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萧墙五

齐庄公死了,他的生前好友闻讯后都不敢露头。惟独晏子大夫灯蛾扑火似的急惶惶跑来看热闹。底下人问晏子:“主子爷,您去是要自杀殉主吗?”

晏子是个小矬子,只有潘长江那么高(所以能钻楚国城门狗洞),他不想死,嘴上却硬:“国君不仅仅是我的国君,国君是大家的国君,大家自杀,我就自杀,大家不自杀我也不自杀。再说了,国君是为社稷死,我就殉死,为私情死,那跟他相好的人应该殉死,我怎么敢抢这风头?”

“那您是要出逃吗?”

“又不是我杀的人,我跑什么?”

“又不死,又不跑,那咱回家吧。”

“不行,我要进去看看。”

“啊?不等于送死吗?”

崔杼没有想到晏子坦然闯入杀人现场,还不顾一切地趴在齐庄公尸体上痛哭不止,又把庄公脑袋倚在晏子腿上,抚摩两下,然后晏子站起来,跺了三次脚,不顾而去。(边哭边跺脚,这是哭丧的礼节。)

“快追上去杀了他。晏子也太猖狂了!敢跟您叫板。”崔杼的狗腿子说。

“这人群众基础较好,算了,饶了他吧。”崔杼未动声色。崔杼也是惧怕晏子的大家族出身,晏子家里世代也是齐国的望族。对于没有厉害家族背景的齐国学术界带头人,崔杼就颇能张牙舞爪发其淫威了:齐国史官被崔杼拖出去杀了,因为他在史简上写:“崔杼弑其君。”接着,史官的弟弟接班照写不误:“崔杼弑其君。”崔杼勃然大怒:“拖出去,再杀!”

老三也过来了,还是“崔杼弑其君”。字更大了。杀!连杀了三个,老四来了,说:“崔爷,您把我也直接杀了吧。我写不出别的。”崔杼杀得自己都有点哆嗦了,这回算是服了:你们知识分子骨头又穷又硬,我怕了你们!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旁边一个诸侯国的老太史,生怕齐国太史都死光了,没人写“崔杼弑其君”了,也抱着一箩筐竹板儿,慌慌张张跑到齐国来,准备接茬写。一看崔杼已经屈服了,才笑呵呵地抱着竹板儿回去。

崔杼杀齐庄公,本来无可厚非。齐庄公这条疯狗,生前逮谁咬谁,死也死得风流。但崔杼遭受后人唾骂特别多,原因就是他杀了三个齐国太史,惹怒了知识分子界,这可捅了马蜂窝,世代遭受口诛笔伐,满脖子满脑袋落了唾沫。同时齐国太史不畏强权,万死而无悔的精神,深深激励着后代的知识分子。其实,不是有了知识就可以叫“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更重要的是:为自己抱定的理想和主义而活着、而死去。符合这个标准的人,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呢?

崔杼和庆封策划了一下,决定让齐庄公的同父异母弟弟齐景公即位,因为觉得他比较乖,没有好动症,且是齐桓公的孙子齐顷公的孙子。崔杼自任右相,庆封为左相。然后让大夫们在警察虎视眈眈注视之下,在姜子牙的庙里集体宣誓:“我们要是不效忠崔杼、庆封,我们就不是人养的。我们要是不效忠于崔杼、庆封,生孩子没屁眼儿。”

大家纷纷跟着喊叫,轮到晏子了:“我晏子要是不效忠社稷,就不得好死!”说罢,一口喝下血酒。崔杼气坏了,命令晏子重新喊。晏子翻着眼睛不说话。劝架的连忙打圆场:“使不得啊!崔相爷,您效忠的正是社稷,大家效忠您,跟直接效忠社稷不都一样嘛。”崔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杀晏子。崔杼是大家族,晏子也是大家族,大家族就像势均力敌的刺猬,互相保持距离,必要也会相互取暖。崔杼也不能树敌太多。于是,晏子玩的这些高难度系数的动作给他邀来了更大的名誉,等崔杼、庆封倒台以后,他成为齐景公朝上的红人儿,也成了排在管仲后面齐国最有名的执政官。

宣誓仪式一结束,晏子的驾驶员打马飞跑,生怕崔抒变卦,追杀上来。晏子一边擦汗一边给自己打气:“急个啥儿?跑快了也不定能活;慢了也不定死。鹿跑得快,鹿肉还不是给送进了厨房?跑有什么用!”

晏子的这个驾驶员,也是一个有趣的坏人,他跟现在给领导开小车的司机一样,气焰骄人。这家伙拥华盖,策四马,赶起车来“意气扬扬”(成语出处)。他媳妇就劝告他:“活该你命贱。人家晏子身长不满六尺,身为相国,名显诸侯。可是他老人家坐在车上,恂恂自下,低头思索。老公你身长八尺,男子汉大丈夫却只会给人家当司机,真是满瓶子不摇半瓶子晃。我不跟你过日子了!”那时候办离婚手续很简单,立个字据就完了。老婆这么一闹,司机傻了,赶紧反省,补习文化知识,弄了个专升本,再坐在驾驶位上时,仪态谦逊,常若不足,颇像戈教授什么的,终于被晏子提拔为大夫。

齐国的大权被造反派司令崔杼掌握以后,造反派副司令(庆封同志)就心怀妒忌了。他也想坐第一把交椅。这种事如果搁在美国,可以通过竞选来实现,但是在两千五百年前的齐国,只有流血能帮助他。但庆封毕竟是文雅的老狐狸,他装病不上班,蓄时待机,静观其变,通过打猎喝酒搞女人的行为来松懈崔杼对他的警惕。就这样假痴不癫地等了三年,终于崔杼自家出乱子了。

崔杼的儿子崔明(好像现代人的名字,一般当个销售代表),为了争做继承人,就在崔家两个大管家的协助下,使劲抓他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小辫子。崔哥哥被抓急了,就在庆封的调拨离间之下,率领保安,拿短剑把崔家两个大管家给花了。崔杼正在跟人玩下棋(当时已有围棋),一听说家里出人命了,怕误伤上自己,就赶紧往外跑,就跟躲地震似的。跑到临淄大街上以后,天云皱着眉头,月亮老大老圆。崔杼惶然不知所从,盘算了一下,就去了他最不该去的地方——庆封家。

庆封赶紧把总司令让进客厅,端上水果,问:“出事了吗?大半夜怎么想起串门儿来了?”

崔杼说:“家里诈尸了,几个小子打起来了,保安也都上手了,管家给花了俩。”

庆封说:“亲兄弟间能动手,也就不会认爹了,您跑出来是对的,要是回去的话太危险了。这样吧,我派人先去把孩子们拉开。”于是他派了自己的甲士,中间还裹了一两个从前齐庄公的保镖,跺着脚齐步跑到崔杼家。一看,大门开着,崔家的人已经不打了,仆人们正在打扫战场,擦地板。少爷们在用布头塞住流血的鼻子。庆封家的人说:“先不要着急收拾,接茬还得打呢,最后一起收拾吧。”说完一挥胳膊,甲士如狼似虎,跳进崔家大院,黄鼠狼抓鸡似的就开杀起来了。呱呱呱呱,崔家被杀得鸡飞狗跳。

前齐庄公的保镖为了给旧主子报仇,杀得最卖力气,把崔杼的妻儿老小以及宗族亲属全部杀光,烧了崔家大院,然后兴冲冲跑回庆封家报告崔杼:“崔司令,已经把他们都杀绝了。您大儿子的人头在这儿,二儿子的在这儿,都还热乎呢,您摸摸。”

崔杼惊得魂不附体,嗥叫:“你……你,谁让你杀的。”

“不是您少爷造反了吗?您说的。”

“你……你!”崔杼举着手指头,差点儿背过气去,“我让你杀人了吗?不是说去拉架吗!”赶紧下堂,鞋也来不及穿,光着袜子跑回家。一看,人呢,全没了。崔杼放声大哭,这才知道中了庆封之计,自己作为鸡竟然给黄鼠狼拜年。求谁不好,怎么跑去求庆封了。

赫赫相府一夜时间灰飞烟灭,万念俱灰的崔杼手端着残烛,在家里和鬼影一起游荡,他想了半天,越发绝望,就找了截绳子,上吊自杀了。外面微云淡月,正是清宵良景,人生无限美好。(崔杼到底是个感情脆弱的人啊,这要换了勾践,出门接茬找人“弹棋”去,根本不当回事儿嘛)。

被崔杼、庆封扶立的齐景公第二天听说崔杼全家死了,装出悲伤的样子点点头。于是,庆封从副司令升为正司令,齐景公深以为苦,就故意给庆封使坏。他偷着削减大臣们在朝堂上的工作餐,从一人两只鸡(古代人饭量够大啊)降成一人一碗鸭子汤,说这是庆封的意思。大家吃不饱,纷纷埋怨庆司令。

庆封对管理国家没什么兴趣,他喜欢享受:早上坐着车子转,中午吃着盘子转,晚上抱着裙子转。渐渐地,目中无人的庆封跟当初的崔杼一样麻痹自大了,在一个风花雪月的早晨,他搞完妇女工作,就拉着一帮发烧友又出城打猎了。庆封前脚刚走,临淄城里的陈、高、鲍、栾四大家族,就各自凑了些家族武装,去抄庆封的家。费了吃奶的劲儿,却怎么也打不过庆封的儿子。庆封的儿子有拔山扛鼎之力,据守高台奋力还击。齐庄公从前的两个保镖突然从他身后跳出,大喊:“我是卧底——!”一剑刺中他的后腰,另一个用戈卸掉了他的左肩。庆封的儿子疼得仰脖暴叫,抓住柱子,一用力,撼倒了房顶。屋梁掉下来拍死好几口子。接着他抓过青铜祭器,又砸死一个敌人,方才力竭而亡。好恐怖啊!

庆封装了好多车野货,猪啊羊啊地往回走,听说临淄城里出事了,儿子们都被围歼了。赶紧往城里冲,想看个清楚。他攻打临淄西门,不克,绕了一圈打北门,冲了进去。庆封跑回家捡了些东西,又上街列阵骂战,但是谁也不敢出来。庆封像疯狗似的在城里乱冲了一气,猛攻内宫(齐景公)不下,就落荒而逃,往南跑到鲁国去了。

庆封把一辆漆得华美得可以照出人影的车子送给鲁国执政者(这辆车,从手工艺的价值上讲,也许比现代的一辆奔驰还贵)。老鲁很高兴,收留了庆封。可没几天,齐国来人了,责备鲁国。庆封只好再逃跑,去吴国,因为吴国比较远,安全。他的狗腿子说:“如果您这脾气不改,跑什么地方也不安全。”

庆封到了吴国,吴王很高兴,认为这是中原人士到这里插队扶贫,欢迎!吴王天天跟着庆封学普通话,并把朱方(江苏丹徒)发给庆封当食邑。庆封在朱方混了几年,充分利用中原文明优势,通过技术转让,搞活经济,也富裕了自己,日子过得竟比齐国时还阔气。但是,落下的花朵不能重上枝头,庆封的脑袋成为未来世界宪兵构求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