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四

公元前238年,秦国这驾赫赫威风的西部马车,由太后邯郸姬、男宠长信侯嫪毐、相国吕不韦、秦王政,四个人共同驱使着,每人操一根马鞭。这样的马车能不疯了吗?

四股势力中,邯郸姬的权柄最大(相当于慈禧太后),但她也最为难,因为其余三股势力都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的是情人,有的是老情人,有的是儿子。她该帮谁不帮谁,显得至关重要?她的犹豫,给了儿子秦王政以机会。

公元前238年,秦王政眼看二十二岁了,可以加冠亲政了,他能从母后邯郸姬等人手中夺回权柄吗?很难。就像光绪皇帝从慈禧太后手中夺权一样,戊戌政变最终是失败了。

秦王政要想夺权,不能单枪匹马,必须有人帮他,用政治语言说,叫做有一个“班底”,或者不好听的话叫做“党羽”。这就像光绪要夺权,需要结合康有为、谭嗣同等人,乃至还要拉拢荣禄、袁世凯。只不过光绪的这个班底不甚可靠,又多是书生,终于白丢了些脑袋。

秦王政选择了谁作班底呢?他看到自己弱小,就很幸运地把吕不韦拉进了自己阵营。吕不韦是一度的当权派,但随着邯郸姬大力支持嫪毐,嫪毐集团的崛起,吕氏与嫪毐氏发生冲突。秦王政利用了吕不韦的不满心理,暂时与吕联合,于是势力陡然增强。此外他还有朝中大臣昌平君、昌文君的支持。比起光绪帝,秦王政的腰板硬气多了,而且意志坚定,对母后邯郸姬不存幻想,斗志弥坚。

但邯郸姬却在对待儿子秦王政的态度上犹豫不定。当时秦国的政治势力分成两派:秦王政与吕不韦一派,邯郸姬与嫪毐一派。史书上说,邯郸姬和嫪毐进行密谋,准备从他俩人所生的孩子里找一个替代秦王政。不过我们比较怀疑这种说法,因为当真刀真枪的火并开始以后,邯郸姬并没有动用自己的势力来直接支持嫪毐。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邯郸姬在情人和儿子两者之间,一直没有作出明朗的取舍决策。

邯郸姬的不作为,使得嫪毐很被动,并且最终将会葬送掉她和嫪毐的政治命运。嫪毐意识到了这一点,非常着急。显而易见,如果邯郸姬继续无动于衷下去,秦王政就会如期加冠(加冠就标志着亲政和动用国家权力的开始),此后秦王政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朝臣中清洗嫪毐的党羽,逐步培植自己的班底,从而全面掌控国家的军政大权。那时候,邯郸姬虽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嫪毐却成了被拔了毛的鸡,任凭宰割了。嫪毐私通太后生子的事实,以及耀武扬威有夺政之谋的传闻,都足以要了他的命。

嫪毐是个很有权力欲的人。不管怎么样,他有一百个理由要把秦王政干掉,否则自己就没命了。他不等邯郸姬犹豫不绝了,准备单独动手,时间选在秦王政的二十二岁加冠礼上,目的是阻止秦王政亲政,形式是发动武装政变,代号叫“斩首行动”(这末句是我加的)。

嫪毐的武装从哪里来呢?其实很简单,就像光绪帝想革老太后慈禧的命,需要有自己的武装,于是光绪帝的班底成员谭嗣同就去找袁世凯谈合作,想拉拢袁手中的新军。嫪毐也一样神通广大,早有班底。随着嫪毐权力地位急剧上升,他招致了大批的投靠者,一批文官武将聚集在嫪毐周围,形成他的班底,进而控制了朝廷中的一些干部,甚至包括地方军队的干部,通过他们可以调动一些地方县的军队。

从史料上看,嫪毐的武装力量由“县卒及卫卒、宫骑、戎翟君公”以及门客组成。县卒,是县属地方武装,属于非典型军队战斗力不算很强。典型军队是正规国家军,由边防军、野战军和都城警卫军组成,而县卒属于地方武装,是正规国家军的预备队。县卒太土,此外也有洋气的:咸阳城里用于保卫王宫的骑兵和步卒,也都跟着嫪毐的走了——这相当于象棋田字格里的士,虽然战斗力不一定多强,但是地处要害,用于宫廷政变,一个卫士可顶一千个野战军。但是,秦王政这时候并不在咸阳宫,这使他拣了条命。当时正是四月春天,咸阳头顶的天空阔大、清新而且轻快,伴随着各县的叛军向咸阳城内汇集,风在咸阳宫道的大树梢头摇曳,散发出清凉的春天的气息。此外,参与咸阳叛乱的还有大使馆的一些人——戎狄的酋长们,担任嫪毐的高参——这也是反叛的老例了,内乱总要有外应勾结,至少能有个退路。

秦王政这时候正在咸阳以西的雍城(陕西凤翔),那是秦国老祖宗们吃食堂(受香火)的地方,秦王政在这里加冠呢。他得到消息说:咸阳城几乎已被叛乱份子控制了,咸阳市长(内史)、国家组织部副部长(中大夫令,主管各级中大夫)以及王宫警备司令(卫尉)等人,都是嫪毐的班底党羽,全叛乱了。咸阳已经宣布独立,并且随时发兵向西杀奔雍城,准备“兵谏”秦王政。至于怎么个谏法,是废掉还是杀了还是终身软禁,那就不得而知了。

秦王政赶紧找自己的“谭嗣同、康有为”,也就是他私下一直培养的班底,其中最重要的份子就是相国吕不韦。吕不韦没有篡权夺君位的野心,他能够接受秦王政加冠亲政的合理要求,但他期望秦王政未来能够给自己(吕不韦)留有余地,保留较大的相权空间,为此他不惜写了本《吕氏春秋》作为自己的政治宣言,关于这一点我们以后再说。

不管怎么样,吕不韦和秦王政结成了一派,虽然它是短暂而脆弱的联盟,但毕竟就此转变了咸阳内的危机。吕不韦在咸阳受命,赶紧从外阜征调国家正规军队,昌平君、昌文君也是秦王政的班底成员,一旁帮着张罗,甚至许多宦官也参与了军事行动(在中国历史上,宦官一般是帮着帝王卖命的,难怪帝王们都那么宠信他们)。

咸阳城外的这场战斗据说相当残酷,吕不韦、昌平君、昌文君调集的正规军具有野战和攻坚的丰富经验,而嫪毐的反叛之众前文已述全由县卒和宫廷卫队构成,前者比较土气,后者又近乎花花公子。一场血腥砍斫之后,几百颗叛众的脑袋纷乱丢弃在咸阳大街上。嫪毐被败兵裹着,化装逃出咸阳,向拉登那样跑到附近山村打游记。他看见绿色的草以葱绿,隔年的草以枯黄,一齐簇拥在残春的一面旗帜之下,内心纷乱如麻。

从春季到秋季,秦王政不断向全国下出通缉令:“有生得嫪毐者,赐钱百万。杀之,五十万。”这五十万的概念,大约也相当于五千万美元吧,嫪毐很快就被自己的同伙出卖了,经过短暂的审讯,嫪毐同志被押赴农贸市场车裂,时值秋天九月。“斩首行动”终于以斩了嫪毐的首而告终。嫪毐的五瓣尸体,好像一只海星,载于马车,在咸阳城内传示,这是他最后一次向群众展示自己的人体艺术,许多人凑向前来“check it out”,特别是对于传说中最伟大的部分。这个原本快活的市井小青年,放着好好的市井小生活不过,非要替上流社会操心,终于死而不得其所了。

受其连累,嫪毐的父族、母族、妻子一族(三族)都被杀光了——夷灭三族。嫪毐的门客,多数当了劳改犯,每天带着枷去修城墙、锯木头、吃盒饭。嫪毐的班底中,首要份子有二十人被枭首,其中包括咸阳市长、组织部副部长、宫廷卫队长等(内史、中大夫令、卫尉、佐弋)。其中“佐弋”是陪伴君王打猎的武士部队的统领,这是一个现代所没有的官,类似戴维营营长吧。受嫪毐一案牵连,亲嫪毐者被流放四川的达四千余家。嫪毐势力,基本被肃清了。

至于邯郸姬,秦王政在盛怒之下坚信她间接或直接参与了嫪毐叛乱,把她驱赶出咸阳城,迁入老祖宗的雍城反省。后来,有二十七个不知深浅的进谏者要求遣返母后,秦王政毫不犹豫地把他们处死了,尸体摊在咸阳宫门外晾着。直到第二十八位的“茅焦”同志让人扛着寿衣也来进谏了,说:秦王政不孝,有桀纣之行;虐待老妈,国际影响不好!恐诸侯闻之,由此背秦也。邯郸姬方才得到宽释。为了照顾国际影响,秦王政还特意亲自去迎接。

但是,老的能饶,小的却难免:嫪毐和邯郸姬不幸所生的两个小孩,都被装在布囊里,用棍子扑杀了。九月的咸阳,秋风一片肃杀。史书上说,这一年的秋九月非常寒冷,路有冻死者,真是让人有大限来临之叹。而Terminator秦王政,也就正是在这样的肃杀寒冷的背景下走上历史舞台,操起他那鞭策宇内的长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