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交远攻三

孟尝君打完楚国(他自己没有出征,是让大将匡章出征的),疲劳的军队返回齐国,又得到另外一个坏消息:趁着齐人远攻楚国无暇北顾的间隙,北方的赵武灵王出兵猛攻中山。中山是齐国的小弟。齐国没有在攻楚战役中捞到好处,却把北边的小弟就此丢了,岂不大冤枉。好自赵武灵王一看齐国返回齐国了,也就迅速从中山撤退,不敢造次。

这时候,糊里糊涂、听信孟子大言而施仁政(施仁政就是要对别人仁,哼哼哈哈不管事,而不是像法家那样极力监察控制臣子,结果把权柄丢给了孟尝君)的齐宣王,死掉了。儿子齐湣王(念齐悯王)即位。喜欢笛子独奏的齐湣王赶跑了老爹留下的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显现得比老爹英明一些,他厌恶孟尝君的专权,知道兴兵袭远的无聊。孟尝君这家伙任性地带着队伍出去乱打,打了半天老楚而尺寸之地没带回来。齐湣王认为,就近攻打宋国更有利益。齐湣王的路子是对的。这时候,西边的秦国派使臣来了。

随着楚国在秦、齐的联翩攻打下一蹶不振,暂时淡出国际格局,东西齐秦之间的关系敏感起来。齐秦各自成为东西两极强国。

西边的秦昭王想蚕食其邻国——中原韩魏,怕齐国从东边干涉,于是派来时节,号召齐秦结好,秦昭王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还送了一个哥哥泾阳君入齐为人质。齐国是什么态度呢?齐湣王也正想就近吞灭中原东部的宋国,怕秦国干涉,所以欢迎秦国的提议。于是齐秦两国交好国。这样,两国都是远交近攻的正确策略了,一东一西各自在自己的周边开疆拓土。

两国交好的标志就是秦昭王邀请孟尝君入秦为相邦(两国结好,一国就会派自己信用的重臣去另一国工作,以次促进两国邦交和睦)。齐湣王赞同,他巴不得身边这个的“权臣”,早点离开自己。

孟尝君本意不愿意去秦国为相,他的门客也觉得去秦国促进秦齐结好,这任务太艰巨、太危险,但是齐泯王发话了,要他去。他只好接受秦昭王的聘书,说出国玩玩也好,就很快备好车马,开赴秦国当官去了。作为堂堂齐国相国,怎么能去秦国当相呢?这事现在看来匪夷所思,但战国时代司空见惯。两国之间交换高级官员,是联盟结好的表现,确保邦交和睦,就像恋人之间互相拿着筷子,往对方嘴里喂饭(我在上清华的时候很流行这个,不知现在怎样了)。

孟尝君被喂到了秦国,满脸堆笑,孝敬给了秦昭王一件“狐白裘”当见面礼。这条狐白裘是无价之宝,因为它是纯白色狐狸皮作的。白色狐狸中国罕见,只有北极才有,由于路途遥远,一般流浪不到中国来。中国的狐狸虽然不白,但每个狐狸的俩胳膊窝(狐腋)下面,有一小块儿白色毛皮。孟尝君的这件白狐狸皮,就是截取狐腋的白色毛皮拼制而成,通常需用数百只狐狸的狐腋才能凑成一件,所以有“集腋成裘”之说。不过,狐腋应该有狐臭,这种皮裘味道好吗?不管味道如何,由于取材艰难(一只狐狸只有两小块儿狐腋啊),狐白裘非常贵重,只有周天子才能穿。而诸侯是穿狐黄裘,卿大夫穿狐青裘,士用羔裘,卫士用虎裘、狼裘,依等级而降值,体现了大周的礼仪制度。至于庶民,只能穿着犬、羊之裘。不过孟尝君居然也用狐白裘,周朝的等级制度,早就被随意出入了。

孟尝君在秦国工作到了第二年,有人开始变得不爽。这人就是赵武灵王。赵武灵王不希望齐秦合作,他希望齐秦为敌,互相消耗,最好齐秦互相打起来,自己好趁机取中山。于是赵派出游说者,说服秦昭王放弃和齐的打算。这个游说成功了,秦昭王决定亲赵,以赵国派来的楼缓为秦国相国,标志着秦赵结好。

秦人为什么宣布改和赵结好了呢,因为秦人的主攻方向目前是韩魏,他希望自己攻打韩魏的时候,北部的赵国不要捣乱,从脊背上干预出兵。赵国愿意结秦,是想拆散齐秦联盟,,最好齐秦能互相打起来,兵士胶着在中原战场上,自己趁机在河北吞中山,就无人干预了。

于是,秦昭王于是免去孟尝君的相职,改用赵人派来的重臣。但又怕孟尝君满脑子带着政府机密回到齐家,对秦人不利。于是把孟尝君软禁在家,准备割掉脑袋,脑袋以外其它部分可以回国。

孟尝君害怕了,派人向秦昭王的幸姬献上两对玉壁,请她帮忙说好话放人。“幸姬”就是受宠幸的姬妾的意思,在古代“幸”差不多就是love的意思。秦昭王的幸姬答应帮忙,但是条件是给她一件狐白裘。

“可惜我只有一件狐白裘,而且刚来的时候已经送给秦王了,怎么办啊。”孟尝君问自己的门客。

门客里边有一个叫狗剩的,举手说:“主君,我有办法,我会学狗叫,把狐白裘偷出来不就得了。”当晚,咸阳城顶的月亮,一片惨白。狗剩化装成狗,四条腿爬着,从狗洞钻进国家仓库,一路学着狗叫,窃走了秦昭王的狐白裘。

秦昭王的幸姬得了狐白裘,大喜,打扮好了向秦昭王放电——仿佛若轻云之蔽月,飘飘若流风之回雪。秦昭王晕菜了,上去就要求欢(就是幸的意思)。幸姬说:“不嘛~~,人家要你先答应一件事嘛。”

“什么事啊,我答应!答应!快点啊!”

“孟尝君这样的贤人,要是被您诛杀了,天下贤士岂不寒心,就都裹足不来啦。秦国落后挨打,我们的幸福生活不就屈指可数啦?”

秦昭王觉得,如果孟尝君的脑袋可以换来君王的一宵浪漫,那就随他去吧。于是,第二天孟尝君接到秦昭王发自床上的一道指令:“孟尝君一行可以离秦,发给封传。”封传就是一块刻有旅行者合法旅行身份的行驶证,盖着大章,类似现在去深圳的边防证。孟尝君立刻起程(生怕秦王变卦),带领门客跑了一天一夜,伴着星星来到东方两百公里处的函谷关。出了关就是中原啦。

四野一片空漠,天上繁星闪烁,几辆马车在星光下止住。夜风冷冷,回望咸阳,只乘下一片昏暗的影子。这个时候正是半夜3点到5点,人们最怕老虎出来,所以叫寅时。寅是虎。再耽搁下去,秦昭王变卦,追来怎么办?但是眼前关门深锁,关城巍然屹立,有如铜墙铁壁。

按照秦国“关法”规定,天亮鸡叫,才准开关放人。孟尝君披着军大衣,跺着脚,焦急万分。旁边一个门客名叫鸡婆,举手道:“主君,我有办法,我会学鸡叫,我一叫,他就得开关。”

然后这个门客就捏着脖子,咯咯答咯咯答地叫开了。旁边狗剩劈地给他一巴掌:“你这是母鸡!”“噢对!咯咯喔——咯咯喔——咯咯喔——喽!”

不光鸡婆叫,函谷关内外兵营里的公鸡全部鬼使神差地跟着打起鸣来,好些山上的野鸡也跑过来跟着起哄。顿时函谷关下鸡声沸腾。秦兵守关者,嘟囔着嘴,打着哈欠,骂骂咧咧地起来抱起门拴开关。查验了孟尝君的封传,放这一行人出去。

不久,秦昭王反悔了,派出追兵气喘吁吁地一路追来,大喊:“门军,门军,孟尝君来了吗?拦住了吗?”

孟尝君早已出关多时,朝着东方的阳光,绝尘而去。

当孟尝君一路跑到河北,在赵国邯郸休憩。赵武灵王不在,赵武灵王的一个儿子“平原君”赵胜(赵惠文王的弟弟),也是个食客豢养专业户,也号称是战国四君子之一。赵胜门下食客三千,可以与孟尝君的门客数量相比美,准确的说,相比丑,因为这些门客也是良莠不齐,素质很差。其中赵胜的一个门客望见孟尝君坐在堂上,发现孟尝君其实个子矮小,于是掩口囫囵而笑:“我以为孟尝君魁然丈夫也,天下想慕,今天一看,渺小丈夫也,袖珍丈夫也,哈哈哈哈!”

孟尝君的门客大怒,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何况打主人,我们这些狗能答应吗?于是撸起了袖子,攘臂而下,跟平原君的门客在堂上大打起来了,揪头发扣眼睛,当场打死好几百口子。孟尝君也被气得不行,大怒而去。

从这件事上,确实可以看出孟尝君的门客,素质确实很差,跟黑社会差不多(当然,对方平原君的门客,也好不到哪去)。这帮人,多是列国通缉的亡命之徒,孟尝君收养他们,跟水浒的柴大官人差不多。

后来,宋朝的拗相公“王安石”曾讥笑孟尝君,说孟尝君手下门客虽然号称数千,实际素质真差,都是吃白饭的,徒有数量,没有质量,本事也就是打群架。王安石说,当初孟尝君入秦,旦有一个聪明睿智点儿的门客能劝阻他,别去秦国,何必最后如丧家之犬一样辱身于函谷关下呢。这些门人都是酒囊饭袋,只能鸡鸣狗盗于事后,帮着孟尝君逃脱回国而已。

这是王安石把问题理解得太简单了。孟尝君的门客没本事,也许是事实,但不能从“阻止孟尝君入秦”上来判定。其实,孟尝君入秦为相,不一定是坏事。某国人而去别国作相国,是先秦时代的特殊现象。这种行为,是两国家结好的表现,对派出国和被派出国往往有大利。比如从前安秦国派张仪去魏国为相三年,促使魏人与秦结好,为秦国的改革创造好的外部环境,为魏国的安定也带来好处。两国双赢。基本上来讲,这种互派重臣行为,就是列国之间谁与谁好、谁与谁坏的关系晴雨表,比如秦与齐结好,就请齐国重臣孟尝君来秦国作相国;秦改与赵结好了,就请赵国楼缓为相国。

由于这些被派出的重臣在派出国很有地位和面子,被派到B国为相。他可以替原国向B国许诺什么,然后回头影响原国,让原国兑现他给B的这个许诺。反之亦然,他还可以向原国承诺B国将帮原国作什么,并以相国身份,促使B国兑现对原国的承诺。通过他们的工作,达成两国互利,实现真正邦交结好。这就好比现代美国与伊拉克结好(假定如此),美国国内就会重用“亲伊拉克”的派别人士,同理,伊拉克也要重用“亲美派”的人士。这种例子在战国时代有很多,但是在王安石看来不能理解,他觉得孟尝君入秦,所以非要他的门客阻止他,没能阻止,就认定门客们都是鸡鸣狗盗之徒,没本事。

其实,这些门客还是有本事的,只是他们只能在孟尝君家里办事、以供驱使,没有机会列身庙堂,倘有机会,焉知不能立功如蔺相如者。孟尝君家族能专齐国之政,就是这帮人劳动成果的证明。至少,他们是善于打群架的,譬如在赵国的这场群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