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珂刺秦王的后年、燕太子丹斩死的次年,公元前225年,王翦之子王贲,水灌大梁城。大梁城坏,魏王假出城投降。魏国灭亡。至此,天下列弱尽灭,唯楚与齐两个一度的远方大国暂存。
秦军二十万像一片卷动的乌云推向天光灿烂的楚国天空,准备作统一前的最后冲刺。带兵者正是秦国北方面军将领李信,以及吕不韦时代名将蒙骜的儿子蒙武。
李信这人,年轻气盛,恃其壮勇,喜欢孤军冒进,曾经以数千人追逐太子丹直到辽东。李信这次又是这样,在大军攻克河南平舆之后,迅速蹈袭南下,进逼安徽寿春(楚国新都城),逐渐远离自己的供给基地和蒙武友军。
楚军大将项燕跟踪追击,三日三夜战斗不息,连续攻破李信两个壁垒,杀七都尉(师一级干部),大破李信军。秦军遭受自李牧“肥下大战”以来的第二次痛殴。
李信败走回到咸阳以后,秦王政大惊。他所先后倚赖的大将:桓齮、李信,都不足用,都有了丧军辱师的记录,而蒙武、王贲又是小字辈,尚不足以任大事。想来想去,只好去找宿将王翦。王翦是前朝吕不韦时代提拔起来的名将,战功卓著,三晋和燕国的破灭,他是首功,现在退休在家。
王翦跟秦王政要了六十万大军,动员了秦国国内一切壮丁以及所有粮食储备。这是空前绝后的历史记录。
王翦的军中也不光是秦国人,也有楚国人——五十年前,白起提一只孤军,攻占了楚人的老窝湖北(含郢都)。一个叫做“黑夫”和“惊”的湖北安陆人(瞧人家名字起的!),作为新占区的壮丁,也参加了秦军的军队。
五十年过去了,这俩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楚国血统的人,却去打偏安于东南的楚国老贵族们。
他俩傻乎乎地跟随着王翦大军,先北上中原,去打河南淮阳(陈),这里是楚国的北大门,是前一时期楚国的都城,。
中原大地上的野菊花开得一片耀眼(因为有异乡人的鲜血浇灌着这里)。黑夫和惊这两个可爱的傻小子,觉得浑身发痒。因为当时正值初春,阳光已经很有力量,他俩的冬衣却太厚了。
黑夫和惊寻视周围,看见秦军的衣服五颜六色,有的是大红,有的是粉红,也有玫瑰红的,还有绿的,紫的,白的,蓝的——这是根据秦始皇兵马俑的颜色来的。
为什么这么多颜色呢?因为衣服都是从自家带来的。国家只负责提供甲胄,甲胄盖不住全身,甲胄是皮质的,也不能直接穿在人皮肉上——就像马鞍子下面还得垫块布呢。于是甲胄里边还得穿上衣裳。这衣裳却是自家带来,所以五颜六色,好像逛庙会一样。
鞋子也是自己带:骑兵穿着的大皮靴可能是国家发的;但是步兵的脚上就光秃一些,是圆头的布鞋,也有翘尖的,更多是平头。这是自费去打仗啊。好在军粮是国家出。不算太赔本。到了军队,努力去吃,可以吃回本钱来。
黑夫和惊都热爱文学,于是他们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要衣服。——这是中国出土最早的两封家书,都是来自烽烟滚滚的战场。
不过当时没有纸,所以他们只好写在木板上,叫做“牍”——但这没有什么可耻的,即便秦王政给吕不韦写信,也是写在木板上。
黑夫和惊用毛笔沾着墨汁,在木板上写道(注意,不是拿刀子刻):“二月辛巳”——当时写信跟现在不一样,上来先写日期。
接下来是问候语——祝工作顺利、敬礼什么的,我们通常是写在信尾的——他却写在最前面:“黑夫、惊,敢拜问中”。
“中”是他俩的大哥,看来大哥识字。接着他俩又拜问母亲:“母毋恙耶?——妈妈还好吗)。第三句话是:“我们哥俩还活着呢!”
这是最急着要说的话!
接着,他们谈了一些家庭琐事,随后进入主题,向母亲讨钱和衣服,其中惊显得十分着急。惊说,如果母亲不快点寄钱的话,他的性命可能保不住了。因为我已经开始借别人钱啦,借了一个叫垣柏的人的钱(估计是老乡)。惊在信上连用了三个“急”,急急急,很像大学生跟家里要钱。再不拿钱来,我就要死啦(即死矣)。
而且惊这人说话比较罗嗦,他向妈妈要钱五六百,要布二丈五尺。又嘱咐道:如果老家安陆的丝便宜,就希望妈买些丝做成襦裙寄来,钱则可以少寄些。如果安陆丝贵,就多寄些钱,自己在这边可以拿钱买布做夏衣(不过,我估计河南战火纷飞,布也不便宜!)
信中当然也提到当时的战况:黑夫运气比较差,马上要参加淮阳攻城战,战斗会很长久,一时打不完,“伤未可知”——会不会受伤不知道。所以希望妈妈寄给黑夫的那一份钱和衣服要多一些。
由于惊太罗嗦了,结果把木板写满了,意义还没有罗嗦完。于是他又转到背面写,嘱
咐家人别把衣服寄错地点了,一定要寄到“南军”什么什么的。
最后,他要大哥“中”代向家内其他不识字的各位亲戚问好:
“替黑夫、惊多问姑姑、姐姐好!”
“替黑夫、惊多问‘夕阳里’的吕婴(估计是他们小学同学)好!
“敢问姐姐生的儿子是否毋恙。(信中使用“敢问”一词,至今尚在中国人的信中习用)
“敢问老丈人好!”
惊在信中还问候了其他很多人,而他最挂念的是他新婚妻子,要求她孝顺婆婆以及老丈人。而黑夫似乎还没有结婚,他惦记最多的人还是自己的母亲,一再嘱咐说自己在外打仗,要哥哥“中”一定要照顾好母亲啊。说也不某个什么地方强盗多,希望“中”看好了母亲不要去那里遛弯啊(这母亲不吃饱撑的吗!怎么上那遛呢?)
等木版的正反面全写完了,哥俩的万千情义再无下笔之处了,两兄弟才在战场上恋恋不舍地停下笔。
信写好了,就需要装信封。但是,没有信封啊(有信封也装不下这大木板呀)。于是古人有办法,另拿两块木板夹盖在这木板上,这就等于密封了!除非特异功能人士,是看不到里边的字的。
两个木板脸对脸捆好,为了防止邮递员在路上私拆,捆木板的丝绳在打结处还要压上封泥,封泥上边再扣上官印——就万无一失了——当然这是指对公文来说的。这种加盖官印的封泥现在也有人收集,不贵,才几百块钱一个。
信准备好了,怎么送出呢?私人信件只等央求熟人捎送(比如黑夫、惊的老乡,复员回家)。而公家的信件,当时的国道两旁有驿站,专送公信。是一直到了明朝,才有了“民信局”,民间的信才可以走国家驿站。
幸运的是,黑夫和惊的两封家信都相继平安抵达了目的地。可以想象,母亲和哥哥收到来信时该是多么高兴。如今天气转热,远在战场上的儿子还穿着冬天的衣服。打仗乱爬乱滚,又是那么费衣服。儿子身上的钱也花光了,家中的母亲肯定心急如焚。
至于衣服和钱,是否寄到,黑夫和惊在战场上的命运如何,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些可爱的古人最终都死了。
正是无数类似黑夫和惊这样的农夫子弟,组成了秦国所向披靡的军团。这帮军人爬兵卧雪,争城野战,死不旋踵,从令如流,经常捐甲、免胄(只穿着老家带来的布衣),光着脑袋跟敌人搏斗。就是他们,从商鞅以来一百年间,大战65,全胜58次,斩首150万,拔城147座,建郡14个,横行天下,无能阻者。
秦国老将王翦,正是凭着这样一只战功卓越的军队,顺利攻占了淮阳(陈),继而于公元前223继续南下安徽,向楚国的新都城寿春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