只存在一位上帝,正如地上只能有一个罗马帝国。作为独自统治帝国的基督教皇帝,查士丁尼拥有绝对的权威,他的职责是严格遵循上帝的秩序。这是一项神圣的责任,帝国的一半领土长久以来陷入异端蛮族的掌控,这是查士丁尼无法容忍的奇耻大辱。他下定决心,首先要重新整顿帝国的秩序,然后兴建数不胜数的宏伟的公共建筑,这些建筑也终将永垂不朽,成为自己辉煌统治的绝对证明。
自然,拥有如此巨大的野心,也就意味着要在一定程度上付出代价,两位前任皇帝在花销上都堪称节约典范,国库此时十分充盈,金银财宝几乎要挤破墙壁,而查士丁尼也已经证明了自己绝不是一位吝啬鬼皇帝。早在6年前,为了庆祝自己出任执政官,他就已经花费了3700磅黄金,用于筹办各种奢华的竞技游戏,在统治的第二年,他就开始兴建一座宏伟华美的建筑,计划中的建筑规模比8座教堂加起来还要宏大。查士丁尼无疑拥有诸多优秀的品质,但显然克制和节俭并不包括在其中。
所有这些花费自然全部来源于税收,不得不说查士丁尼是一位幸运儿,因为他手下有一个个性残酷的无情之徒,名为卡帕多西亚的约翰,此人敛财手段高明,简直能够从石头里榨出钱财来。虽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也没有多少高明手腕,但约翰将税收系统合法化,填补了其中的漏洞,同时用不屈不挠的态度打击腐败行为。他针对的最大目标就是富人阶级,这些人长期凭借自己的特权和豁免权逃避税务,约翰迫切希望能够狠狠惩罚那些他认为不具备社会责任感的人。这一系列行动引发了贵族阶级的强烈抗议,但很明显,皇帝并不会袒护他们。
查士丁尼自己作为新兴的暴发户,显然对那些长期蔑视看轻自己的传统贵族并无好感,而且不愿花心思去关注他们那些微妙的敌对情绪。就他个人而言,贵族阶级可谓拜占庭帝国历史中的一颗毒瘤,永远不惧怕挑战皇帝的权威,为了维持自身的荣华富贵,永远都在阴谋搅乱国家的官僚系统。帝国如今处于破旧立新的时期,绝不能被那些陈腐的落后思想所干扰。查士丁尼所青睐的是那些具备优秀品质,而非凭借空虚名衔的人,他对实用主义者青睐有加,毫不留情地将那些古板守旧的朝廷风气一扫而空。卡帕多西亚的约翰对官僚系统进行的改革令人钦佩,如果能够适时地打击贵族权威,那就再好不过了。
无论如何,皇帝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他的下一步伟大计划。他召见了一位杰出的法学家,名为特里波尼安,此人精通罗马法律,堪称行走的法律百科全书。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因为近1000年来罗马的法律处于极度混乱之中,充满了彼此矛盾的先例、特殊豁免权,以及各种互相冲突的法律名目,这些内容都缺乏适当的正式条文。查士丁尼雄心勃勃地对此采取了措施,他决定将那些最为关键的条文首先整理出来,写入法律,同时替换掉矛盾或重复的部分,编纂出帝国历史上第一部完整的成文法典。智慧过人的特里波尼安自然是完成这项使命的最佳人选,他心怀壮志,以惊人的速度展开了编纂工作。仅仅过了14个月,他就出版了最新的帝国法典——全国上下所有级别法庭的最高权威,时至今日仍然是众多欧洲国家法律系统的基础。45从亚历山大到贝鲁特的所有法学院,以及君士坦丁堡大学,很快便开始涌现出众多法学家,他们将这部法典弘扬至整个地中海世界。
然而,获得这些辉煌的成就也同样需要付出代价。特里波尼安和约翰成了整个帝国上下最惹人痛恨的人,事实上,特里波尼安本人也是个臭名昭著的腐败分子,此外,他还是一名异教徒。假如皇帝稍加留心的话,就会听到民众中传来反对的低语。受挫的贵族阶级急需一个报复的机会,而饱受苛捐杂税压迫的底层大众则开始怀疑,如果皇位易主,他们的生活能否有所改善。
查士丁尼忙于对外事务,并没有注意到国内的紧张氛围。公元528年,与波斯的战争最终爆发,他开始紧急召集东罗马军队。波斯的老国王派出了大军意图击溃对手,但贝利萨留凭借卓越的军事才能大败波斯军,他甚至计划征服波斯属亚美尼亚的一部分。这是有史以来罗马对波斯的首次彻底胜利,同时吹响了帝国复兴的号角。
这次战争也导致了汪达尔王国的覆灭。多年以来,汪达尔国王一直谨慎维持着日益动摇的力量平衡,拜占庭的最终胜利导致他的统治摇摇欲坠。一方面,他必须对查士丁尼采取怀柔政策,对帝国军队加以防范,但如果为了安抚拜占庭而采取过于软弱的政策,又会不可避免地遭到本国人民的反抗。大多数汪达尔人都害怕国家丧失独立地位,希望统治者能采取强硬的立场,但国王在此时却开始下令铸造一系列新的货币,并将皇帝查士丁尼的侧面像印在上面。这种不合时宜的讨好东罗马帝国的举动最终让他付出了王位的代价。国王的堂亲盖利默得到了愤怒的贵族阶级的全力支持,轻而易举地推翻了他,夺取了迦太基的王位。
盖利默很快就表明他绝对无意屈服于君士坦丁堡的威吓。当查士丁尼写信斥责他的篡位行为时,盖利默的答复是让皇帝少管闲事,并且尖锐地指出最后的拜占庭军事远征一定会以彻底的惨败告终。盖利默宣布,如果这些急躁的拜占庭人打算夺回疆土,就让他们尽管前来,汪达尔人的利剑绝不是徒有其表。
查士丁尼因为汪达尔王国发生的政变略感到有些失望,因为他很确定通过适当的外交压力就能够让北非回归罗马帝国版图,而不必浪费一兵一卒,但盖利默的敌对立场也丝毫不会让步。这封侮辱性的信件激起了报复的怒火,对皇帝而言也非常适合作为宣传手段制造入侵的借口。汪达尔占领者抢占罗马的土地,蔑视君士坦丁堡的权威,这一切已经够久了。现在他们必将醒悟,羞辱罗马狼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贝利萨留看上去是率兵攻打北非的唯一合适人选,但此时此刻他正忙于与波斯的边境战争。531年,他计划对波斯的大规模军队全力发动进攻,凭借着他的好运,这次战役成了整场战争的决定性转折。几天过后,士气低落的波斯国王突然暴毙,留下他年轻但十分精明的儿子库斯劳继承王位。新国王迫切希望能够恢复和平,以便巩固自身权力,因此马上与查士丁尼签订了“永久和平”条约,并且释放了查士丁尼最器重的将军。46现在看上去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北非的顺利征服了。
然而贝利萨留却未能顺利回到君士坦丁堡,因为此时此刻又爆发了一场新的战争。虽然查士丁尼梦想着获得收复北非的荣耀,但都城的紧张局势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人民因日益严酷的税收政策和腐败滋生而感到不安,当皇帝下令严格限制蓝党和绿党的特权以控制日益严重的派系争斗时,这种不安情绪达到了顶峰。查士丁尼不仅默许他的代理人用苛捐杂税对人民进行剥削,如今还对他们的体育娱乐横加干涉。在1月13日“月中日”举行的竞技游戏本意是为了缓解紧张的社会氛围,但当场内观众望见查士丁尼坐在他往常的位置上时,事态彻底失去了控制。因为在场人群都是无名之辈,正好给了一些人嘲弄皇帝的胆量,他们疯狂地高呼着,指责查士丁尼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于世,整个竞技场因为人群赞成的欢呼而颤抖。查士丁尼勃然大怒,质问他们是不是发疯了,竟敢对皇帝如此不敬,暴民的情绪彻底爆发,愤怒的狂潮席卷了整个竞技场,仿佛要将一切彻底摧毁。
查士丁尼被迫匆忙撤退到大皇宫,在几小时的暴乱之后,他的帝国军队控制住了整个事态。其中七名暴乱的带头人被逮捕并判处死刑,但大批人群不久便聚集起来,让执行死刑的刽子手感到十分紧张,他们最后的两次死刑执行变成了一场闹剧。第一次尝试行刑十分尴尬,因为套绞索的绳子突然断开,两个死刑犯还能呼吸,但当绞刑再次执行时,整个绞刑台都毁坏了。自然,这样的情景引起了大批人群的骚动,一些从附近圣科农修道院赶来的修道士希望能够拯救这些死囚。
帝国禁卫军的指挥官对此感到犹豫,不知是不是应该阻止他们,他生怕如果贸然闯入一幢神圣的建筑,将会立刻引发一场暴动,因此他打算用饥饿迫使这些人投降。这个计划本身是为了平息紧张的局势,但却事与愿违,一大批暴民很快包围了这些士兵,高呼着要求立刻宽恕这两个人——其中一人隶属蓝党,另一人隶属绿党。全副武装的士兵包围一所修道院,这种景象看上去无疑是暴政镇压人民活生生的体现,完全背弃了国家对人民所做出的承诺。查士丁尼的加冕礼展现了帝国在物质和精神方面的慷慨,以及开明的统治作风,身处其中的蓝党支持者自然对此心知肚明。然而现在,他们发现皇帝事实上像他的历代前任一样冷峻,他对手无寸铁的修道士的残酷压迫也暴露了他不过是一个最苛刻的暴君。
查士丁尼试图通过召开新的竞技活动来平息事态,但当三天之后竞技场为比赛而敞开大门时,情势变得更加严峻。当皇帝来到现场,在皇室专用的凉廊中坐下,人群中正常的嘈杂低语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蓝党和绿党的传统活动是竭尽全力喊出“尼卡!”(“胜利!”)以压倒对方,然后高呼他们最爱的驾驶战车的选手的名字,但在比赛的最后他们选择了联合起来反对皇帝。三万人齐声高喊这句口号,宣泄他们压抑已久的愤怒,查士丁尼被淹没在这可怕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巨大浪潮中。起初,皇帝还试图勇敢地面对这骇人的声音,但他脚下的地面都随之阵阵颤动,这种毫不掩饰的狂怒使他感到恐惧,他险些被打倒在地。皇帝也不过是一介凡人,他无法独自面对民众的巨大愤怒,只能秘密地逃回了皇宫深处,并仓皇万分地紧紧闭上了大门。
人群拥出竞技场,来到街道上,寻找能够宣泄他们愤怒的方式。发现无法攻破皇宫之后,他们蜂拥到城市的监狱,把里面的犯人尽数释放。查士丁尼再一次调动了帝国卫队,但现在事态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妇女们挥舞着屋顶的瓦片和陶器,从楼上的窗户将它们砸到卫兵的头上,暴民在街上建起了路障。城中的流氓暴徒点燃了街上的店铺,不久风助火势,引燃了附近的一家医院,将其彻底烧毁,里面的病人无一幸免。假如众多的权贵世家都能够团结一心,在背后作为皇帝的后盾,秩序或许可以得到恢复,但贵族阶级认为查士丁尼是一个自命不凡的暴发户,因为卡帕多西亚的约翰的政策,贵族们都对他恨之入骨。在他们看来,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查士丁尼自食恶果而已。如果要推举一个让贵族满意的皇帝,此时此刻简直是天赐良机。
贵族阶级为暴动者提供了所需的武器,加入了街道上的劫掠队伍,目睹着整个城市一半的区域陷入火海之中。次日,暴民返回了竞技场,要求立刻解除可恶的特里波尼安和约翰的职务。查士丁尼惊恐万分,当场同意了人民的条件,但现在贵族掌握了实权,他们唯一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就是逼迫查士丁尼退位。
在这骚动的时刻,不论是贵族和暴民都进退维谷,不确定事态将会如何发展下去。他们中的一半人希望原地观望,等待查士丁尼放弃皇位,另外一半人却希望通过暴力摧毁整座宫殿迫使他退位。最后,一位元老院成员站出来,力劝所有人立刻暴力逼宫。他警告,如果皇帝意外逃跑,不久便会率领大军卷土重来。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立刻推翻并杀死他,不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这个建议得到了采纳,人群开始疯狂地冲击帝国宫殿的大门。
门外的声音震耳欲聋,在皇宫里,查士丁尼的顾问试图透过震耳欲聋的喧嚣,向皇帝进言。他们距离港口并不遥远,此时大部分人都在对惊慌失措的皇帝叫骂不休,因此他们还有时间。查士丁尼正准备命令船队做好逃跑准备,皇后狄奥多拉说话了,在男人们争论不休的时候,她一直默不作声地旁观,此时她站出来,叫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做出了或许是整个拜占庭历史上最为慷慨激昂的演说。“我不在乎,”皇后说,“一个女人此时此刻站出来鼓舞男人是不是妥当,但在这最危急的关头,我只听从自己的良心。人生来固有一死,作为一个皇帝怎能允许自己苟且偷生?如果您,我的陛下,希望逃跑保命,那是没有任何困难的。我们有钱,旁边就是大海,皇家的船队随时待命。但请先考虑一下,当你脱离危险之后,是否会因为自己没有选择死战到底而后悔。而我,将遵循那句古训,‘荣耀是最美丽的裹尸布’。”47
当这振聋发聩的言语盖过宫殿外逐渐沉默下来的喧嚣,没有人再有一丝一毫逃跑的念头,查士丁尼和他的众位顾问感到此时急需的勇气又回到了身上。如果他要保住自己的皇位,那么就必须继续战斗下去,但城市里的军队已经靠不住了。皇帝必须考虑其他的办法。一大批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雇佣兵最近刚刚抵达,此外,十分幸运的是,拜占庭史上最伟大的将军贝利萨留也恰好在此时到达都城,正等待着皇帝将他调去非洲作战。
贝利萨留迅速掌握了整个局势,集结军队悄无声息地进入街道。大部分暴动者此时依然聚集在竞技场,高呼着要取查士丁尼的项上人头,根本没有意识到宫殿里的气氛已经全然改变,也没发现厄运马上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此时有一名年长的阉宦,名为纳尔西斯,担任帝国禁卫军指挥官,当贝利萨留和他的军队展开突袭时,他堵住了竞技场的出口,出其不意地彻底阻隔了愤怒的人群。48起初,暴民奋力冲向全副武装的士兵,但他们根本无力抵挡贝利萨留大军的利剑和盔甲,愤怒的呼喊很快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垂死之人的惨叫。当屠杀最终停止时,竞技场已经变成了一座阴森可怖的停尸场,地下躺满了3万名平民的尸体。尼卡暴动最终结束了,当劫掠者小心翼翼地取下尸体上的贵重物品时,君士坦丁堡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只有燃烧的建筑物偶尔发出的爆响打破沉默。
这次暴动使查士丁尼受到极大震动,虽然不久便安心地恢复了财政大臣和法律大臣的职务,但他却始终谨慎地关注着权力阶级与普通大众之间的关系。然而,贵族阶级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们傲慢嚣张的态度和坚定推举本阶级同盟篡位夺权的反叛行为完全不可饶恕,查士丁尼认为经过这次暴乱的洗礼,他对贵族阶级的全面胜利即将到来。他下令处死了19名元老院成员,他们广阔的宫殿被拆毁,尸体则被扔进大海。那些逃过一死的贵族也并没有多么幸运。卡帕多西亚的约翰在他们身上肆意发泄怒火,用更加苛酷的税赋压榨他们,攫取他们的财富,在查士丁尼统治余下的时间里,整个贵族阶层都在忙于自救,没有再给他带来任何麻烦。
这场全面胜利使东罗马与西罗马又多了一点关键性的不同,这种不同至关重要,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中都得到了证明。在那些分裂、多变的王国中,没有任何一个对贵族势力的渗透采取相应对策,皇帝固然立于权力顶峰,但他所拥有的一切会随着他退下皇位而消失殆尽。拥有广大土地的贵族阶级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瓦解了不止一位皇帝的权力,掀起无数小规模的混乱争斗,使一切团结对外的力量都化为乌有。在两派混战之时,夹在中间遭受苦难的永远是贫困大众,被封建领主牢牢控制在手掌之中,与他们的土地日益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君士坦丁堡则正好相反,为了最高利益,必须在最大程度上将贵族阶级限制在监督范围内,确保社会和经济的高度稳定,保证人民权益,这样才能让整个帝国的财富和力量稳步增长。
不论是否对局势有所认识,君士坦丁堡的人民都有足够的理由感谢他们的皇帝,在暴乱的余波中,他们发现自己领悟了另一个深刻的教训。一位聪明的统治者当然要亲近他的人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是依靠人民的恩惠才坐上皇位。拥立或废黜一位皇帝完全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简单,竞技场中堆积的尸体便是试图推翻查士丁尼的下场。这座建筑在此后的若干年内一直处于关闭状态,没有再举办过任何战车比赛,伫立在悲伤的静寂之中,就好像遭到惩戒的灵魂的墓志铭。竞技场中的愤怒情绪此后再也未能动摇查士丁尼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