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哉强齐九

东夷、南蛮、北狄都塌实了,西戎呢,太远,还攘不到。环顾宇宙之内,四合都安宁了,齐桓公的国际声威达到巅峰。可是,周天子的后院却骚动起来。

周天子的法定继承人——王子郑,据说越来约失宠了。王子郑年纪正轻,下巴光光的,也正象我们念大学时那样,哭过笑过,醉过恨过,思考过也迷惑过,直到山穷水尽,很少柳暗花明。他苦恼的原因主要来自自己的后妈。这位后妈为了亲生儿子的前途考虑,使劲在老天子面前说我们王子郑的坏话,灌枕头风,要废了王子政,让自己亲生的小儿子当太子。老天子拿不定主意就先死了,王子郑感受到无孔不入的威胁,宫廷血案一触即发。他比较聪明,知道明着斗会两败俱伤,自忖实力也不够,就想巴结个外援,于是拜会齐桓公。齐桓公觉得王子郑是正宗的,应该加以保护,于是约了八国兵马,汇集洛阳城外,联合搞军事演习,吊问死去的天子,实际是帮城里的王子郑吆喝。

王子郑的后妈一听说城外旌期耀眼,战马长嘶,紧盯着城里呢,她本想废掉子郑,换上自己心爱的儿子,此时就不敢轻举妄动了,使得王子郑顺利接班,是为周襄王。这就是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一匡天下”,避免了周王室的内讧和天下的骚乱。

而所谓“九合诸侯”就是齐桓公九次主持召开诸侯高峰首脑会议,从最初的驴皮产地东阿县会盟开始,我们没有完全流水帐似的写下来。在扶立周襄王之后,齐桓公举行了九合诸侯的最后一次会盟,地点在河南兰考地区(焦裕禄同志战斗过的地方)。齐桓公召集鲁、宋、郑、许、曹等国,领导大家在兰考朗诵誓词说:“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诸侯各国不可堵塞水源,不可囤积谷米,不可废长立幼,不可以妾为妻,不可使妇人参政。”后三句话全是说给周襄王的后妈听的,吓唬她的,为“一匡天下”服务的。而不可堵塞水源,指的是河流上游的诸侯把水堵了,不让下游的诸侯种地,这是诸侯割据带来的坏处。歃血完毕,大会工作人员把讲话稿(誓词)刻在薄薄的玉石片上,刻成两份。按照会盟的常规,一份藏于盟府,一份和杀掉的牲口一起埋入大地或沉入河中,以取信于鬼神(也许哪一天可以挖出来)。

就像美国的驴党、象党上台以后要替背后的大财阀说话,周襄王是齐桓公赞助登基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遂从洛阳向大会现场传出话来:“鉴于齐桓公同志上年纪了(70多岁了,已不是从前的钻石王老五了),加赐一级赏格,并且不必下跪。”

一听不下跪,齐桓公舒了口气——因为我们知道,按他那种生活方式,腰和肾肯定不好。但管仲说:“天子这是讲话客气,咱不能给个梯子就爬。君臣的礼教要是乱了,灾祸就接踵而来。”管仲的意思是,必须维护周天子尊严,把镜头让给周天子,把天子的威风打造得结结实实,我们好借天子去压别人。

齐桓公立刻领悟,说:“天子在与不在,我们都应该一个样,礼数是不能少的。”连忙颠着腰趋到台阶下边,恭恭敬敬跪拜一下,然后再登上殿堂,又跪拜一次,接受天子使者手中赐予的祭肉、大络车和流苏龙旗。

这些东西都代表至高荣誉。祭肉,也就是牛肉干,我们现在商场中随时可以买到,不值几个钱。但这块牛肉干不俗,它是来自祭祀先祖的庙,是周文王、周武王在天之灵吃过的呀,等于国家十字勋章。

周朝天使宣布:“齐桓公正式成为诸侯之长,拿着白牛尾巴征伐天下的邪门诸侯。”音乐钟鼓雷动,齐国霸业达到历史顶峰。齐桓公握着牛尾巴,在授奖仪式上致感谢词:“尊敬的天子使臣,各位诸侯国领导,从现在起,上溯三十年,寡人南伐,到达楚国,北伐,灭掉山戎,西伐直至大夏,天下诸侯没有人敢违抗我。寡人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兵车之会三,衣裳之会六,古来圣者,不过如此。”(九合诸侯,其中三次带领卫戍兵车,六次以和平衣冠形式。)

齐桓公接着说:“鉴于寡人功高天地,寡人特想登上泰山,搞一次封禅,向从前的黄帝学习学习。”周天使闻言不高兴了,感觉这老家伙开始目空一切、为我独尊了。管仲连忙劝谏:“主公,封禅这样的事,是天子的特权,不是诸侯应该谈论的。古代封禅,事先都有瑞兆,东海献上比目鱼,西海献上比翼鸟,田野里一茅长出三只穗,凤凰麒麟飞到宫殿房顶。现在什么征兆还都没有,只有老鸹常来拜访咱,您还是先不要封禅吧。”

齐桓公没能百分百得志,不封禅也毫不气馁,回国后拼命享受。他把满院子都整夜点上蜡烛(这是天子的规格),使劲穿衣坐轿,祭祀礼仪也豪华得吓人,还修建了六百个妓院,齐国大行奢侈之风,一直到延续到汉朝,人们都还说“齐俗竞奢”。管仲看着心里着急,就对老朋友鲍叔牙说:“为了替齐桓公分担一下国人的指摘,我也得使劲享受。”于是管仲在自己的府里修建三层台子,叫三归,表示民人归,诸侯归,四夷归,简直比拟天子。又把门内门外种上大树,超出卿大夫的规格(门口种树违法,“五柳先生”可以坐牢矣)。诸侯使节前来管仲家访问,互相敬完酒,把酒杯扣放在一张“酒吧台”上,这也是犯规动作,只有诸侯国君才能这样。总之,那时候等级森严。

后来,讨厌的孔子跳出来批判管仲,说管仲生活作风奢侈,大骂管仲不知礼。但是,惯于奢华的齐国人却很理解管仲:老干部晚年多享受点,也是应该的,只要把国家治理得富强就行。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孔子不懂得与时俱进,也不许一部分人带头舒服起来。

后来,管仲带兵去救助遭受北狄骚扰的周襄王。周襄王在洛阳留管仲吃大饭,按上卿规格吃。当时不同级别的人,吃的伙食都不一样(周朝真麻烦,吃饭也有规格,比法国西餐还麻烦。)管仲不是上卿,主动要求周襄王降低规格,请自己按下卿标准吃饭。这是很守礼的行为,但是孔子倒没跳出来出来表扬它。

光阴可惜,譬诸逝水。到了公元前645年的冬天,齐国的擎天柱管仲同志,在为齐国奋斗了41个春秋后,积劳成疾,因病医治无效,眼看就要在齐国临淄逝世了,享年85岁。时年已有76岁的齐桓公也亲自到医院探望,跪坐下来握着管仲的手说:“仲父啊,你怎么变得这么瘦啊。”

管仲气乐了,喘着说:“这不是因为得了病嘛。”

齐桓公露出要掉泪的样子,在病榻旁叹息道:“万一你不起了,群臣哪一个能接替你的工作呢?”

“知臣莫过于君,您自己看吧。”

“易牙怎么样?(易牙是大厨师,舌头极端敏感,能辨别出一瓢水出自哪条河。)我觉得易牙非常爱我,我曾经开玩笑说:‘鸟兽虫鱼都吃过,就不知道人肉什么滋味。’第二天,易牙就把自己的三岁儿子杀了,做了一杯肉羹给我尝。”

“爱自己的儿子是人之常情。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爱,又怎能爱您?”管仲说。

“那——开方怎么样呢?开方是卫国的公子,为了辅佐我,抛弃荣华富贵来给我当同志。”

“人最亲爱莫过于父母,他父母死了都不奔丧,这样的人都是坏蛋。”

“竖刁怎样?他为了侍奉我,还把自己阉了。”

“他连自己身体都不爱护,怎么会爱您。”

桓公着急了:“到底谁接班好哇?”

“当然是宁戚,可惜他已经死了。”

“鲍叔牙怎么样?”

鲍叔牙是管仲的知己好友,所谓“管鲍之交”。两人年轻时候合伙做买卖,分配利润,管仲往往多占,但鲍叔牙不认为管仲贪财,而是认为管仲有老母要养,理所应当多拿。管仲为鲍叔牙出谋划策,对方照办之后,情形更加糟糕,鲍叔牙不认为管仲愚劣,而认为时机未到。管仲曾三次当官,都遭到罢免,鲍叔牙照样笃信他有经天纬地之才。管仲三次战斗中临阵脱逃,鲍叔不认为他是胆小鬼,而认为他志向高远,保命以求干大事。管仲辅佐公子纠争位失败,射齐桓公一箭,鲍叔牙不认为他是厚脸皮,反倒极力向齐桓公推荐管仲当政府第一把手。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

但是管仲并不推荐鲍叔牙接班,他认为鲍叔牙过于善恶分明,见着坏蛋就压不住火,别人惹了他一次,他一辈子都不原谅(情商不高),所以不能推荐,尽管我跟鲍叔牙私交很好,也不能推荐。管仲用人以其贤否,而不是看这人是否跟自己站在一条线儿上,真是了不起阿!提拔自己所亲善的人,一条线儿上的人,就是拉帮结派阿!

齐桓公说:“那怎么办,总得找个人吧。”

“那就隰朋吧,他以往工作成绩不错。不过,上天生下我管仲,隰朋是我的舌头,我死了,他能长久吗?”说完,齐国伟大的总理——管仲同志,就在这个娴静美好的夜晚离开了更多好戏还在后头的春秋时代,剩下齐桓公像一颗恒星点缀着漆黑一团的天宇。

果不期然,隰朋接班一个月,办完管仲的丧事,也就死掉了。齐桓公只好启用鲍叔牙,鲍叔牙疾恶如仇,把易牙、竖刁、开方这仨小子轰出朝堂,继续沿用管仲方针,诸侯倒也听从齐国号令。

易牙、竖刁、开方是齐桓公的三个同性恋朋友,没了他们,齐桓公感觉食不甘味,夜不甘寝。想着着他们哥仨的笑,想着他们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齐桓公就像犯了毒瘾一样难受。他的夫人心疼他,说:“易牙他们仨被革职以后,国家也并没有更加昌盛,而您容颜和精神却大不如前了。实在不行,还是请他们仨回来伺候您吧。”(这妻子当得多贤惠啊。)

桓公说:“回来可以呀,就怕鲍叔牙不答应啊。”

“哼,难道他就没有男朋友吗?”

齐桓公点点头。于是,这三个小鬼连蹦带跳又回到齐桓公身边,嘻嘻哈哈糊弄这个古稀之年的老者。俗话说,剑老无芒,人老无刚,齐桓公老了,精力衰退了,又沉湎于男女色,大权遂转移于三个小鬼手中。三个小鬼各自拉拢了一些齐桓公的儿子,组成不同派系,积聚发展势力,以求未来夺权。

鲍叔牙为政一年,毕竟镇不住竖刁、易牙、开方小派系,气得吐血,也发病而死。齐国的卫星,一颗颗地掉了。齐国的天空没有云,天空只有空。未来的路程该怎么走,道路的尽头还是道路,迷路的孩子蜿蜒在山东大地上。

(据说,当管仲、鲍叔牙治理国事时,东方边境上的人民经常反映生活困苦,抱怨个不停。等竖刁、易牙掌握政权,国内的人就都反映不苦了,形势一片大好,国家昌盛无疆!——呵呵,这有意思啊!其实那不是易牙他们治理的好,而是人民不敢说真话了——说真话的人都被上边的大官给整怕了。上边希望听什么,下边于是就说什么——超额完成工作啦,上级领导英明啦,一片形式大好啦。治国怕的就是这个。一个人呆在上边,永远听不到反对声音,那该多么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