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俄开战之后,尼古拉二世计划派波罗的海舰队去增援太平洋舰队,他还亲自挑选了司令长官——罗日杰斯特文斯基。这位“罗长官”在俄海军中也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出身于俄国贵族之家,长得高,人比较富,也很帅,英俊潇洒,连呼吸的鼻孔中似乎都带着上流社会不可抑制的标记。而俄国皇室一向有一个比较奇怪的传统,认为“高富帅”之人能力一定很强,很容易对他们给予信任。当然,罗长官也并非简单人物,接下来这件事情直接导致了尼古拉二世对他另眼相看。
有次,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到访俄国,想观看一下俄军舰队的炮击打靶训练,尼古拉二世自然很想在这位德国皇帝面前出出风头,展现一下强国强军的风采,但对于舰队的打靶水平又没什么信心,生怕出风头不成反而丢脸,思来想去,尼古拉二世把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了罗长官。罗长官果然十分聪明,对于固定靶船,他先在海上设置好预定的开炮点,军舰开到这里后发一炮,直接命中,而对于移动的靶船,罗长官下令先把靶船破拆,然后再胡乱拼接起来,比用胶水粘在一起好不了多少,只要炮弹在它的周边爆炸,掀起的水浪和气浪就会把它冲击散了架。果然,打靶“百发百中”,威廉二世也被蒙混过去了,受阅活动大获成功。后来的北洋舰队向领导汇报的打靶训练,看来还是从罗长官这里取的经。
他能糊弄皇帝,别人要想糊弄他那是比较难的,罗长官平时工作十分勤奋,每天必定亲自到军舰上巡视,仔细找出所有衣冠不整的士兵,以及军舰上所有没擦洗干净的角落,然后把负责的军官和士兵们叫过来,大声训话并要求立即改正。不过奇怪的是谁都不会立即改正,因为等到第二天,罗长官又会找出同样的错误,又会严肃地训话一顿,如此时间一长,大家才明白,原来“挑错”就是这位长官的爱好啊,他不过是要以此来显示自我的派头与聪明,大家也就只好配合一下他了,反正第二天他还会来训人的,有什么必要把错误先给改正了呢。
除了这个爱好,罗长官几乎从来不在会议上与下属们讨论战略战术,他喜欢看书面报告,而在看报告方面,罗长官自然也是一位“有讲究的人”,他会仔细找出报告里的错别字,以及语法和文笔方面有瑕疵的地方,然后把这位倒霉的下属叫过去,语重心长地指出错误,责令改正,直到改到令他自己满意为止,才继续往上报。至于具体的战略战术,反倒放到一边去了,大家也只好认为他和他领导一定很厉害。
看来,罗长官确实是一位“聪明”的表演型人才,表演并不只是邀功的需要,也是自我证明的需要,不仅要在上级面前表演,在下属面前同样要表演,对于这样的人才,是很适合在俄国海军的行政系统里看报告的,却被提出来统率整个波罗的海舰队,这一点就连罗长官自己也感觉很意外。他的邀功又不是等到上前线的这一天,领导真是太不善解人意了。不过,命令已经下达了,罗长官也没办法。
在一番烦琐的论证、争吵和扯皮之后,一直拖到1904年10月15日,波罗的海舰队总算起航了。此去旅顺,前路漫漫,由于战列舰等重型军舰吃水较深,无法通过苏伊士运河,舰队必须走海路从欧洲绕过非洲开到亚洲。地球上的四大洋中只有北冰洋不用去,其余三大洋都要路过,相当于绕地球大半个圈儿,航程3万多公里,这是人类装甲舰队首次有如此漫长距离的远征,路途艰险和当年的三藏法师取经有得一拼,估计前来送行的尼古拉二世也会拉着罗长官的手说:爱卿,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啊!
如果只是路途远了一点其实还好说,麦哲伦当年也是有过环球航行之举的,但那位老兄当年率领的是帆船,动力来自于风,而罗长官舰队的动力来自于煤。俄国不像大英帝国,它的对外扩张主要是先蚕食周边邻国的领土,很少在海外拥有殖民地,罗长官在航行途中,就基本上遇不到一个俄国基地了,再加上由于俄国独霸满洲,已经引起了各国的不待见,估计沿途各国港口很难允许他进港去买煤。不过聪明的罗长官早就想出了办法,他首先命令各舰尽量地先装上煤炭,波罗的海舰队摇身变为一支运煤船队,每艘军舰的甲板、船舱等凡是有一点点空隙的地方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煤包,连罗长官在旗舰上的卧室里都被挤进去几包。娘的,我这朝哪里下脚啊。然后,罗长官命令在舰队后面跟着一支运煤船队,从后方源源不断地运煤。
罗长官估计得没错,舰队出发后,沿途各国港口对他不太友好。他首先在德军的高度戒备下通过了德国海域,然后在英国海域还差点和英国皇家海军擦枪走火,在法国海域,法国人明确拒绝了罗长官进港休整和买煤的请求,到了西班牙海域,西班牙人以“大家都是欧洲人”为理由卖给了罗长官一些煤,但限定他在24小时内离开,还发表了一个“同意加煤并不是出于友好,而是为了使他们得到一定量的煤之后赶快离开”的声明。在接下来的葡萄牙海域,罗长官心想,这个没落的王国应该不会拒绝买煤的请求吧?没想到他的这个请求就连葡萄牙人也明确拒绝了!
在茫茫大海上,面对着有了钱竟然还无处花的境地,罗长官连跳海的心都有,他无比悲愤:娘的,俄国到底做过什么,会让全欧洲一起来欺负么?
就这样,东乡平八郎和大本营原本预计,罗长官将在海上航行3个月左右,也就是在1905年1月15日左右抵达旅顺海面。可是等到这时候,罗长官才刚刚绕过非洲最南端,到达风景优美的诺西贝岛,此时太平洋舰队已经全军覆没,连增援的对象都没有了,罗长官想返航,把舰队开回俄国去,而尼古拉二世竟然又发来了新的命令:我已经从俄国新派遣了14艘军舰前来“增援”你,令你原地等待!
这一等,就是整整两个多月,俄国的补给船也算是陆续开来过,看来在圣彼得堡海军部里的那些大人总算是没有忘记士兵们还是要吃饭穿衣的,罗长官也稍感安慰。不过当他登上补给船时,看到一箱箱的神像,顿时目瞪口呆,捶胸顿足,原来大人们认为只要有了祈祷就可以不吃饭的啊,而士兵们的衣服倒是运来了,不用说,那是几千套皮大衣,大人们一定是把非洲当成俄国本土了,1月份嘛,前方士兵该有多冷啊。
没办法,罗长官只好自力更生。为了弄到煤,他当过“海盗”,令军舰拦截公海上的运煤船,用大炮指着煤老板,您不卖也得卖。补给解决后,打发时间就是最大的问题,成天看着蓝天白云的风景,也不来场雾霾和沙尘暴,实在是很无聊,军官们在军舰上养起了宠物,一般养些猫、狗、鹦鹉之类,别具一格的养起了鳄鱼,随着宠物的增多,老鼠也大批量地上了军舰,军舰上屎尿满地,臭气熏天,罗长官也没办法到处训人了,只好优雅地皱着眉头。
时间一长,官兵们突破不得下舰的禁令,纷纷涌上岛屿去寻欢作乐,只要后方有补给物资运来,军官们一定会先得到,士兵们就只能去黑市上再把这些东西买回来。买来买去,这其实也是一种乐趣。岛上的居民很快开起了酒吧、赌场和妓院,“舰队惠顾”“欢迎俄国人”的招牌在门前高高悬挂,这个原本不知名的小岛竟然成了一个热闹的大市场,有人从邻近的城市甚至是遥远的欧洲闻讯赶来做生意,从荷兰、法国等地赶来了大量妓女,舰队官兵们在岛上喝得酩酊大醉,彻夜不归,高呼:“为联合舰队的光荣和东乡司令官的健康,干杯!”
在整个俄国似乎都已经忘了这支舰队之时,只有一伙人仍然记得他们,那就是革命者。他们把革命传单夹在士兵的家信中,源源不断地寄到舰队。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罗长官也曾看过一份叫《前进报》的报纸,上面有个叫列宁的人写的文章差点让他气得吐血,只见这份报纸写道:“前往救援的(波罗的海)舰队不仅毫无成功的希望,甚至连达到目的地的希望也没有”,“专制制度的俄国已经被立宪的日本击溃,任何拖延只能加剧失败!”
而革命者孜孜不倦的策反工作终于有了效果,舰队中发生两次哗变,要求立即停止这种无休止的等待,返回俄国。好在罗长官警惕性还算高,及时镇压了下去,终于有人受不了而精神错乱跳海。罗长官知道,再这么等下去,他自己也会疯的,舰队也会崩溃,赶紧离开吧,边航行边等待。1905年3月,罗长官终于又从诺西贝岛出发了!
由于停泊时间过长,几乎每一艘军舰的舰底都已经长满了藤壶和海草,舷边也依附着长长的水草,当然,这是没有人去管的,波罗的海舰队就这样拖着一堆彩带似的水草向前方航行。4月8日,它抵达新加坡,再驶过前面的马六甲海峡,就是广阔的太平洋了,这是欧洲巨型舰队第一次整齐进入亚洲,很多人专门跑来观看这一景象,岸上聚集了大量人群和记者。罗长官又摆出了派头,他一身戎装站在旗舰甲板上,不断地朝岸上挥手致意,也不管人群是否看得见他,反正他感觉中是一定能够看见的。《纽约时报》的记者很快注意到了海草附在舰舷上的细节,他们在通讯中写道:这大大影响航速,竟没有清除,一旦和东乡平八郎作战,结果会怎样?
此时的罗长官接到了一个情报,说是东乡平八郎已经率领联合舰队埋伏在这一海域,将在马六甲海峡袭击波罗的海舰队,害得罗长官几夜没睡,全舰队上下神经紧张。当然,直到安全地通过了马六甲海峡,罗长官才知道这个消息是东乡平八郎故意派人散布的,为的只是袭扰和疲劳对手,这招乱敌之计其实已经暴露了东乡平八郎自己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随着波罗的海舰队的逼近,这个难题将很快浮出水面。
离开新加坡,很快抵达越南海域,越南只是法国殖民地,不是法国本土,罗长官向殖民当局提出了进港休整一下的请求。与此同时,日本政府也向法国政府提出了强烈交涉和抗议,法国人只好“礼貌”地知会罗长官:根据国际法,不能让舰队在港内停留超过24小时!不过这难不倒聪明的罗长官,他让舰队先进港休整,看着时间差不多24小时了,再把舰队拉到公海上去,停留一阵后再开进港,每次在港口里停留的时间果然没有超过24小时。
在越南海域,罗长官也终于等到了那14艘来增援他的军舰,在交接的时候,注重细节的罗长官很快又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新到军舰烟囱的颜色与他的舰队并不一致,这是会影响作战的,于是他立即下令将所有军舰的烟囱都粉刷成一个颜色,舰队的一丝一毫果然都逃不过罗长官的眼睛!
和在诺西贝岛时不同,此时罗长官的心情是很放松的,海军部已经给他发来了新的密电,转达了尼古拉二世明确的命令:皇上命令你率领舰队去海参崴,皇上已经任命另外一个人为波罗的海舰队司令,他正从陆路(西伯利亚大铁路)赶往海参崴,你到达海参崴之后,将整支舰队交给他。
尼古拉二世真正的目标已经浮现了,从事实上说,这位沙皇陛下虽然经常头脑发热,刚愎自用,但也并不傻,在罗长官都已经没有了“增援”对象之后,他仍然派出军舰前来“增援”罗长官,并不只是从旅顺战场来考虑问题的,而是结合陆海两军的战场和战况,为俄军制造了最厉害的一招,也是绝地反击的一招——将战争引向日本本土。
此时奉天会战已经结束了,大山岩正率领日本所有的陆军在奉天与俄军对峙,既无力再深入发起攻击,当然也不可能后撤,一旦后撤或者撤回日本,那就意味着他们之前的战斗都白打了,所有的战斗和牺牲又要再来一遍。总之,日本所有的陆军兵力都已经被牵制在前线,孤悬海外,动弹不得,即使要紧急回撤部分兵力,也不可能游回日本,还是需要联合舰队的护航,而这正是俄军巨大的战机。
罗长官率领的强大的波罗的海舰队,只要能成功地抵达海参崴,就相当于绕到了日本所有陆军的后路,从此只要专心对付东乡平八郎即可。俄军有西伯利亚大铁路与海参崴相连,除了巨型军舰无法补充,兵力、弹药、补给物资等等其余什么都能补充,绝对有条件进行无休止的海上清扫作战,直到把东乡平八郎和联合舰队清扫掉为止。而一旦东乡平八郎被打败,俄军立即登陆日本本土,日俄战场也立即由满洲转移到日本本土,日本后方已经没有一个兵了,到那时候,灭亡日本国,灭种大和族,活捉睦仁,尼古拉二世期盼已久的“黄俄罗斯梦想”,都将变为现实!
毕其功于一役,绝地反击,真正的绝地反击,尼古拉二世已经有了全球战争的味道,需要注意的是他也是很早就注意到了海参崴基地在对日作战中的强大作用了,所以早在1904年4月份就正式决定派出波罗的海舰队,只是当时是打着“增援太平洋舰队”的旗号,而一系列的内耗和扯皮又让舰队出航和到达战场的时间大打折扣,看来尼古拉二世也是没有办法,有些事情也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他是军事、行政官僚化的总头,反过来也需要和官僚化作战,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命令罗长官率领舰队成功穿过日本近海抵达海参崴,哪怕只有几艘军舰抵达也是胜利,因为它们就会接过耶森的枪,以游击战来袭扰日本本土和海上运输,牵制联合舰队,扰乱日本陆军的后方,同样能为俄国绝地反击创造条件,因为日本无论在战力上还是经济上都已经负担不起这种海上游击战了!
对于自己的这位宠臣,尼古拉二世自然也很清楚他没有信心和勇气和东乡平八郎决一死战,所以尼古拉二世给了他一个最直接的任务和希望:你只要率领舰队到达海参崴就可以了,完成这个任务之后,剩下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别人去办,你不需要再待在前线战场冒风险,你会回到国内享福,我会给你升职。
在复杂的军事、行政体系中,罗长官是个聪明人,他会抓住这个希望,把这个希望带到舰队中,带领他们结束这个噩梦般的远航,平安回家。俗话说归兵勿追,他的这支俄军已经在海上航行了大半年,现在他们比谁都想回家吃饭。虽然一路上已经闹过不少笑话,丧失斗志,但随着离海参崴越来越近,离回家的路越来越近,这支状况不断的队伍,一定会突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本能和战斗意志,如果东乡平八郎想强行阻截一批想回家的人,那么俄军一定会让他们见识什么是瞬间变成的厉鬼。
5月14日,在看到那14艘军舰的烟囱已经重新粉刷好之后,罗长官率领波罗的海舰队从越南西贡正式向北起航!穿过前面的台湾海峡,就要抵达日本近海了,一支强大的舰队穿过日本近海抵达海参崴,无论从哪个条件来看,胜算都很大!
与罗长官恰恰相反,为了彻底摧毁尼古拉二世绝地反击的意图,一战而终止俄军将来的海上清扫战,日本陆海两军战场所有的压力都已经压向东乡平八郎,他不是不能放罗长官和波罗的海舰队去往海参崴,而是必须全歼这支与联合舰队实力相等的波罗的海舰队,与之前的大山岩还可以多次尝试不同,东乡平八郎只有这一次机会,去不再来。是的,不是打成胜负战,不是打成击溃战,而是必须一次就打成全歼战,不放一艘军舰逃到海参崴,必须截断百分之一的失败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成功,除了与波罗的海舰队第一次相遇时就全歼之外,他已经没有其他任何选择!
公元1274年以及公元1281年,元朝的蒙古大军曾两次试图进攻日本,却最终都被海上大风所阻,这是在1853年被美国人轰开国门之前,四面环海的日本在几千年的时间里遭遇的仅有的两次外敌入侵,而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三次,也是最为严重的一次。谁也不知道,日军攻克了旅顺,歼灭了太平洋舰队,取得了满洲战场各次会战的胜利,而随着尼古拉二世有决心赌上俄国的家底,从遥远的欧洲派出强大的波罗的海舰队,日本反而陷入了几千年以来最大的一次本土危机,表面平静的日本实际上已经走到了灭亡的边缘!
东乡平八郎能将日本从灭亡线上拉回来吗?东乡平八郎之前并没有全歼一支舰队的经验,日本历史上也没有人有如此经验,甚至在人类战史上也没有全歼一支强大装甲舰队的先例,在东京,很多精明的商人已经撤离,之前在新加坡海岸上那群“看热闹”的人群中,就有很多专程赶到的商人和企业家,他们要评估罗长官和波罗的海舰队的实力到底如何,东乡平八郎有没有可能战胜他,从而决定是否还要继续在日本做生意。虽然《纽约时报》已经发文稳定信心,可是战场上的事情不是靠嘴仗就能打赢的,那位出身于穷苦之家、个子不高(159厘米)、其貌不扬的东乡平八郎又如何能做到“百分之百”?
1904年12月30日,在旅顺战斗基本结束之际,东乡平八郎回到了本土。辛苦了将近一年,迎接他的并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质疑和批评。太平洋舰队并不是联合舰队歼灭的,而是覆灭在陆军手里,按照日军的标准,东乡平八郎“打得并不好”,受到质疑和批评也很正常,联合舰队全军上下憋了一口气。东乡平八郎安慰大家不要灰心,联合舰队虽然没有歼灭太平洋舰队,但已经取得了一个了不起的成就:
40万人越过大海,纵横驰骋于前线战场,其交通,全赖海军支持!
这话说出来就连东乡平八郎自己都没有底气,对用大笔金钱堆出来的舰队来说,护航只是最基本的要求,舰队必须有征服大洋和摧毁敌舰队的进取心,否则就是没有完成使命。随着必须全歼波罗的海舰队造成的压力越来越大,日本国内对东乡平八郎的质疑也越来越多,在十年前的甲午海战中,东乡平八郎只是小小的浪速号舰长,后来虽然先后担任日本海军大学校校长、佐世保镇守府司令等职,但对于日本这样不是在作战就是在备战的国家来说,这些都是“闲职”。日本从来没有考虑过后方镇守的问题,日军海军将领只有在军舰上,那才是受到了重视,事实上在出任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之前,就连东乡平八郎自己都其实已经做好了退休的打算,面对睦仁和大本营的任命,他也很意外,只是对前来探问的人说:我是一名天皇的老海军。
现在,大家发现,比东乡平八郎资历更“老”、更有可能全歼波罗的海舰队的司令长官人选还有不少,东乡平八郎能担此重任吗?要求撤换东乡平八郎的意见已经报告,上报给了睦仁。
睦仁当即表示:东乡平八郎不能换!
跟上次不同意撤换乃木希典不同,睦仁这次没有发火,也没有给出理由,上次不同意换乃木希典好歹还发了个火,这次连火都没发,大家也就知道厉害了,说明在睦仁的心目中,东乡平八郎确实是不能换的,谁也就没有再提反对意见。
东乡平八郎专程到东京,觐见睦仁,睦仁询问他对与波罗的海舰队作战是否有把握,面对睦仁和满朝的元老、大臣,东乡平八郎平静地回答:“臣一定全歼波罗的海舰队!”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伊藤博文等人大吃一惊,这并不是他们印象中的东乡平八郎,平时的东乡平八郎是一个谨言慎行的人,不是很少说大话,是连话都很少说,总是一副沉默寡言不知道在想啥的样子,更别说把话说死。现在却一反常态,直接当着天皇和这么多人的面立下军令状。大战在即,并无戏言,如果东乡平八郎将来完不成,甚至只要让一两艘军舰逃到海参崴,他都无法收场。
出于对东乡平八郎的保护,伊藤博文立即连连向东乡平八郎使眼色,想提醒一下他,而东乡平八郎不为所动,装作没有看见,害得伊藤博文把眼睛眨个不停,别人还以为他眼睛里进了沙子。
军令状立下了,东乡平八郎已经没有退路,虽然此时罗长官还没有绕过非洲,但东乡平八郎已经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难题,这也就是后来他派人在新加坡散布假情报暴露出来的那个难题:随着两大舰队的接近,无论是他还是罗长官,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舰队到底在哪里。
东乡平八郎能够确定罗长官正率领舰队一步步朝日本开来,但问题是,他能够确定的,也就只有这一点,罗长官唯一能够确定的,也就是东乡平八郎一定会想办法阻截他,具体在哪里阻截也不知道,但他不知道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反正只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开到海参崴,只要不被东乡平八郎发现,管他在哪里。而东乡平八郎就不同了,他必须在第一次相遇时就全歼实力相等的波罗的海舰队,那么首先必须保证两大舰队能够碰得上,在一个预设的战场设伏,制定一个让罗长官插翅难飞的战术,才有可能完成这个任务——也就是说,东乡平八郎首先必须提前而准确判断出罗长官如何通过日本近海,然后制定针对性的战略战术!
这真是一个无法解开的难题,在茫茫大海上,东乡平八郎能够依靠的观测武器除了肉眼,就是望不了太远的望远镜了,这要发现一支舰队,跟大海里捞一根针并没有什么区别。当然,东乡平八郎也可以先派出军舰去搜寻,但如果派少了,肯定会被罗长官歼灭或者逃脱;派整个联合舰队去搜寻,就算能够搜寻得到,那么又不存在预设战场的问题,打不成为全歼而制定的战略战术,最大可能还是会变成海上追击战,让罗长官成功开溜。
好吧,难题总是要解开,东乡平八郎可以先采用的,是一个排除法。
首先,波罗的海舰队是尼古拉二世不远万里派来的,即使只是为了颜面,快开到日本家门口了再倒回去是不可能的,当然,再倒回去也是日本求之不得的,只要它们不来日本近海,那也是日本的胜利,所以波罗的海舰队必然会前进到底。
其次,前进的波罗的海舰队必然要最终选择一个驻泊的港口和基地,如果它选择先进攻日本以南的大清上海港作为基地,这不仅等同于俄国又向大清开战,增加一个对手,还由于大清是“中立国”,破坏一个国家的中立,有可能破坏另外一些国家的中立,爆发对俄国不利的世界大战,所以必不敢贸然进攻上海等大清的海港(波罗的海舰队的到来,朝廷一度很恐慌)。
同样的道理,如果罗长官攻入日本以南的台湾岛为基地(甲午战争后台湾为日本所占据),很快就会丧失本国陆地上的支援和补给,得不偿失,这种可能性也不存在。
因此,东乡平八郎并不需要知道尼古拉二世的那道密电,他就能够提前判断出太平洋舰队覆灭之后,波罗的海舰队的最终目的地只可能是日本以北的俄国海参崴军港,但这又有两大可能。
首先,罗长官可以从日本以西绕过,通过日本与朝鲜之间的对马海峡到达海参崴,这是最常规、最直接和总航程最短的航向。
然后,罗长官也可以从日本以东绕过,这里又能分出三个航向,它们最后也都必须通过一个海峡,分别是:
第一个,从东面绕过日本国土的大部,从日本本州岛与北海道之间的津轻海峡穿过到达海参崴。
第二个,从东面绕过日本国土的全部,从北海道与库页岛之间的宗谷海峡穿过到达海参崴。
第三个理论上的航向是连库页岛也绕过,然后再通过库页岛与大陆之间的鞑靼海峡南下到达海参崴。但无论是日俄两国都还没有用战列舰编组开辟过这个航道,自己没有走过,别人也没有走过,没有任何的数据,万一碰到水底的暗礁就只能坐等被消灭了,更重要的是对于罗长官来说,这个航道绕得太远,他离开越南的海域之后,是无法再加到煤的,根据煤炭量计算也很难支持他绕这么远,所以首先基本可以排除。
那么还剩下三个可能的航向:对马海峡、津轻海峡、宗谷海峡,这三处地方无论从战场形势还是水文地理等方面都已经无法再用排除法了,只能靠——赌。好吧,再大致缩小下范围,东乡平八郎也必须判断出罗长官到底会绕过日本以东还是日本以西,双方实力相等,东乡平八郎不能同时在这两大方向都布下舰队,分兵不仅无法全歼,更是哪里都会守不住,等到你从日本的这一边跑到那一边进行合兵,波罗的海舰队早跑了。也就是说,日本的“南、北”可以用排除法,“东、西”却无法用,东乡平八郎必须提前做出二选一,专守其中的一个方向,放弃另外一个方向,才有可能完成发现、全歼波罗的海舰队的任务。
总体上来看,日本以西的对马海峡因为航程最短,不用迂回,可以最先到达海参崴,对罗长官“最有利”而有最大可能,但这“最大可能”并不意味着他走日本以东就没有可能,恰恰相反,反而因为这是谁都清楚的“最大的可能”,在同时也会变成“最大的不可能”。反正罗长官的目的只是要想办法到达海参崴,用什么方法都可以,而对于东乡平八郎来说,他还必须考虑到首都东京在日本东海岸,如果罗长官希望在去往海参崴的路途中顺便炮击一下东京,如此强大的舰队逼近无兵据守的首都,那战争已经进入生死攸关的时刻,这是明治政府无法承受的巨大风险。
好吧,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个问题,现在我们假设心事重重的东乡平八郎已经站在了海图前,他代表“A”,心事重重的罗长官也站在了海图前,他代表“B”,情况就是这样了:
A方推断:B方不会顾虑我,他会走对他最有利的日本以西的对马海峡,因此我需要把联合舰队沿西海岸设伏。
这个推断看起来是很“合理”的,那么接下来还有第二种可能。
A方继续推断:正因为走日本以西的对马海峡对B方最有利,所以B方一定会判断出我会判断出这一点,为了避开我方,他会故意不走日本以西而走日本以东,因此我需要把联合舰队沿东海岸设伏。
怎么样,这个推断是不是看起来也很“合理”?不急,从推断的过程来说,接下来还有再下一种可能。
A方再继续推断:因为我的上述推断都是很容易被B方反推出来的,为了破坏我方的判断,他又会回到日本以西走对马海峡,因此我舰队又需要沿西海岸设伏——这个结果看起来和第一种推断是一样的,但推断的过程是完全不一样的,最后造成的指挥官的决心和具体部署都是不一样的,因为它涉及到指挥官的自我意识中是否已经“考虑周全”的问题,因此这种推断不仅也是“合理”的,更是必需的。
好吧,那么还有下一种推断,那就是“再再继续推断”“再再再继续推断”(希望大家没晕)……一直到无限循环、推断到满头白发为止。
东乡平八郎面临的难题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了:战场上,当没有条件判断敌人时,必须判断敌人!这是一个几乎无法破解的难题,一个自古以来战场上最高级别的难题,一个曾经困扰无数名将和英雄,一个在战略和方向性上的难题。
事实上在东乡平八郎面临这个难题的同时,罗长官也在面临同样的难题,“B”方也在推断“A”方,他也必须进行同样的推断和选择,这看上去是双方统帅最高智慧和指挥艺术的较量,而造成这个局面的根本原因却是一件最平常的事情——大家都是人,大家都有一颗心,谁都不傻。你知道的敌人也知道,或者即使敌人真的“不知道”,你却不知道你自己该不该去相信他的“不知道”,还有对手是不是在使诈,以及你是否要相信他有没有使诈。总之,你需要战胜敌人,更需要战胜自己,当技术成为了新的信仰而解决这个难题的技术手段又不存在时,种种无限的可能性,都已经超出了统帅智力的极限。
因为它是最大的难题,需要最高智力,所以不需要智力,只需要一颗心,以及相关的学问——心学。
在以往的故事中,我们讲述了太多的战略、战术、兵法、兵力、计谋甚至包括武器知识,然而有一样东西是我们始终没有讲述的,那就是这一切学问的根本之学——哲学。千百年以来,世界上总有一群人,他们喜爱哲学,认真学习、刻苦钻研、终生探寻,努力掌握万事万物规律,能参透天地却永不能参透个人之命运,这伙人,就称为哲学家,而在东方世界的哲学体系中,有一个杰出的代表人物,他就是来自中国明代的王阳明,他正是心学的创始人。
令人惊奇的是,东乡平八郎正是心学的信仰者,他也将运用神奇的心学知识,来最终破解这个难题。
日本嘉永元年(1848年),在萨摩藩(又名鹿儿岛藩)的东乡武士家,一位孩子出生了,幼名仲五郎,根据从中华帝国沿袭来的传统习俗,日本孩子在元服(即成人礼)时,要起本名(元服名),也就是正式的名字。仲五郎的本名为“实良”,而作为武士之子,在元服之际一般还会得到一个“通称”,也就是大部分武士之间互相用于称呼彼此的名号。东乡实良的“通称”是平八郎,而日本历史上有些武士的“通称”会比本名更加为后人所熟知,东乡平八郎就是其中一位。
家乡鹿儿岛是日本的南大门,在日本得到冲绳之前,千百年来,鹿儿岛都是日本海上直线距离与中华帝国大陆最近的一个地方,来自中华帝国的先进思想和技术总是最先抵达这里,然后再向日本本土传播,就连唐朝的鉴真和尚也是在这里登陆的。这里气候宜人,人杰地灵,明治维新三杰中的二杰——西乡隆盛和大久保利通都来自鹿儿岛,东乡平八郎就在西乡隆盛的弟弟开设的私塾里读书,练武习文。东乡平八郎的攻读十分刻苦,武士之家的孩子,不刻苦是不行的由于西乡隆盛本人是王阳明的崇拜者,私塾教授王阳明心学,东乡平八郎就在这里从小接受了心学的学习和训练。
幼年的东乡平八郎性格十分机灵活泼,在刻苦读书之余,他最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去海边。他喜欢玩水,擅长用小刀劈鱼,有一天他用小刀劈杀了不少鱼,大人们也惊叹不已,纷纷夸奖他,东乡平八郎带着这串鱼得意扬扬地回到家里,想换来老妈的表扬,没想到挨了劈头一顿骂:“你把这种小事拿来自卖自夸,从小就养成卑贱的品质!即使有大人夸奖你,你应该感到那不是夸奖,是在嘲笑你,你要感到羞愧才对,我们家并不显赫,你只能靠你自己,去做一个胸怀宽广、志向远大的男人,武士只有破大敌才能引以为荣!”
看来这真是一个不寻常的老妈,估计她是不喜欢吃鱼,无论怎么说,在学习上东乡平八郎竟然比以前还要用功了,日夜攻读。不用功不行啊,父亲是个武士,老妈是武士中的武士。
6岁那年(1853年),日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年美军用炮火轰开了日本的国门,自1840年大清被迫开国之后,之前一直紧随明清两朝实行闭关锁国政策的日本也被迫对外开放。日本人痛定思痛,掉过来头努力学习西方,萨摩藩的人们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知道过去的水军与一支真正海军的区别的。1861年,长到14岁的东乡平八郎进入萨摩藩海军学校学习。
此时的东乡平八郎仍然保持着活泼开朗甚至有些吊儿郎当的性格,他喜欢拉着朋友说话,一说就说个不停,除了说,他还会唱,偶尔去戏园子里客串一把角色,没想到大受欢迎,收获了不少粉丝。就连家乡名人大久保利通也注意到了他,大久保利通说:“平八郎难成大器,因为他总是说个不停。”
让东乡平八郎性格大变的是接下来的这件事情,他来到了压力无处不在的国际性大都市——伦敦,在这里度过了8年的留学时光。
在东乡平八郎进入萨摩藩海军学校两年后,萨摩藩和英军军舰队爆发严重冲突,年轻的东乡平八郎也加入了保卫萨摩藩的战斗,萨摩藩却被打得大败,日本见识了英国强大的海军力量,从此定下了“海军学英国”的方针。1871年,作为明治政府选派的12名留学生之一,24岁的东乡平八郎被派到伦敦去专门学习海军知识,这一段时期先后到达英国学习海军的,还有正和日本进行海军军备竞赛的大清派出的留学生,包括方伯谦、林永升、叶祖珪等人。
大清是大国,英国人认为大清是潜力很大的留学生生源市场,对大清留学生格外“优惠”,方伯谦等人被允许考到伦敦格林尼治皇家海军学院,然后去有最先进军舰的皇家舰队实习,而来自小国日本的留学生,只允许安排到商船学校学习。东乡平八郎学习的就是商船驾驶,这里只有被英国海军淘汰下来的老旧训练舰,教官们的信条是:我们要培养出各国最会赚钱的海上贸易商人!
东乡平八郎本身是日本海军军人,他不想成为海上贸易商人,但没有办法,小国寡民,被区别对待,那也是正常,此时的日本在欧洲籍籍无名,由于同样是黄皮肤,许多欧洲人也不管他们脑后有没有辫子,常常把他们当作清国人。每当这时候,东乡平八郎都会认真地说:“我是日本人。”
而即使是在低人一等的商船学校里,东乡平八郎也过得很不开心,这来自于他一个突出的外貌特征——身高。在学校,东乡平八郎最害怕的两件事情就是自由站队和照相,自由站队时如果不抢到队首,他就会消失在牛高马大的欧洲学生中看不见,拍的每一张合影中,个头最矮的那个人就一定是他。在平时,训练舰上的某些操纵杆,他甚至踮起脚尖也够不着,每当这些时候,东乡平八郎都感到无比尴尬。据说有一次上课时,当东乡平八郎站着回答问题时,教官善意地半开玩笑:“东乡,你必须站起来回答问题!”
课堂上爆发一阵哄堂大笑,从此,矮小、侏儒甚至愚笨、猥琐等等词汇就和日本人联系在了一起,成为国际留学生之间的趣谈,大家十分想不通:你说像东乡平八郎这样的人,连普通军人的入伍条件都达不到,竟然还被日本政府当作宝贝似的派来学习海军,可见日本人和他们的国家是多么糟糕啊!
是的,只有走出国门才发现自己的国家是一个很小很弱的国家,国家的实力和形象确实与个人息息相关,国家强大,而个人也能影响到国家的形象。东乡平八郎来到英国的大海边,写下一首和歌,这也是他的一个誓言,多年以后,他将亲手实现这个誓言。
也就是在这8年留学生涯里,东乡平八郎的性格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从原本的活泼开朗变得沉默,他不再热衷于谈天,有时候成天听不到他说一个字,这大概是他即使想说话,也找不到人说,在饱受嘲笑和歧视的时候,也不知道说什么。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更加当他不存在了,让人觉得他不是得了自闭症,而是已经变得像一个糟老头子那样无趣。
事实上,东乡平八郎陷入了专心致志的埋头攻读之中,没有条件去军舰学习实战知识,他就开始自学军舰的建造和驾驶,逐渐掌握了这两方面的精尖知识,并最终以全班第二名的优异成绩毕业。“他不是我们所说的聪明人,而是一个勤奋的探索者,学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很扎实”,这是教官对他的最后评价。
在刻苦自学之外,东乡平八郎更找到了与自己对话和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心。伦敦充满压力和煎熬的生活让他反过来更深刻地感悟到了心学,更加清晰地触摸到了童年生命里的印记,更加真切地认识到了它原来是一座宝藏。令东乡平八郎感到奇怪的是,大清的留学生对心学却是知之甚少,也毫无兴趣,他们对挖掘中华文明中的宝藏并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只是伦敦的“繁华”而已,这大概是心学是大清的“前朝”学说,再加上朝廷有过思想上大规模清洗的文字狱,使得心学在它的发源地反而备受冷落。东乡平八郎不管这些,带着来自心学的这种感悟,他在8年的留学生涯中也为自己树立了人生的座右铭:天佑至诚。至诚是古代儒家思想中追求的最高境界,按照东乡平八郎的解释,他的意思是人不要被外界左右,要听从自己的内心,只要干得好必定办得到,至诚必通天!
心学徒东乡平八郎在即将毕业之际,很快就面临了一个相关的挑战,当时在日本国内,睦仁等明治维新派认识到不废除有上千年历史的武士阶层,日本将无法转型成为一个真正的国家,于是强制推行废除武士阶层的“废刀令”。这道命令激起了明治维新最大功臣之一的西乡隆盛叛变,因为他是一个武士,也是全日本武士的精神领袖。西乡隆盛最后兵败自杀,而东乡平八郎的亲哥哥一直追随西乡隆盛,他也自杀了。睦仁和明治政府就此变成了东乡平八郎的仇人,睦仁变成了他的仇人,面对这样一个重大的变故,东乡平八郎可以选择不回日本,但他毅然回到日本,继续在明治海军中任职。
每当别人询问起这件事情时,东乡平八郎总是说:对于回国的事情,因为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就那么去做,我听从自己的心。
自此之后,东乡平八郎一直都是用心学的精神和方法来指导自己的言行,心学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不知不觉中,它才会成为生命的印记。那么心学究竟有什么神奇的呢?
千百年来,古老中华文明的代表都是讲究仁、义、礼、智、信的儒学,而在宋明之际,为适应越来越走向顶峰的专制统治需要,变异为假、大、空的宋明理学。心学的及时出现,给了它一记左勾拳,由此也面临不被正统学说认可而无法传播的艰难。正是为了让后人更好地理解和传播心学,在去世之前,王阳明老夫子特意留下了著名的“四句教”: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当然,哲学家说的话还是比较难懂的,现在我们就要根据这“四句教”来破解神奇的心学了,而心学之所以能够被“破解”,正是因为它是相对于理学而生的,不再是空洞和虚无的说教,它不仅是“道德”,更是方法,不仅是世界观,更是方法论,所以才能被“运用”。我们仍然将用熟悉的数字模型来进行破解,由于A和B都已经用过了,现在我们就假设面前有一个事物“C”(可以是“事”也可以是“物”),我们对C的认知是其实有无限个的层面:
第一层:是我知道C。简称“知道”。
第二层:是在第一层的基础上更深入一层,是我知道“我知道C”,大致相当于俗话说的“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比如面前有水,我不仅知道“这是水”,还知道“为什么它是水”,简称“知道的知道”。
同理类推,第三层至第无限深入下去的“第N层”就是:我知道(中间无限个知道)……“我知道我知道C”,也就是“知道的知道的知道……(无限循环下去)”,我们可以把它简称为“对同一事物C的无限个知道”。
而对于认知来说,还有另外一个方面。
那就是“不知道”。
同样的道理,不知道的更深入一层,还有“不知道的不知道”,以及“不知道的不知道的不知道……(无限循环下去),简称“对同一事物C的无限个不知道”。
好吧,现在从事物“C”就延伸出两个方面,一个似乎是向一个方向延伸的“无限个知道”,一个似乎是向另外一个方向延伸的“无限个不知道”,而按照心学的观点,这两个方面的“无限个知道”和“无限个不知道”,最后不是两极,而是一个“原点”。
这个原点,就是你的“心”。
心学,首先解决的正是什么是“心”,因为它是“无限个知道”,所以它原本就是颗光明之心,原本就是善的——请注意这里的“善”,并不只是我们常说的“善良”,不只是做好人好事,它是由光明积极的方式带来光明积极的结果的统称,是符合事物向好的方面转化的所有规律,也可以说是所有“知道”的统称。所有光明积极的方式——真诚、善良、公正、诚信、感恩、上进等等是善,因为遵循这些而带来的成功、幸福、爱情、发财、救赎、破敌等等也是善。
善不是随机的产物,它是我们成为“人”的前提,伴随我们成为人而生,也就是说,无论我们在现实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干什么的,只要我们已经是“人”,“善”原本就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我们原本就知道该怎样去发财,该怎样去破敌等等,这是平等并且无差别的,并不需要跟别人去要,也不需要向外界去求,这也就是王阳明所说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世界不过是反复证明我们早已耳熟能详又都会从心而生的善,那么我们还有什么不能相信自己呢?
因为它同时是“无限个不知道”,所以它原本也是“恶”的,很显然,“善”的对立面就是“恶”,但不是我们的心变成了这样,只是那些“不知道”蒙蔽了“知道”。恶蒙蔽了善,所以表现出恶,也带来了恶的结果,就像是阴影挡住了阳光,不是阳光不存在,只是被蒙蔽了而已。
同时,恶也不是随机的产物,同样伴随着我们成为“人”而生,所以,如果我们自己都做不到,或者没有做到,又有什么理由去要求别人做到,指责别人没有做到呢?
好吧,心同时是善的,也同时是恶的,善和恶如影随形,彼此互包,所以对于心来说,它本身就无所谓善或者恶了。只是因为我们有了意念,才会让恶蒙蔽了善,或者没有被蒙蔽,这就是四句教的前两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按照王阳明的观点,所有的事物不过是心与它的重合,当心与“水”重合时,心和世界就是“水”,当心与洗发水重合时,心和世界就是洗发水。心即万物,也即心外无物。
明白这一点对理解心学至关重要:你会让你的心和什么样的事物去重合呢?
别急,王阳明的标准答案是:什么都不要重合。“四句教”的第一句其实也道出了心学的最高境界是回归“心之体”——不动心。但这是最高境界,可遇不可求,一生经历坎坷的王明阳毕竟是仁慈的,他是一个很了解“人”的人,他只是首先高屋建瓴地提出了这个最高境界,但并不要求凡是心学的追随者都去追求这个最高境界,引向由儒入释的“不归路”。
于是就有后面这两句话:知道什么是善和恶,知道只能为善而不能为恶是“良知”(知善知恶是良知);我们了解世界(格物),就是要探寻内心并遵循内心中的善,随时不让它被心中的恶所蒙蔽。
相信大家对心学已经有所了解了,它在实际上对儒学有了“复古”,而心学有一个基本的精神——实用。王老夫子是不满足大家只了解心学的,他还希望人们去运用心学,所以在这四句高深莫测的话之外,他还提供运用心学的两个基本方法——致良知和知行合一,前者很好理解,而与儒家比较缥缈的天人合一不同,知行合一首次回归到“人”本身,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具有实操的意义。
现在把我们面前的“C”换作一堆金子吧,佛家要求我们认为我们并没有看到金子,我们看到的是“空”,理学倒是进一步,它承认我们看到了金子,但我们不能动想占有它们的欲念(存天理,灭人欲),而和这两者都拉开距离的王阳明的心学告诉我们:看见金子动意念这是正常的,动好的意念和动坏的意念都正常。但是,如果这堆金子是别人的,有人问:“你该如何得到你自己的一堆金子?”我们肯定都会有答案,这个答案原本就在我们心中:我不会去偷,也不会抢,我要努力做一个掘金人,每天早起晚归,勤勉踏实,坚持不懈地付出自己辛勤的劳作,来获得我自己的金子。
而往往最后的结果是:我们既没有去偷,也没有去抢,但也没有做到每天早起晚归、勤勉踏实、坚持不懈地付出自己辛勤的劳作,于是金子还不是我们的。
这就是“知行合一”的含义,它的层次是很清晰的:
首先,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如何获取金子的正确答案,因为每个人内心都有善,知行合一的“知”,不是答案本身,也就是不是通过了解世界(格物)而获得的以答案为表象的所有的“知识”,而是善本身,也就是能让我们有正确答案的光明之心本身,或者说是良知本身。
然后,只有我们是把心中原本就存在的良知(善)与获得金子这个目标重合,之后为之每做的一件具体事情也都与良知重合,都拿到良知里过一过,看是否符合内心中原本有的良知,过滤掉那些恶,内心世界的良知(善)就能与外部事物的善(符合事物往光明积极的方面转化的规律)重合,从而会必然达到一个好的结果,必然为我们获得金子。
而我们没有获得金子的原因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其他的意念、欲望和怀疑,但我们不知道那些其实并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最终造成“昧着良知”(让恶蒙蔽了善)去做事,结果自然也会产生偏离。所以,只有对光明积极的结果(获得金子)相信到极致,并相应为之做到极致,这个不可分离的过程,才是知行合一。
综合王阳明的思想,我们可以把人一生的“知行合一”分为三个境界和阶段:
因为懂得,所以做到,这是知行合一的第一境界。在这一阶段,人是求认知,因为没有大部分的懂得,就不会有全部的相信。
因为相信,所以做到,这是知行合一的第二境界。在这一阶段,人是求至诚,需要把积累的知识和智慧与生命合二为一,不放过自己,也不放弃自己,体会世间很多事,若不“做绝”,便很难破局,而最好的相信,是你原本就对它有兴趣,当你做这件事情时,你原本就“有感觉”。
因为做完了,所以做到,这是知行合一的第三境界。在这一阶段,人是求独立,因为你懂得过,你相信过,所以什么是你的“做完了”,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是非对错或有外在规则,值与值皆在我心,“双手解一心”,关于成功、幸福、金钱、爱情等等都有了自我标准,用自己的方式,去追求经济独立、思想独立和价值观独立——人人独立,国家才能独立。
现在我们知道了,知行合一是如此简单,也是如此之难,那个成功的“理”啊,它究竟在何处?它不在哪里,就在我们的心里。我们想要成功、胜利、爱情、金钱、快乐、强大、幸福……这些都是正常的,但这不是向事物本身去求,而是向我们的内心去求,因为方法原本就在我们心里了,只有我们先做好了自己,我们才能获得我们自己想要的那种“好”。所有外部世界的“好”,都是被一个做最好的自己吸引而来,成年人做事,必有得失判断,必会由此有所取舍,如果有一件事,并不十分明白得失,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善的,你做不做,能做到多少?所以归根结底我们不要纠结于利益得失,而是要度量于“知”(善),而如果心中原本有“善”却又不肯为之付出相应的具体努力,或者最终付出的努力又不是符合“善”的,这不是知行合一,这是让它“一不小心就溜走了”。用心学的话来说,如果“知道”但是做不到,和“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呢?知行合一的实际功夫,来不得半点马虎!
如果我们能够让自己的心每天与踏实的钻研(无论是什么具体业务)相结合,不盲从别人,更不迷信自己,持之以恒,也许一时看不到成果,但很可能已经从深一层的“不知道”,跳到浅一层的“不知道”,积聚着总有一天会有看得见的跃升——这样的过程,就叫作“实事求是”或者“精进”。
如果我们相信,人的“聪明”其实是差不多的,不是“比你聪明的人比你还勤奋”,只是因为他更勤奋,更善于探索和遵循内心中的善,所以才会越来越“聪明”,进步才会令人惊讶——这样的过程,就叫作“别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好吧,不用再举例了,让我们再回到战场的难题,摆在东乡平八郎面前的“C”是波罗的海舰队肯定会来,必须事先判断它的航向而无法事先判断,对于一个心学追随者和一个非心学追随者来说,他们有两种反应。
心学追随者:他把光明积极的结果(不是日本灭亡而是全歼波罗的海舰队)相信到极致,并将为此付出到极致,开创属于自己的方式方法。
非心学追随者:他总会担忧失败,担忧日本会走向灭亡,他实际会怎么做无法确定,但无论朝哪一个方面都不会做到极致,因为他没有坚定地相信,说得过分一点,即使是担忧日本灭亡的悲观也没有悲观到底。
心学追随者东乡平八郎的反应是前者,他首先相信日本不会灭亡,相信他能够全歼波罗的海舰队,然后在那三处可能的航向中他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对马海峡。
因为,如果要全歼波罗的海舰队,波罗的海舰队就“只能”走对马海峡,战场在对马海峡是东乡平八郎达到全歼的必要条件!
首先当然是因为联合舰队经常以整支舰队出没于对马海峡,对这一带的地理、水文十分熟悉,具备全歼的基本条件。其次,对马海峡最为狭长,守伏于此海峡增大了发现波罗的海舰队的可能性,并有利于在发现后迅速缠上波罗的海舰队,实现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缠打,而在短小的津轻海峡和宗谷海峡里,大大降低了发现并缠打的可能性,再加上津轻海峡和宗谷海峡常年浓雾弥漫,很容易让波罗的海舰队在被发现之后逃走,重现当初上村彦之丞追击海参崴分舰队的那一幕,最终无法全歼。最后,也正是因为波罗的海舰队走对马海峡的总航程最短,因而能给联合舰队带来最迅速和最直接的战争,避免出现日本已经完全消耗不起的运动战和游击战,最起码,能让“联合舰队全歼波罗的海舰队”这一幕早日到来!
这就是东乡平八郎的判断,原来当罗长官还在非洲时,东乡平八郎就已经为罗长官“选择”好了航向,而他之所以能够这么做,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推断罗长官到底会怎么想,陷入那个无限循环的困局之中。不管敌人,首先相信并做好自己:那就相信这个机会,并要在这个机会上做到最好。
这个看上去很匪夷所思的想法,就是东乡平八郎内心中的信念,他的内心始终坚信这样的信念,他只是相信一个“好”的信念,再加上“好”的付出过程,就能够带来一个“好”的结果。他只是相信为达到全歼的目标,全舰队上下信到极致,也会做到极致时,那个“好”的结果就没有理由不出现!
东乡平八郎已经做出了判断,也有了知行合一的起点,接下来,他和全舰队还要为这种相信去做到极致,为没有先例的战斗做没有先例的作战训练,获得作为一个舰队司令在战略和战术上的“独立”。随着东乡平八郎觐见完睦仁,走出皇宫,一场堪称人类战史上的最强接敌准备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