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和蔡泽的舌战,被后来司马迁纪录在他的《史记》里。蔡泽逆反心理很强,由于地位卑微,所以颜色“倨傲”,把塌鼻子翻着,拿白眼仁看人。范雎恼怒地说:“这位反方的同学,能不能谦恭一点。我范雎也是辩士,力能摧百口之辩,尚且没有你这么傲气。你到处嚷嚷要夺我的相位,岂有此事乎?”
蔡泽点点头说:“Yes.”
范雎说:“那就请反方同学首先发言吧!”
“吁!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盛名之下,不可久处┅┅”意思是,夏天的辉煌完了以后,就要让位给肃杀的秋冬。你享受某种大名的时间已久,就该尽快换一种职业生涯了。读过老子《道德经》的人,一下子就会明白蔡泽选择了道家理论作为自己的利器,想说服范雎功成身隐,激流勇退。
这可不太容易,就像要说服正在频频得手的赌徒,赶紧拿着本儿下桩回家一样。谁肯听呢?于是蔡泽接着说:“相国您知道吗?所谓‘飞龙在天,利见大人’——龙飞在天上,确实很得意。但是‘亢龙有悔’——你老在天上飞,燃料用尽了,就成了亢龙了(相对于潜龙来讲,亢龙是飞得过高过老的龙),你就要regret了,从天上掉下来了。”所以,蔡泽的寓意是,您不如识趣点,在秦国飞一阵子,就赶紧迫降吧。不然,老秦昭王把您脑袋割掉了,飞机失了事,一头载在地上,就身败名裂了。
呵呵,我们说,蔡泽也是不甚好读书。他引用的“亢龙有悔、飞龙在天”两句,都是《易经》开篇第一节的,可见这家伙读书也就只读了前几页。范雎岂能不明白这个道家的这些道理,心想蔡泽的陈词滥调也不过尔尔,就凭你个“亢龙有悔”,我就一下子迫降,把相位让给你吗?哼哼,你书背得不错,可那又怎么样!
范雎哼哼着。
蔡泽于是又举真实的例子吓唬范雎:“秦国的商鞅,楚国的吴起,越国的大夫文种,他们三人的死法,您还记得吧。”
范雎当然知道,这三个人死得都很难看,两个是被车裂了尸体,一个是宝剑抹了脖子。蔡泽举得这三个苦主,都是因为不能激流勇退,终于死在事业的顶峰,没能安全下桩。
范雎明白蔡泽的用心,于是偏要和蔡泽唱反调,极力鼓吹这三个人死的好,我也要跟他们学,偏不激流勇退。范雎说:“这三个人死的很好阿!商鞅事奉秦孝公,尽公而不顾私,信赏而治国家,设刀锯而禁奸人,披心裂胆,以利百姓,为秦国擒杀将破敌,攘地千里,不亦雄哉。吴起事楚悼王,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意思是坚持原则,不跟别人套近乎、拉关系,坚决跟老贵族对着干)。而越国大夫文种,当主子困辱之时,尽忠而不懈,当成功兴霸以后,富贵而不骄。此三个君子,都是忠义的最高点,人间的最高典范,虽死又有何惧。人固有杀身以成名,只要死的是义之所在(意思是生时坚持了自己的政治立场),虽死而无恨。视死如归,何为不可哉!”
范雎是豁出去了,死我也要死在工作岗位上,硬是不退休,哪怕八马分尸,看你怎么样,怎么抢我的相位。
蔡泽一下子没词了,只好胡说一些很含糊的话,什么“主圣臣贤”咧,什么“君明臣直”咧,都和论点不搭界。范雎冷笑地看着他,以为不值得反驳。蔡泽胡说了半天,才逐渐找回了自己的思路,讲道:“留下历史芳名却不幸被五马分尸,固然值得敬佩,但无论如何,不如身名俱全,是上上选择。”
范雎说:“这话倒不错。我同意!”
于是,俩人经过一番言语交锋,都对互相的口才产生了敬佩,甚至有了一种言语投机的感觉,气氛也从剑拔弩张开始变得略为融洽了。
蔡泽于是从颜色倨傲,改成苦口婆心的口气,又说道:“正如您所说,商鞅为秦国修明法令,统一度量衡,劝民耕种,修理地球,习战阵之事,终于兵动而地广,秦无敌于天下,当他功名成就,却以车裂而死。
“白起也是一样。他率数万之师与楚人战。楚人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一战而克鄢陵,再战而烧夷陵,又北攻强赵,坑马服君之子(赵括),诛屠四十万之众,前后攻拔七十余城。白起却不知明哲保身,遂赐剑自刎于杜邮。吴起为楚国变法,淘汰无用的贵族,减损不必要的官员,塞私门之请(不许走后门,不许拉帮结派),终于兵镇天下,威服诸侯。当他功名成就,却被射死,车裂肢解了尸体。越国大夫文种,为越王勾践深谋远虑,终于报夫差之仇,北擒强吴,东南称霸。功劳彰显,却被勾践忌惮,终于负心地杀害了他。这些奇怪的现象,都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功成而不去,祸害将不旋踵而至。范蠡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超然避世,带着漂亮美妹绝迹江湖,永为陶朱公,作一方大款,颐享天年。
“如今,相国您早年在魏国的冤仇已报,恩人郑安平、王稽的恩德也已报答,作为您个人来看,已经心满意足,应该见好就收了。所谓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进退盈缩,与时变化,谁不懂这些,终将亢龙有悔(飞得太高,摔死了)。
“如今,相国您功彰万里之外,威盖四海之内,声名光辉传于千世,正是商鞅、白起、吴起、文种最风光的日子,您却不早行变化考虑,窃为相国所不取也。当初,苏秦、智伯,都是比您还聪明的人,躲死避祸的道理他们也都懂,技巧也都会,但就是一味惑于功利,贪求不止,终于苏秦被车裂于齐,智伯断首于晋。如今您的功绩,尚不能与苏秦、智伯、商鞅、吴起、文种相媲美,可是您的私家之富、官爵之贵,已经有过于这五人,所以您的危险将是更大,死得将更难看,我窃为相国深感危险!”
范雎听到这里,完全已被反方同学的发言所惊服,巴不得立刻让出相位,生怕晚了一步,自己也像苏秦一样,第二天就被抓出去,到农贸市场办了车裂,为天下所笑。于是范雎耸身而起,长揖一谢:“反方同学发言甚善。我听说,‘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意思是,我对A有所欲望,但不知足,终将彻底失去了A)。幸亏先生教导,范雎敬受命也(我听你的咧)!”
第二天,范雎一大早起来就赶紧洗脸(生怕出门晚了会被车裂)。他瞥见青铜的镜子里,自己的容颜也确实苍老了。为秦国苦心积虑了十二年,结局却是这样仓惶。他追忆着昨天谈话的细枝末节,想象起微雨寒村的图画来:一枝夏日清晨的花开在野外人家的房檐下,花的瓣没有露水,他在花下扶着老婆和小蜜徜徉。这是他想像中的退休后的闲居生活。被功利的樊笼所围困得已经太长久了,我累了,我不知道自己,比一只黎明跳闹的黄鸟,是否来得更聪明。
范雎急急地找到秦昭王,准备把自己的A献出去,也就是把相位献出去,以求保命:“大王,臣昨日见了一位燕国辩士,此人对于三王五霸的功业,有真知灼见,足以担任秦国相国之政。臣请特意让位避贤。”
秦昭王觉得范雎能这样引咎辞职,最好。郑安平、王稽叛国事件,弄得秦昭王很被动。秦昭王因此案而杀了范雎,或者不杀范雎,都不如让范雎先下野,从此躲开舆论的攻击,来得最妙。于是他接受了范雎的辞呈。范雎则摸摸脑袋,硬硬地还在,欢天喜地地卷行李回老家去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范雎想退出江湖,躲避是非,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怎
么退得出。按湖北出土的秦竹简《编年记》记载,范雎还是在同年(公元前255年),死掉了。秦简上说:“昭王五十二年,王稽、张禄死”。秦昭王是不是听了旁人的闲言,于是追上去,在路上或者乡下的隐居处,赐范雎毒药而死,具体就不得而知了。但范雎的死,显然是受王稽叛国案牵连的,不然不至于把这两人的名字并称。
潇水曰: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就,这大约就是蔡泽的道理,也是道家的道理。商鞅、吴起、文种,都是因忽略了这一点而死的。而范蠡、曾国藩之徒,则侥幸避开。范雎,则晚了一步。
范雎与秦昭王的友谊,是弥久而且深长的。俩人当初见面时,一见如故,曾经共同把许多个不眠的夜晚坐穿,苦心策划着对付魏冉的“太后党”势力,终于帮助秦昭王摆脱了“窗边族”的悲哀地位。范雎是继商鞅之后,为秦国屏除贵族势力干扰,深化法家改革的又一人,功莫大焉。但是,范雎个人气量狭小,在白起事件、郑安平、王稽事件上立场选择不当,颇多牵连,终于贻害了一世的英名,亦是白璧之瑕。
秦昭王晚年久围邯郸不下,而白起又消极怠工,郑安平、王稽变节投敌,终于使老秦不能得志于邯郸,以至于遗丧了一气吞并六国的战略优势,六国的统一被再次推延三十年。这里秦昭王的颓丧和恼怒,是可想而知的。于是,白起和范雎这两个责任人,终于都没得好下场。我想,秦昭王在举起屠刀,杀白起、范雎之时,一定万念俱焚,心潮澎湃,好比一个破了产的奶牛公司老板,气急败坏之下,屠杀了自己所有的老奶牛。
而蔡泽,可谓明晰天下形式,善于把握机会,一言而折服范雎,勇夺大秦国相位。范
雎推荐他见秦昭王,俩人一席长谈,秦昭王大悦之,拜为客卿,不久提拔为相国。这在秦国历史上,是提拔速度最快的。从前的张仪、商鞅、范雎等布衣相国,都是经过了若干年的考察立功之后,才逐步提升为执政相国的。蔡泽提拔得这么快,跟秦昭王患了老年急躁症,是有关系的。
而事实证明,过于草率地急速提拔蔡泽,对蔡泽本人和对秦国都是不利的。秦国是个
赏功任官的国家,蔡泽无功受禄,舆论不服。于是蔡泽根本调动不了自己的属员和朝内大臣,大臣们纷纷运动,想把他捣下去。蔡泽成了瘸脚的鸭子,只好在数月以后,主动辞交了相印。
后来,蔡泽逗留在秦国,伺机建点儿功业。到了秦始皇时期,他终于出使燕国,吓唬
燕国人一番,把燕太子丹调到了秦国来作人质,算是为秦国谋得了燕国这个盟国,有助于执行了远交近攻的路线。大约蔡泽因为这些“功劳”,总不至于继续饿着肚子、丢了釜,作流亡无产者了。蔡泽一度还被封为“纲成君”。
范雎、蔡泽,两个出身低微的布衣,早年饱受困苦,却终能怀金结紫,揖让人主之前,名动诸侯海内,颇有一番造就,岂不伟哉。按司马迁所说,这也是受了当初困厄的福,被困厄所激励啊。这是值得我们当代每一个落魄小青年来学习的。
而秦国这种“走马灯”式地更换相国人选,又是一种政治清明的进步表现,跟现代社会上的内阁总理更换制,颇有形似。这种机制,保证了秦国的胜利。而六国则是贵族大爷们世世代代垄断朝廷,暮气沉沉,积重难返。秦国日益富强,不亦宜乎。
岁月苍茫一片,奔涌滚滚。当成败荣辱和功臣头颅,都为时间的长风吹去,一万年后的我们,大约得到的就是这些教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