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溃散的军队那里,晋惠公不断收到战场上的坏消息。“三战三负,”他皱起眉头问:“秦寇已经入境很深了,寡人应该怎么办?”
主张卖粮的大夫庆郑说:“都是你把秦寇弄深的。有什么办法?没办法。”
晋惠公大怒,骂出了一个成语:“你小子出言不逊!给我出去!”晋惠公为中国文化创造了这个成语之后,又问副官:“我的战车准备好了吗?”
“报告,您的元首专用车——戎车,已经备好,但是车右一职还是空缺。”车右,是个重要角色,站在车上的右位,所以叫车右,使用戈、戟长兵器。这是一个荣耀的肥缺,相当于晋惠公的保镖或者副官,需要借助占卜让老祖宗来确定其人选。占卜了一下,神汉说:“老祖宗认为,让大夫庆郑当车右最吉利。”
偏偏是刚被骂作是“出言不逊”的亲秦派的庆郑!这家伙自从跟秦国借来了粮食就成了亲秦派,被晋惠公恨死了:“不让他当,换别人吧。”晋惠公说完就去看自己的战车。
这辆战车是从郑国进口的,马儿有特点,叫“小驷马”,个儿矮,是马中的武大郎,走路平稳,脊梁上放一碗水都不会洒。然而庆郑认为这马不好:“古来遇上大事,必须乘做国产马车。国产马匹熟悉道路,适应水土,知道主人心思,服从主人教训。乘坐进口马车,一旦出点乱子,马就惊了,狂躁乱动,鼻孔冒火,一个蹶子把你尥下来。”
晋惠公有两个特点,一是小气,二是好胜:“我偏要坐进口马车,小驷马有何不可,稳稳当当多好。”
庆郑给晒在路边,气恨恨说:“不听拉倒,你走着瞧。”
晋惠公坐上小驷马,集结溃兵,补足战斗人员,抵达黄河。从地图上看,山西省(晋的所在)和陕西省(秦的所在)像两枚荧光闪闪的狗牙,一东一西,并排立着,牙缝之间就是秦晋大峡谷。大峡谷北南走向,把整个黄土高原左右划开,大峡谷以东是山西,大峡谷以西是陕西。大峡谷底端,滚滚奔流着的就是抚养我们华夏文明的母亲河。此时的黄河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清澈了,当时俗语有“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等着黄河清,那一辈子也等不完,意思是,作决策要果断。也说明映了黄河在春秋时代已经由于人为垦殖两岸而变黄了。
晋惠公跃过黄河,进入陕西东缘,向前线运动,与秦穆公对峙于陕西韩原。陕西韩原是传说中鲤鱼跳龙门的个地方——峡谷中的黄河惊涛骇人,两岸崖璧高耸。过了这里,水面突然宽展,故所谓黄河冲破龙门。
晋惠公有点沉不住气,派大夫韩简前去查看敌人动静。韩简观察完毕,回来报告说:“秦国兵马虽少,但士气是咱两倍。”
“凭什么这么说?”
“军士们都这么认为,当初您逃跑是秦国资助的,您回来是秦国护送的,”韩简人实诚,实话实说:“您没粮食是秦国接济的,秦国没粮食您却不给。人家前来兴师问罪,咱们军士们都觉得理亏,没有斗志。”
晋惠公闹怒:“打打打,我偏要打,通知秦军洗好脖子受死。明天统统给我往死里打。”
韩简心说:“明天我能活着当个俘虏,就知足啦!”
公元前645年秋天的黎明,天色阴霾,秋风搅动着黄叶,忧愁地飘过战士们的干戈长戟。双方约集队伍,邀战于韩原(今陕西韩城)。两架战争机器各以纵深十几排的兵车密阵,静静对峙。晋国两个军,秦一个军(一军12500人)。
排兵布阵完毕,催命的鼓声响起来了,震落了树林的黄叶。万紫千红的秋林,人生多么美好。没得说也没得想了,双方的战车仿佛觅食的虎,迈着虎足,幽幽地滑过来了,缓缓地,像是一场无常的梦。
鼓点从舒缓变得急骤,进攻速度明显加快,在各色旌旗招摇指挥下,两军车队变成攻击的楔形。箭如飞蝗,人喊马嘶。前头部队已经接战了,远射武器猛烈地交互攒射。战车迅疾推进,当双方战车汇合一线,车毂交错,车上三米长的夷矛举起来了,叮叮当当的双方,咬合于战斗中,像齿轮一样,挤出殷红的血水,染透飞驰的车轮。战车再接近,步兵的戈、戟进入交锋距离,鲜血从矛头喷出来了,不幸的人倒下去了,远方的泪流下来了。
鼓声又舒缓下来,驾驶员纷纷左右前后看齐,绕开那些倒下的战士和马匹,调整队列,招呼步兵以战车为支撑点,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
晋惠公驾驶着他那得意的小驷马,一路穿插迂回,意气风发。他发现秦军后翼的辎重车上有一大堆精美的兵器和盔甲。作为一个见财不要命的守财奴,晋惠公见利忘义,抛下大队不去指挥,挥鞭直取敌后,突如其来,冲散秦军后队,居然夺了几样战利品,喜洋洋地撤回。
可是,乐极生悲。他的小驷马突然激动起来(可能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这哥四个本来并在一排,现在却突然心不齐了。各自尥起蹶子,奔四个方向乱冲,根本不听驾驶员指挥。晋惠公给颠得像筛糠一样。车子一直冲到一滩烂泥里,轮子深深陷住,实在动不了了,可爱的F4才停止了尥蹶子活动。
晋惠公急了,命令驾驶员赶快倒车。驾驶员一挥鞭子:“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可是这四匹惹祸的F4,像严重失足的青年一样,怎么使劲也拔不出自己的泥脚。晋惠公喊:“家仆徒,你小子给我下去推车轱辘!”
家仆徒是车右,下车咬牙闭眼,搬车轮。车上的驾驶员则使劲轰马。可是轮子像圆规一样,以一只轮子为中心,另一只轮子徒然打转。车子根本倒不出来。敌人就要包抄过来了,家仆徒使出非常痛苦的样子。正这时候,晋惠公看见庆郑了,赶紧扯嗓子号叫:“庆郑,快过来——快来救寡人!!!”
庆郑的车正好从旁边经过,看见主公陷泥,心说不让你坐进口车偏坐,活该!还不让我当车右,出事了吧!老祖宗都让我当你不让当。你活该!庆郑转身兜车就走。
晋惠公急了:“庆郑,你给我回来,你不要跑!你混蛋!Fucking you!尔母婢也!”最后一句意思是——你妈是我的小保姆!
庆郑扭头回答:“我不跑!我这是去找人帮你。”
这时候,秦穆公从远处看见晋惠公自投绝路,陷入淤泥,险境清清楚楚,大有被活捉的可能,遂驱动单车急驰前来,想要擒贼擒帅。晋惠公抱着脑袋,想哭。不料,秦穆公单车离队长驱而来,却被晋将韩简的几辆兵车拦住,把秦穆公困在垓心。秦穆公就像一只飞虫撞在了网上,左突右冲,冲不出去。
韩简站在自己的车上,冷静地组织擒拿老秦。按照战车的规范编制,韩简的车上有三个人:他韩简、驾驶员、车右。其中驾驶员的手长,一把抓住了秦穆公的左马,促使它不能逃逸。马被抓住了,车子就跑不掉,这就像摔跤的人被对方抓住了裤带,由着对手揍他。接下来,韩简的车右趁机举起长戈,连连击中秦穆公的皮甲。一个抓马,一个击戈,这两个动作组合起来看,就像一手抓住一撮草,另一手挥镰刀去割。如果你没有割草的经验,那你一定有这个经验:一只手揪着对方的脖领,另一手扇对方的嘴巴,总之是可劲地打他。秦穆公被打得多处负伤,七层皮甲被铜戈击穿了六层,心想这回完蛋了,包装全破了。秦穆公的车上也是三个人:秦穆公、驾驶员、车右,驾驶员帮不上忙,车右的职能相当于保镖,则赶紧拿出盾牌给秦穆公挡着,可是盾牌是皮面木骨的,虽然前面缀着青铜部件、画着狰狞的兽头,但完全可能被铜戈击穿,而且护上护不了下,捉襟露肘,秦穆公眼看要化作了山脉。
更糟的是,敌人越围越多,秦穆公如困在核心的野兽,眼看要化作美食。敌人的戈、戟,像筷子一样朝他的身上夹来。这时候,庆郑跑过来了,看见同僚韩简正在砍人,遂大喊:“韩大夫住手!韩大夫住手!主公在那边陷泥里了,叫咱快去搬车呢——快!”庆郑是亲秦派的,不想看秦穆公死,所以发言诳走韩简。
韩简人实诚,立刻呼啸:“车上的收手!驾驶员掉头!救主公去。”一帮人呼隆隆跟着他往泥坑那边跑,原本揪住秦穆公战马的手,也撒开了。给庆郑这么有意无意地一搅,秦穆公方才从菜板子上滚落下来,捂着伤口寻找大队靠拢(永远不要脱离组织啊!)。但是危险并没有解除,晋军继续如墙而至,乱箭像作料一样往秦穆公身上撒。秦穆公心说:“饿马上就要变成菜了。饿的兵都哪凉快去了?”(秦军人数少,是晋的一半儿。)
千钧一发时刻,包围圈外围像决了堤一样,一大队野人,三百多,吼声如雷,杀入重围,声震周山:“哪个敢伤我们恩主!我们野人看不惯啦!”这帮野人赤着大脚,披发袒肩,快步如飞,手提孙悟空的精箍棒(学名“木殳”,类似狼牙棒,棒头包着青铜,适合穷人使用,砸击效果好,是钝器,专门对付有甲胄保护着的富裕士兵)。野人们挥起棒子,噼里啪啦像打棒球似的,把晋军脑袋打得乱飞,救出了被围困于险境的秦穆公。
秦穆公终于脱险,来不及感谢野人,马上组织反击,与晋军展开白刃战。他的赤脚野人大兵更为他效死前冲,直扑泥坑里晋惠公的小驷马,看见这么可爱的小马,立刻抡起棒子照准马屁股就打,就像举起扫帚疙瘩捶一条晒在太阳下的被子。小驷马被打得波浪翻滚,当场毙命。
晋惠公骨头软了,想跳车逃跑,却穿着重甲扑在泥里,当场被捉,像捆粽子似的捆了个结实,然后像扔柴禾那样,丢到车上去了。韩原大战险象环生,几次异势,一直以双方的老帅作为车马炮轰击的靶子,实在够狠。最终,秉持正义而且富于高昂斗志的秦军获胜,活捉了晋国国君。
韩原大战中的“野人”特别值得一提。野人,不是印第安人,而是郊野耕作的宗族农户,因为在野劳动,所以叫野人。相对应的,城里劳动的人则叫“国人”,国就是城的意思,国人即是城市平民。国人平时各司其业,在城里作买作卖、作生产、作饮食娱乐服务,每当国家出现危急时刻,国人就应征入伍、持械打仗,保家卫国、临阵冲杀,这是他们的荣誉。所以,国人肯不肯卖力气,肯不肯效忠城里的君长,变得至关重要。君长因此不得不尊重一下国人的意志,国人也就颇有了干预政事的权力,这在前文的几次国人闹事中已经体现了。
一般来讲,国人当兵只当步兵,战车兵留给国人中的佼佼者——士人,以及家境殷实的大家族子弟们去当。这是因为战车兵的行头昂贵(类似西方骄傲的骑士,甲胄精良),一般人afford不起。盖而言之,在春秋时代,当兵的资格被垄断在城里人的手里,至于城外的野人(农夫),是不配当兵的。
但韩原大战中,那帮野人(农夫)怎么也参军来了呢?当初,秦穆公有一天到郊外考查工作,他的马受了什么东西的惊,脱缰逃逸,被这帮野人抓住了。野人们觉得马没什么用,又不能耕地,干脆杀掉吃了。穆公叹息地说:“吃了骏马的肉而不喝好酒,会伤身体的。”于是遍赐他们好酒。这三百名乡愚不但没判处死刑,反倒喝了过年才能享用的好酒,各个感激涕零。因此他们扛着棒子,作为志愿军参战,并且在韩原大战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显示了农民步兵对于城市步兵、战车兵的作战优势。到了战国时代,随着战争规模的扩大,伤亡率一再增加,来自农村的野人以步兵身份越来越多地补充到战争机器中了,打仗不再仅仅是城市人的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