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服骑射七

赵武灵王常有心血来潮的标新立异之举,公元前297年,在他对中山发起总攻之前,他把位子传给自己的小儿子,然后自称“主父”,这在诸侯世界中似乎没有先例。接下来的时间,他开始设计自己的职业生涯。

赵主父打算做一次冒险旅行:顺着新占领的三胡之地北上,从山西进入“内蒙古”地区,再向西迂回,进入陕西省北部,依靠骑兵轻捷而长于运动的特点,从陕北虚弱地区南下,直扣秦人的关中平原。这段一千公里的路程,骑兵大约30天可以完成。这么重大的军事冒险,当然得先去勘察地形,赵主父打算自己去。当时只要两国结好,国君互访是正常的(虽然没有春秋时代频繁了,但也不少——比如后来秦昭王与赵惠文王的渑池会)。但是赵武灵王大概觉得正式出访,不能走内蒙古、陕北路线,而且官方活动范围狭小,享宴酬酢频繁,不如乔装改扮去逛,更便于搜集第一手材料。

于是赵武灵王化名赵招,乔装以使臣身份入秦,身边只带几名保镖,按心血来潮的方向迂回入秦。沿途他观察了解秦国风土民情,对山川形势,尤其留心。陕西中部北部,是平坦的黄土高原与低缓丘陵,人迹较少,形势便利,急行军可以穿插南下。但是到了逼近关中平原的时候,却陡然耸起连绵高山。秦人在这里依险峻而设要塞,国防坚固,未必比东部的函谷关易于打通。

赵武灵王再向南进入关中平原后,看见渭水两岸土地肥沃,林川优美,气候合宜。进了咸阳以后,只见咸阳道宽阔笔直,两侧高墙大瓦,飞檐斗拱。赵主父转了一圈,对商鞅变法以来秦国政治、生活的变化,颇有耳目一新之感。根据同时期的大学问家“荀子”先生入秦时的记载:秦国国内风俗淳厚,人们穿戴很平朴,对官吏很恭顺,保留了古人遗风,没有放纵妖冶的娱乐项目和音乐。政府各级普通官吏办事都很认真,“恭俭、敦敬、忠信”——意思是没有把自己当成大官老爷的样子,而是恭敬、俭敬,真正的公众之仆人。而且他们不“楛”——楛就是树杈长歪,意思是公款吃喝、受贿卖公、巧立名目什么的。官吏们没有这种现象。

至于职位较高的官僚士大夫,如果到朝廷上一看,他们听事决议,效率非凡,“百事不留”:没有拖拖拉拉、议而不绝、行政效率低下的问题。“百事不留”,就是解决问题效率高,工作产量大。“恬然如无洽者”,意思是百官、各部门之间沟通渠道通洽,拖、硬、卡现象没有;互相推托、积压、不闻不问不处理的现象,也没有。而且官员们闲适安然,并不显得辛苦。总之你感觉那不像中国,而像外国,不是什么衙门,大老爷办公的衙门,而仿佛进了外企什么的。秦国政府的运作效率堪称后代楷模——我们后面可以举出相关的例子——在当时技术很不发达条件下,秦国政府把诺大的疆土管控得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每个齿轮、每个零件的功能都全效发挥,毫厘不爽,甚至让今日之人汗颜。赵主父深深感叹道:“秦国自孝公四代国君以来,攻无不胜,占无不克,真不是侥幸的啊。”

荀子的书上还用是“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来形容秦国的官僚。就是说,大官们早晨出了家,就进了公门办公;中午吃盒饭;晚上下班就出离公门,直接回家睡觉——没有互相吃请,走串豪门,一层给更高一层送礼送贿的(当然,钱还不是从别的渠道贪来的,但是往上一层层送了,将来互相罩着,就不会出事了,这就叫做钻营结党,以谋私利。但是秦国官僚没有这些贪污敛财和结成帮派的事例,他们“不比周,不朋党”,意思是不会搞帮派,不会互相牵连成串。他们下了班就各回各家,跟外企下班以后一样,纯粹是工作关系,明天再去上班,公事公办。也没有开着公家小车,大晚上进出高级夜总会的。“早上围着车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的情况也看不到。这就是法家“法令严苛”的成效啊。法家首先取缔分封制而建立职业官僚,接着用细致的法令与考核使官僚们尽职尽责、心无旁骛。又制定了繁细的条令使他们不敢结成帮派,也就无法凑成小团体,你保着我,我罩着你,一起蒙蔽君上,架空王权,由着自己一群人在下边任意胡为、弄私作奸、腐败收贿。事实上,他们每个人单独对公负责,显得“明通而公也”。

(潇水曰: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叫结党营私,朋比周奸,我手边刚刚看到一条消息:“1996年至2002年,王纯在担任白山市委副书记、市长、市委书记期间,全市的科以上干部除了他儿子和儿媳外,均向其行贿过,且数额巨大。”这就叫朋比周奸,结党营私。“黑龙江省绥化市原市委书记马德买官卖官,疯狂敛财,全市近300名处级干部,只有4名没有涉案。”这些人向上可以架空省长,向下可以鱼肉百姓。消息同文指出“辽宁省委书发出一封信,切实解决领导干部借节日之机收送钱物和借机敛财等问题。凡收受200元以上的,一经查实就地撤职,决不姑息。”你想,这些领导干部收了下边送的钱,他还好意思严格考核管理下属吗,当然不能,那下属们嘻嘻哈哈鬼魂,整个政府的效率还能高的了吗?当然不能。所以,杜绝官僚结成小团体营私,是保证政府对外高效廉洁的前提。秦人“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几句话非常简单,却说明了秦国官僚下了班,没有游走领导家门,送礼行贿的现象,也就不会结成小团体,保证了政府的廉洁和高效,这个境界不论是当时的山东诸侯还是后来者,都难以企及,十分汗颜。

秦国能实现这一点,靠的是法家通过详细的法令和严苛的执行,保证着政府高效率和高素质,是真正的“狠抓制度、狠抓落实”,这治理腐败的经验,值得我们学习啊。秦国对法令、政令、制度执行的非常认真,以至于被后人形容为“秦法苛”,但我觉得正是它苛,才是它的优点,是秦国强大的根本原因。“凡收受200元以上的,一经查实就地撤职,决不姑息。”如果真能这么执行,倒是达到秦人的水平了。秦人信奉法家,把犯规者脸上刺了字,砍了脚,似乎是很可怜,但如果改行儒家的仁义,靠思想教育、行政处理来洒点水湿湿地皮,则其更加猖獗无畏,前仆后继地贪污敛财了。

儒家的仁义和仁政,其实是无能地表现,是对国家的大祸害、大不仁。仁政与苛法,宁可取后者。这就像慈母造就浪荡子,严父塑教英豪才。我们现在不是法令太苛了,而是太仁了,执行的就更仁了。赵国的王亲贵族、世门大家族,一向抱着亲情仁善的态度,刑不上大夫,超越法令,这是山东六国共同的特色和致死的弊端。这些无能的的家族子弟,如孟尝君、平原君之流,全靠有个好爸爸而当官,他们端着铁饭碗专政于朝,怎么抵挡得了秦国的布衣英豪。至于端着铁饭碗的大家族子弟,其工作效率,又怎能媲美那些聘用来有职业危机感的职业官僚。六国最大的弊端,就是宗族分封制、大家族垄断政府制,这些传统积弊太久,难以撼动。而秦人,彻底打碎大家族分封与垄断,把官僚机制市场化、人才化、布衣化、考核化,四化。)

赵主父住进宾馆,在等候安排会见秦昭王的短暂时间内,他微服筒从,在咸阳城中走街串巷。只见秦国老百姓神色淳朴,着装稳重,走在路上熙熙攘攘,甚是规矩。军人受到了普遍的尊重,而做买卖的则抬不起头来。路上有乘车的,有坐轿的,人人脸上喜气洋洋,甚至连抬轿子的也颇显轻松,喜气地笑。大家都很高兴,人生都已被政府安排得井井有条。政府职能高效运转,从咸阳城优异的卫生条件也可以看得出。(假如一个城市的政府渎职,你只要一看它乱七八糟的市面就知道了。收了税,却不干活。)

赵主父到处观察,深有感触,他间或进入茶馆酒肆,谛听周围坐客闲聊,把很多心得,都认真详细做了笔记,交给身边的秘书处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秦国先有秦孝公、商鞅内立法度,教民耕战,外修守具,后有张仪因利乘便,连横于中原,为深化改革创造良好平定的外部环境。继孝公以后,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王三代固守,割据要害,鞭策巴楚,并取汉中,收地千里,有发愤东向之势,成为列国最凶恶的对手。列国虽有公孙衍、孟尝君合纵缔交,相与为一,终于奈何不了秦人,这不是偶然的和不可理解的。赵主父懂的了什么叫做“战胜于朝廷”,深刻意识到所谓富国强兵之道,首先在于政府自身效能的提高和官僚机制改革上。列国之间,差距明显啊。我们赵国,还是很多王亲贵胄,世代门阀家族,在那里气指颐使,兴之所至,随情恣意地、人治地管着我们的国家。

赵主父想的是事实。在山东六国,分封制得余绪根深难撼。那些子乘父业,无功受禄的高干子弟,都进了政府,甚至当了封君,全凭着有个好爸爸。而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这些人被断了活路。没有军功,剥夺世袭权,该扫大街扫大街,自谋出路,愿意当官得先去立功(所以大家都把商鞅恨得牙根痒痒的,可以理解),为聘用职业官僚扫清了道路。

几天之后,秦昭王接见并宴请赵国来使。秦昭王正处于青壮之年,气宇轩昂。他看赵国使者也是中年,身材魁梧,神采奕奕。席间,“赵使”一方面代表新立的赵惠文王向秦昭王致意,同时也转达了“主父”——赵武灵王的问候。这自然引起秦昭王极大兴趣,问他:“为什么赵主父尚健在而将王位禅让给太子。”

“赵使”回答解释中,大大宣扬“主父”超凡出俗的考虑,对下一任国家领导人传、帮、带的深谋远虑。“赵使”并为从前公孙衍联合五国第一次合纵攻秦事辩解,说明主其事的并非赵国,赵国主力也没有参加,希望与秦国保持和加强双边合作,维护秦昭王继位以来的两国邦交良好氛围。“赵使”还巧妙地从秦昭王口中了解到,秦国近期内的主攻方向是魏韩,因为韩魏近年来一直受孟尝君笼络,随齐人出兵征战(比如去南方打楚国),齐、韩、魏走到了同一各战线。秦昭王要把韩魏打回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赵使”提着的心放立刻下了,主攻方向不是我们赵国就好了,回去以后,我们可以放心继续北驱三胡、东攻中山了。

秦昭王之所以愿意与赵国继续建设和保持良好邦交,也是因为孟尝君已经笼络了韩魏,秦必须笼络上赵国,才免得自己身单力孤。一旦秦人与齐、韩、魏三国联盟对抗的时候,赵武灵王不会从北方抚秦国项背,乘机殴打秦国,所以这里要秦、赵结好。至于孟尝君怎么笼络到了韩魏,那也不是他如何多么了不起,而是因为在秦昭王即位之初,频频对韩魏用兵,这俩被打急眼了,所以投靠东边的孟尝君去,建立齐、韩、魏阵线,刚刚帮着齐国去打了楚国。

宴罢,秦昭王回去休息。他躺在床上,越睡却睡不好,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对不起,那时候还没有)回想起白天的“赵使”形象来,以及他的音容笑貌。“赵使”身上散发出来的强烈的非同常人的电磁波,深深刺激着年轻的秦昭王——这个人好像比我还想王。

“我感觉他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秦昭王自己对自己说。他翻来覆去想着白天的对话,直到糊里糊涂睡去。几天之后,秦昭王越想越不放心,传令再此召见“赵使”面谈。

哪里去找啊,赵使者已经不见了。赵主父圆满执行了窥秦计划,脱身离开秦境,已从函谷关走东线回国了。秦昭王事后通过多种渠道了解到,所谓“赵使”,其实就是赵武灵王自己!秦昭王闻讯,无限嗟讶。

赵主父回来之后,孟尝君发起的齐、韩、魏与秦国的三年战争正式爆发。赵国信守结秦承诺,没有帮着合纵的齐、韩、魏三国打秦国,秦国应该很感谢他。赵秦关系继续保持良好,并且赵主父利用齐、秦俩大阵营对抗的时机,对中山发起“终结”性总攻,并在齐、韩、魏与秦国的三年战争末尾,攻灭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