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在商鞅死后不久,公元前335年,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人,从老家河南东部的宋国,坐着驿站的公共汽车,后面跟着他的五辆装着书简的车,颠簸着来到河南中部的魏国大梁求发展。他就是惠施先生,主子百家中名家学派的掌门人,“学富五车”就是说他呢,因为他身后总跟着五辆书简。
名家,是诸子百家中的一种,可能不像儒家、墨家那么知名,但是非常荒谬有趣。
名家的创始人“邓析”是春秋时代的人。邓析善于诡辩,创造了“两可”学说,在法庭上能把错的说成对的,对的说成错的,他想帮谁谁就赢,是我国最早的职业律师。于是,求学者不可胜数,都送衣服给他当学费,学成以后,纷纷打赢官司。后来,邓析干脆自己私刻了一本法律叫做“竹刑”,因为是写在竹板上的,内容很不错。但是这个可怜的人最终被大政治家子产给斩了,陈尸示众,因为他私刻刑书“乱法”。但他的“竹刑”却被政府沿用。惠施是如今战国中期的名家巨子,继承邓析衣钵,有很多名满天下的论点,多数却像《时间简史》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比如他说:“大地的中央,是在燕国的北面,越国的南面。”这不是气死人吗。燕国的北面在北方,越国的南面在南方,燕北越南怎么会是大地的中央呢?但其实这是关于地球是圆形的最早论断。惠施针对物质结构也发言道:物质最小的单位,是没有内部的(至小无内,谓之小一)。这和古希腊同期的原子理论一样:无限的宇宙被分解成不可再分的粒子。万物都由粒子构成,所以惠施认为“万物毕同”,没有差异。万物毕同,这就上升到了哲学高度,事物之间没有差异性了。于是惠施说“天与地卑,山与泽平”——高与低、大与小之间没有区别了。这个观点得到他的好朋友庄子的叫好和捧脚。庄子说,鸟儿的毫毛比泰山还大,因为万物一同。
惠施继续推动波澜,认为郢都虽然小,中原虽然大,但比起无穷无尽的空间,渺小的二者无甚区别,所以“郢都占有天下”——郢都即是天下,篡改了空间上的客观差异。惠施接着窜改时间上差异性,他认为太阳刚升到天空正中,就同时西斜;一件东西刚生下来,就同时死亡,时间上对于任何事务是没有差异的。最后,惠施赌咒发誓说:“今天我去了越国,然后昨天我就从越国回来了”。他大约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例往梭时空隧道的返穿人。
总之,惠施不想看到事物的多样性,他说“白狗黑”、“癞蛤蟆有尾巴”等等。惠施这些抹煞事物、时空差异的做法,叫做“合同异”,引发出他的伦理主张:既然一切事物没有差异,那就要“泛爱一切,天地一体”。于是惠施终于叫嚣:卵有毛、马有卵、火不热、目不见、龟长于蛇、连环可解、犬可以为羊、老太婆有胡须、小马驹没有娘、鸡有三只脚、轮子并不碾地、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以及飞鸟的影子是不动的。
最后这句使人想起希腊早一时期的悖(念背)论家“芝诺”飞矢不动的理论:箭虽然在飞,其实不飞。芝诺不但宣布飞箭是不动的,而且判定一切事物都是静止的——飞毛腿阿基列斯永远不能从后面追上乌龟。阿基列斯走十步,龟也前进一步,阿基列斯每走一步,龟也走十分之一步。如此永远追不上前边的乌龟。
这些高难度的设论,或者说可爱的谬论,令后代的高智商人士纷纷揪着头发发疯,想把它们解释通。连近代的胡适之校长也在为之努力呢。胡校长说,白狗、黑狗都是狗,所以白狗也黑。蛤蟆虽然没有尾巴,但却曾经有过一条小细尾巴(蝌蚪时期),所以都一样有尾巴。鸡蛋中有鸡的形状和鸡毛,否则怎么变出鸡呢,所以卵有毛。生物的前一种形式饱含后一形式的可能性,马虽然不是卵生的,但曾经有过卵生的进化阶段嘛,所以马有卵。而飞鸟的影子是不动的,那是因为视觉暂留现象嘛。
当然,也有不给惠施捧脚的,那就是“公孙龙”先生,他的所谓白马非马,强调事物的差异性,也是名家的大才。在当时古代的通衢(念渠)大道上,政府设有关隘,专门向商人征收过路费。公孙龙牵着白马过关,人家让他给马交税,他把眼睛一瞪:“交什么交!这是马吗,这不是马。白马非马也!”
“马”是一种动物,“白”是一种颜色,“白马”是一种动物加一种颜色。三者内涵不同,所以白马非马。“马”包括一切马。“白马”只包括白马。“马”与“白马”的外延不同,所以白马非马。
既然白马和马是两样东西,那么黄马、骊牛简直是三样东西。你可以看见黄色、骊色和高大兽形这三样东西,所以是三样东西。一块白色的坚硬石头则是两块石头:眼看是白石头,手摸是坚石头,所以是两块石头——这就叫“离坚白”了,公孙龙强调事物的差异性。公孙龙的“离坚白”(事物全是差异)与惠施的“合同异”(事物没有差异),各持一端,各自获得一粒真理,莫名其妙地启迪着人们的智慧,总之都是我们现代小青年很少关心的晦涩思辨。
名家人物谈论这些东西,就叫做循名责实。坚白也好,同异也好,探讨这些,目的都在于分析清事物本质,做到名实相符。名实相符就成为他们的一种政治主张,政府、政令里边名实不符的事情太多了。名家反对放空炮,不要走过场,不要搞形式主义。
名家巨子惠施,就这样带着他的学说跑到魏国大梁,整天坐而论道,朗朗有声,吸引了很多人来听。魏惠王的相国白圭听了,很反感。白圭有一千个理由对哲学家惠施看不上眼,因为他自己是个成功的经济学家,非常有钱有势。白圭的格言是“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专门捣腾粮食生漆和丝绸,丰年抛出丝漆,收进小米,荒年抛出小米,收购丝漆,每每大发一笔。他积极奔走,往来贩运,带着业务助理攫取利润,就像鸷鸟猛扑一样。白圭还兴修水利工程,把大梁北边的黄河(L形的横部分)与河南南部的淮河水系连接起来,可以航运,可以灌溉,繁荣了两岸好些知名城市,这个运河叫做“鸿沟”,也是楚汉相争、鸿沟为界的地段,号称中原水利枢纽,后来演变成汴河,最终被京杭大运河所收编,成为大运河中的一段,千年流淌不息。
总之,白圭讨厌惠施,他把惠施比喻成新媳妇。白圭常在魏惠王面前讽刺惠施:新娘子出来乍到,本来应该安稳持重,微视慢行。可是这位新娘子刚上了车(当时结婚北方坐车,南方坐船,都不坐轿)就张嘴打听:“这前边拉套的马,是谁家的啊?”
车夫说:“借来的。”
“那可得照顾好了,不然还得赔,不能乱抽啊!’
嫁车到了丈夫家门,新娘被搀扶下来,看见灶火烧得通红,她赶紧抻着脖子就喊:“伴娘呀,快去灭掉灶膛里的火,火太旺,会失火的。”
一只石臼(捣米脱壳用的)又挡在路上,她又赶紧吩咐:“快把它搬到窗下去,这儿真乱!别磕着别人。”(倘若她看见衣服晾在绳子上,也一定要喊:下雨啦!打雷啦!别忘收衣服!)
“这个新媳妇,屁股还没坐稳,就一路唠唠叨叨成了管家婆!哈——!”白圭讲这个寓言是为了讽刺惠施刚到魏国就叽叽歪歪瞎指挥,瞎抨击,指手画脚,讨厌死啦!
惠施听了,面不改色心不跳,说:“《诗经》有言,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恺是大的意思,悌是长的意思。君子的品德,高尚盛大,号称民之父母。父母教育孩子,还分什么时间场合?白圭这人躲在一边说风凉话,把我污辱为‘具有恺悌之风的新媳妇’!唉,我真白把他当人了!”
白圭听完,答道:“用帝丘出产的大鼎来煮鸡,多加汤汁就会淡得没法吃,少加汤汁就会烧焦还不熟。这种鼎虽然高大漂亮,不过却没有用。惠施只会说漂亮话,就跟这大鼎相似。”
惠施说:“不对。假使当兵的饥饿难耐,看见这只鼎,上边加上一个甑(蒸饭用的屉),与鼎合在一起,用来蒸饭,是最合适不过的,怎么说它没用。是你不会用我吧!”
白圭说:“无用的东西!看来你只能托着甑,蒸饭用啦!”(也够损的!)
白圭只顾骂街,自己爽了,魏惠王却不高兴了。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白圭不给惠施面子,就是不给信用惠施的魏惠王面子。魏惠王很着迷惠施的学说,自己在马陵大败,很想有所新的举措,于是让相国白圭办退休手续,惠施接班为相。惠施制定了新的法令,国人们都很满意,当然也不乏吹毛求疵者,说法令中含有靡靡之音,所以不实用!(真不知法令中怎么会有靡靡之音,怎么想的啊?)。惠施不以为意,他身为相国,志得意满,谱也大了,一出行后边就跟着好几百辆车子,有几百人步行侍奉。这些人都是他的幕僚和门客,不耕而食,谈天轮道,白拿工资。有人于是到魏惠王那儿提意见,说惠施这帮人都是吃白饭的,好比损害庄稼的害虫。
魏惠王说:“你这个意见提的很尖锐嘛。不过我们还是听听惠施自己怎么说。”
惠施说:“就比如筑城墙吧。有的人拿着大石杵在城上捣土,把土夯实;有的人背着簸箕在城下运土。都是大汗直流,俩腿哆嗦。但也有轻松的,比如我,拿着勘察仪器观望方位,似乎很轻松,其实不轻松。这是分工的不同啊。你让善于织丝的女子变成丝,就不能织丝了;让巧匠变成木材,就不能切削木材了;让圣人变成农夫,就不能管理农夫了。我就是管理农夫的人啊。”惠施这些伟大的比喻博得了魏惠王的赏识,魏惠王甚至想退居二线,把国家禅让给贤德的他,称他为仲父,被惠施婉言谢绝,知道自己没那个号召力。
没多久,惠施从前的好朋友、无政府主义者、做梦梦见自己变成蝴蝶的庄子先生,醉生梦死地流窜到魏国来了。“庄子来了,他想抢您的相位吧!”有人跑来报告。惠施闻言很恐惧,在大梁搜查了三天三夜,想把庄子揪出来,踢出大梁去。
庄子主动跑来投案自首,说:“老朋友见面,也不至于如此啊!我听说南方有一种鸟,名叫‘鹓鸀’(音原除),你听说过它吗?这种鹓鸀,是一种高尚的凤鸟。它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可是有一只可恶的老鹰,嘴里叼着个大臭耗子,看见鹓鸀打头上经过,就立刻仰面而视,嗷嗷大叫——(口赫)!哇!滚开——别抢我的臭耗子!惠施先生不会是也想对我(口赫)哇吧?”
惠施被说得没脾气了,把庄子留下,每日与之辩论人间第一等的大道理。他还领着庄子参观了魏惠王的厨房,观赏庖丁解牛的场面。庄子从中悟出了游刃有余,养生保身,逃避社会的理论。魏惠王听了说:“善!”
到了星期天,魏国的天气很好,城里的人都出去植树造林,惠施也带着庄子经过城门,走上护城河的长桥,俩人趴在桥栏杆上,无聊地低头看河水。庄子说:“快看,小鱼们出游从容,多快乐啊。”
惠施终于得了机会,拮难庄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快乐,快别瞎掰了。
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快乐。
惠施说:“我不是你,固然我不知道你;你也不是鱼,当然也不知道鱼快乐啦。哈哈。证明完毕!”
庄子急了,觉得中文不够表述真理的了,就把英语都冒出来了:“Let us go back to your original question. You asked me how I knew the happiness of the fish. Your question shows that you knew that I knew. I knew it from my own feelings on this bridge.”
俩人脸红耳赤地讨论着认识论、移情作用等高深道理,消受着桥上的波影,不知不觉天就晚了。这个小故事一直被哲学界传为美谈。后来,惠施又对庄子说:“魏惠王最近给我了一个大葫芦籽,我把他种下来,结果葫芦长成了精,大得像个游泳池,能装五石东西。可是装什么好呢,装水的话,它又撑不住,压碎了。切成瓢的话,这么大的瓢,哪有适合它的缸啊。”
庄子说:“看来你是拙于用大啊。你为什么不把它做成一个救生艇,拴在身上,浮于江湖,多么畅快!看来你的心性还没有修炼到澄空啊!”(葫芦是古代流行的交通工具,特别是发大水的时候,可以救生。民间至今还用葫芦船:住在黄河南岸的农民,要到北岸种地,就是抱着葫芦渡过去。中原旅馆多以葫芦为幌子,认为葫芦是救生的象征。)
相国惠施又说自己有一颗大树,大樗树(念初),大的要命,却东扭西曲,不能当房梁,实在也是没用。庄子说,你有一颗大树,却怕它没用!你何不彷徨乎无为于其侧,逍遥乎寝卧于其下。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谁也欺负不了你,你什么痛苦也没有,多过瘾啊!
后来,惠施死时,庄子在惠施墓前有一篇讲话,称赞惠施“学富五车”,还深情比喻两人的深刻友情,讲了郢人运斤的故事:“有一个郢都卖把式的人,把白粉涂在鼻尖上,薄若蝇翼。他的搭挡拿起斧子,运斤成风,从上往下劈,一斧子就削去那层薄粉,而鼻子毫发无伤,面不改容。后来,这鼻子的主人死了,搭挡也不敢运斧子了——因为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鼻子主人了。如今我的老搭档惠施他死了,我再也谈不出任何高妙的道理了!”(这是真心话啊!)
后来,庄子继续在中原游荡,接近大自然,庄子最喜欢的就是大树,特别是像他这样不成材的大歪树。他认为大树一旦成材,就会有人来砍,不能终其天年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赋闲在家,做一个无用的人,或者干脆避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介于无用、有用之间成为混沌。但是,如此高雅使得庄子终身不名一文,朝不保夕。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是他的腰包一无所有。困难的时候,庄子就去某植物漆生产园当业务员,开的工资不够买肉,所以业余时间就下河钓鱼,添补点生计。不过他还是凑合着弄到了一个媳妇,但他媳妇被他这种不求上进的生活方式,连饿再气地弄死了。庄子不以为意,敲着破盆给他媳妇送葬,边敲边唱,唱个不停,非常开心,好像谁家有喜事似的。这就是庄子。
南方的楚威王听说了庄子的高行,觉得他很有些歪才,又会写寓言故事,文笔瑰丽,也见过世面,就派了两个大夫前来找他,请他出来当官。庄子正在中原北部卫国城外濮水上钓鱼,端着渔杆,头也不扭,说道:“从前,你们楚国有一只老神龟,死了三千年了,乌龟盖儿奉在朝堂之上,算是国家吉祥物吧,人们都来祭拜。请问,老乌龟是愿意死掉当个吉祥物呢?还是曳尾于泥中好呢?”
两大夫说:“还是曳尾于泥中,活在大自然,图个欢快自由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庄子说:“你们说得有道理耶,我还是曳尾于泥中吧,自由自在好了。你俩快走吧!不要侮辱我的美了!我不是你的style来的,不要缠着我当官了!”
庄子拒绝做官。庄子的美,只在顺乎自然,对水草山川宇宙万物以及他自己,都很满意。他财产不多,情感却不少,鼹鼠饮河,不过满腹,他只求内心更明媚、更浓绿、更热烈。他反对一切人为,反对把仙鹤的长腿嫁接给麻雀。他不关心城市生活,不关心诸侯经济,不关心开发民智和缩短贸易逆差。他也不关心这一季人民的温饱。当然,人民也不关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