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四

剿恐行动完了以后,小伙子晋灵公已经二十岁了,在位执政了14年(其实是一天也没执政,都是赵盾承包代理的)。可能从小生在深宫之中,成于妇人之手吧,晋灵公长大极为不争气,丝毫没有他爷爷重耳的气度志向,相反是个昏君。《古文观止》里面还专门安排了一篇《晋灵公不君》的文章,为他立此恶照留念。

这里我们插说一下我国历史上昏君们的昏况。我国古代盛产昏君,各个昏起来自有千秋,有的三十年不见大臣,有的大吃大喝,有的泡妞过万、产仔数千,有的善于做木匠活,所有这些都是俗人,不在我们讨论之列。这里专说一下昏起来比较雅致的、年幼的小昏君。南北朝的南齐“东昏侯”,就是个昏小孩,这孩子善于卖肉,用手一抓,斤两一毫不差。他还在皇宫宝殿里养了几十头驴子,这边大臣讨论国事,那边就驴子齐鸣。光养驴子卖驴肉不算本事,东昏侯的后宫还摆开农贸市场,把御膳房每天送来的酒肉拿出来,交给宫女上市场摆摊。摆摊需要有人去买,于是让宦官们拿着钱去买。他媳妇则当市场管理员,东昏侯自己当工商局的。宫女和宦官在买卖过程中还要发生争执,缺斤短两什么的,就要找他媳妇评理。媳妇作出裁判,东昏侯负责执行处罚,吊扣执照或罚款。(简直像演话剧)。

东昏侯还把大白天闲极无聊的宫女们编为军队,让宦官率领,在虚设的战场上,亲自临阵,左冲右杀。有时候他还在战斗中“负伤”,战友们慌忙救护,十分仓惶。每天晚上他都要戒严,有时候夜里骑马出宫,看到老百姓就当成妖精,像唐吉柯德那样冲上去,一抢挑死。(此处不光演话剧,简直是拍电影了)。

同期,另一个南朝小孩“后废帝”也是个顽主,他一天不杀人就闷闷不乐。杀人之余,还拿近卫军统帅萧道成的肚子当箭靶,画上同心圆,以肚脐眼为靶心,差点把老萧射死。多亏一个宫女劝住,说射杀了老萧,以后再找不出这么白这么大的肚子了。于是改用骨头箭射老箫。

这个小孩儿后废帝的死也离奇,这天晚上他比赛完跳高,又从新安寺偷狗回来,睡前嘱咐宫女给他看着天上,一见织女走上鹊桥就叫他。织女要不来,就宰了你。宫女吓坏了,只好先下手,把这小皇帝先宰了,然后提着他的脑袋去找大肚子萧道成。

我们的主角——晋国国君小孩晋灵公,昏庸的程度介于“东昏侯”和“后废帝”之间。他不办农贸市场也不射箭,他的主要玩物是弹弓子,喜欢弹着玩。一开始晋灵公是弹飞鸟,但命中率低,因为鸟是飞的,不好玩,后来就改弹人。人比较多,又不会飞,好弹。晋灵公非常开心。

当时城里的买卖交易都集中在“市”,外带围墙,是专门的街区,而不是散在街坊。晋灵公在“市”里最热闹的地方修起奢侈华丽的楼台,涂上超过国君标准的油漆,然后笑眯眯地掏出弹弓子,从台子顶射大伙,欣赏人们躲避弹丸、抱头鼠窜的惨样。他左右的跟班儿拍着手叫笑(这不是电影也不是话剧,是一种和观众互动的“行为艺术”吧)。

晋灵公这么顽皮,国人都捂着脑袋上的紫包向执政官赵盾告状。赵盾想了想,派士会去劝劝晋灵公。士会是从前“请菩萨代表团”的,现已翻然悔悟,从秦国回来了。他背了好几段《诗经》,劝晋灵公洗心革面。被说的一头雾水的晋灵公倒是不再射人了,改杀人了。有一次,他的大厨师煮熊掌,没煮熟,晋灵公等不及,就把大厨师杀了。还让宫女用车子拉着尸体从朝堂上经过,故意给赵盾看看,算是杀鸡吓猴。(大约晋灵公从小被赵盾管束着,一点儿国君的趣味儿都没有了,权力也都归了赵盾,所以恨赵盾。)

晋灵公对杀人的兴趣是一点点培养起来的,先是用人杀人,后来就用狗杀了。他专门养了一条猛犬,简直就是条狼,身高三尺,色如红炭,能解人意,叫作灵獒。类似美国的Bull Dog,下巴的筋最厉害,咬住人绝不松口。灵獒的专职饲养员享受中大夫待遇,相当于畜牧局长亲自饲养。晋灵公周边的人,稍微伺候不周,就被狗当场扑倒咬死。

赵盾看看不行,说:“这回该我去进谏了。”赵盾谏了一次,没用,于是“骤谏”。骤谏是怎么谏,不知道,大约像暴风骤雨夹着雹子那么去谏吧,强聒不舍,一下子把晋灵公给谏急了。

古代进谏,虽然是为了主子好,如鲁迅所说的“老爷——您的袍子上有点泥,恐怕穿出去不好看呀”,是为了老爷着想。但光有好心还不够,也要讲技巧。你可以故作高深,说“海大鱼”之类玄语引发对方好奇心,也可以像触龙说赵太后那样从拉家常入手,还可以像东方朔数落汉武帝奶妈那样正话反说,或者像“优孟”那样唱着戏“戏说”,师况那样弹着曲儿“演说”,以及编个“三年不鸣”的鸟故事去说。总之,最好不要像“鬻拳”说楚成王那样举着刀子以死相谏。

可是赵盾这种根本没有笑肌肉和幽默感的执政大臣,为人又梗直激烈,只会一本正经地犯颜强谏。晋灵公本来跟赵盾就有代沟,又恨赵盾上侵君权,这回被赵盾谏得急了,真想把赵盾的肠子一截一截抻出来绕在赵盾脖子上,一勒,把赵盾勒断了气儿了事。

也许是自小被赵盾束缚太多了吧,晋灵公走向报复的极端,他派著名猛士“鉏麑”(音“除尼”)去暗杀赵盾。这个猛士呢,却是个慷慨悲歌的壮士,他后半夜扑入赵府,察看形势,伺机动手。门开着,天没亮,赵盾已经起来了,正准备离家去上朝呢。因为时间还早,赵盾坐在堂厅,端端正正穿着肥大的朝服,思索着国家的大事,不觉间睡着了。一派日理万机,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公而忘私的样子,场面非常感人。

鉏麑觉得惭愧了,他从门里退出来,叹道:“赵上卿不忘恭敬,真是民之主也!”鉏麑不愿意残杀国家栋梁了,但是违抗君命也是不忠,于是这个壮士就“触槐树而死”——自杀了。

这是一个有名的故事,教育着无数后来的古人。鉏麑为了保全忠良,付出了自己的生命,无愧于“闻义能徙、视死如归”,被誉为刺客中的义士。《轧美案》里,陈世美派韩琪去刺杀陈的老婆秦香莲及其小儿女,韩琪不忍动手,就以自杀谢主子了,估计是模仿鉏麑故事编的吧。

古代没有手表,国君宫殿里用漏壶,铜壶滴水,水尽了,表示时间到了,就敲鼓。城里的官员们听见鼓声,就出发上早朝。大臣们家里也自行掌握钟点,也用漏壶,但跟国君的壶未必同步,偶然起早了,像赵盾那样,等着国君敲鼓来喊,也是常事。

赵盾在等候上朝的时候,举止惟庄惟敬、神态肃然,活脱脱一个持重守正、一丝不苟的元老重臣形象,人民所依赖的领路人,把刺客都给感动死了。史书上这画龙点睛的一笔,使赵盾的形象顿时无限美好,给人以信赖和无比的安全。

史书中还有一个故事,刻画了赵盾之正直仁义。有一次,赵盾在马路上走,看见桑树底下有一个饿人。赵盾停下车问:“你为什么被饿成这样?”那人回答:“我是卫国的留学生,回家断了粮,我又羞于乞讨,又不会偷,所以饿成这样了。”(哈哈,活该。)

赵盾给了这留学生一些饭吃,又送他一些好吃的肉干儿,叫他给老妈。(那时吃肉要么就做肉酱浇在饭上,要么就是干制,所以“肉干儿”司空见惯:把牛羊鹿麋的里脊肉,用棰捣碎,去筋,日晒或烟熏,不经火化,就是肉干儿,在没有冰箱的当时易于保存。现在的金华火腿就类似于它,是最古老的吃肉法。)

赵盾周济困乏,仁义常如此。尽管如此,但针对他的暗杀活动却一浪高过一浪,而且都来自他的主子国君。这实际是国君与强臣之间的权力之争,是卿大夫家族与国君一族的争斗。前文已经反复说过这个意思了,即:在分封制下,国君一族势力有限,君权不够强化,而被分封的卿大夫势力坐大,往往可以干君,赵盾虽然是个仁义的大臣,但确实已经权倾内外,他可以直接决策派出多国部队赴中原剿恐,他甚至开创了以卿大夫身份召集列国盟誓的历史先河(以前都是国君主盟,这会是赵盾主盟),所以晋灵公之斗赵盾,是历史使然,在春秋时代,这类事屡屡可见。最后的结果是赵氏被灭门,我们后文会讲到。

公元前607年9月,小伙子晋灵公出于强化君权之需要,在派猛士鉏麑刺杀未遂的情况下再次摆下鸿门宴,要在宴会上杀死赵家掌门人、国家执政官——赵盾。

突然收到吃饭的邀请,赵盾深深感到忧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赵盾明白这一点,也明白自己一手带大的国君已经发了魔症,但是为了社稷稳定,赵盾还是昂然赴宴。他的车右“提弥明”作为保镖,等在外边车上。

酒刚开始喝上,两厢晋灵公的甲士就布置好了。保镖提弥明从殿下看看不是好事,冲上殿去拉住赵盾说:“按照周礼,国君赐酒,喝三杯就够了,再多喝无礼,来这儿又不是为了吃饭。咱们可以回去了!”说完,拖了赵盾就往外跑。

晋灵公的宦官屠岸贾赶紧叫唤:“两边!关门——,放狗——!”只听那只灵獒“嗷——”地一声跳到殿当间,直扑赵盾(据说它前面已经训练过了,做了一个皮质的“模拟赵盾”——穿着赵盾衣服,肚里却装上狗粮,训练这狗扑上来咬它)。也许是这只灵獒闻了闻,发现真赵盾肚子里没有狗粮味儿,有点犹豫,也许是提弥明乃现役军人,训练有素,总之他三拳两脚,居然把半人高的恶犬击毙。然后拉着赵盾撒腿猛跑。呼啦啦后面的甲士冲上来了。提弥明断后,与之搏斗,被砍成肉泥。赵盾趁机抱头夺门,甲士刚要再追,自己内部却反水了——桑树下那个饿人,现在当了晋灵公甲士,霹雳扑噜跟其他甲士殴成一团,以报从前赵盾济肉之恩。

一看敌人自己斗起来了,赵盾赶紧以鞋的速度逃出宫殿,来到大街上,侥幸活命。(说跑丢了鞋不太准,当时见国君必须脱鞋、脱袜,站在席子上,所以赵盾是光着脚跑的)。赵盾光着脚站在大街上,也不敢回家,径往国境线上奔命,打算也躲到翟国去,因为他在那儿的草原诞生的。半路上,却遇上了堂弟赵穿。

赵穿是莽撞人,前面“河曲之役”的惹祸份子,大嘴巴。他嚷嚷道:“哥哥呀,不跑,主公真不讲理,我去面见他,给你调节调节吧。”于是赵盾在首阳山等候消息,莽撞人赵穿见了晋灵公,二话不说,就把这个可恨又可笑、可悲又可怜的小昏君杀了。晋灵公尸体倒在朝堂,上面沾着酒菜,满面愤懑凄惶。其实晋灵公满可以不当国君,当个春秋时代无忧无虑的乡下野小子多好,爱怎么打鸟怎么打鸟,不会有人来进谏。

赵盾回朝主事,让赵穿去洛阳,迎来了在那里留学的晋襄公的弟弟(重耳的另一个儿子)即位为“晋成公”,晋成公混了没几年就死了,其儿子晋景公继位。

晋国更始,皆大欢喜。不料,有名的史官董狐这时候却出来了,他在国家档案里写道:“赵盾弑其君”。赵盾看后很惊诧,瞪着眼珠问董狐有没有搞错。

董狐回答:“你是国家正卿,你出逃但没有逃出国境。只要在国境内你就是政府负责人,就要对国家安危、主子性命负责。你从国境回来以后,至今也没杀死作乱之人(赵穿),赵穿是你的族人,我不说你弑君说谁呢。”赵盾有口难辩,没奈何,替赵穿背了这个弑君恶名。这就是所谓“董狐直笔”,传为史学美谈,一边是夸董狐刚严不阿,一边也推崇忠君思想,被美美地大书特书在《春秋》一书之中。(关羽先生夜读《春秋》,想来读得滚瓜烂熟,所以才变得那么“忠”啊!)

但赵盾没有借助自己的冲天势力强求董狐改写史书,也不杀这个仗义直笔的董狐,可见赵盾的确“心古”一些,比起后来连杀两个史官的齐国弑君犯“崔杼”,或者大兴文字狱的“我大清”,要雅量高致得多了。世人也都挺同情赵盾,毕竟赵盾是个好官。孔子后来听到这件事,也说:“董狐是个优秀史官,据法直书,毫不隐瞒。赵盾是优秀上卿,遵守法制,甘愿承受坏名声。可惜呀,如果赵盾逃出国境,也就免除罪名了。”——难得他老人家夸别人一句好,不过孔子后半句话,却是不通时务的教条。什么出境就没罪了,赵氏家族与国君的你死我活斗争,是分封制的时势必然,跟出境有什么关系!

赵盾虽然最终活了,但后来,赵盾家族还是被灭门了。赵盾一家的惨剧,使人联想起明朝万历年间的张居正。张居正也是辅佐小孩,辛辛苦苦教小皇帝明神宗读书,皇帝被他束缚多了,成人以后就走向报复的极端,反咬张居正,逼死其子,抄了张家。这也是小皇帝强化君权的时势必然啊。有时候我们看历史,看见好人被冤死了(比如赵盾、张居正之灭家悲剧),颇洒了同情和愤恨的泪水,但我们看不到它背后的政治集团斗争因素。既要从政,就要担负起这样的风险啊。所以,亦无所谓悔,无所谓冤。

唯一不同的是,张居正事先病死掉了,明神宗对他的报复,只限于抄了他的家,逼死他的一两个儿子而已。赵盾就惊险多了,简直被晋灵公反咬得要死,在消极的自卫中,又落了弑君的恶名,后来最终还是被灭了门。世人都很同情赵盾,不过张居正也不是没有人非议,千秋功罪,还待后人评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