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恤论功行赏,张孟谈首功,但有一个寸功未立的笨蛋,也获得同等奖赏,大家都很惊讶。赵无恤说:“晋阳被围困的时候,你们很多人失去了革命信心,见了我也怠慢了。惟独这个很笨蛋的人,对我恪守臣子礼,一丝不苟,所以他受头赏。”赵无恤鼓励人们忠于主子,这是一个家族或王国能否长治久安的根本,也表达了战国初期统治者开始意识到强化君权的必要。
智伯没有立刻退出历史舞台,相反,他被捉住以后以酒杯的形式继续存在。智伯遭到了枭首的处理,脑袋壳被送到官方管理的手工艺作坊,接受各道工序处理,最后变成了一个大酒杯,在赵、魏、韩的庆功大会上,被他的仇人们抱着亲嘴着。当然,更有一种说法,他的脑壳做成了尿壶。每天半夜,赵无恤内急,就不用上厕所了,从床头径寻来智伯的脑壳,接在下面尿尿。“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非常解恨。
这个尿壶准确地说是漆器:用植物漆涂了脑壳,漆皮上绘出色彩生动的禽、兽、神仙,甚至是后羿射日、人蛇相缠等等,这就是漆器。在春秋战国之交,人们吃饭喝酒开始不喜欢用沉重的青铜器了,而是轻便地木胎漆器——现在你去日本饭馆还可以看见漆器的碗杯。智伯脑壳成了工艺品,身死名裂,本支的、旁支的智氏亲族,全都跟着倒了霉。杀头的杀头,勒死的勒死,土地全被瓜分了,着实可叹。但是,智伯灌晋阳的水渠却保留下来了,用做灌溉,到现在还有,称作“智伯渠”,泽被晋阳附近的人民。赵无恤为了方便群众,还在智伯渠上修了一个石桥,让人们交通。但这个桥差点要了他的命,此桥并且得名“豫让桥”。
说起豫让的大名,由于司马迁的吹捧,无人不知。他的原创名言是“士为知己者死”。豫让出身于大侠家庭,他爷爷的爷爷是晋国大侠毕万,担任晋献公战车上的保镖。他的爷爷也是大侠,叫毕阳,具体事迹不传,但名气很大,一说毕阳,晋国人都知道。豫让一出门,大家都说:“哦,这是大侠毕阳的孙子了,我是知道他爷爷来的。”总之,豫让自己却没有什么名。
豫让早年投奔晋六卿中的范氏,但不太被当回事;后来又侍奉中行氏,还是默默无闻。于是他有点变态,跑到智伯家当差,智伯宠之。智伯给了他尊严,他也要还智伯以尊严。智伯水淹晋阳,掉了脑袋,死后变成工艺品。树倒猢狲散,智伯手下人纷纷变节,到赵无恤家当差。豫让非常愤怒,他逃入山中,狠狠地发誓:“女为悦已者容,士为知已者死,智伯是我的知已,我要为智伯美容——对不起,报仇!”
豫让更名换姓,混在一帮劳改犯当中,钻进晋阳城的宫殿里,参与厕所装修。他拿着一把涂墙用的瓦刀,瓦刀的刃被他磨得锋利逼人,专门对付人脖子,一击必杀。豫让每天站在厕所里抹墙,恭候着赵无恤大驾光临。
即使英雄也要上厕所啊。赵无恤这天亲自来上厕所。刚蹲下,突然心脏惊悸——早搏。这是一种心灵感应——久经战阵沙场的人,都有这种敏感。赵无恤感到一股逼人的杀气,大声叫道:“有刺客!——”保镖们立刻冲进来:“刺客在哪里,刺客在哪里?”
附近假模假样干活的豫让和其他一些工作人员被当场揪住,扒光衣服检查。豫让怀里的瓦刀闪着青荧渴血的光芒露出来了,跟这小子眼中的光芒一样。刺客就是你!咦,你小子不就是大侠毕阳的孙子嘛?怎么干这勾当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豫让。”
“哼,是吗?你也配来行刺我们主君?”
“算了,放他走吧!”赵无恤吩咐道,“他不过是要替他主子智伯报仇罢了。
“放他走?”
“放了吧。不过豫让,下次你再干的时候要利索点,别给你爷爷再丢脸了。”
“还不快走!不是看你的大侠爷爷的面子,我们就——吭。”
豫让被气得鼓鼓得,爬起来,接过衣服出去。旁人赶紧追问赵无恤:“主君,他这十恶不赦的罪人,怎么能放他走呢?”
“自从智伯死了,所有姓智的人都灭族了,一个后人也没留下。这小子能为主子复仇,也是个义士。以后我避开他走就是了。”赵无恤站起来,系好下裳。在前呼后拥之下离开了——厕所。
赵无恤最推重臣子对上级的忠贞了,所以对豫让网开一面,以鼓励忠贞的风气,以强化“君主”一元专制权。
厕所行刺失败,行迹暴露,行刺更加困难了。豫让苦闷地很。豫让不象专诸,有魔鬼训练营的培训,且有政府高官的指点和强大的政治势力资助。他只是为了个人恩怨,自费去杀人,吃穿和武器以及信息打点费,都得自己出钱。而他挑战的,却是一个伟大诸候国的开创者。
小伙子豫让有股子撅劲儿,他就象拉登一样,给自己整了容。他拿古代剃须刀,剃光了所有的胡须和眉毛——古今恐怖份子都一样啊)。接着,处理自己的身体,他想到了用漆。当时漆都是植物精华,拿个小竹管插在树皮上,半天流出一小碗,用来涂在箱子碗上作漆器还行,涂在人身上脸上就没那么环保了,毕竟那不是护肤品。豫让把生漆涂在身上,皮肤就溃疡了,肿胀变形,遍体癞疮,就象麻风病人一样。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边,都滴着生漆味儿的血和报仇的字眼。这种痛楚常人谁能忍受?豫让这回终于超过他爷爷了(儿童切勿模仿)。
一切收拾完毕,豫让心满意足,带着一身漆黑的癞疮跑到大街上行乞,结果,连他的媳妇都认不出他来了。他媳妇说:“咦,这新来要饭的是谁啊,怎么说话声音这象我老公哇。不过他不会是我老公的。我老公在外面作官呢。”说完,就走进市场买菜。
豫让一听,坏了,我的声音还像豫让,赶紧变声。采取的办法是吞炭,把冶炼青铜器使用的木炭塞到嗓子眼里去,去烧嗓子。嗓子一冒火,声音沙哑吓人,象个鬼。
他妻子买菜回来,路过一看:“咦,声音不象我老公了,可牙齿怎么还象我老公啊?”
哎呀,没完了呀老婆!豫让赶紧用石块敲掉了所有的牙齿,满嘴喷血,这回连老婆也认不出他来了。但是,有比老婆更熟悉他的人,那就是他的铁哥们!这个铁哥们以前是他在智伯家时的同僚,现在已经投靠赵无恤了,在大街上走,一眼就认出了豫让。昔日的好友变成这个样子,看着怎能不心酸。铁哥们铿然流泪,拍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擦面,说:“豫让啊豫让,你何苦如此摧残自己呀。凭借你的才能,去事奉赵无恤的话,必定得到重用,何愁飞黄腾达。你真要报仇,到那时也可以呀。”
豫让笑了笑说:“我如果委身侍奉赵无恤,那就要忠于他,我再刺去杀他,那就是不忠啊。我今天这么做,就是要让天下后世那些身为人臣而心怀二心者,感到无比惭愧!”(话说得好啊!激壮慷慨。可惜啊,后世2000多年过去了,心怀二心的人,何时惭愧过啊。)
终于没过多久机会又来了,赵无恤出行。队伍前呼后应,旃、钺、戟、盖的依仗,格外显眼。而垢头散发,满身癞疮的豫让,把他要饭的摊儿也挪到赵无恤必然经过的桥头,蜷缩在那里,伺机行事。他怀藏利刃,神色安详,静如山岳,目光诡秘,等待着赵无恤,等待着自己生命中最耀眼的光辉迸进。赵无恤坐着车,看着自己治理的城市,短短两年时间,晋阳从战火浩劫的余烬中站立起来,恢复元气,老百姓丰衣足食,人们熙熙攘攘。
赵无恤的车队扬鞭向前,开近桥头,眼看就剩几步了。就在这个当口,豫让把手探进怀里。大家都没有介意前面卧着的这个乞丐,可是赵无恤的马没见过麻风病人,被豫让的模样吓得惊呆了,马儿一声咆哮,扬蹄长嘶,鬃毛狂扯,蹿起一人多高。赵无恤的第一反应竟是:“没的说,又有刺客。”保镖赶紧组成人墙,叫唤:“护主——拿人!——抄家伙!”一阵奔跑,尘土飞扬。
大家万分激动,忽地一下,上前把豫让给围起来了。豫让本来希望自己毁形之后,降低敌人的提防,能够在赵无恤走近桥头时,伺机下手。不料马儿一闹,还差十几步距离,就被赵无恤识破了。
豫让站在人环中,不动,三分象人,十分象鬼:“不错!我就是豫让!”他把手从怀里退了出来。
赵无恤以手招之:“豫让,你过来——”
豫让在人环包围之中移动过来。
“豫让,你上次行刺于我,为智伯竭忠尽义,算是一举成名。晋阳城里,乃至诸侯列国,都知道你的名气了。你也够了,还要干吗?!”
“为智伯报仇。”
“哼,我问你。你从前事奉范氏,对不对?范氏灭亡,你怎么不复仇?你又侍奉中行氏,中行氏灭亡,你怎么又不报仇!智伯尽灭范氏、中行氏,你反倒效忠智氏。呵呵,你就是这么当忠臣的吗!你怎么解释!”
豫让一愣,低头略想一下,抬头说出了一句千古士人的肺腑之言:“我事奉范氏、中行氏,范氏、中行氏以众人遇我,我固然以众人报之。而智伯以国士遇我,我故以国士报之。”
慨哉斯言,掷地千钧,赵无恤很受振动,诧异之余,喟然叹息,乃至下泪:“嗟乎,豫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敬佩!我已经饶过你一次了。这次你好自为之吧。”
豫让明白了,今天已经走到人生尽头,他说:“前者您宽赦我,天下莫不称您贤。今天我自当领取死罪,没有话说。”豫让转过身去,又转回来:“最后一件事,我请领您一副衣袍,以剑击之,以致为智伯报仇之意,虽死无恨。”
赵无恤被对方的侠义精神所震撼感动,壮之!一介布衣的人格力量,可以折服王侯将相!赵无恤深深为之动容。他当下脱掉深衣(类似袍子)以成全豫让的志节。豫让拔出配剑,跳起来长啸连连,向赵无恤的深衣连击三下:“智伯!你知道吗?我为你报仇啦!报你于九泉之下了!”说完大叫一声,举剑自裁,英雄气绝,血流五步。登时天地为之变色,凄风惨恻。足可发人一大哭!
晋国举国之士闻之,无不掩面而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