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雅量从容

杜预的恨

杜预之荆州,顿七里桥,朝士悉祖。预少贱,好豪侠,不为物所许。杨济既名氏雄俊,不堪,不坐而去。须臾,和长舆来,问:“杨右卫何在?”客曰:“向来,不坐而去。”长舆曰:“必大夏门下盘马。”往大夏门,果大阅骑,长舆抱内车,共载归,坐如初。这一条,说的是杨济的雅量。

但更令人感兴趣的,是西晋名将杜预在名士心中的形象问题。

杜预是长安人,西晋时的文武全才,虽不会骑马,箭术也很糟糕,但却不妨碍他深通军事谋略,后被称为杜武库;为人又博学,熟读《春秋》,曾为其做注解,后官至司隶校尉。晋武帝咸宁四年(公元278年),羊祜独具慧眼,推荐杜预继任荆州刺史,加镇南大将军,两年后全程参与了灭吴战争。

战争结束后,晋武帝和他的大臣们认为天下一统,可以马放南山,唯杜预认为武备不可松懈,但终未被采用,在其死后没多久全国便陷于崩溃。

本条说的是,杜预到荆州赴任前,在洛阳郊外七里桥,朝臣为他送行。其中包括杨济,此人是当朝国丈杨骏的弟弟,出身名门,为人傲慢,见到满朝大臣都来为杜预饯行,心生不快,于是在长亭未落座即甩袖而去。

过了一会儿,和长舆即和峤来了,问:“杨济呢?”

有人回答:“刚来了,但没坐下就走了。”

和峤说:“他一定是去大夏门下盘马了。”

到了大夏门,和峤果然寻觅到了杨济,于是把他拉了回来,所谓“坐如初”,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杨济自是显示了他的名士风度。

但是杜预呢?他真的有些愤怒了。当然他没有表露出来,依旧不动声色地在长亭内与诸人碰杯告别,包括杨济。不过,那一刻开始,他横下一条心,此次赴南方荆州,不灭吴国,誓不还洛阳。

杜预乘车滚滚而去。

杜预之才华远在杨济之上,但后者却甩袖而去。

此前,还发生过一件事:当时的名士羊曼和几个朋友去杜预家做客,但却耻于与杜预同席。

大家为什么如此轻视杜预?

即使讲究门户,杜预出身也不差啊,京兆杜氏,世之名门。其祖父,也曾做到魏国太保;父亲则任幽州刺史,而他本人还是司马昭的妹夫。

按说够硬了。

但再深究的话,还是会发现端倪。

原来,当年杜预之父跟司马懿不睦,后司马懿指使朝臣将其弹劾,废为庶人。也就是说,杜预成长于一个已无权势的家庭,加之其少时又好游侠,名士以其粗鄙,故而轻之。

回到杜预的滚滚车尘中。

这所有的一切难堪,杜预都记下了。

后来,他作为主将之一,灭吴而建大勋,还洛阳,名士为其庆功,杜预坐独榻,不跟当初轻蔑他的那些人共坐。

后人看到这里,会认为杜预心眼儿太小,魏晋人物不是讲究雅量吗?为什么不能宽容那些人呢?

关于雅量,已经说过了,跟宽容没有一点关系。

其实,魏晋风度中,涉及恨的,讲求的恰恰是不宽恕,有恨必念,而非沽名钓誉地忘记。这与心胸是否狭小无关,而是直面自己最真实的性情。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那么就很难完全参透魏晋风度。

广陵散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嵇康,谯郡铚县(今安徽濉溪)人。

魏晋时,品评名士最重形貌与风神,那嵇康什么样?

按史上的说法:“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涛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玉山将崩,那是何等魅力?

后来有人对七贤的王戎说:“嵇延祖(嵇康之子)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王回答:“你这样说,是因为没见过他父亲。”嵇康在时,曾采药于山中,有人遇之,谓之为神。

嵇康是那个时代在外貌与风神上最有魅力的人之一,再加上他刚傲的性情以及深邃的思想,不想成为偶像都难。

如果说阮籍是诗人,那么嵇康的玄学家身份更浓厚一些,当然他还是个顶级的古琴演奏家和业余的打铁爱好者。

七贤中属嵇康跟司马家最搞不来。

嵇康是曹家女婿,鄙视司马家的做事方式:当初曹家夺汉朝天下,是因为汉朝确实气数已尽,天下纷崩。魏国建立后,几代皇帝并未失政,民心所向也在曹家(嵇康忽略了朝廷上士人之心大部已归司马家),而司马父子三人搞的是纯粹的权术,司马懿一变,诛杀曹爽与正始名士;司马师二变,废帝曹芳;司马昭三变,指使人把当朝天子挑刺于空中。

在嵇康看来,司马家父子三人凌君专权,罄山阳竹林而难书。

这样的人何以靠名教治天下?所以在传遍魏国士林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嵇康矛头暗指司马家:“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

聪明如司马昭,如何不知?

正在这个关口,出了吕安事件,嵇康见朋友被诬不孝,愤起而辩解,终于被牵扯进去。

在这个过程中,钟会起了拱火的作用。

但嵇康的悲剧,在本质上,不是一个傲然出世者在司马家压迫下的悲剧,而是一个济世者抱负不能实现的悲剧。

嵇康的问题,实际上也是阮籍的问题。

更多时候,人们习惯把嵇康列为“竹林七贤”之首,所谓“嵇阮”,他在阮籍的前面。其实,世人称“嵇阮”而不称“阮嵇”只是发音中韵的问题使然,而并非是说嵇康因为比阮籍更重要所以名字在前面。我们曾谈到这个问题。正如唐朝诗人元稹、白居易并称“元白”而不称“白元”,元稹在前,就证明他比白居易重要吗?当然不是。

说这些,只是想道明一点:无论在当时的影响,还是在后世的影响,嵇康都是排在阮籍之后的。

当然,这并不影响他是七贤里最有人缘和魅力的人物。

作为魏国著名玄学家、流行音乐家,嵇康不但善弹琴,而且还好打铁,这正道出他独特的气质:远处看,大线条很粗;近处观,小线条又很细。

风吹竹林,归鸿远去,嵇康抚琴而坐,眺望暮色苍茫,渐渐与魏国大地融为一体。

镜头猛地拉远,嵇康岿然不动。

他是淡定从容的,又是骄傲刚直的。

他喜欢庄子,鄙视儒家礼法,清高独立,人长得又帅,姑娘们喜欢死了。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主抢得先手,很甜蜜地嫁给了嵇康。就这样,嵇康的背景中被打上曹魏的烙印。

嵇康生活的年代,司马家已控制了曹魏政权。

对司马家的所为,嵇康是鄙夷的:江山可以夺,但不应该是这个夺法。

与司马家,嵇康采取的是彻底不合作态度。同为七贤的山涛欲荐举嵇康为官,后者遂写下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正如我们说过的那样,嵇康与山涛并非真绝交,只是借信明志,诉说情怀。

后来嵇康被捕,儿子嵇绍去探望父亲,嵇康说:“不要害怕!我死之后,有山涛叔叔在,你就不会成为孤儿!”

嵇绍在父亲被杀后,在山涛的抚养下长大,并被荐举为官。

初进洛阳的嵇绍,由于身材伟岸、形神俊朗,一进城就把人们给震了,于是便有人跑到王戎处说:“这嵇绍确实帅气非凡,在人们中间仿佛鹤立鸡群。”

于是一个成语诞生了。

王戎笑了一下,冷冷地说道:“他确实很精神,但你没见过他父亲!”

他的父亲,在写完《与山巨源绝交书》后,在道出“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后,终于遇到了麻烦。

导火索是吕安事件。

吕安,嵇康好友,二人感情颇深,每至思念,便奔行千里相会。

吕安的女人很漂亮,但被其兄吕巽看上了,后者卑鄙地以“不孝”之名诬陷弟弟。这在古代是大罪了。

嵇康大怒,为友人一辩,终被牵扯进去。

司马昭想起嵇康对司马家的一贯态度,以及钟会拿来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杀心渐起。

洛阳方面为嵇康网罗的罪名除“吕安同党”外,还有:言论放荡,负才惑众,害时乱教,有助人谋反之嫌疑。

嵇康终于被押上刑场,索琴而弹,不动声色,从容赴死。

王戎曾说:“与嵇康交往二十年,未见其喜怒。”

嵇康喜怒伤悲不形于色,是为魏晋名士所推崇的雅量。但同时,嵇康又有另一副面孔。如果说阮籍的狂放中带着几许忧伤与无奈,那么嵇康的狂放中便带有明显的激烈与刚直,在更多时候“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

嵇康生前曾游汲郡山中,偶遇隐士孙登,孙对他说:“君才则高矣,保身之道不足。”

刑场上的嵇康,索琴而弹。三千太学生上书求情,愿以其为师,司马昭不许。

其实,司马昭在杀不杀嵇康的问题上非常犹豫。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此时其心腹钟会进言:“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

嵇康与钟会,魏国士林中外形最俊朗的两个人,又都身负才华。

钟家来自著名的颍川世家大族,身份更高。两个人互相看不上眼在魏国已不是什么新闻。

嵇康看不上钟会,是因为其依附司马昭;钟会看不上嵇康,则是因为他比自己更有魅力。同时,又认定,我为司马家效命与你做曹家的女婿没有本质区别,嵇康,你不要太过清高。

即使如此,司马昭仍未下最后的决心。

毕竟嵇康名气太大了,又是名士中的旗帜性人物,杀其人寒士心的事他必须考虑。但当洛阳的三千名太学生为嵇康求情,愿意拜其为师时,司马昭下了最后的决心。

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嵇康的影响力。

那一天午后,大约没有阳光,疾风吹劲草。

虽是被诬陷而死,但嵇康这一次没有怒发冲冠,而是在最后为我们留下一个洒脱的背影。

于是,刀落了,升起的是光辉,照亮了后世士人的情怀。

嵇康死了,也带走了《广陵散》:“当初,袁孝尼想跟我学此曲,我没有答应他,于今绝矣!”

这是何等生动的死!

性格激烈的嵇康,最后选择了沉静地去死。

大将军司马昭,一下子又后悔了。这未必是做戏,他没必要给谁看。他之所以后悔,大约是回过神来:嵇康,说到底是没有威胁的。他可杀,也可不杀。如此说来,何必杀之而留下千古骂名?

一切都晚了。

嵇康抚琴,最后猛地一拨,弦断了。

古人的出名

褚太傅初渡江,尝入东,至金昌亭。吴中豪右燕集亭中。褚公虽素有重名,于时造次不相识别。敕左右多与茗汁,少著粽,汁尽辄益,使终不得食。褚公饮讫,徐举手共语云:“褚季野。”于是四坐惊散,无不狼狈。晋人重形貌,尚风神。

名士庾统家族弟子初入吴,想在亭驿住宿。

诸弟先进亭驿,见有很多庶民聚集在屋里,没有躲避的意思。

诸弟回来后,把情况告诉了庾长仁,庾说:“我去试试看。”

结果,他到了,只在门口一站,“诸客望其神姿,一时退匿”。那些人并不知道庾统是谁,但看了他的形貌风神后,一下都敬畏地散去。

华贵高迈的姿仪、气质和风神,自然可以带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效果。魏晋人,尤其看重这一点。庾统就是这样。

当然,也存在另一种情况:不谈形貌风神,只把名字一报,众人就都被惊傻了。

谢安尊崇褚季野,常与人言:“褚季野虽沉默不爱说话,可四季冷暖皆在胸中。”桓彝则称褚季野“皮里春秋”,所谓虽话不多,但心里都有数,褒贬自有。

褚季野即褚裒,河南阳翟(今河南禹州)人,其女褚蒜子为晋康帝皇后。

说到这里需要带一句,褚蒜子为东晋美女,二十岁刚过时,丈夫晋康帝就死了,当时她抱着年仅两岁的晋穆帝临朝听政,这位深有才华且会用人的女人先后辅佐过包括丈夫在内的东晋的六个皇帝,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

接着说褚裒,他初为郗鉴的参军,参与平息苏峻之乱,后官至徐、兖二州刺史,征北大将军,督青、扬、徐、兖、豫五州军事,为北部边陲警备军司令。

褚裒有盛名,却死于忧愧。

在此之前,逢何充死,褚裒带人入朝,自测可继何之后而执政朝廷,但却为刘惔和王濛所阻,褚裒颇有信心地问二人:“朝廷欲置何官于我?”

刘指着王对褚说:“此人能语。”

王遂对褚说:“朝中自有周公!”那意思是说,您老还是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朝廷上的事就不必操心了。

褚裒遂抱愧而退。

褚裒长期镇金城、京口等重镇。

晋穆帝永和五年(公元349年),后赵暴君石虎死,北方又乱。褚裒率军三万北伐,旋即失败,不仅损兵甚多,而且致使很多欲南投的北方民众遭胡人屠杀,褚裒为此忧愧而死。

褚裒渡江之初,曾东游吴郡金昌亭,当地世家大族的子弟们正燕集此亭。

此时褚裒虽已负重名,但不为诸人所认识,以为又是个落魄逃难的北方佬,于是有人使坏,叫侍从不停地给褚裒的杯里倒茶水,而不给其吃主食,搞得褚裒来了个水饱儿。最后没办法了,褚裒才慢慢举起手说:“我是阳翟褚季野。”

话音刚落,四座惊散。

古人成名何其难!在古老遥远的时代,一个人名声的扩大,只能依靠原始手段,通过口口相传,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当金昌亭内的吴国少年听到他们戏弄的是褚裒而吓得惊恐奔逃时,褚裒的形象也就脱历史之河而出了。

没什么

庾小征西尝出未还,妇母阮是刘万安妻,与女上安陵城楼上。俄顷,翼归,策良马,盛舆卫。阮语女:“闻庾郎能骑,我何由得见?”妇告翼,翼便为于道开卤簿盘马,始两转,坠马堕地,意色自若。庾小即庾亮的弟弟庾翼,亮死后接任荆州刺史,都督江、荆、司、雍、梁、益六州诸军事,驻武昌,掌握重兵。

有一次,庾翼在荆州召开大会,幕僚都到了,他把酒而言:“我欲做汉高祖刘邦、魏武帝曹操那样的人物,你们看怎么样?”

四下无人接茬儿,半晌后长史江虨说:“希望您为桓、文之事,不愿做汉高、魏武也!”

有人说,此则消息为后世谬传,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庾亮庾冰庾翼三兄弟中,庾翼是最有豪迈之气的,甚至有点像桓温。

庾翼素有北伐之志。

其兄庾亮在时,对北伐不感兴趣,亮死后庾冰执政,忌兵畏祸,反对北伐。后庾翼再次上疏北伐,并移镇襄阳前线,登台演讲,拉弓搭箭:“我这次北伐后赵,就如同此箭射出,决死北征!”

连发三箭,士气倍增。

但因其很快病死,终成遗憾。

只说这一天,庾翼外出还未返城,他的岳母与闺女登上安陵城楼。没过一会儿,庾翼骑着战马,在卫队的簇拥下回来了。

岳母对女儿说:“我听说这女婿最擅长骑马,如何才可以见识一下?”

庾妻立即派人急至城楼下,告诉庾翼:“母亲想看看你骑马奔驰的样子,你可得露一手!”

庾翼大笑:“这好办!”

随后,庾翼令手下四散开来,自己纵马奔驰,但刚跑了两圈,就从马上摔下来,部下大惊,慌忙上前搀扶。庾翼却像没事儿人,神色自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溜达着进了城门。

这本应该是一件非常难堪的事。但问题在于,魏晋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时代,当主人公了无尴尬之色地从地上爬起来时,他也就拥有了名士间最为推崇的雅量。所以,在这里,也就不要追究庾翼的马术到底如何了。

类似的故事还有一个,发生在谢安的弟弟谢万身上。

哥哥谢安雅量从容,弟弟谢万每每模仿。有一次,名僧支遁由京城建康返回会稽,名士们在城外征虏亭为其送行。蔡子叔先到,坐在支遁身边。随后,谢万也到了,坐在支遁对面。其他名士也渐渐来了。长亭送别,大家不胜伤感。

过了一会儿,蔡子叔起身出去了一下,这时候,谢万坐到了方才蔡子叔的位置上。很快,蔡子叔回来了,见谢万占了自己的位子,二话没说,连坐垫带谢万一同端了起来,扔到地上,随后自己坐回原处。

可以设想,谢万当时有多么狼狈,包头的白巾也掉了,大家都吃惊地看着这一幕,连一向以潇洒著称的支遁也很意外。这时候,谢万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神色平静地回到了自己原先的座位上。

等坐好了,谢万对蔡子叔说:“卿奇人,殆坏我面。”

蔡答:“我本不为卿面作计。”

意思是,你真是个奇怪的人,险些给我破了相。蔡回应:我本来也没有考虑过你的脸。其后,“二人俱不介意”,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一个人也许会在大事面前做到从容,而无法在涉及个人面子的事上做得洒脱。但在这里,谢万不认为自己受到蔡子叔羞辱;而蔡也没那个意思,于是事情回到最单纯的层面。做一个设想:如果把谢万换成谢安,谢安会有何表现?

傲然携妓出风尘

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灵时为中丞,亦往相祖。先时多少饮酒,因倚如醉,戏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亦苍生将如卿何?”谢笑而不答。谢安,字安石,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身份是名士,职业是宰相。有人说他还是军事家。我告诉你:那是谣传。

他不是。

但并不意味着他打不赢一场关系到国家存亡的战争。

他的一生,既实现了政治抱负,又保持了名士风度。从这个角度,他在中国传统士人的心目中是完美无缺的,超越了作为同行的李斯、霍光、曹操、诸葛亮、王猛、李德裕、王安石、张居正……

唐朝诗人李白狂傲不羁,一生只低服谢安,并为他写诗十几首。

魏晋名士必会清谈,谢安之功远非最佳,顶多排第八(在刘惔、殷浩、支遁、许询、孙盛、王濛、韩伯之后),但综合实力却是东晋名士里的首席:优雅、旷远、放达、从容、洒脱、高迈、飘逸、宁静,这些词都能用在谢安身上。

谢安出生于会稽山阴,父谢鲲,位列两晋之间的名士集团“江左八达”之中。

东晋初建那一年,谢安四岁。当时,后来的权臣桓温的父亲桓彝到谢家做客(桓彝和谢安的父亲谢鲲同列“江左八达”之中),看到小孩谢安后,称奇:“此子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

王东海即名士王承王安期。

从东汉到魏晋,一个人要想有盛名,必须得到前辈的称赞和同辈的褒奖。

谢安就是从四岁时进入大家视野的。青少年时的谢安,“神识沉敏,风宇条畅”,虽年纪不大,但已精通老庄。他曾拜访名士王濛,清谈累夜,告别时,王濛望着谢安的背影对儿子说:“此少年清谈起来孜孜不倦,而又气势逼人。”

宰相王导也特别器重谢安,名士相推,谢安必须火了。

及至青年,众家名族都想以谢安为婿,但最终谢安选了东晋第一狂士刘惔的妹妹。

有几个人能进入刘惔的视野?但他最后将妹妹嫁给谢安,这从另一个角度足以说明谢安之优秀。

谢安虽然青年时代就已经名扬海内,然无意仕途,隐居在山水奇美的会稽的东山。

作为京城建康后花园的会稽,是东晋士人真正的文化和精神中心。即使在朝为官的,很多人在会稽也建有自己的休假别墅。

自古以来,尤其是自东汉以来,如果你想走仕途的话,最好先去隐居。慢慢地,朝廷就会求着你出来做官了。当然,并不是说谢安隐居是为了以后的仕途,但他长期隐居却是事实。

四十岁之前,谢安隐于会稽东山,与许询、孙绰、王羲之、支遁等人交游,“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

当然,并不是说谢安就一直待在会稽,他还是经常回京城建康。

东晋自成帝咸康年间到穆帝永和年间,王朝闲暇,清谈更盛。王羲之对清谈不感兴趣,所以谢安每次都是和许询、支遁结伴去京城建康的。

这期间,朝廷屡次召其为官,均被拒绝。见此情况,刘惔便说:“若安石东山志立,当与天下共推之。”

扬州刺史庾冰以谢安有重名,必欲招之,多次逼迫,谢安不得已,到扬州走了一遭。

一个多月后,谢安就又告归了。随即,再次被朝廷任命,但仍旧无意。不久后,吏部尚书范汪又一次推举,谢安又以书拒绝。这一次,朝廷急了,以谢安历年征召不至,而下令终身禁锢其仕途。

谢安闻之大笑,仍高卧东山,坐石室,临浚谷,悠然叹曰:“此去伯夷何远!”

隐居于会稽的东晋士人,在寄情于山水、享受林泉高致的同时,也不放弃优裕的物质生活。或者说,他们所追求的是一种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富足。这一点完全不同于其他时代的士人,也是“会稽精神”的真谛所在。

谢安,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他风格奢华,在东山隐居时,不仅别墅华美,而且还蓄了很多歌妓。

到这个时候,谢安已多次拒绝朝廷的征召,而且朝廷也发誓不再起用他。但时为宰相的会稽王司马昱有自己的看法:“谢安石既能与人同乐,必不得不与人同忧,再若召之,将必至。”

狂狷、率性、旷达当然是名士之风,但到了东晋时,名士们最为推崇的是雅量,即从容宏大的气量。在当时,这是判断一个名士是否真正出色的重要标准。在这一点上,最被人称道的便是谢安。

举个例子:

谢安曾与孙绰等名士一同乘舟泛海,突然风浪大起,诸人皆惊慌失色,唯有谢安吟啸自若、面不改色。

关键不在于这儿。

而在于:这时候,船夫以为谢安在兴头上,所以仍向前划船,但风浪更剧,人们都纷纷劝阻船夫。

谢安仍不慌不忙,最后才慢慢地说:“如此一来,将怎么回去呢?”这就是雅量。

当时在场者认为,谢安从容如此,将来足可镇静朝野。

四十岁之前,谢安一直隐居于会稽。我们都知道,魏晋以后已慢慢形成门阀士族政治。如果你想使这个家族兴盛下去,除了家学家风外,还得必须保证家族子弟前赴后继地出仕为官,形成一种不能断绝的链条。

但此时的谢家却出了问题。

谢安兄弟六人,分别为:谢奕、谢据、谢安、谢万、谢铁、谢石。

谢安出山前,哥哥谢奕、弟弟谢万等人都已出仕。为此,夫人刘氏对谢安说:“身为大丈夫,难道不应像谢奕、谢万那样出仕做一番事业吗?”

谢安把鼻子捏住,但最后又缓缓地说:“唉!最终我恐怕也免不了跟他们一样。”

到谢安中年时,家族遭遇了一系列变故:

先是从兄谢尚于晋穆帝升平元年(公元357年)去世;转年,哥哥谢奕又死了;到了公元359年,弟弟谢万北征,遭受惨败,被废为庶人。短短三年内,谢家的三个主要代表人物非死即废。

在这种背景下,谢安若再不出山,家族的荣誉即将断绝。

思前想后,在公元360年,通过隐居而养足了人气的谢安决定起于东山。

虽说朝廷先前曾扬言在仕途上禁锢其终身,但实际上属于气话,所以当谢安决定出山时,很多官衔相继而来。但谢安,最后则选择进入权臣桓温的幕府中做司马。

后来,李白在《出妓金陵子呈卢六》中这样写道:“安石东山三十春,傲然携妓出风尘。……”

就这样,谢安带着一大帮美丽的歌妓来到京城建康,同时也带出了“东山再起”的成语。

初,朝廷屡征不起,人们有如此说法:“谢安不出山,置天下苍生于何境地?”

还好,现在谢安终于来了。在由建康转赴江陵桓温军中的那天,朝中大臣为谢安于新亭饯行,人们酒喝了不少,席间御史中丞高灵半开玩笑地说:“安石已出,现在苍生又怎么面对你?”

当然有讽刺之意。

谢安雅量玄远,听后笑而不答。

天下人望所在的谢安来到桓温幕中,自然令这位枭雄兴奋异常,当晚即与之谈到深夜。后问左右:“你们以前可曾见过我帐下有这样的人物?”

桓温宠爱谢安。

有一次,他去拜访谢安,正赶上后者在梳头。

谢安性子很慢,即使看到桓温来了,仍不慌不忙地梳着,之后才叫人去取头巾。

桓温摆摆手,说:“安石,何必这样拘礼!”

谢安以前高卧东山,而现在却出仕了,所以有些人想给他难堪。

下属送给桓温一些草药,其中有一味药叫“远志”。桓温展示给谢安看:“听说这种药还叫小草。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呢?”

未等谢安回答,在座的参军郝隆说:“隐于山间,当称‘远志’;出山之后,便是‘小草’。”

桓温皱眉。

谢安却很平静,了然无色。

郝隆虽在讽刺谢安,但又不得不为谢安的雅量所折服。

后来,谢安被任命为吴兴太守。

谢安好老庄,直接影响到他无为而治的风格,所以“在官无当时誉,去后为人所思”。以谢安之名,没多久,他就进入了朝廷中央,被拜为侍中,迁吏部尚书、中护军。

说起来,人的风神即气质具有恒定的性质;而雅量却是相对的,即使于谢安这样的人来说也是这样。

谢安曾于江中行,船夫引船,信其遨游,或快或慢,或停或待,乃至撞人及岸,谢安都能做到淡定从容,并不呵斥手下;另一次,也是谢安,为哥哥送葬还乡,时至黄昏,大雨滂沱,手下都喝多了,行车不前,此时以深具雅量著称的谢安也急了,抡起车柱来就揍那车夫,声色俱厉。

谢安出游,江上信船而行,无论手下怎么撑船,都激不起他的脾气,因为这时候他的心境闲暇,未累于物。可给哥哥送葬返乡时便不同了,日暮荒野,大雨滂沱,道路泥泞,而手下又喝多了,送葬队伍举步不前,在这样的场景下,一个人断然是难有从容的雅量的。所以,才有以水比人之性情之说,水于坦荡处,其性柔和,而入峡谷便会湍急起来。

雅,本是酒器名,特别能乘酒。从字面上讲,雅量就是宽宏或者说高远宏大之量。

当然,谢安也着实显示过自己狭隘的一面。

南北朝时檀道鸾著《续晋阳秋》记载,裴启的《语林》写于晋哀帝隆和年间(隆和元年为公元362年),该书记载了魏晋时期名士们的言谈、容止和轶闻,开了志人笔记之风,比诞生于南北朝时期的《世说新语》早了半个多世纪。《语林》写成后,“大为远近所传。时流年少,无不传写……”

在《语林》中,记载了谢安的一条言行,但后来被谢安矢口否认,以沉静、从容著称的谢安甚至为此大怒。

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谢安的同事庾道季拉着谢安的手说:“裴启说您跟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你的风神已佳,为何还喝酒?裴启还说:谢安评价支遁,就好比九方皋相马,不重外表,只观风神。”

谢安一听就怒了:“都无此二语,裴自为此辞耳!”

即是说,我从没说过这两句话,它们都是姓裴的自己编的。

庾道季一愣,随后又拿出了王珣的《经酒垆下赋》展示给谢安,后者读过未发一字评论,而是告诉庾道季:“你也要学裴启吗?”

实际上,庾道季本是想告诉谢安,裴启写的未必都是无中生有,比如在《语林》中就记载了王珣作《经酒垆下赋》之事。但没想到,谢安更加不快了。

当然,谢安之怒,跟与王珣交恶也有关系。

王珣是王导之孙,东晋书法家,官至尚书令,封东亭侯。

他长期为桓温部下,深得信赖。桓温去世后,王又做新钻营,谢安以其弄权术而恶之。及至执政,谢安有意打压包括王珣在内的琅邪王家,并支持弟弟谢万的女儿与王珣离婚。

王珣其实没有谢安想象的那么糟糕。

说到王珣善于钻营,那不过是王家于仕途上的主动进取罢了。后来,谢安去世,王珣正在会稽,但还是连夜奔赴建康吊唁,却为谢安属下所阻,告诉他:“宰相生前从来不想见您这位客人!”

王珣不为所动,直步上去于灵前哭吊,后径自出门而去。

《语林》中,裴启用非常欣赏的笔调记叙了王珣作《经酒垆下赋》的事,并在文后附载了该文,称其“甚有才情”。

《经酒垆下赋》记叙了“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位居高官后经黄公酒垆,追忆年轻时与阮籍、嵇康一起喝酒的故事。也就是说,王珣的这篇作品是歌颂王家先人的。谢安认为王戎的此条故事也不属实,是东晋好事者虚构的。

这所有的一切,引起了谢安的不快,遂废该书。

谢安有些促狭了。即使他真的没说过那两句话,《语林》也不至于被废。因与王家交恶,而恨见《语林》中记载《经酒垆下赋》,有些过了。

封杀裴启的《语林》,成为谢安一生的瑕疵。

当然,谢安不是神。

入幕嘉宾

桓宣武与郗超议芟夷朝臣,条牒既定,其夜同宿。明晨起,呼谢安、王坦之入,掷疏示之,郗犹在帐内。谢都无言,王直掷还,云:“多。”宣武取笔欲除,郗不觉窃从帐中与宣武言。谢含笑曰:“郗生可谓入幕宾也。”郗超,字嘉宾,是东晋初年重臣、北府兵建立者郗鉴之孙,在桓温掌权东晋的岁月,他深受这位枭雄喜欢,是其幕后第一心腹。

在东晋那个竞相清谈、标榜旷达的年代,郗超显得卓尔不群。

意思是,他既具有玄远飘逸的时代气质,所谓“卓荦不羁,有旷世之度,交游士林,每存胜拔,善谈论,义理精微”;同时,又英武果敢,具有军政谋略。

这在当时就比较难得了。

郗超有钟会的影子,但又比钟会硬朗、大气,是个很好的复合型人才。

郗超又很酷,有一脸漂亮的大胡子。

在六朝时代,胡子长得好的,除三国时的关羽,就是他郗超了。桓温深爱其才,以其为大司马参军。当时,王家子弟王珣为桓温的主簿,二人并有才,荆州便有歌谣:“髯参军(郗超),短主簿(王珣),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十年幕府,郗超成为桓温军政生涯的影子。

郗超的才华受到谢安的强力推崇,他具有谢安所不具备的军事才华。

但是,在公元369年夏北伐前燕的枋头之战中,桓温却未听从郗超的作战建议,导致补给不济,大败而归。

不过,这并没有妨碍郗超对桓温的追随。

两年后,郗超建议桓温废黜当朝皇帝,以镇服四海、重树威信。桓温依计而行,废皇帝司马奕为海西公,立会稽王司马昱为新帝。

桓温晚期,郗超转为中书侍郎,出入朝廷。

有一次,在郗超的策动下,桓温要剪除朝中不利于自己的大臣,两个人连夜拟定名单,准备上疏于皇帝。由于太晚了,郗超跟桓温就睡在了一起。

第二天,桓温把谢安和王坦之招来。这时候,郗超还在帐中。

桓温把给皇帝的上疏扔给王坦之,后者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不由自主地说:“有点多了。”

谢安则一言不发。

桓温似乎也觉得有点多,于是拿起笔来准备删一些名字。这时候,帐中的郗超偷偷跟桓温说话。

谢安笑了,徐徐道:“郗嘉宾啊,你真可称得上是入幕之宾。”

郗超听后“嘿嘿”一笑,从幕后潇洒地转出,道:“安石,来那么早。”

在这里,谢安没一惊一乍,郗超也保持了从容,两个不动声色的人都是有雅量的。

但郗超,终是令谢安不安的人物。

桓温欲篡前,谢安约王坦之同去拜访郗超,一直等到黄昏仍不得见,王坦之有些不耐烦了,谢安也有些急:“为了性命,你我就不能再忍一会儿!”

郗超最后的人生结局是黯然的。

桓温未及篡权,便匆匆死去了。作为桓温的心腹,郗超自然不会再为朝廷所用:他被罢免了。初,郗超与谢玄不睦。苻坚压境,朝廷以谢玄为将率军抵挡,人们纷纷议论玄之资历与才干,只有郗超力挺谢玄:“谢玄此去必成!我曾与其共事,谢玄审细,且会用人,皆尽其才,是块为将的好料!”

后来,谢玄又一次北征,同与谢玄关系不睦的韩伯说:“此人好名,必能战。”

谢玄听后甚怒:“大丈夫提千兵,入死地,是为报效国家!以后少说什么为了个人声名!”

这时候,谢玄应该想起他的对手郗超,而郗超不因个人恩怨去诋毁对手,是真名士。

接着说郗超。他死后,左右跟其父郗愔说:“公子去世了!”

郗愔听后没什么反应,只是说:“出殡时再说。”

出殡那天,这位父亲几次哭昏了过去。

郗超生前和妻子关系也很好,在他亡故后,妻子不肯回娘家:“生纵不得与郗郎同室,死怎能不与他同穴?!”

郗超在时,群臣敬畏,对其父郗愔也毕恭毕敬;及其死,人们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变,以王献之兄弟而言,再去郗愔家时,“皆着高屐,仪容轻慢。命坐,皆云:‘有事,不暇坐。’”这是当时的口语,说得很明白了。

难怪郗愔愤怒地说:“假如我儿郗超不死,你等安敢如此?!”

对郗超之死,谢安是非常伤心的。有一天,谢家子弟聚集在一起谈论圣贤,谢安说:“其实,圣贤与普通人之间的距离没我们想象的那样远,甚至可以说很近。”

子侄皆持反对意见。

谢安没做解释,只是惆怅地说:“倘若郗嘉宾在,听到我的话,定会站在我这一边。”

到新亭去

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惧,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祚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公元369年北伐中的枋头之败对桓温来说打击是巨大的。

这是个转折,桓温从此目光向内,有了代晋自立的欲望。此前,路过王敦墓时,他曾不由自主地称:“可儿!可儿!”可爱的人儿!

看来,桓温也想对朝廷有所动作了。

果然,没过多久,桓温就废当时皇帝为海西公,立会稽王司马昱为新帝,并率军进驻姑孰(即安徽当涂),动不动就带甲入朝,吓唬大伙。

谢安为侍中,见桓温后马上拜倒。

桓温看到老部下后惊道:“安石!为何要这样做?”

谢安答:“未见君拜于前,臣立于后!”

当时,简文帝司马昱迫于桓温的威力,每至相见,总有下意识拜倒的动作。司马昱说过桓温功德盛大的话,甚至还被迫暗示要把皇位禅让于他,所以在公元372年简文帝死后,当桓温看到遗诏中命令自己要依诸葛亮、王导故事辅佐幼主孝武帝司马曜时,非常不高兴。

此时谢安和王坦之已为朝廷中枢,桓温即以为遗诏上的措辞为二人密谋的结果。于是,带领甲士入建康。

在奔赴建康的路上,老桓温伤感异常,他一生为东晋东挡西杀,在晚年时已位极人臣,是往前再走一步,获得帝位;还是做个老实人?

桓温很矛盾。

朝中大臣都惶恐不已,纷纷找谢安商量对策。事实上,桓温此行目的之一是想看看谢安的态度。

桓温率军驻建康郊外的新亭。

谢安决定和王坦之冒险走一遭。

桓温知谢安将来,令甲士持兵器立于四周。

若杀谢安,也就等于把名士全都得罪了,而且就桓温本人来说,他是非常喜欢谢安的;但若有谢安在,登帝位又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桓温进退维谷。

谢安和王坦之同乘一辆车,前往新亭。

在这里,说说王坦之。他是名士王述之子,出身太原世家,少年即成名,被誉为“独步江东”。但名僧支遁素轻王坦之,深爱老庄之学的他,曾讽刺王整天不是拿着《论语》就是拿着《左传》,摇头晃脑,但见识了无新意。

后来,王坦之作下著名的《废庄论》,更得罪了支遁。两个人,曾在建康东安寺进行过一次辩论,结果王坦之得到支遁这样的评价:“我们分别了很久,本以为你提高不少,却没想到了无进步!”

王坦之为此憋了一口气,意欲雪恨,把自己关了好几天,又完成《沙门不得为高士论》,质疑包括支遁在内的诸名僧的高士资格。支遁不服,于是二人在扬州再次论战。名士韩伯和孙绰在座。这一次,支遁本以为可以像以前那样轻易拿下王坦之,但结果相反,竟被后者点了死穴,以至于孙绰笑道:“您今天就好比穿着破袈裟在荆棘地里走,处处受牵制。”

王坦之为清谈中的二流人物,为什么获胜?

因为他在《沙门不得为高士论》有了新发现,认为高士必须心随自然,而佛门虽自称在俗世之外,但清规戒律颇多,要弟子遵从教义,反而让心性不得自由。也就是说,其在教义下得到超脱,并非超脱的最高境界,因为这种超脱是在形式的束缚下获得的。

继续说新亭故事。

在去新亭的路上,王坦之没能超脱,他显得很紧张,问谢安在当前桓温带甲入朝的情况下该怎么办。

说实在的,谢安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在他有雅量,没有流露出紧张的神情,只是告诉王:“晋朝生死存亡,在此一行。什么也别想了,走吧。”

在新亭,谢安、王坦之二人落座。

王坦之非常紧张,把手版拿倒了,而且汗流沾衣。谢安则神色镇静,不异于常。没人知道他是真的不紧张,还是装作不紧张。

三人久久无语。

桓温已两鬓斑白,东晋能有今天,其实靠的就是他二十年来的拼杀。谢安如何不知?一时间,他突然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桓温素知谢安以雅量著称,万事不动声色,而现在是怎么了?于是离座上前抓住谢安的手:“安石!安石!何至于此!”

谢安久久沉默,后徐徐道:“忆起在明公幕府中的旧事。”

桓温说:“这些年,你在朝廷为官,我依旧征战于外,各安天命,当是如此!安石何故见我,所忆又是何事?”

谢安说:“明公是否还记得,当初您为荆州刺史,有一天中午,跟部下聚餐,坐在旁边的一位参军,用筷子夹薤白,夹了好几次没夹起来,周围的人都不帮助他。那个参军不停地夹,但还是夹不起来,举座大笑。当时,您却把脸色沉下来,说:‘同盘尚不相助,况复危难乎?’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尚且不能互助,真到危险时呢?!随后您把发笑的幕僚全部罢免。”

桓温一愣,说:“确有此事。”

谢安话锋一转,缓缓道:“我听说有道之臣,派兵据守四方,可明公为何把他们带到了这里?”

桓温一愣,随即放声大笑。

显然,谢安的意思是:现在朝廷有难,需要帮忙,我按你做人的逻辑,所以必须要来走一遭。

接下来,谢安举目山河,作洛生咏:“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这是嵇康的《赠秀才入军诗》中的句子。所谓洛生咏,指的是像故都洛阳的书生那样吟诵诗篇。洛阳书生以鼻音重浊著称,谢安虽生于江南,但他有鼻疾,所以鼻音很重,朗诵起来,一如洛阳书生。

桓温见谢安如此淡定从容,遂与谢安酣畅一饮。这时候,王坦之也把倒执的手版拿正了。

一时的危机虽然化解了,但桓温并没有放弃称帝的欲望。

可就在这时候,他病倒了。

桓温在病中向朝廷索要加九锡的待遇。这是中古时代称帝的前一步。但表到了谢安那里,被压了下来。

后来,桓温还没来得及享受九锡待遇就去世了。

谢安松了一口气。同时,他十分悲伤于老上级的一生。

王坦之则欢天喜地。

后来,有一天,王献之去拜访谢安,问他是如何保持处变不惊的:“您真洒脱!”

谢安这样回答:“你确实说出了我的特点。其实,我只是从内部自然地调节心性,使自己的风神畅快罢了。”

爱谢安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高卧东山与淝水建功,是谢安生命中的两极。后人能望见,却学不来。东晋后,这样的人物,就再也没有了。

发生在东晋孝武帝太元八年(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战,是中国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东晋和前秦的这场战役结束后,南北分裂的局面又持续了二百多年。此战的结果警告了当时的各路枭雄:现在还不是统一的时候。

战争爆发前,苻坚的前秦在形式上统一了北方。苻坚有意南侵,被宰相王猛拦阻。王猛这位被认为比诸葛亮还厉害的人物认为时机尚未成熟。苻坚听了。但王猛一死,苻坚就开始蠢蠢欲动。

苻坚太想统一南北,做个伟大的帝王了。

太元八年(公元383年)秋八月,苻坚亲率大军从长安出发,陆续集结的各族步骑兵总兵力达到八十余万之众,以席卷之势向东晋袭来。

苻坚坚信,投鞭即可断淮河、长江之流。

几十年来,建康和会稽的名士们已经习惯了清谈优游的生活,面前突然出现了近百万异族大军,整个东晋朝廷大震。

幸好,还有一个人没傻:继桓温之后执政的谢安。

群臣叫谢玄问计于宰相谢安,谢安了无惧色,对侄子答道:“我已经有想法了。”随后再没说什么。

群臣又请别人相问,谢安不理,命驾出行山间别墅,长游乃归。

时王羲之之子王献之亦为朝廷重臣,问谢安如之奈何。谢安说:“苻坚既来,将其了结了就完了。”

就在是日夜,谢安召集满朝文武,调兵遣将,各当其任。

谢安举贤不避亲,以弟弟谢石为大都督,侄子谢玄为先锋,儿子谢琰随征。

在当时另一位军政首脑桓温的弟弟桓冲的理解和支持下,以北府兵为主力,开始筹划对前秦的战斗。

十月中,重镇寿阳失陷,前秦大将梁成率兵五万直指洛涧。

与此同时,苻坚亲率八千骑兵赶赴寿阳前线。进入冬十一月,谢玄以北府兵第一悍将刘牢之率死士五千长途奔袭洛涧,阻击秦将梁成。

淝水之役的前哨战,就此打响。

这一战,关乎东晋的存亡,北府兵悍将刘牢之,在洛涧谱写了他一生中最壮丽的篇章,展现了一个将军突出的军事才华。作战中,他采取远线迂回战术,侧翼合击敌人中军,亲率死士强渡洛水,以迅雷之势袭击前秦军,力斩梁成,一战而胜。

随后,东晋后续部队在谢石的指挥下,进抵寿阳之南的淝水东岸八公山,与对岸的秦军对峙。寿阳城头上的苻坚遥望对岸,心里发虚,把八公山上的草木都看成了晋军,所谓草木皆兵。他不能理解,整天沉浸于清谈之中的东晋,怎么还有这样一支军队?

淝水之战中,在后方坐镇的是谢安,前方的统帅是其弟谢石,具体指挥官是其侄谢玄。

谢玄所依靠的,是刘牢之等率领的八万北府兵。北府兵由郗鉴首创于京口,以北方流民和淮河健儿为班底,战士精悍,训练有素,将领出色,为东晋之屏障。

秦军的前线统帅是苻坚的弟弟苻融。

东晋和前秦两军对峙于淝水两岸,晋军人少,只能求速战,谢玄派使者下战书于苻坚,要求秦军后退一下,以让晋军渡河,随后两军决战。

苻坚竟答应了。

他有自己的想法:想不等晋军完全上岸,即进行冲杀,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于是下令秦军小撤。

悲剧随之发生。

苻坚没想到撤退令一下,再想控制这支由各族组成的军队就难了。

谢玄率近万名铁骑强渡淝水,从后面猛击秦军。原东晋襄阳守将朱序反正,趁机带人高呼:“秦军已大败!”

在此之前,朱序趁出使晋营之机,已将前秦的兵力情况透露给了谢玄。

崩溃中,秦军统帅苻融死于乱军中。

至此多米诺骨牌已经收不住了。东晋骑兵穷追不舍,以至于秦军听到风声鹤唳,都以为是晋军来袭。

谢玄的得胜战报传至京城建康时,宰相谢安正在跟人下围棋。

看完书信后,谢安默然无言,把信件放在一边,继续慢悠悠地下着棋。

客人知是前线急报,便问战局如何,谢安并不抬头,二指夹着一枚棋子,徐徐答:“孩子们已经大破苻坚。”

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谢安在最应该激动的时候,神色无异于常,这是典型的晋人雅量。

魏晋式雅量有特定的含义,并非该喜而不喜,而是该喜而不露喜悦之情(悲怒同理)。

早些年,谢安隐居东山时,与孙绰、王羲之等人乘船出海,风浪突起,孙、王等人惊慌失色,而谢安坐于船头,表情平静,处之泰然。于是众人皆服,认为其雅量足以镇安朝野。

由此可见,雅量是一种精神风格,是一种精神境界。在感情最容易爆发的高潮点(大悲、大喜、大惊或大怒时),能游刃有余地控制自己的感情,深含潜藏自己的感情。至于说下完棋后谢安难以平复心中的兴奋,在门槛处折屐之齿,那我们就不去管它了。

谢安及其子弟于狂澜中挽救了东晋王朝。

李白有《永王东巡歌》:“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通过此役,谢家正式成为与王家齐名的超级豪门,世以“王谢”并称。

此战后,名士韩伯看到谢家华服丽车轰鸣于道,曾这样叹息:“这跟王莽有什么区别呢?”韩伯多多少少带点醋味的话,反映了当时谢家之盛。

谢安执政的年代,实际上是采取了王导的方法,那就是无为而治,名士们继续自己的清谈生活。很多人说清谈误国。但是,谢安从来不认为西晋之亡与清谈有关。很多年前的一天,他跟王羲之一起登上冶城。

这里是当年吴国造战鼓的地方。

望着眼前的无限江山,谢安悠然远想,露出超脱尘世的志趣;王羲之则感慨万千,便有了下面的对话:

谢安:“人世茫茫,林泉高致,醉卧清谈,这样度过也当不负此生!”

王羲之:“我听说古时大禹勤于国事,以至手脚都长了趼子;周文王处理机要,往往忙到半夜,还觉得时间不够用。当下是多事之秋,四郊多垒,战乱不息,这是士大夫的耻辱!值此时刻,每个人都应想着怎么为国家出力。可是,现在从建康到会稽,朋友们整天忙着清谈,以致荒废了政事,这恐怕是不合时宜的吧!”

谢安依旧远眺江山:“我只知道秦朝经历了两代皇帝就灭亡了,难道也是清谈的原因?”

谢安的意思是:秦朝二世而亡,是因其暴政而失去了天下。现在,晋朝在江东重新立国,结合自身的特点和天下形势,采取无为而治的施政方针,与民宽松,与士宽松,能不管的就不管,难道不好吗?

王羲之与谢安的分歧,其实也是两个家族家风的区别所在。

东晋一代,王家从王导、王敦开始,虽然讲求的也是名士风流、清谈玄理,但归其本质,其家族的心灵建构是儒(尘世进取之心)大于道(老庄放达之情),从东晋到南朝,王家在朝廷上居要职的人要比谢家多得多,始终与最高权力者保持着关系。

谢家呢,从西晋末期的谢鲲那里,就已经把这个家族的玄学门风确定了下来,经谢尚、谢奕,到谢万、谢安,再到后来的谢灵运,其心灵是以老庄的放达之情为根本的,投身仕途只是高门之下自然而然的事,或者说仅仅是为了保持门第荣耀的延续。

也就是说,王家子弟走仕途多是主动的(王羲之最初也是有功名心的,但后来名声渐渐逊色于王坦之的父亲王述,一气之下才放情山水);谢家则是被动的,而且从历史的现实来看,谢家在政治旋涡中远没有王家游刃有余。及至南朝,儒家重建,君主的绝对权威恢复,皇帝们再容不得名士纵情使性,谢家子弟一时难以适应,才有了谢灵运的悲剧。

淝水之战后,谢安的大名已响彻华夏。

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人们效仿的榜样。谢安有老乡罢县令南归会稽,还乡前拜见谢安,谢安问他有无归资,答:“只有蒲葵扇五万把。”

于是谢安取了一把扇子,乘车在京城走了一圈,随后这种扇子就在整个京城流行起来,大家纷纷去买,价格增了数倍。

当时谢家盛大,满朝仰望,来自皇家的会稽王司马道子有意削弱谢家权势,而谢安亦无意与之争斗,于是自请出镇扬州。

谢安性情舒缓,但亦倔强。他曾于京城外大修别墅,遍种青竹,使之风景一如会稽东山,每每携子侄宴游,豪华奢侈,世人讥讽,谢安不为所动。

隐于东山的人如何能笑傲淝水?

世上很多人都顾上了这一头,而失去了那一端。谢安呢,却完美地鱼与熊掌皆得。他身上那种集优雅、从容、洒脱、高逸、宁静于一体的名士风神,更使他成为色彩斑斓的旷世传奇。

天下无双者,终不可学。

爱谢安,是人生的一种态度。

只是光阴漫长,会稽遥远,兰亭不再,东山已矣。

晚年的谢安,东山之志不移。到扬州,谢安叫手下造大船,制泛海服装,想顺江而下,取海路回归故乡会稽。然回卧东山之梦未成,便染病在身,怅然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