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鳞羽自珍

王敦之志

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东晋中期,权臣桓温率军西进四川,消灭了成汉王国。

一日晚,大摆宴席,幕僚、将佐以及巴蜀名士都到了。桓温意气风发,举杯阔论,称古今兴亡,全系于人,满座皆服。

散场后,人们还在品味桓温的话。只有幕僚周馥不动声色。后来,他跟旁边的人说:“真为你们这些人遗憾,你们觉得桓温雄俊,是因为没见过大将军王敦的风采!”

本条中的王处仲即王敦,宰相王导的堂兄,东晋初年的枭雄,掌握着长江中游荆州的兵权,遥控着下游的朝廷。

东晋,正是在王导、王敦兄弟俩的协助下建立的。

但时间久了,王敦就成了朝廷的威胁。晋元帝司马睿欲削其兵权,以刁协、刘隗为心腹,王敦遂起兵发难,攻入建康,斩杀刁协,逼走刘隗。

其实,多年前,西晋大臣石崇家的侍女就已经做了预言。

以斗富著称的大臣石崇家的厕所极尽奢华,有十多名侍女列队伺候客人。厕所前的桌子上,摆着甲煎粉、沉香汁等增香去味的东西。另外,石家上厕所,还有个规矩:方便完了,可以把身上的衣服扔了,换上准备好的新衣服再出来。

也许因为太奢华了,很多客人都不好意思在石崇家上厕所,比如王导:如何当着侍女的面换衣服?于是,他只好忍着。但王敦正相反,每次都从容地撒尿,从容地脱光了换衣服,神色傲然,不异于常。

一名侍女道:“眼如蜂目,声如豺狼。能旁若无人地撒尿换衣,将来必能做贼!”

后来的事实果如侍女所言。

晋元帝死,晋明帝即位,王敦再次起兵,最后病死军中。

渡江前的西晋末年,王敦就有声名,和谢鲲、庾敳、阮修为“王衍四友”;自己亦有四友:胡毋辅国、王澄、庾敳、王衍;也曾参与当时的清谈。与那些名士不同的是,王敦是个果敢豪爽、决绝冷酷的人。

年少时,王敦说一口楚方言(不知为何)。

有一次,晋武帝司马炎与诸名士探讨伎艺之事,只有王敦露出厌恶的表情,称自己只会打鼓。武帝叫人取鼓与之,王敦振袖而起,扬槌奋击,有金石之音,神情更是豪迈雄爽,一座为之倾倒。

王敦有一颗冷酷的心。

大臣石崇奢华而残忍,与名士聚会时,常让美人劝酒,如客人不给面子,那么这个美人便获斩刑。一日,王敦、王导哥俩去拜访石崇,聚宴时,王导虽不能喝酒,但为了保全石崇家美人的性命,每次都一饮而尽,最后大醉。王敦则不。他很能喝,但偏偏不喝,没一会儿,已有三个美女被斩。

王敦面色如故。

王导虽醉,但还有一丝清醒,替美人劝王敦饮酒,后者说:“石崇杀他自己家的人,干你什么事?!”

王敦自负,曾自评:“高朗疏率,熟读《左氏春秋》。”

由于前后两次进兵建康,人们常说王敦有代晋自立的欲望,更以此条以证其不甘做臣子的想法,酒后高吟孟德诗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王敦一边吟咏,一边用手中的如意敲打唾壶,致使壶口尽缺。

豪迈如此的枭雄,终是爱惜自己的羽毛的。

对于王敦来说,假如没死于进军建康的途中,也未必真有代晋自立的欲望。

东晋一代,有三个权臣或可说是枭雄:初期王敦,中期桓温,末期刘裕。桓温晚年时,确实一度产生了代晋的欲望,因谢安的阻挠未成而死,其子桓玄终移晋鼎。

与桓家不同的是,王敦出自第一世家琅邪王氏,东晋初的政局又是王家与司马家共治,且司马家给名士的自由度非常大,所以尽管王敦先后两次兵指京城,目的仅限于解决那些威胁到王家地位的人,而无意把司马氏皇帝赶下台。

王敦虽是曹操式的人物,但没孟德突出的才华,而只是在气质上跟曹操接近。桓温也是这一类人物(不是说他们不优秀,而是曹操太优秀)。但在周馥看来,王敦比桓温更佳。

原因大约是,桓温家族不显,人又粗线条,早年混迹于名士圈,也不被待见,才全力在军政上发展,但成功后依旧为名士不屑,搞得桓温非常自卑。王敦则不然,本身就出自豪门世家,从根儿上底气就很足,而且做事又狠,比之于桓温更显霸气。

当然,王敦也有怕的人。

祖逖。

王大将军向京城进军,想面对面地质问皇帝自己做错了哪些事。为此,他派出使者宣布自己的政治主张,很凌人。

这时,祖逖正在建康。

他不吃王敦这一套,看到王敦的使者趾高气扬的样子,当即就火了:“王敦想来京城找事?告诉阿黑(王敦小名)老实点,快收兵,如胆敢不逊,我将亲带三千甲士,用铁槊扎得他四脚朝天!”

无论如何,王敦是东晋仅有的几条骨架之一。

意思是,如再无有他和桓温这样的角色,那时代虽洒脱美好,但也实有轻巧之嫌了。

宁作我

桓公少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桓温年轻时与殷浩齐名,但心里不服气,常有竞争之心。

一次,桓温从后面溜过来,拍了拍殷浩的肩膀:“兄弟,你觉得我怎么样?咱俩谁更厉害?”

桓温以为会吓殷浩一跳。

没想到后者并未回头,依旧手握拂尘徐徐而行:“我与我周旋久了,都已习惯了,所以宁可作我。”

这是非常决绝而透彻的回答。

魏晋时,儒家思想崩溃,个性解放,标志之一,是对自己的肯定,重视自我价值。殷浩此语即是例证。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我的心,我的神,我的形,都是属于我的,与我如此亲近,因此我踏实并能获得快乐。我不会羡慕你,因为你的一切与我没有关系。

后来,会稽王司马昱曾问殷浩:“你跟西晋的裴比,谁更出色?”

殷浩面色深沉,冷冷地回答:“我应该超过他。”

我应该超过他。

我宁作我。

这样的声音,让其他时代黯然。

骄傲的心

桓大司马下都,问真长曰:“闻会稽王语奇进,尔邪?”刘曰:“极进,然故是第二流中人耳。”桓曰:“第一流复是谁?”刘曰:“正是我辈耳!”曹魏名士狂狷,西晋名士贵雅,东晋名士玄远。

曹魏名士以阮籍、嵇康为最高傲,东晋在这方面的双星,除王徽之以外,另一人是谁?唯刘惔可负此名。

刘惔字真长,沛国相县(今安徽淮北)人。

魏晋时期讲求门第出身,刘惔祖上曾为西晋高官,但到刘惔时家道已中落,他跟母亲寓居京口,以编草鞋为生,跟三国刘皇叔一样,但这并不妨碍他后来成了东晋最傲慢的名士。

刘惔少好老庄,后入京城建康,为王导所识,参加了几次清谈聚会,语言风格清简悠远,犀利峭拔,震惊四座。

后来,刘惔与王濛同成为会稽王司马昱府上的座上客,二人从此结下深厚友谊。

刘惔清谈,打遍建康无敌手。晋明帝爱其才,将公主嫁给刘惔,并任命他为丹阳尹(京城建康隶属丹阳郡)。

这位首都长官有松鹤之相,清秀脱俗,气质非凡,骄傲非常,甚至到了刻薄的地步:“刘尹谓谢仁祖曰:‘自吾有四友,门人加亲。’谓许玄度曰:‘自吾有由,恶言不及于耳。’二人皆受而不恨。”

又,“刘真长、王仲祖共行,日旰未食。有相识小人贻其餐,肴案甚盛,真长辞焉。仲祖曰:‘聊以充虚,何苦辞?’真长曰:‘小人都不可与作缘。’”

再看:“殷中军尝至刘尹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游辞不已,刘亦不复答。殷去后,乃云:‘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

还有:“王、刘与桓公共至覆舟山看,酒酣后,刘牵脚加桓公颈,桓公甚不堪,举手拨去。既还,王长史语刘曰:‘伊讵可以形色加人不?’”

以上诸条总结起来就是:刘惔自谓是名士谢尚和许询的老师;宁可饿着也不吃寒门的饭菜;讽刺清谈家殷浩是农民兄弟;把脚丫子架到桓温的肩膀上。

这些都是刘惔做的。

尤其是最后一条,换了别人还真不敢,那可是一代枭雄桓温的肩膀子。即使你们是少年玩伴,即使你们都娶了晋明帝的女儿。

桓温大约是服了。

但是,殷浩还是有些不服。

在一次清谈中,殷浩问:“大自然没有刻意赋予人以品性,为何在这个世界上好人少而恶人多?”

在座众人回答不上来。

其实一开始就是问刘惔的。

刘徐徐道:“好比把水倒在地上,它只能纵横流淌,而不会成一个有规则的形状。”

这是个人性善与恶的问题。

清谈中的很多辩题出自《庄子》。《庄子》中,有这样一段话:“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庄子认为出现这种情况是“圣人”的缘由。而刘惔的比喻,则强调善与恶的“天然性”。

水为什么会纵横流淌而不成方圆?

因为地势使然,它是千差万别的,它本身就不是规则的,而水随地势,自然也不会成规矩的方圆。至于恶人多,道理一样,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清正规矩的。

在这个世界上,傲慢者分两类:一是在他那个领域确实出色;二是跟着瞎起哄。对于刘惔来说,他当然属于前者。在清谈玄理方面,他确实是个超级高手,解决问题的专家。

一次,他最好的朋友王濛与他小别后相见,说:“老弟,你的清谈功夫又进步不少。”

刘惔答:“其实我就跟天一样,本来就很高啊!”

又如本条,桓温问刘惔:“听说会稽王清谈功夫进步很快?”

刘惔答:“是,但依旧是二流人物。”

桓温:“谁是第一流?”

刘惔答:“正是像我这样的人。”

刘惔之傲如此。

同时,也说明魏晋时人对自己都保有一种积极的自信。

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这种独立的人格和精神的发现,是魏晋时期的重要收获之一。

在一次清谈盛会上,孙盛先后辩倒了殷浩、王濛、谢安、司马昱,在众人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好请来刘惔。刘惔到后,三言两语就把孙盛搞定了。这就没办法了,人家本来就出色,你还不让人家骄傲?

刘惔有两个最好的朋友,一个是王濛,一个是许询。

同城的王濛自不必说,两人几乎形影不离;许询以隐士居会稽,曾“停都一月,刘惔无日不往,乃叹曰:‘卿复少时不去,我成轻薄京尹’”。刘惔又曾说:“每到风清月朗时,我就会想起许询。”

总的来说,刘惔人缘并不是很好,这自与其傲慢、刻薄的性格有关,因为当时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没一个能逃脱他的挖苦:谢尚、孙绰、殷浩、孙盛、司马昱、桓温、支遁、王羲之,甚至许询也不例外。

刘惔长期为丹阳尹,治所在京城建康。

也许他厌倦了京城的生活,在永和之初,一度欲到风景秀丽的会稽为官,于是托谢尚向时为扬州刺史的殷浩求官(当时扬州管辖会稽),终于未成。

殷浩是在报复刘惔吗?

总之以前殷浩曾多次受到刘惔的数落。

在给谢尚的拒绝信中,殷浩如此评价刘惔:“刘真长标同伐异,侠之大者!以前常谓使君降阶为甚,乃复为之驱驰邪?!”说的是,时任镇西将军的谢尚写信给殷浩,推荐刘惔主政会稽,殷浩回信说,他刘惔党同伐异,以前还曾讽刺过你,你为什么还为他奔走?

此事后不久,王濛去世,刘惔非常伤心,没过多久也死去了。这一年他三十五岁。后来,谢玄问叔叔谢安:“刘真长性格峭拔、刻薄,为什么还有如此大名?”

谢安答:“你是没见过他!现在,你见到王献之仍欣赏不已,更别说见到刘惔了。”

强者自强。

刘惔虽傲慢无度,但因其确实才华高迈,受到从皇帝到士人的一致宾服。

刘惔不仅是一位名士,而且还具有敏锐的政治目光和准确的政治判断力。这也是高出对手殷浩的地方。比如,他曾这样评价自己的少年伙伴桓温:“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当是孙仲谋、司马懿那样的人。”

桓温出任荆州刺史,刘惔建议朝廷慎重以待,但没引起人们的重视。

后来桓温伐蜀,刘惔认为其一定能成功:“桓温喜赌,如果没有赢的把握,他一定不会带兵去;现在他去了,那肯定可以获胜,但恐怕从此也就再难掌控他了。”

随后发生的事实皆如其预言。

刘惔高傲,以讥讽别人为家常。不过,在个别时候,他也会遭到对方的反击:“王、刘每不重蔡公。二人尝诣蔡,语良久,乃问蔡曰:‘公自言何如夷甫?’答曰:‘身不如夷甫。’王、刘相目而笑曰:‘公何处不如?’答曰:‘夷甫无君辈客。’”

蔡公即蔡谟,陈留考城(今河南民权)人,郗鉴死后,都督徐、兖、青三州军事,为东晋北部的军政长官,后官至司徒,为人方正,曾因宰相王导于榻前置歌妓而拂袖离去。后因政事与朝廷不合,被废为庶人,闭门讲学,安度晚年。

在一些人看来,蔡谟缺少名士风度,每每嘲讽他人,比如,曾讥讽王濛、刘惔。一天,形影不离的王、刘二人去拜访蔡谟,聊了一阵子,谈到永嘉渡江前的往事,不知是王还是刘问蔡谟:“您觉得您比王衍怎么样?”

蔡漠知道二人在找碴儿,于是不动声色地说:“我不如王衍。”

王、刘二人互相看了看,都笑了,问:“您觉得自己哪儿不如王衍?”

蔡谟答:“王衍厅上没有你们这样的客人。”

对刘惔来说,还有一次被反击。反击他的,是大司马桓温:“桓大司马乘雪欲猎,先过王、刘诸人许。真长见其装束单急,问:‘老贼欲持此何作?’桓曰:‘我若不为此,卿辈亦那得坐谈?’”

首先让人感兴趣的是“老贼”这个称呼。

魏晋时,“老贼”并不是单纯的贬义词。在熟人间,它是个带有玩笑性质的亲切的称呼。刘惔跟桓温关系是很好的,后又成“连襟”,刘娶了晋明帝的女儿庐陵公主,桓则娶了晋明帝的另一个女儿南康公主。再后来,桓温受到宰相何充的提拔,出为荆州刺史,刘惔为其下属,一起来到荆州首府江陵。

在一个大雪天,桓温带着部下,着紧身的戎装,携弓箭,欲乘雪出城打猎,经过王濛、刘惔等人前面,后者见桓温这副打扮,喊道:“老贼!”

桓温拨转马头。

刘惔笑道:“你这副打扮,要干什么去?征战还是打猎?”

桓温望着他的这位伙伴,高声说:“我要不做这些事,你们还能安稳地坐在家里清谈吗?”

这是《世说新语》的记载。不过,按裴启《语林》里的说法,在这个问题上,最后的胜利者还是刘惔。

当时,桓温出征得胜而还,刘惔带人出城数十里迎之。

桓温其他话什么也没说,望着自己这位以清谈著称的朋友:“垂长衣,谈清言,竟是谁之功?”

刘惔从容而答:“晋德灵长,功岂在你?”

金石之声

孙兴公作《天台山赋》成,以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要作金石声。”范曰:“恐子之金石,非宫商中声。”然每至佳句,辄云:“应是我辈语。”中国的诗歌起自《诗经》,经《楚辞》,汉朝乐府诗和古诗十九首,及至三国时代,曹家三父子和“建安七子”发出新声,又至阮籍的《咏怀诗》八十二首,将中国的诗歌推向新高度。

晋代玄学盛行,诗歌也充满浓重的说理色彩,是为玄言诗。其中,双星是许询和孙绰。到了谢灵运那儿,才渐渐把中国的诗歌从玄言诗里拉出来,转向了清新的山水诗,为后来的大唐诗歌奠定了基础。

本条中的孙兴公即孙绰,中都(今山西平遥)人,官至延尉卿,袭封长乐侯。

生活在东晋时代的他,深具文学才华,青年时隐居会稽,与许询齐名,但二人特长不一,许询文才不及孙绰,但风格高迈(也确实一生未仕);孙绰文才超过许询,但为人世俗。后来,支遁曾问孙绰:“你觉得自己比许询如何?”

孙绰道:“若论高情远致,我宾服他;若比一咏一吟,许将北面称臣。”

孙绰是诗人,于政治上也做过一件大事:反对桓温还都洛阳。晋穆帝永和十二年(公元356年),桓温再次率军北伐,直指洛阳,从胡人手里光复了失陷近半个世纪的故都。

此役令桓温激动,他想让朝廷从江南还都中原,并欲令永嘉南渡的全体士民集体迁回。这是爆炸性消息。结果是:几乎所有名士都反对,因为他们已习惯江南美丽的风景和安宁的生活。

孙绰专门向朝廷上疏,坚决反对此事。

据说,桓温看后还是比较心服的,但又恼孙跟其唱反调,于是找人传话:“孙绰,你当年不是写了一篇《遂初赋》表明隐士之心吗?为什么掺和国家大事?”

桓温的计划最后没有实现,孙绰受讽还是值的。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当时五胡乱华的高潮情势下,迁朝廷和全体南渡士民北还中原,是绝对不现实的,只能加深人们的苦难和政局的动荡,何况洛阳处于胡人的四面包围中。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洛阳很快又告失陷。

《天台山赋》是孙绰在担任临海郡章安令时写的。在游览完天台山后,他深为美景所感,写成此赋,这篇作品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较早的山水游记,意义非凡。

孙绰本人十分喜欢自己的这篇作品,认为是压卷之作,示范荣期,说:“你把它掷在地上,当有金石之声。”

范道:“恐你的这金石声不成曲调啊。”

话虽这样说,但范启心里还是非常佩服孙绰的,每读到佳句,便说:“这确实应该是我们这些人的语言。”

在孙绰的一生中,与许询最为友善,并与谢安、支遁、王羲之交游。

但在诸名士眼里,孙绰似乎是个二流人物,很多人不屑于他多少有点鄙俗的风格。

王濛死后,孙绰为其作诔,其中顺便夸了自己两句,原话是“余与夫子,交非势利,心犹澄水,同此玄味”。后来,被王濛的后人王恭看到,说:“才士不逊,亡祖何至与此人周旋?”这孙绰真是出言不逊,我故去的祖父怎么会跟这样的人交往呢?

受累不讨好。

另一次,孙兴公为庾亮作诔,当中有很多套近乎的词。写完了展示给庾亮之子,后者看完,愤然送还,说:“我父亲与您的交情好像没到这一步吧!”

还有一次,孙绰和弟弟在谢安家过夜。当时谢安没在家,孙家兄弟聊天时“言至款杂”,该说的不该说的、雅的俗的都抡上了。谢夫人是刘惔的妹妹,当然也是个高傲厉害的主儿,听到谈话内容后很不快。转天谢安回家后问孙家兄弟表现如何,夫人答:“我亡兄的门下没有这样的客人!”

那就让谢安去惭愧吧,孙绰没什么好惭愧的。

毕竟,在文学上,他是东晋不可多得的全才:写诗自不必说,还能为文——此君还是东晋最大的奠文作者:王导、庾亮、温峤、郗鉴、王濛、刘惔、王羲之等人的碑文都是他写的。

可以了。

不必谦让

王述转尚书令,事行便拜。文度曰:“故应让杜、许。”蓝田云:“汝谓我堪此不?”文度曰:“何为不堪!但克让自是美事,恐不可阙。”蓝田慨然曰:“既云堪,何为复让?人言汝胜我,定不如我。”王述是太原晋阳(今山西太原)人,西晋、东晋之交名士王承王安期之子,按说是非常受到关注的,但其早年才华不显,到三十岁时还没成名。人们皆以为其呆,他当时给人的感觉也确实是反应比较慢。

女婿谢万去拜见自己的岳父,进门就说:“人言君侯痴,君侯信自痴。”意思是,大家都说你傻,你还真傻。

王述并不着急,道:“并非没你这种说法,只因我成名较晚!”

王述性急且能容人:“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鸡蛋),以箸(筷子,新鲜,能扎到吗)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呵呵,居然没摔碎,皮儿够结实的),仍下地以屐齿蹍之,又不得。瞋甚,复于地取内口中(得,直接把带皮儿的鸡蛋放进嘴里了),啮破即吐之。”

当时,王羲之很轻视王述,听说这件事后,大笑道:“即使是王承王安期这样的名士有此性子,也没什么好拿此说事儿的,何况王述这样的傻子!”

虽性子急,但王述又能忍:谢安的哥哥谢奕性情粗暴,因一件事不合心意,就去王家数落王述,最后破口大骂。

王述的表现呢?“王正色面壁不敢动。半日,谢去,良久,转头问左右小吏曰:‘去未?’答云:‘已去。’然后复坐……”

到晚年,王述声名日重,出任扬州刺史,成为王羲之的上司,后者愤而辞职。

再后来,王述又升至尚书令,成为宰相级别的朝廷重臣。任命刚刚下来时,其子王坦之说:“父亲!您该谦虚点,推让一下。”

王述说:“你觉得我有能力和名望当这个官吗?”

王坦之说:“当然。但谦让是美德,恐怕不能少!”

王述感慨地说:“既然有能力和名望当这个官,为什么要谦让?以前人们都说你胜过我,现在看来你不如我!”

王述的话令人感慨。

在一个以谦虚为美德的国度,事情还没怎么着呢,先说自己不行;事情已经办得很不错了,依旧说自己不行。

什么意思?

为什么就不能坦率一些?

谦虚的尽头是虚伪,让一些美好的元素比如主动、进取、自信、勇敢等丧失殆尽。

说到谦虚,人们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谦虚使人进步。可这句话越来越可疑。当你还在谦虚的时候,很多人生的机会已经没有了。还是学学王述吧:“既云堪,何为复让?”

铜雀台上妓

王子敬语王孝伯曰:“羊叔子自复佳耳,然亦何与人事,故不如铜雀台上妓。”羊叔子即西晋著名谋略家羊祜,泰山平阳(今山东新泰)人,在西晋与东吴对抗的年代,长期担任南方前线荆州的军政长官,以静制动,一边屯田,一边备战,大收人心,积蓄能量,于不动声色中做着灭吴的准备工作。

东吴主帅陆抗死,羊祜建议晋武帝司马炎大举征吴,并推荐王濬为益州刺史,同时以杜预为自己的后继者。这两个人,成为后来灭吴的最关键人物。但由于受到权臣贾充的反对,羊祜于生前未能看到征吴战争的胜利。

羊祜去世第二年,西晋以羊祜的方略,兵分六路进攻东吴,一战而灭之,全国归于统一。据说,得到胜利的喜报后,司马炎热泪盈眶,首先想起的是这位老将军:“皆羊祜之功也!”

羊祜在时,声名浩大。

有一年,羊祜从荆州返回洛阳述职,路过野王县。

野王县令郭奕是魏国大将郭淮的侄子。闻羊祜过境,于是前去会见,见过之后,感叹道:“羊祜不次于我啊!”

这不是废话吗?

过了没多长时间,郭奕又去了羊祜的寓所,聊了一顿后又生感慨:“羊祜比天下之人强多了!”

估计羊祜也烦了,等郭奕走了,他准备悄悄溜走。不料,刚准备好马,郭奕又来了:“让我给您送行吧!”

这一送可不要紧,一直送出了好几百里地,基本上已经到洛阳了。

后来,郭奕因擅自离开野王县境内而被免职。临罢官时,老兄又嘟囔了一句:“羊祜也不比古代圣贤颜回差啊!”

一方面,可以看出这郭奕确实有些神经质,真是没见过人才;另一方面,也道出羊祜确实是当时第一流人物。

尽管如此,到东晋时,羊祜还是被涮了一下。

王献之对王恭说:“羊祜这个人确实不错,但跟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他不如铜雀台的歌妓!”

王献之想说的,其实是对生命独立性的看重:我是我,你是你,你再优秀,与我无关。

羊祜曾写有著名的《让开府表》,其中有句话被我们广为传说:“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

信此言。

他那么努力了,却还遭到以老实著称的王献之的编派。当然,这不是王献之的错,而是一个时代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