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楚顷襄王想“东伏于陈”,过偏安东壁江山的生活,而秦国却想乘胜利之声威,继续摇撼楚国这颗枯木上的落叶。但是由于楚国的东壁江山都在南中国的东部,与秦人之间隔着一个中原。秦人必须制服中原的韩魏,然后才能借道伐楚。于是,公元前273年,“秦、韩”对“魏、赵”的华阳大战爆发了。
这场血战完全是可打可不打的一场战役。最先,魏国看到秦人去楚国喝汽水完毕,有可能再回魏国来喝汽水,于是积极与北边的赵国谋求战略联盟以求自保,并且献上邺城(西门豹治理过的)作为见面礼。赵国大喜,宣布与秦人自渑池会之后的媾和关系破裂。随后,魏人自食其言,不肯兑现邺城给赵国。国赵则顾虑魏会利用秦、赵关系恶化之机,与秦联合,转而对赵。为避免这种局面的出现,赵国反倒割出五城给予魏国。
哈,你说这事闹的,赵国君臣真是饭桶。但这不能怪蔺相如、廉颇,这事全是赵惠文王和相国“平原君”策划的。赵惠文王向平原君征求意见时,平原君一向贪利,觉得白得一个邺城了不起,所以轻易断绝了与秦的联盟关系。赵人无了靠山,魏人也就无恐了,偏不给邺城。赵反倒惧怕魏与秦联合,于是效地于魏。这就是事情全过程。窝囊啊!这个赵相国平原君,名叫“赵胜”,是赵惠文王的亲弟弟,赵武灵王的儿子,属于肉食者鄙。他长期专赵国之政,属于典型的王族亲贵,只因血统好而受重用。这是山东六国的通病:不重用布衣人材。平原君是战国四君子之一,这四君子都是国君的亲贵来的,长期专权为相,糊涂时候居多,精明属于偶然。
不管怎么样,赵国效五城于魏以后,赵也不能返回去再找秦联合了,魏国一直恐惧于秦人来喝汽水,于是魏、赵实现联合,共同对秦。秦人害怕被孤立,转而与韩国交善。“魏、赵”为了打击“秦、韩”联合恐怖势力,于公元前273年,大兵压进韩国境内,殴打华阳地区的韩军(今河南郑州市南),想用武力把韩国拉拢过来。韩国哪里能支,被打得头破血流,急向秦求救。韩国使者冠盖相望(就是排着队上路去说秦国),但秦不救。韩国急了,吓唬秦国相国“魏冉”说:“再不救,我们就投降魏赵了,三晋联手,一起打你秦国。”
魏冉这才变色,亲自挂帅,与其麾下的大良造“武安君”白起(白起早年是魏冉推荐提拔的),和客卿“胡伤”,直趋华阳解救危局。
用兵之道,切忌犹豫,两军较量,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不允许半点犹豫不决。秦军远程奔袭,一路疾进,八日之内消灭四百五十公里路程赶至战场(正常行军是一日四十公里就算极至了,秦军日行六十公里)。秦国生力军抵达华阳,不作休息,一举斩杀魏军十三万人。魏军伤亡严重,魏帅“芒卯”收容残部向东边的大梁方向退却,其它三名魏将则被俘。
赵军独木难支,处境危急。赵将贾偃乃向黄河退走,打算渡河返国(黄河以北的山西)。秦军追上,两军再战。赵军一面抵抗,同时渡河,被击死达两万,所谓“沉其卒两万于河中”——都是挤着坐船没挤上去的。
整个华阳战役,秦军决心之坚定、速度之快捷,真可谓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前后共歼灭魏、赵军15万之众。白起担任了此战役的主要指挥。至此白起三次耀名于诸侯:伊阙大战(斩杀韩魏二十四万),攻鄢灭郢(斩首数目未详),华阳之役(斩首魏赵十五万),这个数目累计已经赶上两千多年后“淮海战役”歼敌44万了。然而在先秦时代,整个中国人口,才不过三四千万。白起可谓能也,创造了并且创造着中国历史上一个空前绝后的神话。顺便说一句,“白疯子”三个字没有贬义,“白”,是因为他姓白,“疯”,因为他打仗很疯,很猛,“子”,子是一种尊称,比如孙武子。所以,白疯子,没有贬义的哈。
华阳战役以后,白起乘胜逼近大梁(河南开封),迫使魏人献地求和。韩、魏至此都雌伏于秦。秦人借道中原,再次伐楚之时机来临了。
这时候,楚国有个叫“黄歇”的人,正在秦国出差,赶紧上书秦昭王,试图凭一封书信,阻止秦人的数万大军。这个黄歇,也是战国四君子之一,后来被楚人封为“春申君”的。据说春申君是楚顷襄王的弟弟,跟其他四君子一样,都是国君的弟弟或侄子。也跟其他四君子一样,春申君后来长期专楚国之权,骄奢淫逸,对于楚国的进一步没落,“功”莫大焉。但是现在的春申君,还比较年轻,智商忽高忽低,他给秦昭王的上书,就分析入理,丝丝入扣,很值得一看。秦昭王看完一遍,居然被折服了,息止了秦国大军。我们看看他这封信是怎么写的。
最一开始,黄歇说:“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致至则危,累棋是也。”一看这路子就明白了,是用道家“持盈保泰,月满则亏”的道理说服秦昭王,叫他不要强走极端。事务发展到极点,就会向反方向发展,夏天热到了极至,就会变成冬。棋子累到了高处,就会崩溃。“秦国已经很强大了,如果继续push your luck(走极至),倚仗人徒众多,兵革强悍,欲以力威天下,臣恐怕其有后患。大王不记得从前的吴国了吗。吴国光看见伐齐之利,就听信越国的怂恿,攻打齐国,虽然致胜于艾陵,却因力量消耗过大,旋即回国之后,被越人擒于三江之上。”这是典型的物极必反的例子,希望秦人不要走吴国覆亡的老路。
接着,黄歇又列举了智伯的例子,不外乎也是物极必反,智伯自大好胜还不够,偏要并吞赵魏韩,结果自己完蛋了。所谓弦紧则断,水满则溢,物状则老,过刚则折。。。。。。(中国这种句子可多了,算是国粹。相反的句子则是激流勇退,持盈保泰,等等,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之类。总之,这都是道家的理论。)
黄歇按照道家理论叫秦昭王不要走路走过了头,不要学夫差和智伯。他又举了“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古训来增强论点,也就是说凡事开头好做,气势汹汹的,结果却一塌糊涂。这都是因为不知持盈保泰,反倒乐极生悲,结尾死的很难看。最好是适可而止。
用这种道家的话来胡弄书呆子,当然可以奏效,但对于雄心勃勃以吞天下的秦国,叫他学习“乌龟缩头蛰伏保命”之法,秦国当然不肯。还必须以厉害相说。于是黄歇分析了天下大势,引出了远交近攻的理论。
他说:“大武远宅而不涉”。这是《诗经》上一句很拗口的古话,意思是大军不要远离家宅而跋涉攻伐,也就是说——不能近交而远攻。黄歇试图把秦人的军事行动归结为“近交远攻”。我们知道,从前楚国的西壁江山与秦毗邻,秦国打下来就能接受,尚不为过。现在楚国失去西壁江山,就剩中原东南部分以及安徽、江浙,地理位置跟秦国正是个“大吊角”。秦国结合韩魏,远攻楚国,正属于“远攻近交”的错误战争路线图,将有大害于秦。
有什么大害呢?——其实也就是“远攻近交”有什么大害呢?
黄歇说:有大害三。一,如果秦与楚两国“兵构而不离”——意即两极之间胶着在一起,兵战不休,那么中间地带的韩魏就会趁机自我壮大。验证于当年孟尝君的“近交远攻”也确实如此。当年,四君子中的孟尝君,糊里糊涂地以齐兵结合韩魏,远攻秦国三年,与秦人胶着战斗,士卒疲敝却一无所得:齐国所攻取的尺寸之地不能入于齐国版图,都被夹在中间地带的盟军韩魏继承接收下来了,而齐人却落得一团疲惫。现在秦国借道中原韩魏并联兵韩魏以攻楚之西壁江山,也是一样的,攻伐所得必然落在韩魏两国的口袋中。这是害处之一。
不仅如此,当年孟尝君促齐、秦鏖战,北方的赵国乘机外出拖油瓶,吞灭了中山,这是“近交远攻”的害处之二。假如秦远攻楚,秦楚两国构兵不休,东方的齐人也会乘机外出拖油瓶,夺得齐国附近的泗水流域土地。
终于,总结上述两大害处是:“秦王破楚以肥韩魏而劲齐”,意思是,秦王攻楚,却不得不把攻占所得的地区都增肥赞助给了中原的韩魏,而齐人趁机略地而复强。“那么,”黄歇说,“天下之国将莫强于齐、魏。齐、魏复强,虽然不能称帝于天下,却足以禁止秦王之称帝天下。到时候您还怎么办呢?后悔都来不及了!”
秦昭王看到这里,已经没话说了,称赞到:“善!”
接着,黄歇进一步论述“近交远攻”的第三害处:秦人信任韩魏,借道韩魏,并联合韩魏之兵以攻楚,这是秦人的一厢情愿。但是韩魏真的是甘心雌伏,听命于秦吗?难免它们不扮演越王勾践的角色,暗中乘秦国之虚弊而攻之,把秦国从高头大马上拉下来。黄歇说:“韩魏现在失败于华阳,雌伏于您的座下,欲与您一道攻楚。但他们其实是在欺骗您。您信任他们,就好比吴国之信任越国。我们知道,秦国没有累世恩德给予韩魏,韩魏却有累世积怨于秦国。韩魏的父子弟兄接踵而死于秦人之手的,已经不下十代了。韩魏的土地残于秦,社稷坏于秦,人民刳(解剖开)腹绝肠,折颈断颐(脸颊),身首分离,尸骸暴野,父子老弱束手为秦人所俘虏,相望于道路,这都是秦人的所赐。那些流离失所的韩魏人,只得当要饭花子和小保姆(仆妾),盈满海内(意思是满海内都是要饭流离的韩魏人。够惨)。韩魏对秦人的怨恨,不下于越人之与吴人。您却信任韩魏,借韩魏之道,联韩魏之兵来犯楚国。臣恐怕一旦兵出之日,韩魏临阵倒戈或者断秦人之后路,行勾践报吴之旧事,秦军还能全身而返吗?大王难道一点都没顾虑吗。”
说道这里,秦昭王更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中止了“借道并结合韩魏攻楚”的作战计划。黄歇刚才最后这段话也不是危言耸听,不久前的齐国就是中了类似这样的招。齐泯王在燕赵两个仇国的推波助澜与怂恿下,进攻宋国,当齐国战争疲惫、精锐南下、北地空虚之际,燕赵等国一同而上,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抱冤,打得齐国一蹶不振,教训极为生动和醒目。秦国面临如今同样的形式,能不临事而踌躇吗?
黄歇最后呼喊着为秦国指出了“正确”的道路:“臣为大王考虑,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善楚。秦楚合二为一,秦国从容压迫秦楚两国之间的韩魏,那么韩魏两个万乘之国,都入为秦的关内侯(意思是成为秦国的一部分,这是典型的远交近攻的正确路子)。到那时候,秦人再发兵振作,危动燕赵,直摇齐楚,天下尽服矣。”这个战争路线图确实对秦国正确无比,秦国未来也是这么做的。对楚人则是医得眼前疮,不顾心口肉了。
不管怎么样,秦昭王罢兵不议。黄歇为楚人又争得了几十年苟延残喘的时间。从此秦国一直远交近攻,结好于楚而殴打近处的列弱,直到打得列弱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再实在没得打了,才开始以六十万大军远行而南下,一举端掉苟且于东南的楚国。而那时,已经是六国统一的最后一刻了。
总之,这封信写的很好,黄歇作为一个纨绔膏粱子弟,却把勾践、夫差历史兴衰教训,道家的理论,纵横家的眼光,远交近攻好,还是近交远攻好,以及孟尝君远攻近交的失算经验(不过,关于孟尝君的类比部分,是我补议进去的,黄歇原文中没提到),总结得完整深刻,并能致至实用,一席话而退秦国百万之兵,无论无何,可谓“折冲于樽俎之上,却敌于谈笑之间”。
所谓“折冲”,冲就是“冲车”,攻城器械。在谈笑之间,折断敌人的攻城冲车,岂不伟哉。黄歇之有胆有识,是值得我们现代社会的小青年儿向他努力学习的。不过,黄歇的智商很不稳定,后来他官越做越大,当了“春申君”越吃越胖,智商都变成脂肪了,就没再聪明了。
反观设想一下,如果请儒家学者来给秦昭王写信,说服他休兵止战,儒家会怎么说呢?我们记得当年周武王伐纣的时候,伯夷、叔齐这两个儒家推崇的大圣人,扣马头而谏,说的不过是“不可以子伐父”,不可“以暴易暴”,儿子不可以打爹,仁义万岁万岁万万岁,和平和平再和平等等腐儒之见。说完差点被周武王举起大斧子给一下子咔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