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羊子出身低微,他为自己的飞黄腾达沾沾自喜,见人就吹,于是遭到旁人嫉妒。有人干脆把他比作坏蛋“易牙”。易牙煮了自己的儿子给齐桓公吃,臭名昭著。乐羊敢吃自己的儿子,也敢吃魏斯您的儿子啊。(“一片吃得,自然整个也吃得。”——《狂人日记》鲁迅语。这是中国人的逻辑啊)。
魏家这时候仍然和赵家、韩家一样,是晋国的三家卿大夫,魏家掌门人魏斯搬出两
筐简册,请乐羊过目。一看,都是乐羊三年在外攻中山不下,魏家家臣纷纷上书骂乐羊该死、乐羊拥兵自重、乐羊投敌、乐羊吃儿子的,请求魏斯招回乐羊处分。
乐羊子看完简册,汗流浃背,赶紧小跑几步,长拜于庭中,说:“下臣攻克中山,全是主君您的大功大德啊。别说这两筐奏章,就是一寸的简板,您如果听信了,也足以要我的命啊。若不是您当初驳回众家意见,鼎立支持我,我怎能立功而返。”从此乐羊事奉魏家不敢怠慢。
魏斯和赵氏、韩氏一样,为了能够三分晋国而拼命招徕人材、尊礼贤士。不久,又有一个二十九岁的很会打仗的年轻人,也来投奔魏家掌门人魏斯。他留着一撇薄薄的胡子,带着毕业证书和名策,从远东来到了魏斯的大本营安邑来找官做。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吴起。
吴起,布衣,他爹爹是个倒爷,家里存款达到千两黄金,家住山东定陶,据说是宇宙的中心,天下的中点。既然是中点,那就是倒爷聚集的地方,当年大款“陶朱公”范蠡也就在这里发财。但是商人没有地位。吴起的爹指望吴起将来能有份象样的工作,能出入高级夜总会,开着公家的小车,搂着小蜜,白天开开会喝喝茶,有身份还不辛苦——商人发财了,就想着能当官。于是他拿出存款,到处托关系,求人推荐吴起去当官,以光大门庭。可是家财散尽,依旧找不到“人上人”的工作。想换掉身上这件布衣,真是不容易啊。
虽然衣服没有换成带绣花的,吴起却娶到一个老婆。这个可怜的妻子给吴起织带子,织完了一量,比政府规定的窄。于是吴起让她拆了重织,妻子点头答应。织完再一量,还是不达标。吴起大怒,怎么跟政府的还不一样,到底守不守法。妻子赶紧解释:“经线固定好了,你叫改的时候已经没法改了。”
“没法改,你干吗还答应?”吴起不能原谅妻子的欺骗行为,拿出结婚证,还给妻子说,“咱们离婚吧。”
啊?说离就离呀?妻子赶紧请自己的兄长出面求情,她兄长却回答说:“吴起这个人我知道,他是法家的信徒,法无私情。法家就是这样,不分贵贱亲疏,一律断于法。包括把法在最亲近的人身上实行,然后再推广。所以,你不要再想着给他当老婆了。”
老婆没有了以后,这个年轻人吴起陷入了苦闷、踌躇和轻微的落魄,不过他也不需要老婆,只想干一番事业。一般想干事业的人的特点就是:早上不叠被,爬起来就出去奔走,一整天在外边求师结友,晚上半夜才空着手回来。终于吴起遇上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志,吴起说:“朋友,我家里没有老婆吵,你晚上来我家吃饭,一起谈事业吧。”结果这哥们晚上爽约了,没来谈事业。吴起竟坚持等了一夜,不动饭菜,直到次日天明,专去把朋友请来,才一起进餐谈事业。这就是韩非子说的“小信成则大信立,是以吴起须故人而食。”
吴起混了很长时间,终于悟出来一个道理,那就是自己空有满腹才华,但没有文凭是万万不行的。吴起想读书,首选就是去礼仪之邦的鲁国(鲁国一直是教育出口,比如子夏到山西当教授,招生讲学,比如魏斯、李悝)。
临行,吴起发了狠,用牙齿咬破自己的手臂,向其母发誓:“我——吴起,如果不能成就事业,立身卿相,决不回卫国来。”于是吴起东行三百里,跋涉到鲁国的曲阜。他听说著名教育家孔子的徒孙——“曾申”先生正在招收新一届学员,根据广告上说:“曾子书院——火车站向西100米,车站有人接,包吃包住,招收儒家高级班,循环教学,中间不清场,学不会下一期学费免交。”
吴起觉得比较合算,就花钱投到曾申门下读书。这位曾申也不是俗人,他小的时候被爸爸带街上玩。他小啊,不懂事,就哭闹。他爸爸说:“孩子不要闹,回家杀猪给你看着玩儿。”
回家来,曾爸爸卷起袖子就磨匕首。曾妈妈说:“开玩笑阿你!你跟孩子开玩笑也当真啊!我这可爱的猪,还没发育成熟呢,你就要杀啊!”
曾爸爸说:“小孩儿是不可以跟他开玩笑的。”说完就一棍子撩倒,把猪捅了。小孩儿曾申在旁边拍着手叫。(又是一个从自己身边实行主张的人——曾爸爸。)这个曾爸爸也就是“吾日三省吾身”的曾参先生。曾爸爸(曾参)也跟吴起一样啊,也是在老婆家人身上实行自己的主张。曾爸爸主张孝道,曾妈妈给曾爸爸的老妈蒸梨子没有蒸熟,曾老妈妈吃了可能拉了肚子,于是气坏了,就把老婆休了,因为老婆不孝!这也是儒家经典里的一段“美谈”。不过,我们先不要嘲笑这些古人的迂腐,曾爸爸、吴起之徒,嘴上喊什么,实际中就怎么作,言行绝对一致,从不自欺欺人,我管这叫做坚持原则——坚持自己为自己所设定并公之于众的原则,奉行自己所笃信的主张。这种精神,正是一些后来者所最缺乏的。后来的中国人变得处世圆滑:嘴上一套,行为是另一套。知识分子们嘴上喊着高调,但所喊的东西,自己却根本不信,只是为了胡弄上边或者应付主流儒家思想而喊(否则就没法混下去了!),实际上并不真的那样行动,但依旧还要到处喊高调。大家你蒙着我,我蒙着你,私底下掩嘴偷着而笑,实际上谁也不真的照喊得那样而做。这岂不是中国人的悲哀,养成一个撒谎的民族。这主要是专制皇帝逼出来的啊,不能单怪后来人不争气,骨头变软。春秋战国时代,天下裂变,虽然也有君主,但都是层层封建,互相独立,还没有弄出皇帝那般极端专制的体系。所以,曾爸爸、吴起这样有个性、不自欺、奉行个人所倡导的原则的人,就格外的多,使得那个时代显得无限美好。后来有了皇帝,从管理体系到意识形态都极端一统,知识分子依附皇帝去当官,被皇帝调教得服服帖帖得,失去经济上和思想上的独立,慢慢磨去从前的可贵秉性而变成皇帝的精神附庸,只好陪着皇帝唱唱高调了。
不管怎么样,受曾爸爸影响,小孩曾申长大以后也是坚守原则,驴脾气,他听说学员吴起的老妈死了,就立刻兴奋起来,非要吴起按照他儒家的原则回去守丧三年不可。人死了需要守丧,这是儒家的原则。要求孝子三年不许做官,三年不许穿花衣裳,三年不许吃肉,三年去坟头搭草棚住着,三年这个,三年那个,一定要把孝子搞死,至少瘦成一把清骨头才算至孝。总之,只要有人死,就是这些儒家大显身手的时刻,曾申当然不能放弃这个大好时机,但吴起却死活不愿意回家去“守”自己死去的老妈——吴起不想浪费三年功夫。而且吴起当初发过誓:“不当卿相,不回老家”。于是他老师曾申大怒,对吴起从此待搭不理。很有志气的吴起干脆不跟他学儒了,自己钻研兵法。不久,齐国人来打鲁国人了(这是齐国人的家常便饭,每当国内一闹意见,一有矛盾,就会有人出去打鲁国撒气,以捞政治资本,就像夫妻俩吵架,失败的拿打孩子出气)。鲁国大臣不会打仗。正在揣摩兵法的吴起,被鲁穆公看中了,想任命他为将,抵抗齐人。吴起终于有了显山露水的机会。但是鲁国的大贤们非常不习惯让外来户(还是一个暴发户的儿子)去飞黄腾达。于是大贤们就去谮害吴起,说吴起的现任媳妇是齐国人,吴起这小子肯定会跟老婆走的,暗助齐国,必坏鲁国大事,不能用吴起。唉!鲁国的大臣满嘴都是仁义道德,其实虚伪奸佞。我们怀疑,鲁国这么一个兔子一样怯懦、爬虫一样卑污的国家,它所孕育的儒教,会是多么进步的东西吗?然而儒教,特别是经过宋儒、明儒后的升级版,变成了中国人的国教。
吴起为了心中燃烧着的、炽热的树功立业的理想,毅然决然地杀死了妻子,求得鲁君信任。公元前410年的月光,淹死在吴起新娘子那皎白的皮肤上,吴起换来了将军头衔,落了个“名利狂人”的恶号,这就是历史上吴起“杀妻求将”的故事。不过它很可能是后来儒家学者在书上编造的故事,是儒家对法家吴起的丑化。儒法之争,一直是历史上说不清的公案。法家韩非子,也曾写书说孔子诛当时知名学者“少正卯”的事,给孔子按上了一个利用手中职权杀害不同学术思想观念者的恶名。都不知是真是假。
吴起带着鲁国兵到了北方前线,摆出怯战的样子,派一个孬种向骄傲的齐国人求和,同时抓紧部署兵力。等战斗打响时,吴起一反中军首先冲击的惯常战法,而是把老弱残兵放在中军,精锐隐藏在两翼,从两翼兜杀齐军软弱的后部,全力逼迫齐军后部撤退,动摇齐军前部精锐。一俟成功,便乘势追击,以扩大战果。终于鲁军以寡击众,大获全胜。
吴起崭露头角,使鲁国的大贤对他刮目相看,同时又不遗余力地中伤他:“主公,吴起净干些惊世骇俗的举动,在他故乡,他杀过三十多个笑话他的人。在我们这儿,他又杀掉了自己的媳妇儿。我们的军队以弱克强,这是不吉利。诸侯看见我们能打,一定要来联手侵伐我们的,到时候非亡国不可。鲁卫本就是兄弟,我们如果用卫国的吴起,卫国人能不骂我们挖墙角吗?何况这家伙思想意识不过关,杀妻求将,品质不端正。”
鲁穆公听完,觉得宁要品质端正的草,也不要气质超群的花。于是宣布把吴起同志开除。鲁国是儒教大行其道的地方,强调以道德标准论人,以思想品德挂帅,这一直是儒教下的干部选拔标准。才干被视为小人鄙事,创新斥为奇技淫巧。在鲁国,当官只要讲道德礼仪,你要学会的不是如何做事,而是如何做人,作揖打拱尸位素餐罢了。的确,如果吴起真有杀妻求将的劣迹,那么按儒家的那一套人才标准来衡量吴起,他死一百次也有了。
死有余辜的大能人吴起,用尽了浑身上下的黑暗,也理解不了这个死气沉沉的国家。他结束了这一场黄粱美梦,卷起铺盖卷,又变成了从前一样一钱不值的布衣,四周都是旧空气,大印也被收回去了。他就象《唐吉诃德》里边被人捉弄的桑丘,当了两天的海岛总督,打退入犯的海盗,却立刻被揪下台去,一切只是笑剧一场。
离开了你就是报复你。吴起冒着小雨,夹着行李卷,站在曲阜城2400年前的火车站旁边,思量着自己人生的下一个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