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哉矫,大晋风流二

齐左军统帅上卿“高固”,是个山东大汉,如武松那样,两膀一晃千钧之力。这个勇冠三军的家伙突然发足猛奔,放弃自己高贵的左军帅职务,徒步冲击晋军营垒,用抛石器抡出去一枚石球,投击晋军兵车,打伤车上甲土,御者逃走。高固跳上这辆兵车,擒获伤兵,一脚踩着伤兵,两手驾驶兵车跑回齐营,大伙都看傻眼了。高固系车于营前桑树,宣示于部下将士:“欲勇者,贾余余勇可也”——想要“勇”的,花钱到我这里来买啊,我还剩了好多勇呢。其实“勇”是不可数名词,不可以一份份地兜售。

不过这种以军帅身份却逞匹夫之勇,不值得推广。但高固的勇猛也是有历史缘由的。山东之地,原是东夷所居,开国之君姜子牙保存了东夷族勇武率真的古风,所以齐国的勇士很多,即便现在的山东人也是豪放性格。有所谓“中国四大硬”——穿堂的风,拉圆的弓,半夜的那个,小山东。

传说齐国有两个夸耀自己勇敢的人,一个住在城东,一个住在城西。一天,他俩在路上意外相遇了,说:“姑且一起饮几杯酒吧?”

“可是没有肉吃啊。”

“你身上就有肉,我身上也是肉,何必另外去弄呢?拿把刀子,准备点豆酱就可以了。”于是这两人拔出刀子,互相割身上的肉吃,谈笑自若,越吃越爽,一直到死。(儿童切勿模仿!)勇到这个份儿上,真就不如没有勇了。不管怎么样,这俩是古代最早的青皮。

用一块石头缴获了一辆战车的齐国左军帅、勇士“高固”(那块石头不知道现在还寂静地废弃在济南郊外的什么地方,也许无意中已被老乡垒在某个鸡窝),在创造了“余勇可贾”的成语之后,就报告齐顷公说:“报告!晋兵虽众,能战者少,不足惧。”

齐顷公也喜欢创造成语。他看见晨曦初拂,炊事员端上早餐热粥,但是非常烫嘴。齐顷公没耐心了,放下雕有美丽花纹的漆碗,吹出了一句很酷很狂的话:“姑灭此而朝食!”(等灭完了晋国鼠辈,咱再回来吃饭。成语灭此朝食)。

当时,一顿早饭不吃算不了什么。最长在战斗进行中可以宣布三天紧急状态,期间都不可以吃饭,一饿就是三天,怕吃饭时被人偷袭。所以春秋时代的士兵个个都十分抗饿,长着骆驼一样的两个驼峰。

齐顷公连步蹿到战车后面,从车厢后门蹦上车,拔出青铜宝剑,寒光闪耀于拂晓的空气中,当空一指:“传我的命令,列锥形阵!”说完,战马都来不及披甲——费那麻烦劲儿干嘛,就光着马头、马脊梁吧。得儿——驾!挂上档就冲出去了。更是比高固还勇啊。齐军五万人扬鞭击鼓,倾巢而出。五万人什么概念,就是清华大学所有师生员工极其家属的总数。五万人一起涌动,盘旋布阵,真仿佛大海的漩涡,光是车轮的声音就滚滚似海上的雷霆。

晋军也赶紧整装起立。战车兵穿上钉有青铜护片的皮甲,脚蹬钉满铜泡的战靴,手执三四米长的戈、戟主战兵器,登上战车,拔开营栅,鱼贯而出。这时候战车仍是战场主力。谁的车多谁占便宜,爱怎么撞就怎么撞,把徒步的敌人活活气死。没有战车牵头,步兵就会丧失突击能力。一般是每七十几名步兵,附属在一辆战车后面。战车的基本队形是左右间隔十步,前后间隔四十步,每五辆战车为一个单位,十辆战车作成一个子方阵。在“长”的指挥下,各个子方阵之间可以变幻位置,时而某个方阵突前,时而重叠,时而弥缝,汇成变幻莫测、薄厚不一的总车阵,就像显微镜下一个变形虫,一会儿三角形,一会儿方形,一会儿圆形,让对手应接不暇。

齐国战车排“锥行阵”。锥行阵特长在于先声夺人,冲破敌军,摧毁一切。如同一柄利剑,前锋尖锐以便突入敌军,左右侧翼仿佛锋利的剑刃,以斩断敌人,主力部队则像剑身与剑柄,雄厚稳健,伺机撕裂打垮敌国军阵。

晋国列“玄襄阵”,战鼓声起,爆发出宏大雄浑的呐喊,竖立起各色各样战旗,比一般情况多了几倍。在战旗的环绕和战鼓铿锵声中,战车兵仿佛神兵天降,意气风发,声威雄壮,而步卒们往来巡行于阵前,看不出一丝疲钝。这个阵的目的在于震慑迷惑敌人,令对方眼花缭乱,不知虚实,望之胆怯。

晋、齐两军主帅同时发出命令,玄襄阵与锥形阵迈着虎步,稳健地相互逼近。战车的驷马也都马甲覆体,马胄护首,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和四个马腿,远看真像披鳞的惊龙。到了可以看见敌人鼻子的时候,双方都整顿阵形,争取在战车错轴的瞬间,两两合作,夹击对方。在箭雨中,晋车搅起飞泥,像彗星一样划破漆黑的敌群。战车下的附属步兵挥动戈戟,展开近身肉搏。

但刚一交上手,郤克却吃了大亏,一支带着倒刺的硬箭,嘣地一下命中在郤罗锅的罗锅儿上了,准确地说准确地说是穿透他的鲨鱼皮或犀牛皮衣甲,命中在锅底的右半部分。郤克疼得哇哇暴叫,血水从右脊梁骨一直流到鞋上。这一箭入肉很深,失血过多的他哼哼着说:“不行了,不行了,我疼得不行了!”

郤克的驾驶员解张回头瞪眼:“钧座,忍忍吧。我也中箭了,箭杆子从手一直穿进我肘子里,车轮都染红了,我撅了箭杆子继续驾车。您还是忍忍吧。”郤罗锅说:“不行,气儿都喘不上来了。”

“站直了,别趴下!”

“不行啊,泰山压顶腰不直了!”

一次冲锋,战车的活动半径是一公里,接战之后,斗上一段时间,战车就要返回原位,重新织阵二次冲击。郤克由于箭伤钻心,疼得不行,打算中止第二回合交战。驾驶员解张急了,大喊:

“咱车上的战鼓和旌旗,就是全军眼睛死盯的地方。疼不怕,疼离死还远着呢!拿起鼓棰!快接着敲吧!别坏了晋主席大事。再冲!”

说完他把两手缰绳交在一处,右手腾出来,协助郤克擂鼓。郤克也玩儿命了,再冲就再冲吧,把鼓擂得像过年放炮。战鼓齐声擂动,碰撞在四野的山崖,山崖蓦地变成了牛皮鼓面,隆隆隆隆,隆隆隆隆,军士们听见急密的鼓声,就像西班牙的斗牛见了红布,全军振吼,杀声冲天。而郤克的驾驶员单手控制不住缰绳,战马歇斯底里了,狂奔不止,后边晋军将士误以为中军已经获胜,遂奋勇冲杀,形成排山倒海之势。齐国在老一辈霸主“齐桓公”时代曾经北伐山戎,存卫救邢,不可一世。但它是组成诸侯联军大举出征,没有大决战经验,一直是胡萝卜加大棒,连哄带吓,实际是个纸糊的蜥蜴,实战经验与战斗力不足。晋人则在长期对楚对秦的争霸战中久经沙场,铜马萧萧,无坚不摧,无垒不克。齐军抵抗不住,晕头转向,全线崩溃,纷纷曳了兵器饿着肚子奔走。齐国营垒遂破,很多士兵掉在了滚热的粥锅里,只在临死吃了两口。

晋军司马韩厥(念“觉”,负责三军队列秩序的,未来赵魏韩的韩国先人)赶上来,把伤势严重的元帅郤克替下,继续指挥追击齐军:“瞄准中间那个华美的金舆。”

金舆上的齐顷公像翘起前腿儿的壁虎一般狂奔,尾巴已经脱落啦,被后面的韩厥叼在嘴里啦。韩厥把他撵得绕着山腰跑了三圈儿,釜底游鱼似的。齐顷公一边跑,一边还朝后面放箭,压制韩厥的追击距离。齐顷公连放两箭,左一箭,射掉韩厥的左边保镖,使之像一捆葱那样倒栽下车;右一箭,把韩厥右边的副官射死车中。箭法还真厉害呀。

就剩中间“光杆君子”韩厥了,韩厥跪在马屁股后面捏着缰绳死追。其实韩厥按规定不应该居于车中位,他作为将官应该站在车左,中间是驾驶员,右边是保镖(车右)。但是韩厥前天做了个梦,老神仙指示他,打仗的时候,站两边儿不吉利。因此他改换到中间,这才拣了条命。

齐顷公逞起威风,又抽出一枝箭,从容不迫地在鞋底子上磨了一下箭头,瞄准韩厥,说,小子,我让你追!刚要射,却一个趔趄,趴车里了,原来他的战马给树枝挂住,不动窝了。赶紧叫驾驶员赶马,让保镖(车右)逢丑父下去推车。可是逢丑父昨天夜里睡觉跟一条毒蛇搏斗,胳膊给咬伤了,现在还麻痹着呢。

韩厥的部队从后面蜂拥而至,形势危急万分。逢丑父跟主子换穿了衣裳,准备替齐顷公受死。这是个李代桃僵的办法。韩厥追至,一看上边一个家伙穿得最阔气:腰带上玉佩就别了七八串儿,还有什么扇子啊、钥匙啊、印章子啊、镜子啊、宝剑啊,没跑儿,准是国君齐顷公——就是脸儿黑了点儿。

韩厥赶紧下车,拿了一个酒杯子(觞),一对白玉,到齐顷公(假的)面前拜了两拜,匍匐在地,行臣子见诸侯国君的稽首礼。“稽首礼”比“磕头”情节要轻一点,双膝跪坐,屁股坐在后脚跟上,双手叠放在地面,把脑门碰手背,这就是稽首。并不像磕头那么屈辱,屁股不须像磕头那样撅到天上去。“磕头如捣蒜”的可悲样子,是专制的皇帝老儿出现以后才有的。

韩厥行完稽首礼,说:“我们晋主席派我们来找您,向您说说情,请您饶了鲁、卫两国,别再欺负它们。我们晋主席还要求我们,不准把军队推进到贵国领土上去。但是,我这个当兵的动起手来就没了准,使您受辱。您的驾驶员太疲劳了,请让我替他赶车吧。”

那意思是明摆着的,您齐顷公被逮捕啦。你以为,韩厥会给你赶着车,送你回齐国吗?哈哈。不过,他话说的非常客气,这就叫“为战以礼”,维护着国君对臣子的优势和尊严,哪怕在外国的臣子面前在战场上,也要得到尊敬。齐顷公(假的)嘴上笑了笑,嗯嗯啊啊答应了几声,咧得嘴里能塞进一整个烧饼,却拿出一个瓢,指指嘴说:“寡人口渴得很,嗓子眼跑冒烟了。哦,哦,早上粥也没喝。保镖啊,下去给寡人弄点水。”

保镖(车右,真齐顷公)赶紧接了瓢,连滚带爬下了车就奔前边跑,假装找泉水去了。他绕过山角,越走越远,遇着部将郑周父,赶紧登车急驰,跑了。

韩厥看看“保镖”也不回来了,就给假齐顷公赶着车,送到中军元帅郤克处。郤克正趴在车上挺尸呢,后背的驼峰因为伤口敷了草药、糊上牛皮,耸得更高了。一听说抓住了大蜥蜴,一骨碌就爬起来,眼冒金星又跌倒,只好平躺着审俘虏:“不好意思,不能下车见驾施礼。不过……”郤克揉揉眼睛说,“我看不像真的耶!你真的是齐顷公吗?请问阁下!”

“You ask me,me ask who啊!”假齐顷公哈哈大乐。

果然是假的,连英语说的都是假的!郤克暴跳如雷,推逢丑父下去,接受开膛手术。临刑的时候,逢丑父胳膊已经不麻痹了,振臂高呼:“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从古至今,代国君受难的,就老子一个,老子今天还要被开膛破肚!”

郤克觉得他说得也对。逢丑父也算是个好汉,冒君代死,有追求,值得钦佩。于是命人把他从菜板子上拉起来,赦免了,预备押回晋国处理。后代的人就没有这么宽宏大度了,项羽抓住假刘邦后,一刀斩了。

与此同时,真的蜥蜴齐顷公还在外围整顿人马,向赵子龙那样,又杀回晋军车阵,目的是要救出逢丑父,不管活的还是死的。按史书记载,齐顷公饿着肚子杀了三进三出,最后得到逢丑父而回。齐顷公确实很勇啊,只是他对本国军力估计过高,总以东方霸主自居。其实齐人没有打过恶战,是一个纸蜥蜴,一捅就破。从前唯一一次大战是与楚人交兵,结果大败,被楚成王掳去齐桓公的七个二等儿子。这次鞍之战又尝到了一滴血,知道打仗不是绘画绣花、请客吃饭了。陶醉并骄傲于旧日霸主不可一世的辉煌,是齐国人的硬伤。齐顷公更狂妄已极,妄想“灭此朝食”,在“不介马而驰”的轻敌思想下,把自己的裤子、袍子、玉坠子和马车都输给了郤克,就端一个喝水的瓢跑了。

晋军在齐人粥锅旁,饱餐小米大豆粥(这是当时主食。因粮于敌),然后,拨发部分兵力绕过沂蒙山区,进攻临淄以东的战略要地马陉,形成东西对进夹击齐都临淄的态势。形势对齐顷公极为不利,有亡国的危险。齐顷公像一个初生牛犊,终于知道老虎厉害了,只好派人向郤克说好话,带来了一组打击乐器“玉磬”当见面礼(那时候,金子不如美玉值钱,夏商周人崇尚玉器。)

郤克趴在床上,脊梁依旧扣着一口锅,说:“讲和是可以的,但必须把齐顷公老妈拿到晋国作人质,谁让她笑话我来着。”

齐国使者不高兴了:“打人不打脸,骂人别骂妈!你骂我们主公的妈,我们主公的妈就相当于你们主公的妈,晋主席的老妈也可以骂吗?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你……”

“那好、那好。你把齐国的庄稼地变成东西方向的田垄,方便我们随时开坦克来打。”

“田垄变成东西方向,不符合先王古制耶。您也别欺人太甚。我们齐国人收拾余烬,背城借一(成语出处),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呢!”

这话气冲斗牛,铿锵有力,郤克还最怕硬的。齐国毕竟是老牌恐龙,虽然现在已经堕落为蜥蜴,但依旧皮糙肉厚,真较量起来,未必好斗。而且此次战役意图不在“歼灭敌有生力量”,而是要把齐国降伏在晋国座下,形成黄河上下游的联盟以自固,联合对楚。于是郤克同意讲和,趴在床板上得胜回国了。袖中血洒地,车上旌拂云。不过郤克负伤太重了,落了偏瘫。他回去带病工作了两年,灭掉山西中北部地区的赤狄,就以半身不遂而死了。

注:千万别拿残疾人不当回事。清朝有一个将官说,军队里没有不可用的人。比如说聋子,可以让他当侍者,因为他听不见大家商议军机;哑巴可以送书信,被捕了,打死他也不说;瘸子可以守炮台,即使敌人扑到鼻子上来,他也无法逃跑;瞎子耳朵灵敏,可以夜间放哨,像狗那样卧地倾听。

但是这位前清大将没有说罗锅可以干什么。估计可以给大将军上马时踩着脊梁用。

附记:齐、晋在济南南部靡笄山的这场“鞍之战”,中间还有一个小插曲。仗正打得热闹的时候,平阿邑的一名齐国小卒把他的戟打丢了,但是他却捡回了一条矛。撤退的时候,他很不开心,对路上的人说:“我丢了戟,得到了矛,这么回国去可以吗?”

路上的人说:“戟也是兵器,矛也是兵器,丢失了兵器又得到了兵器,为什么不可以回去呢?”

这个小卒继续走,心里还是不高兴,遇上高唐邑的大夫,就站在他的车前问:“今天作战我丢了戟,得了矛。这么回去可以吗?”

高唐邑的大夫说:“矛不是戟,戟不是矛,丢失了戟,怎么向祖国交待?”

这个小卒一个立正敬礼,答了声:“嗨!——”然后返回战场奋勇作战,终于战死了。高唐邑的大夫说:“君子不能让别人单独赴死。”于是也催车杀过去,战死沙场。唉,春秋人的直朴性子,真没办法啊。

关于戟和矛,到底有什么不同呢?矛的样子就像体育课的标枪,戈像大镰刀,戟则是二者的结合体:上边是尖(如矛头),脖子处平伸出横枝(如戈头)。有的甚至联装了两件或三件戈头,等于是自上往下有三个横枝。戟合并了矛和戈两种功能,它的竖尖等于矛头,可以刺;横枝起到戈的功能,可以钩、可以啄、可以割(这三者是戈的功能),成为春秋最流行最具杀伤力的青铜兵器。但是戟和矛、戈一样,适于穿刺、啄、割,但是不能劈砍,这是青铜材料脆硬的通病。等坚韧的铁器时代来临以后,劈砍类武器如关老爷的大青龙偃月刀,才孕育出炉。

如今美国人的警棍也是戟形的。曾经有一个美国警察,拿警棍上横生的小枝,从饼店偷着挑出一个多纳圈(Donut)来吃——那个戟翅正好可以穿进多纳圈的中心洞子。不料这事被饼店的摄相机录下来了,这警察为偷一个饼而丢了饭碗。

三国的勇将典韦、吕布都使用戟。典韦的戟柄短,用于投掷,叫做手戟。辕门射戟的故事,就是吕布把他的方天画戟插在营门,一箭射去,正中戟的小枝(即横枝)。吕布的戟,横枝外端纵向又铸了一个锋利的月牙,可以当刀使,实际上叫戟刀。我国从前的机关大院封闭而保守的大铁门顶子上,还有这种尖东西的缩型呢——一排十几个小戟刀立在门上,防贼用的。八十年代如果你放学回家晚了,就得爬门,从这戟刀顶上翻进去。回忆起来,郁闷而有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