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到了公元前221年,王翦攻楚后的第三年。中国就要大同了。
王翦的儿子王贲,在这一年,带领一只数目不祥的军队,离开中原东郡(秦占区),向最后的东方大齐悄然逼近。
这时候的齐国,用老子的一句话来形容是“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最贴切。四十年来,齐国一直采取鸵鸟战术,所以从未受过兵火。这样的太平盛世,马儿都用不到战场上,所以农村拾粪的小孩们都追打着马,让马儿多下些粪。
鄙人少时亦颇贱,有几年居留农村,看见邻里小儿飞跑着追着牛打。怪诘之。答曰:“只要追这牛,他就下粪。可以肥田和烧火。”当时尚未读老子的书,所以很是奇怪。看来,不光追牛可以,追马也行。
齐王建继位的时候(他是齐泯王的孙子),正是公元前260年长平之战前一点。但是他对长平之战坐视不救,当时秦国是秦昭王范雎时代。接下来的吕不韦时代、秦王政时代,凡四十年,齐兵从不曾列队西向。
齐王建的朝臣和宾客,都受了秦国的金子,大造亲秦舆论。这是秦国远交近攻的胜利,也是齐国居安不知思危的教训。等到王贲的大军压境了,齐王建还在幻想着与秦人和谈。他怀揣着礼单驾车去秦国,要找秦王政说项。东门(雍门)的司马,横着大戟一把拦在他的马前,喝道:“不许走!请问,齐国所以有大王,是为了社稷,还是为了闹着玩的?”
“当然是为了社稷!”
“那么大王如何可以离开社稷而入不测之秦国!”
于是齐王建又没主意了,只好返马回去。
即墨大夫听说雍城司马把齐王建赶回来了,觉得齐王建似乎能听得进良言了,于是页赶紧进来献上良言:“如今三晋以灭,三晋贵族逃亡至齐的,以百数。大王不如资助他们以十万大兵,向东可收复三晋失地。楚国逃亡至齐的大夫,也有百数,大王助之以十万之众,可以南下而收楚。如此,齐国可重新立威于天下,与秦平分秋色!”
齐王建不听。到底还是跑到秦国求和去了。
秦王政说:“可以给齐王一块五百里的封地,让齐王在那里走马以粪吧!”
于是,齐王建高高兴兴回临淄来了。心说,齐国地方千里,我能有五百里,亦不算太赔啊。
于是,齐王建不修工式,不缮守备,单等着秦军来结束他的狗命。王贲大军顺利开进了临淄,临淄人不敢拿起武器抵抗。齐王建接待了王贲,说:“寡人是否可以去‘共’地领那五百里封地了。”
共地,在河南辉县,是从前共工先生在这里治水的地方,处于黄河改道和泛滥最频繁点。共工当时拼命用堵水的方法,但失败了,因为当时的技术能力不够。如今的战国时代,列国纷纷在黄河两岸修了大堤——基本上还是沿用了共工的堵的方法。但是由于有了铁器堵的很成功,黄河已经驯服多了。有的河段工程浩大可观,两岸之堤互相距离五十里,足够黄河洪峰到来时水在里边折腾。共地也变成好地方了。
王贲说:“那您就快收拾收拾,去共地住着吧,五百里没错。”
齐王建实在是不懂地理,五百里什么概念啊,半个中原都被划拉进去了。区区共地怎么能有五百里啊。
他来到共地以后,秦人让他住在一块松树柏树坡上。于是齐王建回到了共工时代,改穴居和巢居了。最倒霉是没有吃的。他随身带的金银财宝都不能顶饭吃。好在天上很快掉下来了馅饼——对不起,掉下来了雨水。于是齐王建在雨水里苦苦地沤着。
我们很替齐王建叫屈。列国被灭亡以后,亡国之君都没有被砍头,也没有被关在雨地里饿毙的。齐王建事奉秦国最谨,遭遇却最差。真是天道无常,常不与善人啊。
大约列国长年与秦交兵,已经地尽兵空了,不甚可惧。列国的土地是一点点输给秦国的,秦人已经逐步在新占区统治熟了,不怕造反,所以不妨留其亡国之君一个活命。唯独齐国尚大,民间力量尚勇,齐国土地不曾残失给秦国,秦人在齐国属于新外来户,没有既有的统治基础。所以秦国不敢再让齐国的领导人活着,以防被民众拿去作反秦精神领袖。
所以,我们给王国之君一个忠告:如果你是一点点亡的,那还可以最后保住一条命。敌人可以善待你。如果你是突然一下子整个亡的,那敌人肯定会敲掉你的脑袋的。
所以最好不要一下子整个亡,要支撑着慢一点。
秋天的雨水占领了有史以前就属于它的共地的松柏坡,雨水翻弄着大地的衣裳,把郁结的恩仇反复拍打。它漫漫洒洒,直到傍晚时分,齐王建在雨中又冷又饿。不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齐国的一些人,怨齐王建不早与列国合纵,就作了《松柏之歌》来哀怜和讽刺他。歌词说:
“松树啊,柏树啊!
害得齐王建饿死在松柏之间的就是那些“客”啊!(就是齐王建身边的媒体啊,天天吵吵着亲秦舆论的!)”
《松柏之歌》伊伊呜呜地传唱着,算是对齐国灭亡的悼歌。
在齐王建最后的生命里程,他看见几只鹿,灰的身、白尾巴、没有角,在旁侧的密林里,以一只水雾蒙蒙的眼睛,全面地、痴痴地打量着齐王建。那里的松树是合抱的粗,密得使得人插不进,无法可逃。鹿们就以那里为家。
鹿们侧过头,嘴里吃着草,肚子鼓鼓地。齐王建也恍恍忽忽地打量它们,羡慕它们的鼓肚子。我们象在两个不同世界,一个在空灵的饥饿人间,一个在幽密的饱胀林荫。互相打量,互相打量,齐王建就感到生命的奇妙,生命的不可理解,生命的苦涩滋味啦。
风云变幻春秋战国,粉墨登场的君王将相,伴着齐王建在松柏坡上最后咽气,至此全部谢幕了。
浮生埃露,恍然一梦;千载转瞬,怅焉终古。
六大诸侯王族的破灭,给我们以怎样的启示呢?遥想齐楚的豪门贵族,三晋的纵横大家,无数英豪处心积虑,最终是六国社稷相继陨落,君王宗庙纷纷夷平,贵族子孙被废平民。这些家族的衰亡,原因是什么呢?
贵族政治下,六国贵族们(即君王的远近亲族)各自垄断其所在国的政权,世袭和包揽着将相官位,长期封闭,不许参与,势必使这些个家族腐朽、脆弱、落后,最终被外界新势力摧毁。龙虾放久了也会长蛆。政治不能是一个小团体长期独擅。
在秦国,法家敢于运用革命暴力,彻底打碎大家族分封与贵族垄断,把官僚机制市场化、人才化、布衣化、考核化(四化),出现了布衣卿相如张仪、范雎、吕不韦、甘茂、白起之徒。所以法家的改革,成就了秦人的壮大。法家的职业官僚政治,取代了六国大家族贵族政治,是历史不足阻挡的潮流。
逝者已远,来者犹不可想。
公元前221年,秦王政并吞六国,设天下三十六郡,西至甘肃宁夏,东到大海,北至辽宁,南及闽粤,天下黔首大安。秦人在欢乐,六国贵族在忧伤。欢乐和忧伤,是人类前行紧紧相随的两行脚印。
秦王政自比于“三皇五帝”,以为上古未有之功烈,遂自号皇帝!
秦始皇周行于天下,封禅于泰山。他站在上帝驻人间的办公室——泰山之颠,翘首眺望远大的夜空,看见星群的宁静和颤抖。广漠的宇宙是如此空旷孤单,矿石与星尘,在穹庐以外,在地层深处,各自从事着自己深默的过程,操演着无边无尽的一团沉静。什么是我们所找寻的“意义”。是“意义”这个词打乱了人间的安宁。
至此天下风高草长,岁月何其悠扬苍茫。青铜啊,霸主啊,短兵相接啊,天下之君顿戟一怒啊,秋风黄叶伏尸百万啊,沉者自沉,浮者自浮,自此都似一江春水,向历史深处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