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尝令东阿王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应声便为诗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惭色。曹操最后立曹丕为世子接自己的班,应该是正确的。
曹丕也比较中规中矩,他唯一的失误是对司马懿的过度信任。
曹操死前叮嘱过儿子:不可太过放权于司马懿。但曹丕没听曹操的,自己临死前以司马懿为四个顾命大臣之一,而其他三位又制约不了这个让诸葛亮也没办法的老头儿。
话又说回来,不用司马懿,魏国又如何对付诸葛亮?
所以,能力决定了一切。只要你有那个能力,别人想束缚你也束缚不了。
再看曹丕的弟弟曹植,才性与情怀都打着诗人的烙印。曹操最后没立他为世子,当然有很多原因,其中之一是他太情绪化了,又爱酗酒,喜欢抒情和幻想,不是政治家的风格。
另外,曹植失势跟手下的幕僚有关,其手下多是杨修这样的小聪明,而曹丕手下则是多司马懿这样的。
结果可想而知。
曹丕和曹植的关系历来为人扼腕,被认为是兄弟绝情的典型例子。
曹丕建立魏国,对身边的宗族子弟很有戒心,责令他们统统离开洛阳,于是洛阳的皇帝真的成了孤家寡人。这是魏国后来被司马家轻易颠覆的重要原因之一。西晋建立后,鉴于魏国的倾覆,大加封赏家族子弟,却在后来酿出八王之乱。
看来,做任何事都得有个度,失去了度,恶果就会慢慢显露出来。
继续说曹丕。他一度欲杀弟弟曹植,后者百感交集,七步为诗: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这个故事,当是没有半点夸张。
三年后,曹植与白马王曹彪、任城王曹彰一起到洛阳朝会皇帝,期间任城王为曹丕以毒枣谋杀,暴毙京都。
曹植与白马王曹彪悲伤还国,又为曹丕所阻,不允一路同行,曹植愤而写下和《七步诗》同样著名的《赠白马王彪》:“……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
连风尘都古朴、悲壮的三国时代,配上曹植的《赠白马王彪》,旅人听之不垂泪也难。
在歧路停下,曹植拱手与曹彪告别。那时候,想必荒草连天,有老树、昏鸦和斜阳。泪水已尽,再无话语。
曹植掉转马头,孤零零地踏上就国之路。
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向子期即玄学家向秀,河内怀(今河南武陟西南)人,在西晋时官至散骑常侍。
作为“竹林七贤”之一,向秀自幼喜好老庄之学,是数一数二的庄子研究者。向秀对《庄子》一书的大部分进行了新注解,上承何宴、王弼、夏侯玄,在魏晋玄学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所谓“发明奇趣,振起玄风”。
向秀开始的时候隐而不出,尤其与嵇康友善,兄弟俩或一起在大树下光着膀子打铁;或一个弹琴,另一个坐在草地上合掌倾听。后来,向秀被拉入竹林,跟其他六人共做逍遥游。
嵇康被司马昭所杀后,士人大震。
向秀经一番思想斗争,最后还是决定出仕。
去洛阳的途中,向秀路过嵇康旧居,想起故人,顿觉咫尺天涯。
那是一个归鸟也已疲倦的黄昏,远处晚霞崩裂,暮色将临大地,突有牧歌和着笛声响起,孩子们已踏上回家的路。远眺洛阳,近睹嵇宅,向秀潸然泪下。后来,便有了著名的《思旧赋》。
在序中,向秀这样写道:“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意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伎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想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
这是一个亲历者美好而又痛苦的追忆。
对向秀的出仕,很多人认为是被迫的举动。其实不完全是。
向秀不是个极端的人,他主张自然与儒教的合一,认为天性即逍遥,而君臣之道也是天性之一。他对君臣世界并不抱以反感,他只是一度对洛阳的局势感到失望,司马家的残酷权谋让他惊悸。嵇康死后,各种波澜已平息,曹魏政权也已完全转移到司马家。
在这种情况下,向秀决定到洛阳出仕。
在大将军府,司马昭接见了向秀。对于杀嵇康,司马昭终是后悔的。
在一丝愧疚中,司马昭见到了嵇康生前最好的朋友。自然,他不会把这种愧疚流露出来,于是踞席而坐:“我听说先生有箕山之志,欲隐居泉林!可为什么又出现在我面前?”
古时尧欲将帝位传与巢父、许由,后者冷笑而去,隐于箕山。
向秀望着司马昭,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其心路人皆知”的司马昭。
大将军俊朗巍然,仪表果然不凡。同时,向秀又想到,正是此人下令斩了嵇康,一时间心绪难平。
司马昭盯着向秀。
向秀徐徐道:“巢父、许由自是狂狷之士,不值得去羡慕。您就说给我什么职位吧。”
司马昭大笑,继而默然。
默然中是叹赏?
后来,向秀做了散骑常侍。
这是个位高而闲的官职,也许正适合向秀。
但对向秀来说,跟山涛、王戎不同,他终是无心于宫阙之下的,因为面对茫茫的尘世,他总有一种无所傍依的痛苦。
这种痛苦是复杂的,并不仅仅是因为嵇康之死,更不是因为他由隐而仕的转变。
他的痛苦或许是因为人生的无常,或许是因为对生命本身的悲观。那个时代所有的悲伤都不是具体的。
于是,我们总能听到向秀在洛阳的叹息。
在一声叹息中,向秀给我们留下一个不知所终的背影。
王濬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王戎此叹,令人感慨万千,一个时代就此远去了,正如其所言:“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邈若山河。
王戎少即以聪慧从容著称。
小时候,有一天,王戎跟伙伴玩耍,小友看到路边李树上多果实,便竞相去摘,唯有王戎不动。有人问,便答道:“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一尝,果然。又,魏明帝在宣武场命人驯虎,纵百姓观之。虎攀栏而吼,其声震天,观者无不惊恐倒地,唯王戎了无惧色。后王戎跟裴楷一起去见钟会,受到后者的赏识,评王戎的原话是:“阿戎了解人意。”
王戎以弱冠之年造访阮籍,阮一见倾心,对王戎说:“吾有二斗美酒,当与君共饮!”遂拉其参与竹林之游,为七贤中年龄最小者。
但后来,种种迹象表明,王戎并不被那几位待见,还多次被嘲讽,比如:“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笑曰:‘卿辈意,亦复可败邪?’”
说的是,阮籍、嵇康、山涛、刘伶等人在竹林里喝多了,见王戎后至,阮籍说:“俗气的家伙又来败我们的兴致啦!”
嵇康、山涛、刘伶三人大笑。
可以想象,我们的王戎还没喝酒,就先来了个大红脸。
阮籍不是很欣赏王戎吗?怎么现在一下子把人家打回到“俗物”?莫非王戎在竹林交游中渐渐露出了俗相?王戎毕竟是王戎,面对阮籍之讽,当即笑着回了一句:“你们这些人的情致也能又被败坏吗?!”
嵇、阮、山、刘互相看了看。
从场面上来说,阮籍当有开玩笑的成分。王戎笑答,也说明场面并不尴尬。接下来,大家又开始一起喝酒。
虽然王戎多次被指责为俗物,但他终有宽迈的胸怀,而且也有自知之明,如上所说“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能参与竹林之游,王戎已经很知足了。
不过,我们还是觉得王戎被伤害了。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后来王戎渐渐走出竹林。大家不是说我是俗物吗?那我就投身仕途吧。
嵇康、阮籍相继死后,王戎踏上通往洛阳之路。
入晋后,王戎当上散骑常侍、河东太守、荆州刺史;因参与平定东吴的战争,晋爵安丰县侯。晋惠帝时,他当上了司徒,又为尚书令,过上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把山东琅邪王家带入了新阶段。
这也很好啊。人生在世,各得其所,说的就是王戎的故事吧。
西晋的一天,王戎已为尚书令,着公服,乘专车,路过黄公酒垆。
多年前,他跟阮籍、嵇康等人多次酣饮于这个酒垆。这个酒垆是如此熟悉,但昔日的故人多已离去。望着眼前的酒垆,遥想当年欢愉的场景,一时间,王戎热泪盈眶。
他对后面的人说:“当年我跟嵇叔夜、阮嗣宗曾共酣饮于此酒垆!竹林之游,我亦参与其末。后嵇公早夭,阮公又亡,而我又为政事所羁绊。今日视此酒垆虽近,然而有山河之远。”
岁月易逝,风云无常。黄公酒垆下过,睹物思人,你我若有情,谁能无此忧伤?魏晋时期的独特魅力,就在于名士们发现了自己内心的情怀,原来它可以那样快乐,也可以如此伤感:“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
这一句话,飘过了魏晋,传过了千年。
听此言而遥想当年情形,你我若有情,泪水总会潸然而下。
这一生,物是人非,岂止竹林!有多少欢乐和悲伤的泪水,浸透在苍茫命运的征途中。
孙秀既恨石崇不与绿珠,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礼。后秀为中书令,岳省内见之,因唤曰:“孙令,忆畴昔周旋不?”秀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岳于是始知必不免。后收石崇、欧阳坚石,同日收岳。石先送市,亦不相知。潘后至,石谓潘曰:“安仁!卿亦复尔邪?”潘曰:“可谓‘白首同所归’。”晋惠帝永康元年即公元4世纪的第一年公元300年,洛阳发生了大事变:
一月,专政的贾后在族人贾谧支持下,诱贾的好友、诗人潘岳参与机密,废黜了聪明的太子司马遹。被封为赵王的司马懿第九子司马伦,在谋主孙秀的怂恿下,趁机发动政变,诛杀了贾后集团,并斩杀大臣张华、裴,掌握了朝廷大权。
几天后,已被任命为中书令的新贵孙秀的手下出现在洛阳郊野的金谷园前,向当年斗富的大臣石崇索要他身边最美艳的歌女绿珠。此时,因受贾谧牵扯,石崇被免官赋闲。
那一刻,石崇想必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当时,石崇在园中,“方登凉台,临清流,妇人侍侧”。
来人说讨要歌女,石崇面无表情地“尽出其婢妾数十人以示之”,说:“选吧。”
来人笑道:“孙大人指名要君侯家的绿珠,不知道是哪位?”
石崇勃然大怒,说:“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
来人又笑道:“君侯博古通今,察远照迩,愿三思。”
石崇说:“不。”
来人出而又返,石崇依旧不许。这是当年斗富的石崇吗?
孙秀得报后大怒,遂向赵王司马伦献谗言,立即诛杀石崇。
孙秀?一个不知怎么就从底层爬上来的寒门人物,对名士们有着无法言说的自卑与仇恨,因为他一度想跟他们交往,但终不被待见乃至于被轻慢。比如,跟潘岳。
潘岳,字安仁,河南巩县(今河南巩义)人,与另一位文学家陆机齐名,同为西晋文宗,所作《悼亡诗》《闲居赋》《秋兴赋》深切感人。
这不算什么。
即使没有这些诗文,潘岳依旧能被历史记住。因为他长得太漂亮了。
貌比潘安,后来成了形容一个人俊美的固定用语。关于潘岳,有这样一个记载:“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说的是,潘岳妙有姿容,风神秀异,少时到洛阳郊野游玩,被姑娘们遇到,莫不手拉着手把他包围起来。姑娘们、少妇们乃至老太婆,都是如此迷恋潘岳之貌,若其乘车出游,则往其车中投掷水果,苹果、橘子、香蕉和鸭梨,外加猕猴桃。
可以想象,如果潘岳家里没有水果了,他坐着车在洛阳转一圈就可以了。
与此相反,相貌奇丑的左思,一圈转下来,基本上就被姑娘们厌恶的唾沫星子淹没了。
只说潘岳,人漂亮,诗歌和文章也漂亮,但仕途生涯却不漂亮,甚至一无是处。他每每依附在别人的羽翼下。贾后执政,他又为贾谧文学集团“二十四友”之首。当时,他是没办法看上寒微又猥琐的孙秀的。而现在,作为赵王司马伦的谋主,孙秀成了整个洛阳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有一天,在中书省官邸,潘岳看到他,慌忙从身后跑了几步,追上来,讨好道:“孙令!孙令!还记得我们以前的交往吗?”
孙秀疾步不停,并不回头,只是扔下一句话:“那些情景,一直在我心里,哪有一天能忘记!”
潘岳遂止,愣了一会儿,自知身死难免。除想起自己曾歧视过孙秀外,他又想起在贾谧的诱使下,曾参与废黜太子一事,不仅虚汗满面。
而石崇,打发走孙秀的手下后,怅然若失。
石崇有个外甥,叫欧阳建,因作《言尽意论》而在玄学史上占有重要位置。他担心舅舅的处境,于是跟潘岳互通消息,想请淮南王司马允和齐王司马冏起兵,事不成,欧阳建立即被收捕,随后孙秀亦将石崇下狱。
在被拘捕前,石崇看着绿珠说:“祸由君起,奈何?”
这里面没抱怨,只是无奈。
绿珠最终也没有负了石崇:“妾当效死君前,不令贼人得逞。”遂一跃而起,坠下金谷园中的高楼,仿佛暮春时节的落英。
石崇走上洛阳法场的那一天,洛阳的美男子潘岳也被捕了。
潘岳在洛阳东市临刑时,围观的市民中,那些当年往潘岳车中扔水果以表达爱慕之情的姑娘们,都老了吧。这一年,潘岳已经五十三岁了。他的头发已经白了。
石崇首先被押赴法场,此时他不知道潘岳也已被捕。当他看到从远处被押解而来的潘岳时,愣住了,随后长叹一声:“安仁!你也像我这样吗?!”
潘岳默然良久,然后说:“确是白首同所归。”
潘岳的话让石崇想起四年前的那个春天。
那是晋惠帝元康六年(公元306年),石崇在金谷园给朋友王诩送行,当时名士云集。
贾谧的“二十四友”基本上都到齐了:潘岳、左思、陆机、陆云、欧阳建、刘琨、欧阳建……这是西晋最负盛名的一次聚会,跟东晋的兰亭雅集(王羲之实有模仿金谷之会的意思)并称双璧。
金谷园在洛阳附近的金谷涧,石崇投入巨资,依山傍水地在这里修建了一所花园式别墅,园中遍种修竹、果树,又有山石、溪水,还养了一群群仙鹤与马鹿。
花树楼榭间,大家吟诗放歌,又有绿珠为大家起舞助兴。后来,石崇把众人作的诗篇合在一起,命名为《金谷诗集》,自己作了序:
“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
大家都写了诗,潘岳那首《金谷诗》是这样写的:
“王生和鼎实,石子镇海沂。亲友各言迈,中心怅有违。何以叙离思,携手游郊畿。朝发晋京阳,夕次金谷湄。回溪萦曲阻,峻阪路威夷。绿池泛淡淡,青柳何依依。滥泉龙鳞澜,激波连珠挥。前庭树沙棠,后园植乌椑。灵囿繁石榴,茂林列芳梨。饮至临华沼,迁坐登隆坻。玄醴染朱颜,但愬杯行迟。扬桴抚灵鼓,箫管清且悲。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
白首同归。
石崇死了,潘岳也死了,白首同归。
石崇的富有,潘岳的美貌,就此灰飞烟灭。
潘岳死了,洛阳的姑娘们也已经青春不再;石崇死了,一个王朝也由此崩溃了。
司马伦之乱,西晋名士损失惨重:张华、裴、石崇、潘岳、欧阳建等人皆被杀。从文化和精神的角度说,名士是时代的星辰,但权力者却是通天的黑手!这是秦专制时代以来士人所面临的生存层面上的普遍困境,魏晋时代也不能逃脱,而悲伤、动荡和杀戮的大幕才刚刚拉开。
一演就是三百年。
大家都死了,绿珠也随清风去了。
一个平凡的小姑娘,跟随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一起殉葬于那个时代。
绿珠姓梁,广西白州人,能歌善舞,当年石崇出使越南,遂得而北归。石崇与绿珠的关系复杂,甚至有一点爱情。
五百多年后,晚唐诗人杜牧来到洛阳金谷园故地,曾经繁华的魏晋故园早已经荒芜,诗人遥想往事,感慨万千:“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又过了几百年,明清之际的诗人吴伟业有诗云:“金谷妆成爱细腰,避风台上五姝娇。身轻好向君前死,一树浓花到地消……”
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毓、卢珽。”士龙失色,既出户,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议者疑二陆优劣,谢公以此定之。西晋末年,天下已乱,司马家内部,各王争斗。
成都王司马颖,一度在邺城遥控洛阳的朝政。这一天,他幕府下的人们聚会,其谋主卢志(曾祖为东汉末年大儒卢植,来自范阳第一世家),问诗人陆机:“陆逊、陆抗是你什么人?”
陆机脸色大变:“正如你和卢毓(卢志之祖父)、卢珽(卢志之父)的关系一样!”
陆机的弟弟陆云在现场。听了哥哥的回答,他吓得有些坐不住了。散场后,陆云拉着哥哥的袍子说:“卢志是司马颖的心腹,何至于到这种地步?也许他真的不知道详情。”
陆机严肃地对弟弟说:“在三国时代,我们的父亲、祖父是何等风云人物?!祖父在彝陵之战破刘备大军七十万!父亲也为我东吴栋梁,名传海内,谁人不知?!他卢志胆敢无礼,作此狂言!”
确实如此。
陆家是江东大族中的首席。
陆逊当年一把火烧了刘备的七百里连营,虽然有些夸张,但事实是:彝陵之战,刘备确实一败涂地,死于白帝城。
这是陆家真正辉煌的开始。
后来,东吴皇帝孙皓问宰相陆凯:“卿一宗在朝有人几?”
陆凯答:“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
孙皓赞:“盛哉!”
陆凯冷笑:“君贤臣忠,国之盛也;父慈子孝,家之盛也。今政荒民弊,覆亡是惧,臣何敢言盛!”
东吴末代皇帝孙皓以残暴著称,动不动就虐杀大臣,但只有陆家敢这样跟他对话。
可是,天下风云已变。在晋灭吴后,即使是江东头号大族,陆家子弟来到中原后,也不得不面临被歧视的局面。
无论如何,邺城的聚会不欢而散。
陆家兄弟走了,卢志也铁青着脸走了。
陆机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最重要的是,他觉得卢志是明知故问。这源自于北方人对南方人的一贯轻蔑,所以更激怒了他。
当然,陆机远远没想到,他的反应为自己日后埋下杀身之祸。
二陆的故事令人伤感。
弟弟陆云为人文弱可爱;哥哥陆机则声作钟响,言多慷慨。两个人都非常有文学才华。在古代,一个士人的才华,通常也就指文学才华了。
入洛阳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隐居于华亭,即现在的上海一带。
说起来,他们是陆逊的后代,来自江东四大家族之一,做个官是简单的事。但奈何吴国被灭,他们作为南方人,在北上洛阳后,不得不面对北方人的歧视。但是,陆机一心要延续陆家的荣誉,所以他忍辱负重。
初入洛阳后,陆机就带着弟弟去拜见了大臣张华,询问一下接下来该走访谁。张华令二人拜见官员刘道真。
去了刘府,道真初无他言,过了半天,问:“听说你们东吴有一种长柄葫芦,你们有没有带种子来?”
刘道真顶多算洛阳的二流人物,面对江东第一流的才俊,仍以此言相怠慢,可以想象当时北方人对南方人的普遍轻蔑。
陆家兄弟于是蒙羞。
洛阳很大,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人认识他们,兄弟俩只好忍气吞声。
他们无容身之地,只好住在一个参佐的单位里。那是三间瓦屋,陆云住东头,陆机住西头。还好,张华是个不错的人,并非出于世家大族的他,不像洛阳名士那样傲慢凌人,对陆家兄弟多有照顾。
有一次,陆云陆士龙前来张府拜访,正逢名士荀隐荀鸣鹤在。
张华知陆机的才华与锋芒,此次则有意一试其弟陆云,便叫二人对答,不许作常语。
陆云说:“云间陆士龙。”
荀隐答:“日下荀鸣鹤。”
陆云说:“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布尔矢?”
荀答曰:“本谓云龙骙骙,乃是山鹿野麋;兽微弩强,是以发迟。”
张华抚掌大笑。
张华到底是陆家兄弟的贵人。因为他的推荐,兄弟俩渐渐名满洛阳,后有“陆(机)才如海,潘(岳)才如江”的说法。但是,在陆机看来,他们被认可仅仅是文学才华上的,而他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陆机来自陆家,在江东,这个家族是要出将入相的。他发誓要恢复陆家的荣誉。其中的艰难不必多说。
陆机和陆云兄弟一直在坚持和寻找机会。
有时候,相对柔弱的弟弟陆云会心灰意冷,觉得坚持不下去了。此时,哥哥就会提醒他,还记得你曾帮助过的那个叫周处的人吗?
周处,宜兴人,年轻时,性情顽野,在乡里,人人见而躲之。后周处问乡邻为什么皆呈郁闷状,有人答:“吾村有三害,而今为患,怎能开心?”周处知当地山有猛虎,水有恶蛟,第三害是什么呢?
乡邻直言:“正是你啊!”
周处一惊。随后,上山杀猛虎,入水击蛟龙,三天三夜不见身影,乡邻以其被蛟龙吞噬,遂举村庆祝。后周处斩蛟而归,见此场景,惭愧异常,终知自己比那虎蛟还恶,有改过自新之意,去拜访陆机和陆云,正逢后者在家,便把想法说了出来:“我想悔过自新,但年岁已蹉跎,担心将来一事无成!”
陆云答:“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意思是:古人朝闻道以夕死之而无怨,何况你前途未定,还有很多机会!人生于世,怕的是没有于心中立志,若立志而搏,又何必忧虑将来名声不显?
陆机正好回来,听了弟弟的话,不禁鼓起掌来。
周处,后来果然浪子回头,毁过自新,终成一代名将。
陆云的话确实令人震动。
人应该过有希望的生活,而不应生活在茫然和无望中。但是,我们都曾经有过茫然和无望的生活,都曾经虚度光阴,尽管那时候我们没有觉得是在虚度。可是,终于有一天,我们知道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了,终于知道自己的一生应该往哪条路上努力了,这时候我们往往已经丧失了最动人的年华。
还来得及吗?
我们沮丧。
可是有周处的故事,有陆云那句话:“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
尽管如此,陆云还是有回江东的打算,因为他也觉察到:天下大乱在即,中原已经很危险了。
但陆机不为所动。
八王之乱已愈演愈烈,包括顾荣、张翰等在内的江东名士纷纷离开了洛阳这个是非之地。
顾荣也一度劝陆机跟他同返江东,再一次被拒绝。
在陆机看来,这时候,正好可利用各王为政一方、招募名士充实幕府的机会,让自己有一番作为。
弟弟陆云虽觉得这样太冒险,但最后还是听了哥哥的话,因为他要留在哥哥身边。
晋惠帝太安二年(公元303年),陆机的机会终于来了:这一年,他被成都王司马颖任命为大都督,进兵洛阳,征讨长沙王司马乂。
陆机意气风发。
早在几年前,陆机险些死于齐王司马冏之手,是司马颖救了他,以其为平原内史。现在,他终于可以像陆家先人一样领军作战了。
这是他的一个梦想。
在高兴的同时,陆机又很忧愁:帐中的北方人,大多不服从自己。
他虽出身吴国第一大族,但毕竟吴亡了,在军中连一个小小的叫孟超的人也敢当面对陆机说:“貉奴,能做都督不?”
陆机是痛苦的。
他在当时自是可以一拳把那叫孟超的打倒在地。但问题是,当时几乎所有的北方人都对南方人心存轻视。
这仗是没法打了。
由于帐内不合,导致行军延误,加之陆机本人虽被冠以“太康之英”的名号,于文学上首屈一指,但于军事上并没有祖父陆逊的天赋。在河桥之战中,陆机丧师惨败,随后北方幕僚向司马颖进谗言,那个卢志更是落井下石,“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司马颖遂诛杀陆机、陆云兄弟。
“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这是陆机的诗。他死时,唯一的遗憾是连累了弟弟陆云。
在刑场上,陆机望着弟弟,热泪盈眶。一向柔弱的弟弟没有哭,而是劝慰哥哥:跟随哥哥一起赴死,我已经很满足了。
陆机仰天长叹:“江东华亭那好听动人的鹤鸣,我们兄弟还能听到吗?”
二陆之死不仅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二人之死彻底终结了江东士人在中原求官的欲望。
陆家兄弟的身影,终被封沉于历史的长河中。
不过,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仍能感受到哥哥陆机的呼吸,因为他留下了一幅叫《平复帖》的作品,它是我国现存最古老的书法真迹,千年来,躲战火,避灾难,而保存流传至今。
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卫玠,字叔宝,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北)人,西晋后期第一美男子,又被称为中兴第一名士。
他的祖父就是诛杀钟会和邓艾的西晋重臣卫瓘。
卫玠五岁时,卫瓘说:“这孩子真是可爱,当是奇异之才,只是我已老,不能看他长大了!”
后来,卫瓘等人死于八王之乱中的楚王司马玮之手。卫玠因当时正待在大夫那儿看病,和母亲逃过一劫。
卫玠官至太子洗马,在政治上是个边缘人物,却不妨碍他成为洛阳最耀眼的明星。
卫玠不仅形貌俊美,而且风神优雅,皮肤尤其好,所谓“晶莹如玉”,很多人都不敢跟他走在一块儿。
卫玠的舅舅王济本来就很洒脱了,但人们一提到他的外甥,这位舅舅便说:“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卫玠喜欢坐着小羊车漫行于大街上。洛阳的姑娘们看到,便迈不动腿了。后来,名士乐广的女儿有幸嫁给卫玠,引来全体洛阳美女的叹息。
卫玠身体不好,从小体弱多病,甚至“不堪罗绮”,弱得连绸缎都经受不住。这种羸弱,造就了他忧郁的气质,他也就更具有名士风采了。
卫玠善清谈玄理,是很能说的。
但由于身子弱,母亲叮嘱他,平时不能随便说话,故而很多时候他都保持缄默。
物以稀为贵。这样一来,大家也就更崇拜带有神秘气息的卫玠了。公子总在沉默。但他不是装,而是真有才华,只要一开口,就能把清谈场上的其他人制伏。王衍的弟弟王澄在当时已大名鼎鼎了,但“每闻卫玠言,辄叹息绝倒”。
关于卫玠在当时名士中的地位,用当时一句流传很广的话可以佐证:“王家三子(王济、王玄、王澄),不如卫家一儿!”
卫玠生逢乱世。
永嘉时代,胡族入侵,中原大乱,四海南奔。
卫玠是在永嘉四年(公元310年)离开洛阳的:“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
这是晋人的伤感。
意思是,渡江时,面对茫茫江水,想起家国之变和无常的人生,卫公子不禁神色凄惨:“人生在世,只要有些情感,谁又能排遣得了这种忧伤!”
这句话,在东晋初年流行一时,因为扎到了很多南渡的中原人的痛点。
过江后,卫玠来到江西地界,也就是豫章郡,当时属于王敦的地盘。这里一度是名士们的中转站。很多人,经这里辗转建康。
在豫章,卫玠遇到名士谢鲲,二人彻夜长谈,王敦反而被冷落一旁。
尽管如此,王敦还是插了句话:“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阿平(王澄)若在,当复绝倒!”
卫玠本来身体就羸弱,这连夜长谈,还真使他病来。
卧床的卫玠,多少感觉到王敦有乱臣凶相。于是,聪明的卫公子,在身体稍好后,就找了个机会,匆匆告别王敦和谢鲲,踏上了前往建康之路。
此时东晋政权还未建立,司马睿与王导正在网罗名士。
一听卫玠来了,大家都很高兴,建康民众更是倾城观看这位中原顶级的名士。
由于人多如墙,使马上的卫玠行进缓慢,终于到王导府邸,又被王导拉着彻夜长谈,加之长途劳顿,所以来建康没两天,卫玠再次卧床,不久后竟死去了,时人唏嘘不已,称:“看杀卫玠!”
卫玠死时只有二十七岁。
这个年龄似乎是青年才俊的一个生死线,很多才华横溢的人都是在这个年龄死去的。于是卫公子永远年轻。
东晋最高傲的名士刘惔,在时人中只欣赏许询等一两个人,在亡者中则只推崇卫玠。
刘惔的密友王濛亦以貌美著称。当时,还有一个貌美的男子叫杜乂。曾有人夸奖王濛长得美,于是便有人说:“觉得他貌美,是因为你没见过杜乂。”
杜乂如何?王羲之曾这样盛赞他:“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
于是,又有好事者问:“杜乂是否比得上卫玠?”
此言一出,就惹怒了很多人,其中一位是谢鲲的儿子谢尚:“他怎么能够跟卫玠相提并论?说句不客气的话,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从洛阳到建康的距离吧!中间能放不少人!”
刘惔则以为,二人的差距不仅仅在相貌上,更重要的是在风神上。卫玠之洒脱飘逸是别人模仿不来的。
大家太推崇卫玠,以至于他活着的时候,一举一动都能引起人们尖叫。
卫玠之所以如此受青睐,跟魏晋时心性的觉醒和对美的欣赏以及对美好事物容易逝去的叹惋有关。
这是对美的爱与眷恋。
事实就是这样:卫玠在历史上没什么贡献,仅仅依靠个人的风神之美就获得了生前身后名。
这样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从洛阳,卫公子一路南下,渡过了一条苍茫大河,浪花打湿了他的衣服。他坐在船头,听到困守洛阳的人喊他的名字,只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王导、温峤俱见明帝,帝问温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温未答。顷,王曰:“温峤年少未谙,臣为陛下陈之。”王乃具叙宣王创业之始,诛夷名族,宠树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贵乡公事。明帝闻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长!”曹操南征北战,统一了北中国,虽文武之功浩大,但却没有称帝的欲望,把机会留给了儿子曹丕,后者以禅让的方式终结了汉朝刘家四百年的天下。
曹家成为时代的幸运儿,又成了时代的最不幸者。
因为他们身边有三匹马同槽啃着曹魏江山,直到被啃出骨头。
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史上最强势的权臣父子。他们对曹魏政权的连续打击,是如此之狠。
第一次打击是司马懿发起的高平陵之变。
司马懿,河内温县(今河南温县)人,老爷子以能算计著称,曹操时代崭露头角,曹丕时代已受重用。及丕死,明帝曹叡即位,司马懿与陈群、曹真等一起辅佐明帝,迁骠骑大将军、督雍凉二州诸军事,对抗蜀汉诸葛亮的进攻。
在明帝时代,有能力对付蜀汉和东吴的,在整个魏国,也只有司马懿。
明帝曹叡活着的时候,他还能控制司马懿,后者虽军功显赫,但在朝廷上羽翼未丰,还比较乖。但曹叡一死,事情就慢慢地发生变化了。按曹叡的遗诏,即位的曹芳由曹氏亲王大将军曹爽和司马懿一起辅佐。
此时,司马懿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将军曹爽在幕僚的策划下,欲夺司马氏之权,转授没有实权的太傅给他当。权力之争由此拉开序幕。司马懿久在外领兵,在朝廷上的力量不占优,但他老谋深算,被削权后称病休养,不问朝政,实则以静制动,寻找机会。
行事颇嫩的曹爽渐渐丧失了警惕。
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司马懿已经七十岁了。
这一年初春,曹爽及其兄弟一起陪同魏主曹芳到洛阳城外的魏明帝墓高平陵拜祭。
趁此机会,司马懿率司马师、司马昭,在太尉蒋济等人的支持下,关闭洛阳各门,以皇太后的名义发布诏书,将曹爽兄弟全部罢免,并谎称归洛阳后可得厚待。没经历过什么事的曹爽兄弟顿时傻了,不听智囊桓范(有可能是桓温祖上)之计,老老实实地回到洛阳,随即全部被司马懿处死。司马懿同时杀其党羽名士何宴、邓飏、丁谧等人,紧接着又平息了各处的反抗。
从此开始,曹魏权力转移到司马家这边。
两年后,司马懿死去,大将军司马师接管了魏国权力。
如果说司马懿发动政变后,并未得意忘形,仍注意在朝堂上的礼数,那么到了司马师这里就锋芒毕露了,在魏帝曹芳面前傲慢异常,后者成了汉献帝那样的傀儡。
正元元年(公元254年),中书令李丰、张缉欲剪除司马师,以夏侯玄辅政,事败,三人皆死难。以此为契机,司马师对魏国朝野展开大清洗,并废魏帝曹芳为齐王,立曹髦为帝。
司马师死于公元255年,弟司马昭继续专权,而天下皆知昭心。
甘露五年(公元260年)夏,曹髦欲反击司马昭,事败后被弑于洛阳皇宫南门。随后司马昭立曹奂为帝。景元四年(公元263年),司马昭派钟会、邓艾率军攻蜀,当年冬天成都陷落。在洛阳,司马昭被加封为晋王,赐九锡。
咸熙二年(公元265年)秋八月,司马昭还没来得及当皇帝便死去了。这年冬天,其子司马炎通过禅让的方式从魏帝那里夺取皇位,建立晋朝。
看上去确实残酷。
所以,当王导跟晋明帝讲述完晋朝得天下的故事后,明帝说:“若如公言,我司马氏的天下安得长久!”
但是,在古代,哪个帝国的建立不是如此?只不过是十步跟二十步的关系,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关系。
当然,对晋朝最愤愤的还是后来的很多人。
晋朝建立后不久,帝国就又陷入了分裂,而且长达近三百年,被称为漫漫中古长夜。
谈到西晋帝国的迅速覆亡,人们所谈不外乎皇帝淫逸、大臣奢华、名士放纵、清谈误国,总之这个时代没什么好鸟,以至于清代一些所谓学者对整个晋朝是否定的。
但什么才算好鸟呢?是康熙和乾隆吗?叫人唯笑而已。
一个王朝是否长久,除看帝王本人的能力和施政措施外,还要看当时的外部形势。西晋的不幸在于,它继承了东汉以来悬而未决的民族问题。虽然它暂时统一了全国,但整个局势其实更危险了。
打个比方,西晋好比一个刚刚修建好的屋子,里面的人还没待几天,屋子外面的人就开始喊着号子往里拥,在这种情况下屋子摇摇欲坠,是没什么办法的事儿。从这个角度说,屋子的倒塌跟里面的人在干什么关系不大。
在当时胡汉民族冲突的背景下,出现一个稳定的、长久的大一统的王朝是不现实的,所以就不要在这方面恨恨于晋朝了,还是去走近它的精神遗产吧:去发现晋人在中国古代历史长河中那卓尔不群的美。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这一回,可以说说东晋的开国宰相王导了。
王导,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是真正意义上使王家成为六朝第一门户的人物。
早年在西晋洛阳时,王导跟着从兄王衍以及族长王戎参与各种场合的名士聚会。王导性格宁静而有谋,在当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一旁倾听名士们清谈。八王乱起,天下纷崩,优游之余,王导忧心忡忡。
洛阳时代,王导与琅邪王司马睿关系不错。
有一次,他悄悄地告诉司马睿:“现在是乱世,更大的动荡还在后面,您不如请镇江南……”
当时执政的司马越也有意派一股势力进入江南,留个退路。
晋怀帝永嘉元年(公元307年),司马睿以安东将军的身份出镇吴国旧都建业(即南京,后避晋愍帝之名讳而改建康),成为江南的军政主脑。司马睿虽然是司马懿的曾孙子,但与诸王比较起来,属于皇室远亲,力量也比较弱。在此之前,他已镇守下邳两年。来下邳之前,他把富于谋略的王衍从弟名士王导要来了。
在晋愍帝被俘遇害后,司马睿于公元318年正式即皇帝位,建立东晋政权。
政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争取江东的高门世家。遭遇抵触情绪是难免的,尤其是西晋洛阳时代,江东人受够了轻蔑。
江东大族,顾、陆、朱、张,外加贺氏,以吴郡和会稽为势力基地。
面对初来建康的司马睿,江东名族大约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你们中原人不是优越感很强吗?不是很有文化吗?不是瞧不起我们江东人吗?不是把我们吴国给灭了吗?现在呢?中原危险了吧,胡人打进来了吧,想起我们这儿好了?
总之,各种不合作。
面对这种情况,司马睿束手无策。他只能依靠王导。但是,王导已经碰了钉子。当时,他想拉拢当地的大族,于是求婚于名士陆玩,但被陆玩一句话就给顶了回来:“小土堆上长不了松柏,鲜花和小草不能放在同一个瓶子里,我陆玩虽然没什么才能,但却也不能做这种破坏规矩的事!”
这件事说明两点:
一是当时王家还未完全显赫;二是渡江之初,江东土著对北人带有巨大的敌意。
不过,王导并没气馁,此后多设饭局,并主动拜访了当地最有影响的两个人物顾荣与贺循。
顾荣已具大名,贺循则被认为“体识清远,言行以礼。不徒东南之美,实为海内之秀”。每有要事,王导都请二人拿主意,他们很高兴,推荐了一大批当地的人才为政府效力。
这期间,王导多次精心设计,让司马睿以及大批从北方逃难而来的名士上街,以中原仪表与神韵征服南人之心,借此树立政权最初的威望,收到了非常不错的效果,搞得东吴士人啧啧称赞:
“看,这就是洛阳名士某某某!”
“呀,某某也南下来咱建康了!”
“那不是某某某吗?当时在洛阳门庭特别高,要想拜见一面,可不容易呢,现在终于看到了,模样虽然有点难看,但风神确实洒脱啊!”
大概就这些话吧。
这个笨拙的方法很管用。
一来二去,东吴人,从百姓到大族,都发现司马睿和他的名士部属们还真是气宇非凡,而司马睿又被众星捧月,可见在北方时很有威望。久而久之,司马睿在建康站住了脚。
为笼络人心,王导建议司马睿大批量任用江东土著为官;同时化解南北世族间的矛盾。此外,还在社会上实行了侨寄法,妥善安置北方流民。
在王导的辅佐下,司马睿虽有了声望,东晋政权也获得了民心,但毕竟是寄居在人家的地盘,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有一次,他拉着江东士族领袖顾荣的手,试探着说:“寄人国土,时常怀惭。”
一个皇帝说出这样的话来,确实够可怜的了。
顾荣还是不错的,不仅收留了往昔吴国的敌人,还号召江东子弟为之效力。那天,他跪下来对司马睿说:“帝王以天下为家,所以商、周的帝王,总是迁移,都无定所,希望陛下不要总想着迁都这件事。”
司马睿点点头。
望着顾荣的背影,司马睿大约在思忖:你们心里这样想就好。
东晋之初的政权,外有王敦,内有王导,形成了“王与马,共天下”的格局。
作为宰相,王导结合北方士族在江南建立政权这个特点,采取了“镇之以静、宽简无为、皆大欢喜”的执政风格。
看一个细节。
有一次夜宴,宾客推杯换盏,王导周转于各桌间。喝到一半,他发现角落那桌,一个汉族士人和几个西域胡人面色有些沉郁,于是走上前,认得那汉族士人来自临海郡,几位胡人则是来自西域凉州。
王导举杯相邀,与之对饮。
王导对着那名汉族士子说:“自从你离开后,我知道临海便再也没有您这样的贤士了。”
随后,又对那几个胡人说:“兰阇,兰阇(梵语或西域赞誉之词的译音)。”
众人大笑,满座皆欢。
由于王导的周到,几年后,在东吴旧地,北人与南人,相处日渐和睦,政权也就安稳下来了。
由于空闲的时间多,每逢天高气爽的日子,王导就与南渡名士一起相约到郊外散心。他们常去的地方是新亭。
新亭在建康西南,面临滚滚长江。
春日迟迟,一日午后,名士又至,坐在草地上,临江远眺,想起中原沦陷,神州陆沉,胡族纵横,刀光剑影,又想起当年洛阳的优游生活,很多人伤感异常。
名士周顗则叹息道:“建康的景色和洛阳一样,都美丽非常,只是故国山河不同了!”
参加宴会的人听后都唏嘘不已,有的还落下了眼泪。
这时候,王导突然严肃起来:“正因为山河不同,大家才应该一起努力,收复中原,怎么能像楚囚一样跟这儿哭呢?”
在座的名士纷纷鼓掌,认为王导说得很好:到底是宰相,登得高,看得远。
收复中原说起来容易,但一想到中原现在的样子,各位便又心虚了。尽管如此,王导的那句话在当时还是令人精神一振。后到南宋,境遇与东晋相似,诗人词家多引新亭之典入句,如刘克庄:“多少新亭挥泪客,不梦中原块土!”
王导的话铿锵有力。
不过,他只是说说而已。
因为,他没有北伐的愿望。事实是,即使北伐,在当时的局势下,东晋也不可能取得彻底的成功。或者可以这样说,当时五胡勃兴,主流是继续分裂,而不是统一。
统一的条件,还远远没有到来。王导,深深知道这一点。这是他作为一个政治家的明白处。另外,魏晋时期人们的民族意识,也远不如后世来得具体和强烈。这一点解释起来非常困难。这样说吧,东晋时北伐中原的祖逖心中的民族情结,与后来岳飞、文天祥、袁崇焕、史可法等人心中的民族情结肯定是有些区别的。
王导晚年的执政风格更为名士化,也就是更加宽简,于是有人非议:作为宰相,他怎么什么都不干啊?难道老糊涂了?
每闻此声,王导便自叹道:“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
意思是,有人说我老糊涂了,但难得糊涂啊,后人终会理解和思念这种糊涂的好处。
东晋一代,王、庾、桓、谢四大家族先后执政。四大家族里,谢家完全是玄学风格,王家是儒玄双修,庾家和桓家则为政刚猛。
一个夏夜,王导去看望庾亮,后者正在办公。
王导说:“天太热,可以一切从简。”
庾亮说:“你简略行事,天下人未必以为就恰当!”
其实,就东晋王朝的政治结构来看,王导的风格是非常恰当的。
东晋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君臣共治的门阀政治王朝(连西晋都不是),王朝的权力是建立在皇家与权臣合作的基础上。在这种现实下,刚猛苛严的风格是不适合的。此其一。其二则跟当时的形势有关:东晋王朝是君臣南渡后建立的,寓居在人家的地盘上,严政会激起大矛盾,而且没有为政的基础。
王大将军起事,丞相兄弟诣阙谢,周侯深忧诸王,始入,甚有忧色。丞相呼周侯曰:“百口委卿!”周直过不应。既入,苦相存救。既释,周大说,饮酒。及出,诸王故在门。周曰:“今年杀诸贼奴,当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大将军至石头,问丞相曰:“周侯可为三公不?”丞相不答。又问:“可为尚书令不?”又不应。因云:“如此,唯当杀之耳!”复默然。逮周侯被害,丞相后知周侯救己,叹曰:“我不杀周侯,周侯由我而死。幽冥中负此人!”周侯即周顗,字伯仁,安城(今河南汝南)人,东晋初官至尚书左仆射,以旷达著称,有大名,但能力却一般。性好酒,三日不醒,人观其形,“嶷如断山”,又称“三日仆射”,于是名声更盛。
有一天,谢安的伯伯谢鲲对周顗说:“你就好比那社庙前的树,远远望去,高入青天;但是,等走近了细看,树根下却聚集着群狐,都是些污秽的东西罢了。”
周顗不紧不慢地回答:“大树的枝条拂至青天,我不认为它高(意思是,只有目光短浅者以为那很高);下面聚集着所谓群狐,我不以为它浊(狐狸怎么了?多聪明的动物啊)。至于说到聚集着污秽,那是你老兄的专利,何必在我这儿自夸?!”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周顗的回答很厉害,而且言谈中做了反击,嘲讽了谢鲲。
谢鲲在西晋时即以放荡闻名,曾调戏邻家女孩,被其扔物砸断了门牙,周围的朋友都很替谢鲲担心,后者不在乎:“犹不废我啸歌!”
初一看,谢鲲的话很洒脱,但转念一想,毕竟对女孩无礼在先,所以后来被人诟病。
在周顗的反击下,谢鲲紧闭着嘴唇走开了。
周顗和王导同为朝廷重臣。西晋时,周顗与和峤齐名,渡江后有人问王导:“周顗跟和峤相比怎么样?”
王导回答:“和峤如巍巍高山……”后面的话没说。
周顗听到此话后,当然不是很愉快。一次,宰相王导指着周顗的肚子,问:“你这里面有什么?”
周顗答:“此中空洞无物,但却可以容下你这样的好几百个!”
二人暗自较劲。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周顗往后退了一步。
当初,晋元帝司马睿欲废太子司马绍而立司马昱,王导和周顗都以为不可,但大臣刁协为了迎合帝意,而建议立司马昱。晋元帝欲正式降旨,又考虑到大臣会阻挠,于是调虎离山,想先把王导和周顗喊到宫里,然后偷偷地传诏给刁协,令其宣布旨意。
周、王既入宫,刚到台阶下,晋元帝便又传旨令其二人到东厢房休息。
周顗没琢磨过来是怎么回事,便退下台阶,而王导却直接来到御榻前,问:“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召见我们?”
晋元帝无言以对。
最后,惭愧地把藏在怀里的欲废太子的黄诏拿出来撕了。
此事后,周顗慨然叹道:“以前我常认为自己胜过王导,今天这件事发生后,我才知道,总体实力我还是不如他呀!”
在朝廷上,虽然周顗和王导二人时有矛盾,但多属于鸡毛蒜皮。如果说真的有一点令周顗不快的话,那就是他觉得王家内外为官,多少有点跋扈了,民谣所称的“王与马,共天下”,对大臣来说并不完全是一种荣耀。
晋元帝永昌元年(公元322年),王敦以诛晋元帝新提拔的宠臣刘隗、刁协为名,从荆州起兵攻首都建康,兵至石头城。朝廷派周顗去见王敦,后者先发制人,责问周顗:“卿何以相负?”
周顗对道:“公戎车犯正,下官忝率六军,而王师不振,以此负公!”意思是,你举兵犯上,朝廷的军队本应对你一击,但现在王师不振,在这方面我们确实辜负了你!
王敦一惊,随即提起另一个话题:在西晋时,周顗名声大于王敦;渡江后,两个人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于是王敦说:“不知是我进步了,还是你退步了?”
周顗没搭理他,而是直接问道:“此番向皇帝动兵,意欲何为?”
当时王敦东下,很多人认为他之所以起兵,是朝廷逼迫的,现在王敦又陈述了一番理由,亮出了“清君侧”的招牌,而周顗说:“今主非尧、舜,何能无过?且人臣安得称兵以向朝廷?!”
周顗说得很清楚了,君主并不是人人都像尧、舜那样,谁能够没有过错?作为大臣,因皇帝有一点过错就举兵犯上?你性情太过刚愎暴烈了。
王敦默然。
但后来他还是率兵攻入建康,刘隗北投石勒,刁协、戴渊和周顗被杀。
当时,在朝廷为宰相的王导心情是非常复杂的:一方面,他并不反对哥哥王敦的行动,因为战争的初衷,清除刘隗、刁协等被晋元帝提拔上来的大臣,毕竟是为了维护王家的利益;另一方面,他作为宰相,哥哥举兵犯上,大逆不道,而自己身在建康城内,位置不但尴尬,而且危险。
为得到皇帝的宽恕,王导每日率领王家子弟跪在皇宫外。
一日,周顗被召入宫去见晋元帝,又看到王导等人跪于宫门前。后者看到周顗,便说:“我王家百口人的性命,就都托付给你了!”
周顗直接走了过去,没理王导。但见到晋元帝后,周顗却倾力为王导求情。
此前,刘隗曾向晋元帝献策:尽杀城内琅邪王姓族人。最后,晋元帝听从了周顗的建议,并未降罪于王导。得到皇帝的应允后,周顗很高兴,皇帝留他吃饭,他又喝了不少酒。
及出宫门,王导等人仍跪地不起,行为旷达的周顗,并没有把自己在宫里的所作所为告诉王导,而是说了另外一番话:“今年若杀了王敦等叛臣,当会取得斗大的金印挂在肘后!”随后大笑而去。
王导傻了,误会了,以为将满门被诛。
等了一段时间后,朝廷并没动静。很快,王敦的军队攻入建康。
当天,王敦在石头城密约王导,问:“周顗可为三公不?”
王导不答。
又问:“可为尚书令不?”
又不答。
王敦明白了王导的心思,说:“那只能杀之了!”
王导依旧默然,意思很清楚了。
周顗被害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王导才知道事情的真相,于是老泪纵横,捶胸长叹:“我不杀周侯,周侯由我而死。幽冥中负此人!”
周顗死得如此之冤。
王导自然有其过错,但周顗本人呢?似乎多少也应为自己的死负一点责。
为了名士的那洒脱性情,替人家说了话、做了好事,还不让人家知道,乃至令对方产生误解。结论是:周顗死于名士风度。
事后,有一天,王敦与部下聚宴,突然想起什么:“周家也算得上是名门大族了,但好像没人做到‘三公’的。”
当时座上有人回答:“只有周顗差点做到。”
王敦慨然叹道:“我与周顗曾在洛阳相遇,一见如故。永嘉之后,世事纷纭,最后竟然到了这个结果!”话未尽而泪长流。
有人说,这不是典型的鳄鱼之泪吗?
周顗是你杀的,现在又跟这儿哭,什么意思?也许不仅仅是王导,对于杀害周顗,王敦也有些后悔吧。
但问题是,周顗的二弟周嵩也死于王敦之手。
当初,他的小弟周谟要做晋陵太守去了,大哥周顗与二哥周嵩把弟弟送到建康城外。
在路口的亭子,周谟拉着两个哥哥的手哭泣不止,周嵩很不耐烦,甩开弟弟的手:“我说老三,奈何如女子?!”对于弟弟的哭哭啼啼,做二哥的是看不惯的。说完,他扔下二人兀自走了。
周顗很疼爱自己这个弟弟的,叹了口气,坐下跟弟弟喝饯行酒,最后也落泪了,拍着弟弟的后背说:“阿奴啊,此地一别,远赴晋陵,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爱惜自己,别让我为你担心。”
小名叫阿奴的周谟使劲地点头。
二哥周嵩嫌弟弟太女人,甩手而去;大哥周顗,坐下来叮嘱弟弟,很有人情味,两个人的性格特点跃然纸上,自无优劣之分。不过,道出一点,这周嵩性子太暴。
下面的故事是最好的说明:
周顗做吏部尚书时,晚上在单位值班,突发心脏病,尚书令刁协在场,于是叫人马上救治,表现得特别亲密。后周嵩得知情况,非常着急,衣服还没穿好,就赶过来了。一进门,刁协就下了座位,对着周嵩大哭,说周顗昨晚的病情,最后说:“现在没事了,正在后屋休息!”
周嵩二话没说,扬手抽了刁协一个大嘴巴,后者被打得转了个圈。
可以设想,刁协被打蒙了,不但他蒙了,连旁边的人也蒙了。周嵩来到后屋,看到哥哥在床上躺着,病情如何压根儿没问,上来就说:“君在中朝,与和长舆齐名,那与佞人刁协有情?!”意思是:大哥!过江之前,在洛阳,您跟和峤齐名,怎么现在会跟刁协这样的人有情呢!
随后周嵩又一次扬长而去。
此时,刁协还坐在门口愣神呢,他实在是转不过这个弯子来:我招谁惹谁了?
其实,刁协谈不上所谓奸臣,他只是晋元帝的宠臣。最初,皇帝有意提拔他为中书令,以平衡王家的势力,这也成了后来王敦起兵的理由。
刁协虽然有缺点,比如喜欢迎合皇帝,但罪不至死。具体到这件事上,周嵩有点过分了,而且刁协岁数也不小了,官至中书令,宰相级别的人物了。
我们不知道刁协被抽后是怎么想的,即使生出怨恨也是正常的吧。
只说周嵩,他是懂哥哥的。有一次,周嵩听母亲讲哥哥周顗的特点,随后跪倒说:“不像母亲说的那样!我哥志大才疏,虽有盛名,但在审时度势方面很差,又好乘人之弊,此非保全之道!”
对于哥哥周顗,周嵩一向认为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有一次,周嵩喝多了,怒目面对哥哥:“你才不如我,却横得重名!”说罢抄起燃烧的蜡烛就向哥哥投去。
周顗反应还算快,一下躲开,笑道:“弟弟!你用火攻?真是下策!”
当然,周嵩也很了解自己。那一天,在评价完哥哥后,他对母亲说:“我性格刚强勇烈,无所屈服,也必不容于世。只有弟弟阿奴碌碌,将来能保全性命,孝顺在母亲膝下!”
做母亲的慨然而叹。果然,后来兄弟俩全死于王敦之手。
王长史病笃,寝卧灯下,转麈尾视之,叹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刘尹临殡,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恸绝。魏晋名士好起舞,酒后酣畅时,往往长袖弄清影。
其中,有三人属于舞蹈家级别的,他们是:西晋的向秀,以及东晋的王濛和谢尚。
王濛和谢尚同为宰相王导的幕僚。某年晚夏,一次夜宴,明月高悬,清风徐吹,花木摇曳,王导、王濛、谢尚于庭院中小酌,喝到妙处,王濛举杯大声道:“谢尚能跳异舞!”
谢尚也不答话,挺身便起舞,神色清朗,轻松怡然。
那个时代男人跳舞,就是转来转去,舞动着宽大的袖子,时不时地来个类似于京剧里亮相的动作。虽然简单,却颇能增广人的情怀。
谢尚微笑而舞,穿梭于花影中。本来挺好的,但王宰相多了一句嘴:“见此情景,让我想起了王戎。”
不是说不可以思念王戎,只是说王导总拿渡江前的西晋往事做谈资,好像生怕大家不知道他曾在洛阳跟诸名士优游过。
为此,同事蔡谟曾数落过他,但这老宰相就是记不住。
谢尚听见了王导的嘀咕,但没搭理他,依旧自顾自地快乐地跳着,舞动着长袖,加之哥们儿皮肤又白,仿佛月下的玉人,美丽极了。
很快,王濛忍不住了,也起身挥袖而舞。
最后,王濛和谢尚都跳累了,便停下身,这时候再看王导,他已经打着呼噜在月下睡着了:“王长史、谢仁祖同为王公掾。长史云:‘谢掾能作异舞。’谢便起舞,神意甚暇。王公熟视,谓客曰:‘使人思安丰。’”
无论如何,生命是美好的。魏晋之人发现了这一点。
因为在此之前,对于生命本身,人们似乎没什么想法,很混沌。知晓了这一点,再看这样的镜头,便断然生动了:
名士王濛病情加重,于深夜卧在床上,借着床头的灯光,取拂尘观看,良久而叹:“像我这样的人,竟然活不到四十岁!”
王濛三十九岁而亡,令人惋惜。
按《晋书》记载:“濛少时放纵不羁,不为乡曲所齿,晚节始克己励行,有风流美誉,虚己应物,恕而后行,莫不敬爱焉。”王濛俊秀,“美姿容,尝览镜自照,称其父字曰:‘王文开生如此儿邪!’”这当然不是自恋,而是魏晋名士对自我的深情。
王濛来自太原王氏。
在东晋时代,太原王氏出了两个皇后,一个是晋哀帝的皇后王穆之,一个是晋孝武帝的皇后王法慧。说起来,这两位王皇后都是王濛的后人。王穆之是王濛的女儿,王法惠是王濛的孙女(王濛之子王蕴之女)。从这个角度看,如果王濛不早亡,那么后来会更显贵。
说起来,王濛死,有可能是给支遁气的。
支遁从会稽来京城建康,入驻东安寺,王濛与其清谈,自述数百语,以为是名理奇藻,但支遁听后慢慢地说:“与君一别多年,没想到您对玄学的见解一点也没有长进。”
王濛大惭而退。
这个和尚也是,总拿这句话噎人,不是数落王坦之,就是嘲讽王濛。
支遁还曾跟王羲之这样在背后悄悄评论王濛:“王长史确实能说,一说就是好几百句,但无非都是些仁德之音,而不见锋芒,不能屈服对方。”
王羲之答:“人家王长史也没打算屈服对方。”
王濛死后,他生前最好的朋友刘惔来吊唁。在那个时代,两个人经常一起出场,至会稽王司马昱辅政,王、刘号为“入室之宾”,而时人将刘惔比作曹魏名士荀奉倩(荀粲),将王濛比汉末名士袁涣,“凡称风流者,举濛、惔为宗焉”。
刘惔带来了一支犀牛柄的拂尘,精美漂亮,将其放入棺中,长伴挚友,一哭而绝。
不久后,刘惔也去世了。
刘惔、王濛二人友谊之深,很难用文字形容。王濛曾这样说过:“刘惔知我,胜我自知。”刘惔则这样评价王濛:“本性通达,自然有节。”
论其二人才华,刘惔要高出一些,或者说不是一个风格,一个清简孤拔,一个清润圆和。
王濛之子曾问其父:“刘惔叔叔的清谈功夫跟您比如何?”
王濛答:“华美的辞藻方面,他不如我;但在一针见血、一语中的方面,他胜过我。”
再后来,谢安对王恭说:“刘惔自知,从不说胜过王濛。”
王恭哼了哼,说:“我家祖父不是追不上刘惔,只是不去追罢了。”
不管追得上追不上,王濛和刘惔都死了,都没有活过四十岁。
魏晋人是特别珍惜生命的,不是他们怕死,而是说,他们为生命的消逝而伤怀。正因为如此,很多名士才喜欢唱挽歌。
比如名士袁山松,以及东晋最重要的玄学家张湛,所谓“酒后挽歌甚凄苦”。除上面两个人外,尤善唱挽歌的还有东晋第一音乐家桓伊。
魏晋时,喜欢唱挽歌与名士的个体生命意识觉醒有关。
在这种觉醒下,面对时光的流逝与人生的无常,渐渐形成一种“悲”的审美。
他们比前代更为珍视生命,因为他们发现了生命中的美。这美既来自精神的自由、人格的独立、情意的酣畅,也来自山川的秀澈,乃至云霞的高洁。
这种美,甚至还来自他们自己的形体和气质,你看在魏晋时期,形容一个人的容貌、举止和风神,用的都是绝然鲜亮的语言。
向死而生。
魏晋人物对死亡的叹息,实际上是歌咏和发现了生命的灿烂,在最大的痛苦中顿悟了“生”。这种自觉的生命关照和生命审美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从这个角度看王濛之死,听他那一声叹息,总是关情而令人落泪。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桓温“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相貌雄壮,加之其粗犷的风格,而为当时的名士所不屑,轻其为“兵”,那便是粗鄙之人了。
其实,桓温自有情怀。
晋穆帝永和十年(公元354年),桓温率军四万北伐前秦,越秦岭,于陕西蓝田大破前秦军,兵锋直指长安外围的霸上。当地百姓沿途迎接,上年纪的人忍不住大声哭泣:“多少年了,现在又看到了汉家军队!”
此次出征,终因补给不足而被迫撤退。
两年后,桓温再次北伐,矛头指向的是洛阳,强渡伊水成功,大败羌人姚襄的军队,收复了故都。在当时,这被看作惊天地的大事件。
晋哀帝隆和二年(公元363年),桓温被任命为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随后又兼领荆、扬二州刺史,集东晋军政大权于一身。
晋废帝太和四年(公元369年),桓温率军五万北伐前燕。
路过金城,看到自己做琅邪内史时所栽种的柳树已经很粗了,想起这些年的风云往事,一代枭雄不禁慨然叹息:“树木尚且如此,人又怎么能够经受得了这岁月的消磨!”手执柳枝,泪流满面。
作为一代枭雄,桓温是粗线条的;而执枝流泪,又是细线条的。
一个是远景,一个是特写,放之于历史的长河中,这样的情景总是动人的:永嘉之后,人间多舛,时光流逝,生命艰难,桓温之泪,百感交集。
王长史登茅山,大恸哭曰:“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圣人有无“情”?
这是魏晋名士争论的焦点之一。
庄子认为圣人无情,“竹林七贤”中的王戎深以为然,同时又认为粗鄙之人不懂情,知情而难忘者正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名士们。
魏晋真名士,人格独立,精神自由,尤其重情。
这里的“情”,当是“私情”,但却是博大的,它不是简单的爱情或亲情,而是一种被发现了的精神世界的情怀,正如主人公所说的:“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
王长史是王导之孙王钦,字伯舆,官至司徒长史。
晋安帝隆安初年,王恭起兵讨王国宝,正于家中守孝的王钦起兵响应。
后王国宝被杀,王恭罢兵,去王钦职并令其息兵,后者不平,兵指王恭。王恭以北府兵悍将刘牢之击钦,王钦失败,自此从人间蒸发。
但是没有关系,他登茅山留下的那句话,一直让人无限感怀地流传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