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服骑射一

让我们回到公元前四世纪末,孟尝君那匪夷所思的、错误的“对外战争路线图”即将展开实施前的赵国吧。

当时的赵国人——距今2300年前——可苦了,当他们出远门,向北方出行,就有可能遇上游牧部族。于是他们必须按政府提醒走Z字形路线,尽可能保持移动的状态,因为移动的目标较少会遭到冷箭。如果他非得在一个危险区域停留,赵国人都知道选择最黑的地方,并且尽可能站在两样物体之间,比如,如果需要给马匹喂料,那么最好站在马车与喂马设备之间,并弯腰曲膝以降低身体高度。如果赵国人在一个空旷的地区遭到了游牧人的射击,他们都会倦缩身子以滚动的姿式离开,然后以最快速度的Z字形小跑,躲到附近藏起来,以求游牧的马队找不到他。

这些可恼的让人防不能防的游牧人,大号就是——“林胡、楼烦”,还有“东胡”。

当初,赵、韩、魏三家分晋,赵分得了山西的中部,以及河北省的南部邯郸地区。后来赵无恤又抢到了河北省中西部的代地。这样的居位,使得赵国与北部游牧部族相居为邻,即西戎、北狄,但这是一种泛称,他们细分成不同部族,生活在崇山峻岭和起伏不平的丘陵地带,更多是在广袤肥美的大草原上,常年从事放牧、狩猎,娴于骑射。这些部族到了战国时代,出没于赵国以北的被称为“林胡、楼烦、东胡”,史上合称三胡,分布于山西、河北境内各自的北部地区,向北直到内蒙古一线。这一地区土壤适合畜牧。

三胡经常纵骑南下,对赵国进行骚扰杀伤,掠夺财货。他们身着短衣、长裤,腰束皮带,脚蹬皮靴,头戴鸟翎,善于骑马射箭,且行动灵活,进退神速。放牧草原,策马狂奔,养成了胡人娴熟的马技和粗犷的体魄。“那些圆臀细腿的骏马驮着它们剽悍的主人风驰电掣地朝着草地上洒豆儿似散开的赵国战车扑去……”这是我们对三胡劫掠赵国北部地区、赵人反击的场面遐想。每当“三胡”骑士像一条断断续续被风吹皱的线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移动时,纵然号称“勇武任侠、放荡冶游”的赵人硬汉也望草兴叹,因为他们的作战服装是:宽领口、肥腰、大下摆、袖子长又宽(这是内衬),外面再加上结扎繁琐的笨重盔甲,基本上一个人整身厚厚地、臃肿得像个圣诞老人,何谈追蹈冲刺、游戏漠北呢。赵人在反击三胡入侵时屡屡吃亏。

而胡人从小练习骑射,所以精于剽掠。据司马迁说“儿能骑羊,引弓射鼠鸟”。三胡小儿骑着羊,弯弓射老鼠,不知道这是不是司马氏天才的想象。羊大约不是一种善于奔跑足以追逐老鼠的物种。但三胡壮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却是事实,他们装备轻便,骑术精湛,善于马上拉弓射箭。“风和渐减雕弓力,野迥遥闻羽箭声”。他们马上的武器也是青铜质地,事实上,早在商代晚期他们就有了青铜(略晚于华夏)。考古中发现了他们独具异彩的青铜装饰品和工具。但是他们的冶铜产量想来不高,在缺少青铜器的时候,就用皮革贮水,进行“石煮法”做饭。所谓水煮法,就是用大树皮折成船形(野兽皮也行),注满水,肉和野菜放进去。再在火堆上烤石子,石子热了,扔进这船水里,慢慢把食物烫熟。这是神农氏以前的吃法。石煮法适合做鱼,鱼比较爱熟。当然也可以作虾,就是饭馆里的“桑拿虾”,是很有古风的菜。

有时候三胡还用动物的胃装水,在胃里扔热石子,水开了,涮着羊肉吃,这是“兽胃石煮法”。都战国时代了,还有人这么吃饭,真是“千里不同雷,百里不同风”啊,真有神农氏的遗风啊。

三胡,如果可以视为视癣疥之疾,那赵人更大的心腹之患还是来自南方的华夏列强侵袭。

赵国开国初年,错误地选择了南下拓土的策略,急于与战国初期首强魏人争食于中原,导致魏人激怒。魏将庞涓作为报复,花了三年时间攻破赵都邯郸,赵国从此一直不振,积弱困守,无能为也。前中期的战国历史上,几乎没了赵国的影子。到年幼的赵武灵王在公元前四世纪下叶(325B.C.)即位,接手赵国时已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国家。当时他是个小孩,叫做赵雍。他给他爸爸办丧失,却发现秦、楚、燕、齐、魏各派出精锐部队万余人来开追悼会。这个异乎寻常的场面给赵雍很大的不安,各大诸侯在炫耀武力的同时也窥测赵国的虚实,包括赵雍小孩的听政能力。稍有什么闪失,几大国就抢着把赵国变成小尾巴国算了。

好在赵雍是一位见识远大、很在气魄的君主。这表现在他当政第九年就继续损兵折将(哈哈)。当时“一怒而天下惧”的“大丈夫”张仪、公孙衍尚在,大搞“连横、合纵”对抗游戏的把戏。赵雍以一个半熟少年的身份凑热闹,参加了“大丈夫”公孙衍串连组织的第一次五国合纵攻秦之战。不料五国联合部队,初战失利。燕人、楚人见势不好,撒鸭子逃回本国。但是五国中的魏、韩、赵三国毗邻秦国,没处逃啊,遂相率退至中原河南的“成皋地区”集结,被追击前来的秦人逼迫,被迫驱动主力激战。所谓的主力——当时各国有常备军,拿工资,是为主力;每次战役还会专门临时征发士兵,自费前往,为国家无偿服兵役,是非主力。魏国的主力(即常备军)叫“奋击”,韩国的主力叫“材士”,赵国的主力叫“百金之士”(年薪一百斤金子的常备军),都是非常生猛。应募入伍标准很高,比如魏人奋击和赵人白金之士,条件之一是能负重奔跑,一日急行军一百公里(当年解放军最快是四天三百公里)。但是生猛归生猛,却不如秦兵倍受激励,秦兵都是拿提成的,斩敌一头升一个爵位,爵位的高低都对应着不同待遇,比如一年享受国家给予的多少小米、田地、甚至奴仆(很多这些立军功的人,后来成为“封建社会”的中小地主)。赵人也有提成,但是“赏罚不信”,说了的常不兑现,所以人们打仗不卖力,除了逃跑以外,很少达到一日百公里的高速。

不管怎么样,魏、韩、赵三家在“成皋”大败,被杀得血流成河。三家主力合计被秦人斩首八万之多,赵国的“百金之士”在里边也贡献了大量人头,估计其常备军彻底覆没。(这场五国合纵攻秦战役,是战国时代五次合纵攻秦的第一次,时间是在公元前317年,细节请参考“鳄鱼战争”相关章节)。

同年,东方强齐抓住合纵失败的机会趁火打劫,在河南濮阳(古名观泽)再败赵军。次年,西边的秦人又来犯赵国本土,攻下山西西部“离石”地区的中阳,并东进山西腹地,占领平遥地区的中都,近逼晋阳仅100公里。三年后,秦人再攻赵,攻取离石地区的重要城邑“蔺”,生擒赵将赵庄。赵庄之战,赵的士兵被斩杀很多,虽然历史上没有准确记录,但据称是三晋之民被杀最多的五次战役之一。

军事上的损兵折将、丢城丧地,使二十出头的赵武灵王战战兢兢,如果秦人继续打下去,赵国在山西境内的那部分土地,包括开国时期赵无恤经营的重镇晋阳,就都要丢光了。呆在河北省南端邯郸都城里的赵武灵王正在上愧祖宗,惶惑终日,突然传来消息,秦国时任国君的秦武王同志出了意外,举鼎绝髌而死,秦国内部随之发生夺位之斗。赵国才得到喘息。秦人闹了一通,打算立公子稷为国君,但这位公子目前正在遥远的燕国留学(为质)。于是赵武灵王赶紧讨好秦人,派自己在河北省北部代地的官员,东行去燕国(北京西南郊)交涉,讨来了公子稷,一路护送直至秦国。继位之后,是为秦昭王。这时候已是公元前308年,前四世纪的末叶。

秦昭王感念赵武灵王的护送情谊,再加上他即位后国内高层围绕争位的讧乱又持续了两三年。赵武灵王趁秦国无暇外顾这一宝贵时机,利用外无秦忧这一暂短的和平环境,预备在国内大搞变法。他在邯郸以外七十里一个度假会议中心“信宫”,召开全国地郡县级以上领导干部会议,济济一堂,与议天下,一连开了五天。这次信宫大会的内容,无闻于史书,但“多难兴邦”,在位已18个春秋的三十来岁的赵武灵王,胸中正酝酿着一次惊世骇俗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