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分晋一

晋国的赵简子先生(赵鞅),是六卿里边最得意的一个。他爷爷就是著名的“赵氏孤儿”赵武。作为名门之后,赵简子恢复祖上的荣耀,出人头地,就弄了生铁480斤,把从前执政官范宣子先生的刑书铸刻在大铁鼎上,颁布了晋国的第一部成文法典,替代过去的习惯法。这个壮举使赵简子知名于天下,国君再也不能口含天宪了,成文法成了“紧箍咒”套在国君脑袋上,大臣们一念,国君的脑袋就疼。晋国从晋平公时代开始滑落的君权,遂滑落到了谷底。国内各界新兴家族纷纷叫好,喝彩声使赵简子有了登上政治舞台的资本。果然,他在公元前497年(吴越争霸之际),升任晋国正卿,执掌国政。

赵简子上任不久,还没高兴完,就发现自己陷入了六卿火并的洪流之中。这时候的晋国,正是君权衰微,国内卿大夫家族依靠私人封地而积蓄的经济军事势力如火如荼,号称六卿。六卿之间,互争雄长。赵简子有远见,不想跟大家凑热闹,于是去北方边境修筑了晋阳(太原的雏形)。城修好了,还没有人住进去,因为晋国人都在山西南部享受,越往北开化越晚,是狄人纵马的所在,是“西伯利亚”,晋阳这里没人爱来。

赵简子打算把寄放在邯郸的五百户属于自己的人,迁到晋阳去填空。邯郸是河北省南部大邑,属于赵午家族的封邑。赵午在兄长们劝说下,扣住这五百家不发。赵简子一看,自己在邯郸的存款被冻结住了,大怒,以赵氏族长身份召来赵午,杀掉,罪名是“抗命”。

邯郸那边立刻宣布紧急戒严,把全城的冷兵器对准赵简子一族,并且发动姻亲范氏、中行氏两家来帮忙(是晋国六卿之二),举起大戟夷矛,猛攻赵简子。赵简子被打得措手不及,仓皇北遁,退守晋阳。邯郸赵氏和范氏、中行氏追来围打,几乎陷赵简子于死地。赵简子赶紧喊来晋国的其他三卿:智、韩、魏三氏来搭救,击败了范氏、中行氏这二卿,解晋阳之危,救赵简子于倒悬。这是晋国六卿全员参加的大内讧。

国外也振动了。齐国、卫国、鲁国、宋国、郑国纷纷运兵,准备武装干涉,支持范氏、中行氏(范氏、中行氏人缘不错),与赵简子激战。赵简子以寡敌众,急了,他是个炮筒子脾气的人,在战前红着眼睛激励那些不要命的军士的斗志,喊道:“上大夫战功卓著者,可以当县长,下大夫当郡守,士人立功赏田十万亩。在军中当奴隶的,杀敌立功的话,免去奴隶身份,不再搬道具。另外,假如我赵简子个人私自后退,情愿领死,自缢以后再戮掉我老赵的脑袋,以薄棺材、素马车等等没面子的方式下葬,还不许葬在祖宗公墓里。大伙听到了吗?”大家一听,主子都这么发狠,咱也别客气了,于是挥家伙猛杀,终于大败外国联军。在战斗中赵简子被郑人击中肩膀,倒在车上直吐血,他依旧击鼓不断,直到杀退敌军。

次年,赵简子又出奇兵,把范氏、中行氏赶至海边(齐国),再通过一系列攻城战役,尽得范氏、中行氏的封邑:连克邢台、赵县、保定、灵石、阳曲、隆光。范氏、中行氏从前也是六卿中的望族,出过执政官范宣子、中行偃,前者范宣子就是在晋平公时代曾经把栾盈家族灭掉的那位,如今都成了过眼云烟。范氏败逃离开晋国以后,家里没了人照料,好东西都被附近群众搬光了。有一个人来得晚,钻进他的废家一看,就剩一口钟了,因为扛不动,还丢在那里。这人想,把钟凿碎算了一样能卖钱啊。可是又怕人听见。于是,他就捂住了自己那两个聪明的耳朵,抡起锤子凿钟——这就是掩耳盗铃的故事呵。

赵简子除掉了六卿中的二卿(范氏、中行氏),开始塌塌实实在晋国执政。虽然性格咄咄逼人,但也有温良的一面,比如在他的封地,每亩面积比国家规格大,达到2.4倍。这意味着农夫可以多打粮食少交税(因为收税是按照亩数收的)。赵简子甚至对新开垦的土地免税,对北疆边区晋阳城居民也减低户税,都是为了收买人心,积聚家族实力。

赵简子胸有大志(具体什么大志,不可告人),所以他求贤若渴。当时政府官位都是被大家族垄断着,普通布衣是没机会当官的。但卿大夫家族在自己地封邑上,也自有一套管理班子,管理着封邑地各种事务。赵简子没有把自己地亲戚到处安插,而是给布衣贤人机会,对于凡有一技之长者,不论出身,都设法网罗至其门下。这种用人之道,后来被出身低微的曹操所景仰和效法,曹操的《求贤令》里边,专门称赞赵简子惟才是举。赵简子用人不拘一格,甚至立排众议,收留了鲁国来的恐怖份子阳虎先生,使阳虎深为感动。阳虎在刚才在灭范氏、中行氏的斗争中积极谋划出力,与有功焉。甚至敌对势力“范氏、中行氏”的干练家臣,赵简子也明令吸纳己有。

赵简子声名远扬,以至于远在东方的孔老夫子都心动了,也想找他来,坐着车往山西跑。但是赵简子突然杀了晋大夫“窦鸣犊”,这位窦鸣犊先生跟孔子一样,是个保皇派,反对卿大夫家族中地新贵如赵简子一类。孔子一看这阵势,兔死狐悲,也就不敢来晋国求职了,而是对着黄河水浩叹了一下:“涣涣乎,美哉!但是我不能去了!”,半途折回。孔子赞叹的这条黄河,这时候也不再像黄帝时代那么清澈了,变成了地道的黄河。是铧犁一道又一道地割切,纵横万千道地开垦黄土高原,雨水一冲,黄土淌入黄河,留下千沟万壑。如今每年有三亿辆卡车的黄土流失,相当于全世界的卡车都去这里挖土,倒进黄河里,能不黄吗?

赵简子脾气火爆,有时爱杀人。他身边有个服务生,一贯向赵简子进贡声色犬马,从不有推荐人材,被赵简子处死,沉入河中以示警戒。这个处罚多少有点过头。还有一个叫周舍的,听说赵简子思贤若渴,就主动跑来向他求职,在门口站了三日三夜。赵简子问他能干些啥。他说:“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拿着墨笔和牍版,跟在你后边,把你做的这些可耻的错事,全都记下来。”赵简子赶紧施礼道歉,不该让对方久等三天三夜。但是这个可怜的应聘者刚走上工作岗位几天就死了,赵简子当众哭道:“百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众人唯唯诺诺,不如周舍梗着脖子谔谔。”埋怨大家不敢逆着龙鳞,批评进谏。这就是成语“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

赵简子审美情趣与众不同,他心爱的宠物是两匹白色骡子,从胡人那里进口来的新物种,不会生小孩,非常特异。当赵简子得知手下爱将需要吃骡子肝来治病时,当即召来厨子杀了白骡取肝。后来这位将官在对狄战斗中,带领手下一千四百名勇士冲城先登。赵简子这种敬贤重人的作法,也影响到了他的下属。他的一个车右叫少室周,是他战车上的保镖,为了保卫元帅的安全,每逢休闲时间总是寻师访友切磋武艺,提高自己的摔跤技术。晋阳城有一个叫牛谈的家伙,摔跤本领高强。少室周与他进行了一场古代摔跤比赛。第一跤被牛谈摔了个脸朝天,第二跤又摔了个肩背着地。一连几场都输了。少室周十分佩服牛谈的摔跤本领,便向赵简子推荐,把自己车右的职位让给牛谈。

赵简子先生二三事:

赵简子虽然脾气暴,但是比较听人劝。有一次,他指挥军队攻打卫国,出于安全考虑,躲在箭矢不及之处,用盾牌罩着自己,发号施令。旁边人冲他撅嘴,表示抗议,他赶紧承认错误,撤掉盾牌,走入敌人射程之内,指挥战斗,以鼓励战士。

赵简子最终击破了邯郸赵氏,占据富庶的邯郸。邯郸人民过“正旦”(就是正月初一),那时候没有鞭炮,老百姓就送给赵简子一笼斑鸠,让他放生。赵简子大悦。别人说:“老百姓为了让您放生,竞相捕鸟,斑鸠都快绝种了,岂不是伤生。”赵简子大悟,取消了这个娱乐项目。

赵简子还做了一件划时代的事——政治体制的改革:在他的手下,因为立了战功,或者是出于才干,而被封官之后,都拿工资(食禄),以粮食形式支付,而不是从前的授与封地。这就等于以“属官制”代替了“分封制”,以职业官僚体系代替大家族世袭体系。这些官僚们只是来打工的,不能拥有封地,也不能世袭。这显然是一种进步,打破了高官子弟类似贾宝玉之流的铁饭碗,使布衣从政成为可能,是一种质的飞跃与历史的进步!更重要的是,官僚们没有封地和封地上的军队,不能世袭,也就无法坐大,无法成为威胁君权的大家族,从而客观上加强了统治者的一元权位。这标志着商周以来的封建制向未来皇权专制社会过度的开始。未来法家的改革(如吴起、商鞅)都是步赵简子的后尘。

赵简子还喜欢体育运动,在统兵出征时期,带着跟班在河北省石家庄一带打猎。突然,蹿出来一只中山狼。这是石家庄地区(中山国)有名的优质狼,它会说人话,长得也比较帅。但还是被赵简子一箭射中了。

狼先生负伤逃跑,终于被我们众所周知的老好人“东郭先生”救起,装在袋子里,瞒过了尾随而来的赵家军。随后,东郭先生差点被忘恩负义的狼先生咬死,跟狼先生发生诉讼关系:“我用麻袋救了你,你干吗还想咬我。”“我肚子饿了。您是个大善人,怎么好意思看我饿毙于道理。请借您的宝贵身子让我吃几口吧!”多亏了赵简子再次赶到,东郭先生和中山狼赶紧找上前请求评理。赵简子说你们撒谎,这个袋子里根本装不下一头狼。狼急了,立刻蹿进袋子里给人们看。等这个魔鬼再次钻进瓶子里,赵简子立刻乱棒打死他。赵简子是个刚强而有智的人啊,而忘恩负义的人从此就被叫做“中山狼”,而负心汉子叫做“白眼狼”。

几年前,太原市一个热电厂在扩建施工的时候,发现了一片春秋时期的墓葬。在一位省领导的支持下,施工者们决定毫不留情地把墓区推平。闻讯而至的考古学家们急了,手拉手,用身躯阻挡轰鸣而来的推土机。终于使古墓幸存下来,其中仅青铜器就出土两千多件,价值无量,而古墓的主人,正是我们了不起的赵简子先生,令人乍舌。

大约这些可爱的考古学家,也是东郭先生一样的柔弱而好心的人吧,把地下的赵简子给救了。当年赵简子救了东郭先生,2500年后,也算是善有善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