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穆公虽然没有同意发兵给丕豹报仇,但却重用丕豹,这是因为秦国人力资源比较匮乏。秦国领导班子的第一号成员,就是从外国挖来的一个老头子,百里奚。
百里奚打小长在一个穷家,三十出头跑外当了民工。当时开饭馆不挣钱,人们都是在自家合聚吃饭,除了旅行的人,谁也不下饭馆。旅行的人在驿站吃饭,驿站有官办的,也有私营,可以去私营旅馆里当厨子,但百里奚不会烹饪。他只会喂牛:拌点牛食,刷刷牛脖子,是他的拿手戏。正好周天子的儿子“王子颓”喜欢养牛,宫里的牛宠物,吃的住的,跟卫懿公老爷子的鹤一般无二。于是百里奚打算给王子颓养牛去,但他的朋友蹇叔却不同意。蹇叔说,王子颓太“颓”了,一定早衰。果然王子颓造反,失败被杀。百里奚因此特服蹇叔(念减叔)的神算。(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后来百里奚经人推荐回到老家虞国,当了“中大夫”(大夫分上、中、下三级,上大夫即是卿,下大夫即是士)。据百里奚在《史记》中供认,他当大夫期间没有好好工作,主要是为了混一口饭吃。虞公贪爱晋献公的宝马,借道给晋献公,中了“假虞灭虢”之计,百里奚看在眼里,但根本不管。宫之奇跑去进谏,他还阻拦,说:“给糊涂的人出主意,好比把珍珠扔在路上。”
等虞公一完蛋,虞国亡了(当时不停有诸侯被兼灭,就像现在不停有公司倒闭一样),大树倒了,百里奚下岗了。晋献公妥善安排了虞国的下岗人员,把百里奚拴起来,当作媵人(就是随嫁的奴仆),陪着新娘(申生的妹妹穆姬)嫁往西边的秦国去。穆姬要嫁给秦穆公当夫人。
百里奚脚力可能比较快,上边还抹了油,所以在路上成功地溜号,辗转逃到中原南下进入楚国北部地区——河南南阳(现南阳有“百里奚路”),在那里继续干老本行,喂牛。楚成王问他养牛之道,百里奚答道:“牛和人一样通灵性,应该善待它。”楚成王高兴了:“对兮!这道理也可以用于马。”(我还以为要用于“人”呢!——善待属僚,以人为本。)楚成王说:“你去养马吧。”于是百里奚又做了马倌,是个弼马瘟的小脚色,仍然郁郁不得志。
秦穆公听说这个弼马瘟很有能耐,懂管理,会两把刷子,就想花钱把百里奚从楚国挖过来。秦国偏在西陲,实在找不着能人(能人都往东部沿海跑),所以只好派“猎头”从别的国家挖。但如果出高价,楚成王必然觉醒,自己留用百里奚。还是出低价吧。于是猎头拿着羊皮说:“这是饿们陕西的黑羊皮,您看看,五张,够换百里奚不?”
在楚国,云梦泽物产丰饶,皮子多的是,犀牛皮、狐狸皮都不算新鲜,山羊皮根本就是积压品:“你们秦国人真够可爱,为这么个鼻涕邋遢的百里奚,花五张皮子?应该退你三张皮子才好。”于是百里奚被装进车,给秦国猎头拉走了。
这位大贤坐在笼子里,运进秦境以后,秦穆公虔诚地从车中请出“五羊皮大夫”,必恭必敬地向百里奚请教:“饿们秦国地处边陲,中原都不理睬饿们,卿有何妙法,能使秦国强大起来?”
百里奚这时已是七十岁了,世面见得多了,捋着白胡子答道:“秦国(陕西省)四塞都是群山,犬牙交错,崎岖密集,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是个好地方啊,所以叫‘关中之地’!。从前周文王就在这里兴国,多好的风水啊。您安抚关中,集聚粮食,向西征战,降服西边的戎人,然后扼住东边山川之险,就可以独霸西垂,割据一方。接着,抚天下之背,向东雄视,一旦中原无主,伺机长驱东进,以临中国,恩威兼用,则霸业可成矣!”(说的好呀!——我们甚至怀疑,诸葛亮的隆中对,也是受《左传》书本上的这段启发。)
秦穆公听完这段闻所未闻的隆中对,也惊叹得无以复加,慌忙起身拉住百里奚大爷的手:“饿今有百里奚,犹齐之得管仲也!”百里奚从此得势,秦穆公封给他一片秦国的土地。百里奚有了封地,相当于不再是打工的职员,而是持股的股东了。自然积极性倍增。当时实行internal referral,百里奚又把自己的老朋友——老头子蹇叔推荐来了,一起鸡犬升天。秦穆公每天陪着这两个老大爷,聆听治国方略。
蹇叔的水平到底有多高呢?估计不高,比如,蹇叔自有两个儿子,分别叫“白乙丙”和“西乞术”,你看俩人名字起的,笔划都那么少,就可见他爸文化水平就不高!是从启蒙课本里找的字吧。“白乙丙”和“西乞术”这俩,也都当了大夫,后来给伟大的秦穆公奉献了好几场败仗。
该提携的都提携了,但是,百里奚自己的鸡犬还没有升天——他的老伴儿和儿子一直下落不明。百里奚十分苦恼。当初百里奚混到三十岁的时候才娶到这媳妇。那是家里穷,百里奚要出去当民工,媳妇就支持他,摘下门闩来,劈作柴禾,煮了家里唯一一只正在抱窝的老母鸡,吃饱了送老公上路。家里没了门闩,老婆独守,不担心有贼吗?不用,因为家里也没什么可偷的。
老婆留守了几年,实在缺油少穿,在把门板也烧了以后,干脆拉扯着儿子孟明,流落去了秦国,给人洗衣服。她的广告词是:“别人洗不掉的我们洗得掉,我们洗不掉的别人也洗不掉。”
洗了三十多年,突然听说老公也被卖到秦国来了,又一听,老公又跑了,再一听又回来了,又拜卿了,升天了。老婆子从水盆里捞出鸡爪子一样骨节畸变的手,在围裙上抹了几抹,拉着儿子,混进了百里奚的家宅。老公家宅崇宇芳廊,使她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再一看老公,比以前阔气多了,肚子也大了,锦衣玉带,正坐在堂上,让一帮美女姣童围着给他打扇子呢。
老太婆遂操琴而歌,在唱词中回忆了当初送别百里奚、摘掉门闩煮鸡的情景:“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炊门闩。今日富贵忘我为!”百里奚听了没什么反映,对方连唱两遍,他才脑袋嗡地一下,打开内存,迅速搜索记忆中的从前。搜索了好一阵却没有结果,只遇上了很多不堪回首的病毒。对方唱到第三遍的时候,百里奚才愕然觉醒,终于想起来了,这唱歌的必是我老婆啊!当即跑下堂,循着歌声把那个老妪找出来,正是自己三十多年未见的老伴儿。当初梳着乌亮辫子的女青年,如今已弯得像一只老龙虾。夫妻相见,百感交集,当场抱头大哭,堂下观着无不落泪。
哭完以后,老太婆勾笼着手,又叫儿子孟明过来,快拜见你的爹,这是你老爹,叫吧。孟明对爹没印象,有点怕,嗫嚅了半天,才没把这位大官喊作“老爷”。
百里奚赶紧款待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一家人从此过上了好日子,整天吃着上等的小米,有时候甚至吃面。把麦子碾碎就是面。面可以蒸糕,是好吃的稀罕玩意。虽然面是现代北方人的主食,但在当时(春秋时代)还是奢侈品,当时吃面少,主食还是吃小米。为什么这样呢?因为面这东西是泊来品,不是中国的土产,是西方苏美尔人发明了麦子,烘烤成面包,流行于古埃及和两河流域的餐桌上。但在中国,小米还是主食,一直推迟到了汉代才吃面比较多。汉代人受胡人影响才开始用面做饼子吃。不发酵的死面饼叫“牢饼”,发酵蒸出的叫“炊饼”,即是武大郎所卖的,里边带牛羊肉馅的叫“馒头”(现在叫“包子”)。下在开水锅里直接煮的面条,当时则叫“汤饼”。
光吃小米、吃面,那还不是上等人,还要有大肉。百里奚家里,受当时科技水平限制,没有传热快的铁锅,无法实现肉的烹炒,所以吃肉只好煮。但煮肉很容易放臭,而且就像现在人吃两口红烧肉就再也吃不动了,当时人也一样容易吃腻,所以百里奚他们更喜欢吃“生肉酱制”:把牛羊鹿麋獐子的鲜嫩里脊生肉捣碎,反复捶打(像用棒槌捶衣服那样),去其筋腱,捣成生肉酱,再经过腌制发酵就可以吃了。吃时把这肉酱撒在小米饭上,味道甚佳——这是春秋时代的人的典型一餐。
这些好吃的东西,隔壁山西省的晋国人一概都吃不到了。因为晋惠公遇上连年饥荒,他只好派大夫庆郑为使者,到西邻的秦国买粮食:“我们遇上连年饥荒,晋国老百姓饿得眼睛发蓝,肚子透亮,政府特地让我拿钱买小米来了。”他所拿的钱应该是黄金,黄金是诸侯国际间大宗采购的通行媒介,而民间零售则各国是形制不同的青铜钱币。
百里奚刚从家里吃完好饭,觉得不能为富不仁,就对秦穆公说:“天灾流行,哪个国家都逃不出这概率。咱多积点德,发出救济吧,以后对咱也有好处。”
昼夜想着报仇的丕豹大踏步上前反对,喊到:“晋国人言而无信,谁都是知道的。当初秦国护送晋惠公入国为君,可他翻脸就不认人,河西五城到现在还赖着不给呢。我爹丕郑父他们想给,都被杀了。依我看,我们现在就打它,趁他当兵的没饭吃。”
秦穆公心软:“它的国君是够恶,但它老百姓有什么错呢?”于是开仓输米,从陕西雍城出发,沿渭水五百里水路排开运粮船,穿越陕西中部,东行跃过黄河峡谷,进入山西,再沿着山西的汾河,直抵汾河岸边的山西南部的晋都绛城。运粮的白帆从秦到晋,八百里白云首尾相连,蔚然大观。这是我国有史记载的第一次大型河运,称“泛舟之役”,标志了我们内陆河运的发达水平。(不过,希腊人的海运更厉害。另外,这里说白帆却是不对的,当时的船只有桨,没有帆,也没有舵。帆和舵是秦汉以后才有的。)
晋国人欢天喜地买到了秦国的救济米。非常戏剧化的是,秦国次年也发生天灾了,陕西关中平原——即渭河两岸的八百里秦川滴水未降,国家的储备粮又都卖到晋国了,秦人一下子大饥,肚子也开始半透明了。
秦穆公派出使者,满怀希望地去晋国买小米,因为晋国今年却是大丰收。但是像葛朗台一样吝啬的晋惠公不想给。他叫集本国领导干部开会。大夫庆郑主办了去年的泛舟之役,是亲秦派,说:“背信弃义,幸灾乐祸,贪图享爱,结怨邻国,是没有道德的。没有道德,谈什么守卫国家。我们必须卖给秦国粮食。”
虢射反问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成语。意思是,我们以前为了河西之地已经触怒秦国,失信于秦了,皮已经不存在了,两国友好的基础已没有了,现在还想要什么毛,还卖什么粮食?)
庆郑与虢射反复口角三次,最后,后者的意见被他们吝啬的国君所采纳。庆郑只好翻着白眼儿说风凉话:“不卖粮?那就等着后悔去吧。”
晋国居然见死不救——不卖粮。更有甚者,晋惠公还准备趁饥打劫,动员兵力进攻秦国。秦穆公很郁闷,新愁旧恨涌上心头,和百里奚商量,决定先发制人,谴送主力部队先行攻击陕西东部的梁国(晋国的盟友,在黄河西岸,是河西之地之一),进而威胁黄河以东的山西晋国。公元前645年,秦穆公裹了仓库里最后一点口粮,以丕豹为将,三战三捷,把战线推进到了陕西省东缘的梁国。秦晋“韩原大战”前的零星战斗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