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文践土三

春秋第一号霸王龙齐桓公一死,黄河流域从此无主,新一代的诸侯伯长,再次成为众位高人梦寐以求、争来夺去的热山芋了。伯长,就是霸主的意思。但是我想,不会有很多人愿意抢这个荆冠,因为长江流域楚国地广兵强,那毁灭性的坚甲利兵和令人窒息的攻击速度,东杀北捣,齐国尚且为之折肋呕血,中原诸侯何以能当其锋,一旦狂楚扫空中原,华夏亡种之日立待。所以,新的中原霸主不单要勇作齐桓公第二,甚至还要卓越在齐桓公之上:力能扼南蛮之喉,克强楚之兵,免中原于沦陷,系中原文明于不绝。但是,谁能有这个能力呢?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中原大地的东部,河南商丘的宋国吧。宋国的国君宋襄公,是个志大才疏又死爱出风头的人(类似群英会里的蒋干),他对齐桓公从前当世界宪兵非常眼红,就对臣僚说:“十年前我刚即位时,一再让位给我哥哥,因此我的仁义美名远播诸侯。齐桓公对我都欣佩不已,还把世子昭的未来托付在寡人身上。如今齐桓公死掉,齐国大乱,寡人力挽狂澜,不负桓公嘱托,击破四公子,纳入世子昭,扶为齐孝公,拨乱反正,定立齐国社稷,功莫大焉。寡人理应做天下盟主,光宗耀祖。大家说怎么样?”

他的哥哥子鱼(老国君的妾生的)不同意,说:“谢谢您曾让位给我,但是我还要说,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没有人随随便便就能成功。现在南方楚国方兴未艾,威逼北方,齐国都不是他的对手,我看形势十分难测。咱们小国争当盟主,依我看,必然引祸上身。”

想当第一的宋襄公不听劝,执意牛刀小试,联络一统中原大业。大国诸侯暂时不好搞定,他就邀请滕、曹、邹、甑这些不入流的小国聚会,推举自己当盟主。其中滕国国君迟到了,宋襄公非常光火,把滕侯关到小黑屋里,不许他会盟。甑国人(今河南密县)来得更晚,足足迟了两天。宋襄公手下有个整人专家说:“我建议,您把这个迟到的甑君(东夷人)杀了祭河,其它东夷人看了,一定屁滚尿流地佩服您。以后您指挥东夷人去征伐天下,霸业可成啊。”

宋襄公听了很满意,就以迟到两天的罪名,杀了甑君祭河,并邀请东夷诸侯们一同观看祭河仪式。不料傻瓜东夷人不知好歹,有热闹不看,一个都没来。把宋襄公气得够戗,说:“等我忙完了别的再收拾你们。”

其实,宋国国力并不强大,地方也不算大,在巴尔干东端,河南、山东交界,于公元前十一世纪立国,收容了以微子启为(商纣王的庶兄)首的商朝遗民,护奉商朝祖先香火,算是给商王族留了个后。因为是前朝遗民的聚栖地,而遗民又是一类顶可笑的人:从前的时代一去不返了,新的时代又不能适应,所以活得像做梦一样。鲁迅、老舍描写的前清遗老遗少,不是行为可笑吗。韩非子、庄子、孟子什么的,也常拿宋国人开涮,比如守株待兔,拔苗助长,这些可笑的寓言故事都编排在了宋国人头上,突出他们的迂腐可笑。

总是容易被往事打动,总是被过去的荣耀搞得心痛。虽然衰败成破落户了,但祖上必竟是阔过的,商朝遗民们想出风头的心思比天都高,理想主义者宋襄公就是这样的集大成者。他第一次召聚诸侯会盟失败了,就打算再弄次大的。这回要借力,借南方楚国的力:宋襄公把楚蛮子看成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种,想驾驭楚国去咬中原诸侯,等自己当上中原霸主,再利用诸侯合力压制楚国。这个拨着头发想上天的思路实在令人费解,不过宋襄公就是这么希冀的。鲁国大贤人藏文仲听说了这事,也对宋襄公的动机大摇其头,说:“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顺从别人的欲望而行动,还可以成事,让别人顺从自己的欲望,那就没戏了。这是最早对欲望进行心理学分析的人,藏文仲是中国的弗洛伊德。

宋襄公不管那一套,开始了自己的行动,他先给南方的楚成王戴高帽子,忽悠楚成王说:“寡人想召聚天下诸侯,恐怕不能服众,你们楚国带甲六百乘,拓地一千里,攻城掠地,锐锋无敌,今天寡人想借您的实力,共同召聚诸侯会盟,岂不最好。”

“什么?既然我老楚有实力召聚诸侯,干吗帮着你去召聚,给你作嫁衣?”老楚果然不上当。你请客,我买单?楚成王很诧异于宋襄公的如意算盘!但楚成王心里有计较,嘴上却不说,佯发承诺道:“你的主意兮,很好。什么时候召开诸侯盟会啊?我肯定去!”

宋襄公高兴极了。他的哥哥子鱼却对老宋这种引狼入室的愚蠢作法十分震惊,说:“大祸离咱不远啦。”

秋天来了,食草动物宋襄公鼻子上插葱装野猪,和楚成王联合发出英雄帖,召集陈、蔡、许、曹、郑六国国君在河南睢县西北聚齐,想一举确立老宋的霸权。宋襄公的哥哥子鱼说:“上天不保佑商朝,已经无可置疑了。您想重兴霸业,戏不大啊。我建议您非要会盟的话,一定要带上保镖。”宋襄公正义凛然地拒绝说:“寡人要带什么保镖?仁者无敌,寡人早约了是衣裳之会。带兵,岂不失信于诸侯。”

“那我就带些战车,远处埋伏,作个呼应。”

宋襄公生怕子鱼惹是生非,就抓上子鱼,轻车简从,一同前往会场。子鱼被他看得紧紧的,没法“破坏”他的信誉了。

油白短胖的宋襄公(这个角色可以请王刚来演)和虎背熊腰的楚成王一干诸侯入座,宋襄公抢先发言:“今天我们欢聚一堂,是为了延续齐桓公霸业,尊王安民,天下同乐,大家同意吗?楚王同意吗?”

“我看行。”楚成王说。

“因为寡人侥幸列为公爵,比各位诸侯高上那么一级两级。这次聚会,就请以我为盟主。未来天下,就以我为霸主。”宋襄公自鸣得意地说。

楚成王嘿嘿一笑:“这我看就不行了!论级别,我是王兮,倒比你还高。”

宋襄公大吃一惊,不是说好了吗?我当盟主,你当托儿。你怎么临时变卦了呀。宋襄公脑门冒汗,赶紧争辩:“天下之大,只有周天子是王,您的楚王之号,怕是自己冒封的吧。你这假王怎么能压我这真公。”

楚成王哈哈一笑,从怀里掏出令旗,当空一挥,下面的楚国随行人员脱去外衣,露出皮甲,抽出利器,一窝蜂冲上坛来,把目瞪口呆的宋襄公五花大绑,捆个结实。旁边哥哥子鱼一看不妙,趁乱溜了。楚成王当着各国诸侯的面,列出宋襄公六大罪状:“齐桓公新丧,你出兵干涉齐国内政,废立新君,这是一罪;杀甑君祭河,二罪……”(还有其它半为捏造半为属实的四大罪状,恕不列举。)

“群英会中计”的宋襄公被剥夺了政治权利,鸠占了他的鹊巢。楚成王押着宋襄公在前面开道,往宋都商丘杀过去,要乘机灭了宋国。

宋人们从城上看见,都说:“咦?主公怎么这么着回来了?不是当盟主了吗?”

楚人来到商丘城下,拿大喇叭往上喊:“哎,喂———,宋国人都听着——你们国君在我们手上兮,统统地开门,投降地干活。四面楚歌地干活!兮——”

城上人回喊:“我们已经立子了鱼为国君啦,要打你们快打吧……我们不开门!”

“那,算你们够狠。我把国君还给你们兮,你们怎么感谢我们兮?”

“不感谢,他已经受辱了,回不回来随你们便,没关系……”

楚成王没撤,下令攻城。他指挥士兵先去森林里砍伐大树,树干前端套上青铜,再搭个木架子,用绳索把树干悬挂在木架子上。木架下边垫着滚木为轮,大家一起使劲,推着木架接近城门,用木架上的大树干猛撞宋国城门,像和尚撞钟似的,想把城门撞开。城上宋人不傻:“跟我们玩这个?”城上乱箭齐发,射得楚人丢下了撞城锤,抱着脑袋跑了回去。子鱼带领军民顽强抵抗,抑制了楚人一次次进攻(一般从技术角度来讲,攻城难度大,守城的占便宜,所以宋人还可以支撑。如果是野战,骁勇的楚人就占优势了)。楚成王会盟毕竟所带军队不多,更好用的大型攻城机械也没有带,一时捞不到什么好,粮食也不济了,就想回家去。

可是宋襄公这个烂货砸在手里也没有用,杀了又怕失去诸侯各国人心,为楚人自己树敌,干脆放了,卖个人情吧。于是,宋襄公就被放了。楚人收兵南归。宋襄公虽然得自由了,但国内已有新君,不过他的理想却一点也没挫伤,想上山打游击去。正这时,“新君”子鱼派人来了,说子鱼是出于保家卫国才临时冒名称君,还请宋襄公回去继续主持政府吧。

灰头灰脑的宋襄公回到宋国复位,决心一辈子跟楚国对着干(这个立场在整个春秋时代都没有变过,宋国遗民的骨头是很硬的)。

如果说宋人是自大狂,那么郑国人就是两面派。这也没办法,郑国地处河南正中心,国家规模二级,处在四方夹隙之间,不得不以妾妇之道,左跳右跳地过活。齐桓公在地时候,他有老齐撑腰。近年屡屡被南楚攻打,受不了了,只好在齐桓公死后变节,倒入南边楚国怀里,与楚人眉来眼去。宋襄公恨楚国,恨一切与楚国眉来眼去的人。他以维护国际风化为己任,遂以霸主身份去打郑国。“你个好好的中原国家,不接受我的中原霸主领导,干吗去跟南边的楚蛮搞得火热?”

楚成王听说郑国要挨打之后,叫道:“好你个宋襄公兮,敢打我的小蜜!”于是立马发兵救郑。楚国将星“成得臣”此时初出茅庐,建议不必救郑国,而是调拨主力直接打宋国。宋襄公必然撤去郑国之围回救国都,郑国自然脱险了(看来,围魏救赵的战术,早有人在用了)。

楚成王一听直接打宋襄公,兴致更高了,命“成得臣”从湖北北上,连踢带踏直奔河南东部的宋国商丘而来。打商丘之前,楚人先伐陈国,遏制住陈军可能对宋提供的军事援助(陈在河南东南部的淮阳,是宋国的小尾巴国,在宋国南边,给宋国捧脚。陈国是史前大舜的遗民聚集地,跟商朝遗民的宋国臭味相投,所以两国相好。陈以前还曾经把宋国的弑君犯“南宫长万”捕捞归宋。)

楚军打压了陈国之后,宋襄公被孤立,情等着楚将“成得臣”的队伍离陈北上,直奔宋境而来。大敌当前,宋襄公的哥哥子鱼脑子比较清醒,说:“楚军武器装备比咱好,作战人员又比咱多,咱还是跟它和平谈判吧。”意思是求和、服软。

有自我崇拜情结的宋襄公慷慨陈词:“我军是仁义之师,虽然甲兵不利,但仁者无敌,我这有道之君怎么能跟他无道之国谈判。”

于是,公元前638年的一个美好的十月黎明,唐吉珂得宋襄公骑士,作为不自量力的食草恐龙,打了一场叫人哭笑不得但影响力重大的仗——泓水之战。

宋军和楚军在宋境的泓水地区展开会战(巴尔干东端,河南东部柘城县北)。宋军本来占了地利,已经进入泓水岸边预定阵地,楚军却还在摆渡过河。子鱼依据兵家常识,劝宋襄公半渡而击之:“趁楚人过河一半儿,首尾无法呼应,一击必乱,可以得胜。”

“我是一向主张仁义的,怎么可以这样不择手段啊?!”宋襄公不同意。

过了一会,楚军完成渡过作业,开始布置阵势。子鱼又劝:“敌众我寡,要打快打,错过机会,咱就悬啦!”宋襄公还是满口仁义道德,说君子不困人于厄(险阻),不鼓不成列,等楚国佬儿排好阵式,咱再一本正经地跟他打,打他个心服口服。

宋襄公传下命令:“亲爱的军士们,等会儿开打的时候,要先看看敌人头上有没有白头发,对于白发老人,以及已经受了伤的,我们不许再打。”

哇!我服了you,子鱼听得直翻白眼儿,差点直接从车上掉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楚军大阵已经摆好,主帅成得臣把战鼓擂得山响,人跳车跃,呼声动地,实施强力突破。宋军哪里抵挡得住,来不及数完敌人的白头发就纷纷溃退。宋襄公的精锐“门官”(禁卫军)悉为楚军所歼,宋襄公大腿挂花。

败回城里以后,宋国人都议论宋襄公的错误战术。宋襄公还解释呢:“君子作战,不重伤(不二次伤害受伤的敌人),不以阻隘(不阻敌人于险隘,也就是不埋伏于峡谷上面压袭敌人——比如后来的崤之战),不鼓不成列(不主动攻击尚未列好阵势的敌人),不禽二毛(不俘虏老大爷——头发有两种颜色的白鬓老年人)。你们懂不懂?”宋襄公说得一点没错,古代战争都是这样很有古风的,所谓为战以礼。

子鱼说:“您才不懂呢?战法云,以正合,这您明白,战法还云,以奇胜,您就忘了。致胜关键在于出奇制胜。对付敌人还讲什么仁义?”

宋襄公因为腿伤,第二年就像“唐吉珂德”那样愁闷地死掉了。人们后来讥笑他,把对敌人仁义叫作“宋襄之仁”。宋襄公在“泓水之战”败死,标志着商周以来“成列而鼓”的“礼义之兵”行将寿终正寝。诡诈奇谋的作战方式正在萌生。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迂阔可笑战败者宋襄公,却被《春秋》一书算做了“春秋五霸”之第二(继齐桓公之后)。很多人不乐意,说他不配:“与其让他当霸主,还不如让楚成王当呢!能打胜仗是第一位的,宋襄公打输了,还有什么话讲!”

其实,我们应该反对“唯战胜论”,至少要警惕之。不择手段的战胜,只能给人类和自己带来后患。宋襄公所坚持的“为战以礼”的传统古典战法,在我看来,最具有奥林匹克体育精神:交战双方都遵守统一的游戏规则,约好时间地点,公开地行军到指定地点(往往是开阔场地,行军路上没有偷袭、夜袭和伏击这些诈谋)。然后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公正地比一把。打仗目的只是为了分出个胜负,从而使政治上的争端和争议(比如土地归属、国与国之间的主次关系)有了裁定的依据,点到为止,人员杀伤不是追求的主要目标,一方溃散就达到判定胜负的目的。所以,春秋时代的战争描写,最终常见都是“某某师溃”。溃——就是阵形乱了。退了,也就完了,不求杀伤多少。战车的杀伤力不如步兵和骑兵,但大家并不介意,依旧发展战车,即使南方山林水网密布的楚国,或者远在西垂的秦国,也用战车。这都是为战争为政治服务,而不是掠夺杀戮为目的。直到某一天,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异族武装迫使中原放弃车战,战争技术才进一步残忍化。

同一时期的欧洲也是如此,地中海畔的古希腊城邦国家的重装步兵也是“公开公正”地战斗,为战以礼、不搞诈谋:他们排成严格的方阵,踏着笛子的节奏缓慢前进,简直像开幕式表演,或者是一场体育比赛。士兵超越前排作战不但不被认为是勇敢,反倒是违规。这种呆板的阵形败给了后来灵活机动的古罗马军团,这一地区也被罗马所占领统治。但我们不能因此就笑话它们呆板。其实,刻板战术流行的时代是有福的,至少表明那是祥和的社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残忍战争术还不是必要。

所以,宋襄公为战以礼、不搞诈谋是符合当时的礼仪时代的,我们不要嘲笑他。宋襄公是大周朝“为战以礼”时代的最后一人,宁可失去一个胜利,却维护了礼仪和秩序,这对国家的长治久安意义深远。如果你不明白这一点,那我也没法多说了。

到了宋襄公以后二十年,诈谋出现了,晋楚“城濮之战”开始有佯溃诱敌,接着又出现“崤之战”的峡谷伏击,“令狐之战”的夜袭。这些都是不按约定、不公开就战的做法,不是奥林匹克精神了。并且在未来的战国时期,无所不用其极的战争手段愈演愈烈,兵车这种观礼性的打斗模式,也慢慢改成胡服骑射——仿佛摘掉拳击手套改成散打。战争的残忍性在加剧,坑掉赵卒四十万的事也有了。呜呼,盛矣哉

有趣的是,经过否定之否定,现代社会的战场居然也开始回避不择手段的战术,遵守一定的道德规则,采取有节制的“精确打击”、“外科手术”“定点清除”之类。这不由得不让人想起遥远时代的宋襄公,对他心存敬意。至少,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生活在宋襄公的仁义时代,进行有节制的礼仪化战争而不必猛走极端地玩儿命,堵枪眼、挡炮灰,倒还满划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