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恺惘然自失。很多人拿石崇和王恺斗富的故事概括整个西晋。
这自然是不公的。不过,这个王朝中期以后确实存在着奢华的风潮。
石崇,渤海南皮(今河北南皮县)人,西晋著名的生活家和诗人。他是大司马石苞之子,家世本显赫;为官荆州刺史时,却屡次率人扮作蒙面大盗,拦路抢劫过往客商,积累了大量财富。
王恺,东海郯(今山东郯城)人,魏重臣名儒王肃之子,晋武帝司马炎的舅舅,以外戚身份居要位。
王恺、石崇不和。
讲述他们的故事前,有件事值得一提:
刘玙、刘琨兄弟为王恺所憎,后者曾召前二人在自己的别墅过夜,想悄悄除掉他们。石崇在当时人缘不错,与玙、琨有交情,听到二人留宿王恺别墅后,知当有变,连夜驾车奔王家,问二刘在哪儿。
紧迫中,王恺来不及编瞎话,回答:“在后院睡觉!”
石崇便直入后院,拉起二人就走。在车上,他对二刘说:“少年,怎能轻易在他人家过夜?”
永嘉之乱后,刘琨成名,率领孤军在北方活动,与胡人周旋,是不是得感谢当年石崇的救命之恩?
石崇和王恺有此过节,斗起富来便更狠,千方百计欲压倒对方:
王恺用糖水刷锅,石崇用大根大棵的蜡烛当柴火烧。
王恺不甘心被比下去,于是用紫丝巾做幕障,扯了四十里。石崇则以锦绫为幕障,长五十里,比王恺多了十里,又赢了。
王恺用赤石脂刷墙,石崇则用名贵的花椒刷墙。
王恺每每差石崇一筹,非常郁闷。他的皇帝外甥司马炎,本来还是比较俭朴的,但在这件事上,也觉得有些没面子,便在暗地里帮王恺,秘密将其叫到宫里:“舅舅啊,你跟石崇比斗,每每落下风,不过这回好啦,我给你一棵绝世珊瑚树,这可是国外进贡来的……”
王恺看那珊瑚树,足有两尺高,枝条繁密,熠熠生辉,确为世间珍宝。
转天,王恺满心欢喜地带着这棵珊瑚树到了石崇那著名的金谷园别墅,一到门口就嚷嚷:“石崇,石崇呢?!”
石崇正独坐高楼,一个人欣赏绿珠跳舞。
得知王恺来了,他便从楼上下来。当他拿着铁如意朝那珊瑚树敲下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此前,王恺把那珊瑚树从盒子里取出来展示给石崇看,心里想:这回把你搞定了吧!可是没想到,两下就被石崇给捣坏了。
王恺睁大眼睛:“石崇!你不能这样啊,看我拿了宝贝,你没有可比的,就给砸坏了!”
石崇笑:“别生气,我马上还你一棵更好的。”
说罢,他叫手下去取珊瑚树,没多长时间,就捧来了十几棵,有三尺高的,有四尺高的,还有五尺高的,灿烂异常,光彩夺目。
王恺愣了半天神,最后一点脾气也没了。
西晋时,生活奢华的,并非仅仅有斗富的石崇和王恺二人,还有太原世家王武子即王济。
王济是参与灭吴战争的西晋重臣王浑的儿子,母亲是西晋第一美女钟琰(颍川世家钟繇的曾孙女),他本人又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女婿,名士卫玠的舅舅,大臣和峤、裴楷的小舅子,这个世家关系网让人瞠目。
我们说过,王济善骑射,又善清谈,文武具备,长得高大,豪放硬朗,这样的形象在当时的名士中少见。
石崇和王恺斗富,王济也一度加入,曾与王恺赌博,当即压了一千万贯钱。比什么?射箭。王恺家有头叫“八百里驳”的牛,王济跟王恺打赌,若自己射不中靶心,便把一千万贯钱给王恺;若射中了,他王济就要把那牛杀了,吃其心!
王恺自恃有把握赢,便叫王济先射。
谁知王济一箭击中靶心,随即叫人把牛杀了,吃完牛心,扬长而去,洒脱得没边儿了。
王济风格奢豪。他在洛阳郊外的邙山购了一大块地皮,修建了自己的跑马场。用什么来圈地呢?
钱。
沉甸甸的铜钱用彩线穿着,围绕着那块地皮绕了好几圈,这种奢华的举动把石崇和王恺也震住了,时人称其为“金沟”。
西晋中期以后的风气何以如此?
跟司马炎的个人风格没关系。他是什么样的人,前面我们说过了。
西晋很快出现的颓逸,跟这个王朝的战略有点关系。重要原因之一是,灭蜀十六七年后,西晋才有了灭吴统一全国的欲望(多为权臣贾充阻挠,甚至在公元280年王濬和杜预认为不能再拖下去时,贾仍以“民劳国疲”为由加以反对)。这个漫长的时间,大约消耗了一个新王朝在最初的那点精气神。
所以,当石崇与王敦同入太学,王敦以子贡比石崇时,后者很不高兴,说:“作为士人,就应该让自己富贵,你为什么宣扬那些穷困潦倒的家伙呢!”
显然,这是一代人的想法。
只是,奢华颓逸的洛阳啊,沉浸其中的人儿啊,千里之外胡人的弯刀已经举起来了,你们可曾知晓?
有人诣王太尉,遇安丰、大将军、丞相在坐。往别屋,见季胤、平子。还,语人曰:“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西晋时,有大臣去拜访太尉王衍,在那里遇到“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后来成为东晋大将军的王敦、后来成为东晋宰相的王导。去别的屋子,又看到了名士王诩和王澄。回来后,他对周围人说:“今日之行,满目琳琅珠玉!”
“琳琅满目”这个成语,就来自以上典故,说的正是魏晋第一世家琅邪临沂王家人才之盛。后来,到南北朝,政治家兼文学家沈约曾这样感叹道:“自从开天辟地以来,没有哪一个家族在爵位蝉联和人才辈出方面像山东琅邪临沂的王家这样厉害!”
王家不是家族鼎盛的唯一一个。
中国门阀士族到西晋时已完全形成,除琅邪王氏外,著名的世家还有:
汝南袁氏、农弘杨氏、颍川荀氏、颍川陈氏、陈留阮氏、太原王氏、泰山羊氏、闻喜裴氏、陈郡谢氏、谯国桓氏、颍川庾氏……
士族之间互相联姻,盘根错节,高官不绝,名士辈出。以琅邪临沂王家为例,魏晋南北朝时代,为官做到五品以上的有一百六十一人,其中做到一品官的达十五人。
王家兴旺始于王祥。
作为魏晋南北朝第一孝子,王祥“卧冰求鲤”的故事被认为是中国式孝顺的极致。
故事是这样的:
王祥的继母朱夫人生病,想吃鲜鱼,跟王祥说:“这鱼要是吃不了,我算是没法活了。”然后用眼睛瞄着王祥。
大冬天的,河都冰冻了,去哪儿打鱼?
王祥心急如焚,最后实在没办法,就脱光了衣服,趴在结冰的河面上,想用体温将冰融化。
就在王祥趴下后不久,就真的有两条鱼从缓缓融化的河中跳出来,一下子砸到他的脑袋上。故事自然充满志怪的色彩。不过,王祥这孩子非常孝顺这一点是不假的。
朱姓继母对王祥很不好,每天百般刁难,甚至惦记着加害他。王祥呢,特别厚道,不管继母怎么出幺蛾子,他就是不生气。
这一天,继母又想出一个办法,她告诉王祥,说想吃天上的黄雀肉。
王祥想也没想,闷头就出去逮,结果没弄到。就在继母责难王祥时,突然有一群黄雀撞进了屋。如果说这个故事比较夸张,那么下面的故事就有可信度了。
王家院子里有棵李树。爱吃李子的继母,叫王祥守在树下。每到刮风下雨时,王祥就抱树大哭,生怕李子被风吹落被雨砸坏,辜负了母亲。
继母在生了叫王览的小儿子后,更是难容王祥。
一天晚上,王祥正在睡觉,继母悄悄摸过来,照着床上就是一刀。当时正赶上王祥去厕所了,这一刀也就砍空了。王祥见继母容不得自己,便跪倒在她面前,说:“您还是杀死我吧!呜……”直到这时,继母才有点不好意思,后来慢慢改变了对王祥的态度。
孝到这份儿上,王祥也够窝囊的。
但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王祥觉得很快乐,那就可以了。
魏晋时,还没科举制度,做官往往以“举孝廉”的方式,也就是说得在乡里获得好名声,然后才有机会受到推荐。而且,无论是汉朝,还是魏晋,都标榜“以孝治天下”。所以,作为大孝子的王祥,是不愁没官做的。
但对做官,王祥不是很着急。
当时山东大乱,他带着继母和弟弟王览举家迁居庐江,直到五十多岁时,在徐州刺史吕虔的邀请下,王祥才出山,家族三百年传奇由此开始。
因德才兼备,王祥后来做到魏国的大司农、司空、太尉。在哥哥的影响下,王览也出山了,做到了光禄大夫。
在魏国晚期,据说王祥是唯一一个见了司马昭不下拜的人。对此,司马昭不仅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对其毕恭毕敬。
这样一来,王祥更具威望了。
司马炎建晋,王祥官至太保,被授予公爵。后来,唐人编撰《晋书》,在传记顺序上,把王祥摆在晋代大臣第一的位置。
经曹魏时的奠基,西晋时的发展,到了东晋王朝,出现“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这是王祥当年卧冰求鲤时不会想到的。
王祥虽开创了琅邪临沂王氏的三百年传奇,但延续传奇的血脉来自他的异母弟王览。原因是:王祥孩子少,也没什么出息,身体比较羸弱。
为什么会这样?
大约因为当年求鲤时冻着了。
弟弟呢,则血脉旺盛,人才辈出。前面的诸人,以及后面的王羲之、王献之、王徽之这样杰出的人物,都是王览的后代。
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谢安把子侄们召集到一起,很快提了个问题:“为什么我总希望谢家子弟出类拔萃?”
诸小谢一时不知做何回答,后来做了车骑将军的侄子谢玄站起来:“就好比芝兰玉树,都希望能长在自己家的庭院里。”
谢玄最为谢安所爱,叔侄间故事很多。
一个夏天的早上,谢玄还没起床,叔叔谢安突然来了,前者顾不上穿好衣服,就光着脚跑出来了。
古人入室是要脱鞋的。
不仅入室需要脱鞋,就连上朝面见皇帝时也需要脱鞋。
这种习俗或者说礼仪至少在春秋时代已经形成。以上殿面君来说,不脱鞋,是死罪,是极大的无礼。当然,也有人在觐见皇帝时可以不脱鞋,这些人往往是宠臣和功臣。到魏晋,这种习俗一直沿袭着(唐朝时,以上规定才渐渐消失)。
狼狈的谢玄见到谢安后,才穿上鞋问好。
谢安打趣:“真可谓前倨而后恭啊!”
现在说的是,家族的长者希望自己的晚辈优秀,就好比希望那灿烂的花树生长在自己的庭下,举头可见,这是自私的,但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听完谢玄的话,谢安抚掌大笑。
这次与子侄们的对话应该发生在淝水之战以前。
这时候,谢玄还没成名,但已显露出聪慧本色。
东晋门阀政治决定了一个人要想有所作为,必须来自一个华丽的家族;而一个家族想延续荣耀,也必须诞生几个杰出的人物,所以他们非常重视教育。
在继续谈谢安教育子弟的方法前,需要了解一下谢家是如何上升的。
唐诗人刘禹锡的《乌衣巷》说:“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王、谢是中国古代世家大族的代名词。
谢家的人打入名士集团是从西晋、东晋之交的谢鲲开始。
谢鲲,字幼舆,是谢尚的父亲,谢安的伯父,谢家成为东晋名门的第一个关键人物。其父谢衡,是个典型的儒士,但到了谢鲲这里,家风却为之一变。谢鲲少即好老庄之道,西晋元康年间,名士放旷,谢鲲位列其中。
邻家高氏女有美色,谢鲲曾挑逗,高女投梭,打断了谢鲲的两颗门牙,时人窃笑,而谢鲲却毫不在意,这样说:“这有什么?犹不废我啸歌!”
上面的话在当时非常著名。
谢鲲与庾敳、王敦、阮修共为“王衍四友”。长沙王司马乂专权时,轻蔑谢鲲,要拿鞭子抽他,后者从容而对;后又为东海王司马越的幕僚,但因放旷而被开除。从中可以看出,当时谢家的地位确实很成问题,谢鲲只是依靠个人魅力取得了与世家大族交游的机会。
永嘉渡江后,谢鲲的名气渐渐大了来。
最初,他在豫章做王敦的长史,后及名士卫玠过江避难,谢、卫二人彻夜长谈,令王敦感慨,战乱之中又复闻正始之音,一时传为美谈。后谢鲲又与桓彝、羊曼、毕卓、阮放、阮孚等交游,号称“江左八达”,官至豫章太守。
晋明帝倾其名,曾召见谢鲲并问之:“你觉得你比庾亮怎么样?”
谢鲲回答:“于朝廷上为百官模范,鲲不如亮;而放旷山林,我认为要超过他。”
后来,谢家显贵,谢安更是推崇他的这位伯父:“若遇七贤,必自把臂入林!”
谢安出山前,谢家在朝廷上的名望实际上是靠从兄谢尚以及哥哥谢奕和弟弟谢万支撑着,此三人都是以名士的身份拜将军,领兵作战,尤其是谢尚,运气不错,在参与北伐时夺回了在永嘉之乱中失去的传国玉玺,让东晋的皇帝终于有了身份证;而谢万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
晋穆帝升平二年(公元358年),谢万继亡兄谢奕被朝廷重用,出任豫州刺史,领西中郎将,转年秋天即率军北征。
谢安非常疼爱这个弟弟,心里不放心,于是随军前往。
谢万率性放旷,纵情不羁,典型名士派头,既不善于抚慰部领,更不懂得作战。他曾于帐中手持玉如意指着部将和幕僚说:“诸君皆是劲卒!”
魏晋时,“卒”和“兵”是个侮辱性称谓。谢万一句话,搞得部下甚为恼恨,谢安没办法,只好替弟弟挨个儿赔礼道歉。谢万妄以名士的率性指挥军队(郗超语),哪得不败!及至寿春丧师,回朝后像殷浩一样被废为庶人。
后来,桓温问桓伊:“谢安既然已预料到谢万以名士风格指挥军队必然失败,那为何还不对他进行直谏?”
桓伊说:“也许是谢安比较为难吧!”
桓温大笑:“谢万虽自负才情,但其实也就是个一般人,有什么面子让谢安难以相犯呢!”
谢家兄弟虽共有名士风流,但总体实力上谢万等人远不如谢安。
有人曾问支遁:“王胡之比二谢如何?”
支遁答:“故当攀安提万。”意思是,当时的另一名士王胡之前面攀着谢安,后面拉着谢万。
谢家兄弟成长的年代,这个家族还远远没上升到第一流的地位,这从老名士阮裕对谢家的态度上可以看出来:“谢万在兄前,欲起索便器。于时阮思旷在坐曰:‘新出门户,笃而无礼。’”
有一次,谢万在谢安家待着,有点憋得慌,想撒尿,于是立即起身找谢安要便盆。做哥哥的耸了耸肩膀,不好意思地朝客人笑了笑。客人正是阮裕,来自资深家族的资深名士。
阮裕一皱眉,大喝道:“新出门户,怎能如此无礼!”
这话是数落谢万的,也是说给谢安听的。
另有一次,谢安跟弟弟谢万船过吴郡,谢万欲拉哥哥上岸往王导之子王恬家拜访,为谢安拒绝,于是谢万独自前往。
在王家,等了好一会儿,谢万才看见王恬,认为他必会厚待自己,但没想到王恬洗头散发而出,径直跑到庭院里晒太阳了,根本没有搭理客人的意思。此事一方面表现了王恬的简傲放诞之情,另一方面也道出了当时谢家的地位。
上面的阮裕甩袖而去。从一个角度说,他是阮籍的后人,自应该有不羁之气,那么为什么不接受谢万的行为呢?从另一个角度说,他这样做是为了矜持自己的家族地位。
自阮籍以来,陈留阮家已上升为第一流名士家族(这个家族不出高官,而只出名士)。新出门户尚不在其眼里,更别说寒门了。所以,当出身微贱的宰相何充(字次道)被人攻击后,他虽替何充说了好话,但仍提到何的出身:“次道自不至此。但布衣超居宰相之位,可恨!唯此一条而已。”
阮裕当年的非议和轻蔑叫谢安没法忘记。
淝水之战后,谢家迅速上升为与琅邪王家并称的两大士族后,谢安更注重对晚辈的教育,以保证家族人才连绵不断。
说起来,谢安教育子弟,颇重方法。
谢玄年少时,喜欢佩戴紫香囊,长大后尤不离身,女里女气的。谢安想让侄子改掉这个毛病,但又担心明说后会刺激到谢玄,于是设计与谢玄打赌做游戏,以香囊为赌注,谢安赢了那香囊,便把它烧了。
叔叔的良苦用心终为谢玄所知。
再举一件事:
谢安的哥哥谢据小时候曾上屋熏鼠,其子胡儿最初不知道这件事,但总听周围的人谈起此事:“上屋熏鼠,那不是傻子才做的事吗?”以此取笑胡儿,后者知道详情后很苦闷,累月闭门不出。
谢安得知此事,对胡儿说:“世人诽谤你父亲,比如说,他们总讲我跟你父亲一起做过上屋熏鼠的事。”
谢安虚托自己之过,以宽慰孩子。
更多的时候,谢安讲求的是以身作则。
谢安的妻子是刘惔的妹妹,可谓名门闺秀。一次她问谢安:“夫君,怎么也不见你教导我们的孩子?!”
谢安徐徐答:“我经常教导他们啊!”
随后,转身而去。在这里,谢安说的,自然是他已用行动为孩子们做了表率。
在谢安的教育下,这个家族人才济济,所以其深具文学才华的侄女谢道韫嫁到琅邪王家后,面对平庸的丈夫王凝之时,感到非常不满:“我们谢家有谢安,还有叔叔谢万,兄弟间有谢韶、谢朗、谢玄、谢川,一个个都是才俊;王家与我们名气相同,按说也应该是才俊辈出,但却不料天地之间竟有王郎!”
谢道韫尽管对丈夫不满意,但还是跟王凝之生活了几十年。
晋安帝隆安三年(公元399年)深秋,孙恩暴乱发生,猛攻会稽。这片奇美的土地上,在公元4世纪的最后一年,终于见了血光与刀兵!
此时,王凝之为会稽内史,是地方官。作为道教爱好者,他天天祈祷,以求天兵相救。结果是,城被破,他跟孩子们一起遇难。
虽然丈夫生前让自己比较失望,但毕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一想起遇难的丈夫和孩子,谢道韫不禁怒从悲中来,史书载:“道韫当孙恩作难,神色不变,及闻夫与子皆死,及命婢肩舆抽刃出门。遇贼,手刃数人。”
虽然有些夸张,但她的愤怒当是惊呆了暴徒。
这是真正的名家风范。谢安有知,也会动容。后来,谢道韫被俘,孙恩慑于谢道韫不怒自威,没敢加害。
谢道韫晚年凄凉。
独居兵灾过后的会稽,作为谢氏家族闪亮的灵芝,她和东晋王朝一起度过了最后的惨淡时光。
王文度为桓公长史时,桓为儿求王女,王许咨蓝田。既还,蓝田爱念文度,虽长大,犹抱著膝上。文度因言桓求己女婚。蓝田大怒,排文度下膝,曰:“恶见文度已复痴,畏桓温面?兵,那可嫁女与之!”文度还报云:“下官家中先得婚处。”桓公曰:“吾知矣,此尊府君不肯耳。”后桓女遂嫁文度儿。“王与马共天下”以及“王谢高门”,这里的“王”特指山东琅邪临沂王家。
但是,天下王家有两大郡望,太原王家也非常显赫,尤其到东晋后期,甚至超越了琅邪王家。而且,不但在东晋南朝,在北朝,太原王家也被列为崔、卢、郑、李、王五大世家,一直享誉至唐朝。此时,琅邪王家反而烟消云散了。
所以说,从时间上讲,太原王家是比琅邪王家厉害的。
魏晋时,太原王家的代表人物有王凌、王广、王浑、王济、王恺、王湛、王承、王濛、王蕴、王恭、王爽、王述、王坦之、王国宝……其中,王济和王承可列入西晋最显赫的名士群。而王承,也就是渡江后屡次被王导提到的王安期,在东晋初名声尤盛,甚至被认为是第一名士。
其后,有王濛,与刘惔齐名,为清谈大家。
名士王湛(子王承)之孙王述,袭封蓝田侯,是与谢安齐名的王坦之即本条故事所提到的王文度的父亲。坦之之子王忱、王国宝,是东晋后期的重要人物,一个以继承阮籍传统为己任,一个是皇帝身边的红人。
此外,王家还出了两个皇后。
有一次,王恭的弟弟王爽与太傅司马道子饮酒,道子喝多了,直呼王为“小子”。
王大怒:“我故去的祖父王濛昔日与简文皇帝有布衣之交,我的姑姑王穆之(晋哀帝皇后)和姐姐王法惠(晋孝武帝皇后)都是皇后,怎么能对我用‘小子’这个称呼!”
有晋一代,在声名上,山西太原王家虽总体上比不上山东琅邪王家,但无疑仍属于一流门第。
下面,故事来了。
王坦之在桓温的幕府中做长史一职,桓温想给儿子找媳妇,于是求到王家。
王坦之回家跟父亲王述念叨了此事。王述、王坦之这爷俩儿,在父子关系上,大约是魏晋时最有意思的。王述非常疼自己这个儿子,儿子虽早就长大成人,但他仍动不动地把他抱在腿上。
现在,听说桓温求婚之事后,王述一下子便怒了,把王坦之从腿上推下去:“糊涂啊!难道是因为畏惧桓温吗?那桓温是个粗俗的军人,而我王家世代门第高贵,怎么能跟他结为亲家?”
王述向来自负门第高贵。
当初,他初拜扬州刺史,他的主簿即秘书问他关于避讳的事,王述说:“我的亡祖、父亲,名播海内,远近所知,内讳不出于外,余无所讳!”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的祖父和父亲王湛、王承,天下无人不知他们的名字,而家中妇女的名字是外人不知的,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可避讳了。
可见,王述对自己的家族是非常自信的,所以当王坦之提到桓温为子求婚一事,非常生气。
转天,王坦之对桓温说:“将军!实在抱歉,我家女儿已跟别人订婚了。”
桓温听后,颇为伤感地摇摇头:“文度啊,你别说了,我已全知道了,肯定是因为你父亲不答应这门婚事。”
这条透露出的信息是:
高等士族间仍有高低差别。
桓温枭雄,在东晋中期总控朝政,为政治第一强人,其家已上升为第一等士族。但是,由于根基浅(其实也不浅),仍为传统世家太原王氏所轻。
文轻武。桓温出入军中,被视为“兵”,一贯受到文士藐视。
说起来,虽然这次受挫,但后来桓温还是跟王坦之成了亲家,不是娶了王家的女儿,而是把女儿嫁给了王家。
这是王家和桓家的故事。
西晋以来,高门士族尤重婚姻,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这是保持其血统纯洁和家族地位牢固并发展的重要手段。
说到世家的婚姻,还有一个故事,仍是关于王坦之家的。
话说王坦之有个弟弟叫阿智。说起这位王阿智,实在是顽劣异常,虽然门第高贵,但没人愿意嫁给他。
当然,还有更不靠谱的。
谁?名士孙绰的闺女孙阿恒。这个阿恒,也很顽劣,且行为古怪,可能精神也有点问题,所以二十多岁了,一直没能嫁出去。在古代,女人在这个年龄,儿子一般早就能打酱油了,是真的能打酱油了。
作为名士,阿恒的爹爹孙绰是著名的玄言诗人,与许询齐名,但为人圆滑,爱耍心眼儿,时人多秽其行。
要不说这孙绰坏呢,这天他去拜访王坦之,进门就说:“听说你有个弟弟,我能不能见识一下?”
王坦之有点不好意思:“我弟弟为人顽劣,所以……”
孙绰大笑:“没事!领来无妨!”
孙绰笑得有些狡猾。王坦之毕竟是个老实人,把弟弟叫来了。
阿智叫阿智,人不傻,就是不着调,你让他往东,他可能向西;你让他打狗,他可能找鸡。这么说吧,他能闹得直到把你气得没脾气为止。至于当时的情景就不废话了,总之让王坦之觉得很栽面儿。
当天,王坦之的父亲王述又把儿子数落了一顿,大意是:你把阿智带给孙绰看干什么?还嫌不丢人?孙绰在名士圈子里最好八卦,你可倒好,主动把咱家这点丑送上去!等着吧,回头谢安他们又拿你找乐儿!还有那个总讽刺你的和尚支遁,以及我的老冤家王羲之,他们又该有话说了!
王坦之说:“我不是不好意思吗?人家孙绰点名要见阿智呢!”
王述一愣:“什么?主动要见?”
王坦之非常肯定地说:“是的。”
王述转着眼珠。
转天,王坦之去建康城外的新亭跟几个朋友喝酒,回来的路上有人拍他的肩膀,一回头,孙绰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孙绰说:“你弟弟不挺好的一个人吗?跟外界传的一点都不一样!怎么到现在还没婚配呢?我觉得一定是要求太高了。”
王坦之问:“啊?你真这样认为?”
孙绰点点头:“阿智,不错。对了,我有个女儿叫阿恒,‘永恒’的‘恒’,人也挺不错,咱俩家的原籍虽都在太原,但你们王家是高门大族,我孙家虽然也具盛名,但终不能跟你家相比,所以我原本不能跟你攀亲,不过自从见了阿智后,我觉得咱们一定得成为亲家,因为阿智、阿恒这俩孩子都不错,似有天缘啊……”
王坦之心里窃喜。
回家后,他非常高兴地把孙绰的话跟爹爹学了一遍。王述也很高兴,不着调的阿智终于能娶到老婆了。不过,他又有些疑虑。
王坦之说:“您别犹豫了,赶快出手吧,机不可失!”
就这样,孙阿恒嫁给了王阿智。
正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没过几天,阿恒顽劣的品性便完全显露出来,一举超过了阿智。而且,阿恒这闺女不仅仅顽劣,更关键的是缺心眼儿。直到这时,王述、王坦之父子才知道上了孙绰的当。
王述长叹一声:“孙绰,太过狡猾了。”
王坦之直视爹爹良久,慢慢地说:“不是太狡猾了,而是太缺德了。”
孙绰和王坦之都是名士,多少有些交情,但孙绰使诈并不顾忌这些,由此看来魏晋名士之拙朴与率性,于使诈上也不曾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