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赵两国天塌地坼,相继灭亡的时候,有一个大侠正叼着牙签,在燕国下都(易县)的古代洗裕中心里享乐。旁边伺候他的有两个美女,他所泡的是古代桑拿。这个人名字叫周润发。对不起,叫荆珂!美女是燕太子丹送给他的。这样描述荆珂是否会有争议,先不论了。泡完澡,荆珂振动长衣,又打上周润发的那种发蜡,坐上私人马车——也是太子丹送给他的,带着美女,高昂离去,一路唱着燕歌。这是一个古代非常奢侈阔气的大侠。
荆珂大侠生于卫国。卫国定都濮阳。濮阳可谓是人杰地灵之处,商鞅、吴起、吕不韦都是这儿的人,还有接受了三陪女的性按摩而不见效果,“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先生(前一时间被凭为“中国古代十大杰出青年”)。
荆珂在我们的遥想中,属于“冷酷硬汉”型的大侠:脸上带有刚毅的线条,幽寒深邃的眼眸里发出淡淡忧伤,特有的高傲冷漠与阳刚气质美结合起来,加上冷酷的外表,难以亲近的倨傲气势,最令时代青年尖叫。荆珂体貌雄伟并不奇怪,因为他祖先是齐国人。齐国历来多“勇”士,比如孟贲、乌获、齐人三杰,以及武松李逵什么的,都是钢铁硬汉。齐国人单打独斗武功都很强,工技击,但是整体作战不行。
荆珂跑到燕国来以后,很能找到共同语言,因为燕国人也善打架。燕赵多慷慨悲歌的猛士,比如后来的张飞,倘若举战国时的例子,则比如“秦舞阳”。秦舞阳也是燕人,这人十三岁就能杀人,是古代的马家爵。长得环眼蒜鼻,性勇猛,多力善刀剑,与人罕言语。他大约有一次跟人打牌,别人说他出老千,秦舞阳就急了,一锤把人锤死了,首脑迸裂。从此人们不敢忤视(拿顶撞的眼神看他)。这个古代的马加爵——秦舞阳,属于迷离邪气
型的。
燕国为什么多猛人,这跟它的土质有关系, 风气是系于水土的。我的老家河北这块地方——燕赵大地,它的土壤都是从隔壁山西黄土高原上冲积下来的,属于次生黄土,没有经典黄土的那种“自行肥效”功能,所以土贫——古人管它叫做“土薄”。土薄山寒,导致农业不够雄厚,人们也就躁动。于是这里的人们性情卞急,轻生矜死,好气任侠,终于慷慨悲歌,以豪放激烈闻名于诸侯。具体表现为脾气大、讲义气、不要命。“为报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就是燕国人义结效死的写照。刘关张结义,就在这里,也毫不奇怪。连这里的文章也带江湖悲烈之气:“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多么寒峻激扬啊,这是曹植的句子,突出燕赵之人重视友情、仗剑江湖的豪迈。据说司马迁文章疏荡,大有奇气,也是跟燕赵间豪俊交游的结果。
不管怎么样,荆珂来到燕国以后,终于找到了感觉,他喜欢跟燕国豪迈的人来往,比如农贸市场里边杀狗的——呵呵。狗在当时跟猪的待遇一样,喜欢被烹了吃,“燃”这个字,就是在煮狗呢。荆珂还喜欢喝酒,他在农贸市场里和杀狗的一起,围着狗肉锅痛饮,旁边还有善于击筑的高渐离大兄。高渐离一边喝酒一边击筑,荆珂和着节拍而歌。当喝到痛醉淋漓时候,就继之以大哭,哭起来旁若无人。农贸市场里的人都说:“这真是一帮精神病!”
荆珂的特立独行催人回想起我们在大学里当文学青年时候的样子,我们也在清华大草坪上痛饮,然后我们中间的“高渐离”也抱着吉他疾弹高唱,然后也乐也哭。路过这里上自习的人说:“这帮人精神不正常!”
其实荆珂也属于文学青年,他喜欢看书,史书上说他“深沉好书”——在农贸市场哭完了还要再看书,真是有病啊。但不知道他是否也写诗。总之他的性情非常迷杂不好理解,而且不稳定,有间发性神经不正常的嫌疑。关于这一点,后边也有例证。
事实上,荆珂在农贸市场里的豪侠之风可能是硬作出来的,就跟我们在大草坪上哭唱都带有造作成份一样。譬如荆珂有一次跟邯郸人下棋,在棋盘上争路,打起来了。邯郸人一拍棋盘,怒而叱之,荆珂本来也想打架,一看对方牛眼瞪得如铃,竟然嘿然而钻出人群,逃去再也不敢现身,一点大侠的面子都没有。还有一次他跟别人较量剑术(不是拎着剑互相比拼招呼,是坐而论剑),那人嫌他的论点不足称道,于是一怒而拿牛眼瞪他。荆珂居然又一次钻人群跑了。而且跑的很彻底,卷起铺盖卷离开房东,出城遁去,再不敢回来,连围观者都非常纳罕(看来他的剑术不足以应战,不足以呼啸叱咤,甚至不足以自卫。甚至剑术理论上也不足以折人)。
这两件糗事实在有损荆珂伟大形象。似乎荆珂只是在聚众喝酒的时候——没啥生命危险——才敢放开来折磨自己的胃和嗓门,真正遇上“大玩主”就全稀松了。当然我们因此就说荆珂是假大侠也缺乏证据,至少他是有侠的情结的,呼吸扬袂之间追求着一种侠风致。
总之,通过支离破碎的史书记载,荆珂不是以可见的“武”见长,而是以意气上的“侠”自居。是一种“精神侠”,而不似能砍能杀的乔峰“物质侠”。
不说荆珂了,我们再说说荆珂的赞助商——大名鼎鼎的燕太子丹吧。燕太子丹早年曾经留学赵国。所谓留学,是我惯用的隐讳词,其实就是去当人质。他在赵国当人质的时候,跟秦国赴赵人质“子异”的小儿子——秦王政,年纪仿佛,曾经一起玩尿泥玩得很快活,大相悦,当时他们都不足十岁。
后来秦王政回秦国当大王去了,燕太子丹则继续当人质——在刚成君蔡泽的游说下又去了秦国当人质——他成了人质专业户。由于对童年友情估计得太高,太子丹在秦国遭到了秦王政的冷傲对待(可能后者让他去倒尿盆),于是他对秦王政切齿痛恨,誓报此仇。
我们知道,流落异乡的人,对异乡的恨往往是多于爱的。燕太子丹在秦国留学期间,饱受凄凉,回国以后,要发誓报复秦王政,就是个例子。现在游浪于北京的外省青年,对于北京人的怨言,是可以试想的吧。
但是燕国国小,力弱,报复的事不能得逞。随着秦人的逼近,三晋作为燕国的屏障,城堕兵尽,燕国于是也危险了,太子丹的报秦也似乎有了一点兼为国家的意思,而不单单雪洗私怨。但是互相的比例,我们也不好分析判定。
太子丹把他的刺杀秦王政计划对老师鞠武讲了,鞠老师闻言大惊失色,好像看见死人一般,吓得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小便失禁。太子丹说:“您吃了什么不好消化的东西吗?”
“不是啊!你想剥秦国的逆鳞,这是取死之道啊!以秦人之强,我们燕国在长城以南,易水以北(意思是燕国腹心地带),就全完蛋了。这事情万不可再讲了。”
鞠老师可谓比较理智。众所周知,燕国偏在北方,距离秦国遥远,是六国之中唯一几乎不曾受过秦祸的国家。秦国奉行的是远交近攻之策,所以对燕国一向是拉拢态度,有时候结为姻家,前段时间刚成君蔡泽游说太子丹入秦为质,也是为了促成秦燕联合,夹击赵国。所以,以秦国兼并六国的日程表来看,燕国肯定是排在最后面的。如果燕太子丹无事生非刺杀秦王政,那么不管秦王政被刺死与否,秦国都会立刻大举报复燕国,把燕国拎到日程表的最前面去。太子丹刺秦,不论成败与否,都是显然以加速燕国的灭亡为代价的,岂不自私。
虽说燕国迟早也要亡,但为了一己私怨,而宁可让国家提前灭亡好几年,这无论如何是一个罪恶。事实也确实如此,本来韩赵灭亡以后,下一个日程表上是魏国,但由于太子丹派人入秦行刺,秦国人很赏他面子,立刻把燕国的priority给提前面去了。燕国这个几乎从来不曾受过秦兵进攻的国家,赶在魏国之前加了个塞,先被破国了。
按鞠老师的意见,不但不能主动刺秦,任何不利秦燕关系的事都不要作。所以他也极力反对燕太子丹收留落魄逃遁至燕国的秦将“樊於期”。但是,凡爱逞匹夫之勇的人,往往都有妇人之仁,太子丹“哀怜”樊於期的“穷困来归”,硬是不忍心收下了他。
鞠老师跺了跺脚:“你这是撩拨秦人的愤怒啊,是拿易燃品鸿毛往火红的炉炭上放啊。为今之计,应该迅速结好六国,甚至北联匈奴,以自固燕国。”这是正路,但是太子丹不愿意听。
太子丹之所以不计后果地非要刺秦,这跟燕赵文化有关系。燕赵土薄,民生粗砺,风高气寒,所以这里人性情卞急,行事常为个人义气所激,而不避后果——张飞就是这样,为了老二关羽死了,就豁出命去要报仇,不惜毁坏一切作为代价,哪怕让全军穿白带孝,整个人都疯了,终于把自己搞死了。所谓激于义气,为了报仇而刎喉不顾、据鼎不避,甚至连上一国人命作代价,在燕赵人看来,似乎也是值得的。总之一句话:你要是逼我,我就跟你玩儿命!不惜一切代价地玩命!
太子丹就是要玩儿命! 不计一切后果!
这大约就是猛人的特点吧,而燕赵偏多这样的猛人文化。看来,文化决定性格,性格决定习惯,习惯决定行动,行动决定命运!不虚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