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文公即位同年,周天子的老窝发生内讧了,给了晋文公以勤王表现的机会。
周襄王的庶弟王子带,不是个省油的灯,勾结狄人,把周襄王打出了洛阳老窝。晋文公闻讯,采纳狐偃建议,把逃跑在外的周襄王救回洛阳,擒杀王子带,平定周室内乱,颇是露脸。周襄王以其有功,拿出自己的八个城邑赏赐晋文公,位置都在老周的洛阳附近(老周也真豁出血本了)。这八个封邑使晋人获得了从山西向南跨过黄河以后挺进中原河南省的落脚点,使郑、卫两个中原诸侯直接处于晋的威胁之下。
晋文公名利双收,捂在被窝里乐了三天。俗话说:Don’t push your luck(不要得寸进尺),晋文公赚了便宜还没够,又向老周伸手,要求死后使用“隧礼”——就是死后的坟墓里修上墓道。当时的坟墓,都是坑穴式的:从地面挖个大坑,把棺材用绳子系下去,再往上填土盖满。你看电视上,挖开的夏商周的坟,都是这样的敞天大坑。人压在这个大坑里,住着当然不舒服,一旦死后又复活了,想从土层里钻出来都不可能。所以春秋以来出现墓道,就是棺材一侧,有地道直通地面,开口于地面某个隐蔽的地方(见图片)。这样的话,人复活了,就能顺着地道爬上来,地道口隐蔽,盗墓的人也不好发现,不易钻进去。晋文公就是想要这么一条地道。
周襄王不同意,周说:“我们大周天子拥有天下,以方圆千里的土地供养上帝(其实是自奉,说打粮食给上帝吃,其实都塞自己嘴里。但周天子的职责就是奉养上帝,所以养自己等于养上帝)。方圆千里的土地以外,其余分封给诸侯掌管。我们再去管理诸侯。我们怎么管理诸侯呢?靠的就是礼仪。从中央到地方,服饰器物的花纹色彩都代表着尊贵卑贱,一切次序绝对乱不得。变换佩玉就会改变人的步伐(佩带不同的玉,台步走得不一样),变换礼仪更怎么可以。只要我们姓姬的还掌有天下一天,叔父你作为诸侯,死了以后就不能用隧礼(地道)。该怎么埋就怎么埋。”
晋文公赶紧闭嘴,出了一身冷汗。礼仪这个东西,确实有用,大周天子要靠礼仪去震慑那些实力越发强悍的诸侯国君们。晋文公也是这样,他要想镇得住他在晋国所分封出的实力将不断积聚的卿大夫家族,也要依靠等级礼仪。所以晋文公不敢再谈“请隧”的事了,他维护周天子的礼,也等于在帮自己。分封制是一个金字塔,从天子到诸侯到卿大夫,这个塔越往下走越有实力,有实力的下一层人之所以还能听上一层的话,全靠了礼仪的维系。大周朝就是依靠礼仪凝固起来的整体,没了礼仪不堪想象。老周宁可给晋文公土地,也不肯破坏礼仪,就是这个道理。礼仪对于大周朝真是性命攸关啊,特别是当他的军队已经孱弱,对维护金字塔秩序帮不上忙的时候。
另外,老周奖赏给晋文公的土地,干吗不从别的地方随便送一点给他呢,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干吗非从身边洛阳宝地里送呢。这事确实耐人寻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是他自己吹牛。从前的商王也好,后来的周天子也好,所直接控制的土地,都不是整个天下,而只是都城周围一个有限的圆圈,直径区区五百公里而已(也就是上文周襄王所说的“千里的土地供奉上帝”)——当然,这个面积随着历任商王或者周天子的能力大小而有缩有长。你不要嘲笑这个面积小,其它诸侯的面积还不如这个大呢。所以,商王或者周天子只是相当于“头等大诸侯”。因为他头等的大,所以其他的诸侯们都听他调遣,他扮演着“共主”(就是老大)的角色,依靠礼仪和强悍的军队,使天下的诸侯们接受它的指令:给我上贡啊(但不上贡粮食,只上贡特产,比如楚人的苞茅),派兵随王出征啊,到我这儿定期开会啊。这和后来的皇帝的权威还是不能相比的。皇帝是独资经营全盘国家,它这则是以头等大诸侯身份参股经营其它诸侯。
一旦这个“头等大诸侯”(那一千里地)自身经营不善,比如遭遇了天灾(夏桀就遭了旱灾),或者外族侵扰(如周平王被犬戎祸乱),或者自身平庸无能(并不是每任商王、周天子都是雄才大略之主,总有些白薯穿插出现),那么这个头等大诸侯就发生萧条和危机,他自己地盘上的粮食减产了,军队也变弱了,他对天下其它诸侯的影响和控制也就减弱了。这就像一群狮子,商王或周天子就是这群狮子中的狮王,当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以统领整个狮群,他一旦得病、衰老或者发生意外(比如出现车祸、滚崖等事件),就再也没人搭理他了。狮群中更年富力强的狮子就会从中崛起,来取替他的位置。比如,夏王朝最后的夏桀被他统领的狮群中一个叫商汤的狮子取代,商汤传到商纣王又被他统领的狮群中一个叫周武王的狮子取代。
如今,周天子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犬戎祸害,被迫东迁洛阳),这个头等大诸侯正在变弱,不过他还没有彻底被人取代,仍然是名义上的狮王。但狮群中已经出现了厉害的角色——也就是齐桓公、晋文公,他们是足以控制局部狮群的“霸”(整个狮群的头儿叫“王”,局部狮群的头儿叫“霸”,霸是局域性的)。但是这个霸,还不敢完全忤逆名义上的狮王,尚不能把狮王驱赶下野,所以齐桓公要“尊王”,表现出一定的敬意。晋文公也一样,向狮王请求隧礼却碰了一鼻子灰的时候,只好忍下,不敢胡闹。真正把这头又老又疲的狮王赶下野的,是未来的秦始皇。
正因为这狮王如今又老又疲,还很瘦,只剩洛阳附近一片地方,所以他要赏赐晋文公,只能从洛阳割送,而不可能从天下其它地方割,因为那些地方在他军力强悍时都未必能随意割取而只能适度影响,现在已是疲老的狮王了,更拿不来,只好对晋文公说:你还是在我身边啃吧。
总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那只是周天子精神上的意淫,不能当真的,他们即使在最强悍的时候,也只占着千里面积而已。商王也好,周天子也好,都还不是拥有天下每一细寸土地的后代秦汉皇帝。商王有的只是中原的一千里;西周天子有的是陕西关中的一大片,以及东都洛阳地区的一小片(标志是他们在这两片驻了几万军队)。但是,犬戎祸害,周天子东迁以来,陕西的土地就没有了,只剩洛阳一小片。轮到现在的周襄王时就更惨了,连洛阳这有限小片,还不得不割出八个城邑,送给晋文公,当勤王的奖品。
晋文公去接受这八个城。然而这八个城邑的人很傲气,一直守在天子脚下,给天子当奴才久了,所以自视甚高,根本不服新来的山西主子。譬如其中的阳城人,就都想移民都走掉。晋文公说:“不许逃跑,把城给寡人围起来。”(那时候整个中国人口总数才两千万,相当于2050年的北京人口。因为人口稀少,所以人口比土地值钱,不能放他们逃跑。)
阳人一看被围急了,一个叫“仓葛”的人就站在城墙上,骂骂咧咧对重耳发表意见——这家伙生在天子脚下,比北京的出租车司机见的世面还多,他骂道:“丫周大王看你算看错眼了,把我们转手卖你丫的了。丫你想叫板,想围你大爷的,拆你大爷的庙,跟你大爷这儿犯刺儿,你丫长脑袋了没有。你不也姓姬吗,说白了跟丫周王都是一家子的,犯得着这么着吗。有能耐你灭俩蛮夷试试,丫你跟这儿臭显。其实你丫自己就是蛮夷。再不走我下去灭了你丫的。你别把少爷我逼急了,把我逼急了,我下去抽你丫挺的。有种你丫别跑!”
晋文公听了这些闻所未闻的京骂,赞叹道:“这是君子所说的话啊!还是天子脚下的人有水平啊!赶紧解围吧,让这些爷们爱怎么跑怎么跑吧。”于是阳人迁走,晋文公接受了一个空城。
八个封邑中还有一个原城,地点在河南省北部济源县,是传说中的愚公故乡,北靠愚公所憎恨的太行山。原人也跟愚公一样倔,说:“山西人想霸占我们,不行。”原人不肯就范,晋文公只好屯兵攻打,约定三天为期,三天打不下来的话,就撤退,以免平民伤亡太大。攻到第三天黄昏,城墙岌岌可危,晋军胜券在握,晋文公却挥令班师,守约而撤。大夫们请求再等一下:“原人马上就要投降了,咱再稍微使把劲儿,就能杀进去吃晚饭了。”
晋文公教育大家:“信用是国家的珍宝。得到原城却失掉珍宝,我不这样做。”说完领兵就撤。没撤出多远,原人哭着就追上来了:“这么伟大真诚而守信用的新主子,我们不拥护他拥护谁啊。”赶紧把晋文公吹吹打打接进城里。
晋文公四年(公元前633年),晋文公把老爹晋献公时代的两军扩大到三军。按国际惯例,左、中、右三军各有统帅,各有佐将,合计是六人。因为文武不分,这六人也就是晋国的六卿,内阁成员。其中,六人中的中军统帅级别最高,叫元帅,这也是“元帅”一词的来历。当时文武不分,元帅自动也成为国家行政长官,通管整个政府,所以元帅的人选非常关键。晋文公有意栽培赵衰,让他做元帅。赵衰却谦让说:“郤谷同志经常念经——《诗经》,懂德义,做中军元帅最合适。”于是郤谷(念“隙谷”)做了中军元帅。让喜欢念书的人做元帅,仍然体现着文武合一的原则。不久郤谷由于念书念得过多,累死了,晋文公又让赵衰接替,赵衰再次让给了先轸,说先轸足智多谋,坚持学习,理论水平和思想觉悟都高。于是,九袋长老先轸当了元帅,成为晋国未来的将星。
晋文公接下来想到狐偃,请狐偃做上军统帅,狐偃觉得自己是老二,就让给了大哥狐毛。拿公家的官儿送私人情,这看上去有点不好,其实顺情合理。当时的诸侯由几大家族支撑着,每个家族内部,长幼关系变得至关重要。狐偃把上军帅让给大哥狐毛,虽然后者能力不如他高,但这有助于建立本家族内的稳定秩序,是维持狐家长期稳定的有益之举。
古话说,天下没有纯白的狐狸,却有纯粹白的皮裘,取之众白也。赵衰与狐偃、先轸这样的股肱之臣互相谦让,同心合力,为晋国君主做出纯白的狐狸袍子。
三军人选已定,晋文公遂大行阅兵,练队列、站军姿:前看心,后看背,左右看两肩。队伍之间,相互看齐;进退左右,俱成行列;起行跪伏,俱从号令(跟现在学生军训差不多)。左军执青色之旗,士兵头戴苍羽;右军白旗,士兵头戴白羽;中军黄旗,士兵头戴黄羽。胸前徽章的佩带位置也因行列不同而不同,让军官可以很清楚地找到部下。不同行列组成若干战斗小组,配备戈、盾、矛、戟、弓五种不同兵器,长以卫短,短以救长,听着鼓点,更番依次动作。哼哼哈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