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后来的事情,还需要再罗嗦一下。郑庄公的接班人儿子郑厉公是赶跑了大哥继位的。他管着郑国,管了没一会儿,发觉并不过瘾。一天他在花园散步,对亲信大夫“雍纠”抒发感情说:“你看天上的飞鸟,想飞就飞,想叫就叫,我贵为国君,反不如鸟儿来得自在。夕阳雨夜,引起寡人多少忧愁。”
雍纠一听,明白了,跪下说:“在下拿人钱财,替人销灾,愿为主公除去祭足一患。”
原来,郑厉公手下大臣“祭足”是郑庄公时代的重臣,十分傲气,相当专权,郑国大事小事都被他管,把郑厉公架空了。
郑厉公问:“你不是祭足的女婿吗?杀你的岳父,你肯杀吗?”
“主公您放心,明早祭足出城办事,我于路上设宴送行,用鸩酒毒死他这条疯狗。”
于是,雍纠早早回家准备。他的夫人,也就是祭足的闺女,一看丈夫神色不同以往(女人就是敏感啊),反复盘问。雍纠是实诚人不会做戏,索性和盘托出谋杀岳父祭足计划,并请夫人跟他一起保守机密。
“祭大闺女”觉得,如果就咱两口子保守机密,力量还不足够,就打电话给老妈,请老妈也过来帮忙保守机密。“祭大闺女”问老妈:“丈夫和爹,哪个更亲啊。”
妈随口回答:“当然是爹亲了啊。丈夫嘛,人人都可以当丈夫的,而爹却只有一个,怎么能比啊。”(当时女孩仍然很开放,婚前婚后可以不很专一,有史前欢乐谷遗风。)
祭大闺女一听,觉得妈说的有道理,老爹比起丈夫来不能替换。于是把丈夫雍纠要毒死老爹的事跟妈说了。老妈一听,这还了得,赶忙通知老公。
次日,谋杀人员如期在东郊设帐,雍纠持酒给外出公干的岳父祭足饯行。祭足大喝一声,目睚尽裂,把酒拍在地上,果然是烈性毒酒。众人冲上去,捆住雍纠。当可爱的刽子手准备砍掉雍纠脑袋的时候,雍纠爱恨交织地望了一下他的娇妻,说道:“我的意中人,你曾经对我说,你要和我一起保守秘密。可是我猜中了这开头,却,猜不中这结尾。”
刺杀的主使人郑厉公躲在宫殿里,听说特派员雍纠反被祭足杀了,叹口气道:“谋及妇人,宜其死也。”——听老婆的话,活该他倒霉——代表了当时人对妇女的歧视,可能当时妇女善变吧。
已经打草惊蛇了,郑厉公不想干坐等死,趁着风高夜黑,逃跑出国。他大哥“公子忽”本来是郑庄公指定的继承人,被他赶跑了的,现在忙又趁国内出现真空跑回来主政,主了没两年,却被造反派杀死了。接下来,相继走上郑国领导岗位的是老郑庄公的另外两个儿子,也都死于非命(好在老郑庄公的儿子比较多,禁得起这么一茬茬地横死)。
为什么好郑庄公的儿子被随便杀呢?这要说当时的诸侯国君远没有未来专制皇帝来的威严,经常被下臣杀了。这是封建制的特色。周天子把土地分封给诸侯,诸侯分封给卿大夫。卿大夫有了世袭的土地、有了土地上的军队和赋税,于是足以与国君家族平分秋色。卿大夫家里甚至有一套行政管理班子——“家臣”,俨然国中之小国。一旦他们势力膨胀,就可以驱逐国君乃至弑君(如祭足之架空并驱逐郑厉公)。礼仪之邦的卿大夫比较老实(比如鲁国),但也敢瓜分国君的军队、土地。
总的来看大周朝:诸侯内部,卿大夫在架空和弑杀着诸侯国君。诸侯外部,一个个诸侯们又在上侵天子的权力(比如郑庄公之射伤周桓王)。这种下层封臣对上层领主的反动,正是封建制社会的特点:封臣具有相对独立的权威,经常犯上。这和西方中世纪的feudal society(封建社会)颇为近似,比如法国内部就是几大公国割据的局面。
我们有理由把“封建社会”套用在大周朝这样的时代。诸侯国君把土地分封给卿大夫,卿大夫家族实力积聚,可以与国君之家族分庭抗礼,一起影响着整个诸侯国的时运和走向,而不是国君一家说了算,我姑且称之为“多家族联合体执政”,因而它也就带上了一定的民主参与特色(导致春秋时代出现思想上的百花齐放和创造力的空前活跃,中国文明真正追赶并开始领先于世界文明,就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的)。大周封建时代“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缺点是,君权不够突出——整个春秋三百年,有36位国君被臣下杀死,引发政治动荡。而礼仪上的谮越更是常事,卿大夫家使用64个人的舞蹈队在庭院跳舞(超越臣子标准),所谓礼崩乐坏,而把我们最喜欢维护原有等级秩序万年不倒的孔子气乐个半死。
郑厉公作为当时“多家族联合体执政”中国君一族的代表,自然饱受该体制的折磨。因为自己君权不够强大,结果被更有经济实力、有世袭封地的祭足家族所赶跑,仓惶流亡去了河南禹县。他在那里训练了个把兵丁,天天想着复辟。几次率军骚扰郑国,却找不到可以下蛆的缝。最终借了一些诸侯人马,通过死缠烂打的方式攻破郑城而入,第二次回来过当国君的瘾。
流亡在外十几年,受苦太多,回来以后的郑厉公面临的仍是这种“多家族联合体执政”,还是君权软弱。郑厉公头疼死了,对卿大夫家族势力进行了反攻倒算。有人献城投降,接应他,他反倒咒骂那人背叛旧君,喝令大斧子上来,剁了那人脑袋(可能他也会看相,看出那人脑后有反骨)。随后,郑厉公又埋怨另一位老干部一直抵制自己,不肯当自己的内应,于是把这老干部砍了。这老干部忠于国家,没有反骨,也给杀了。大家因此都不知道是该忠好呢,还是不忠好。郑厉公就像那只被放出瓶子的魔鬼,因为被放得太晚,就不论恩人仇人,逮谁咬谁。我们似乎无法理清他的思路,其实他的思路很清晰:我希望加强君权,你们不忠于我,或者不忠于旧君,就都是作为国君一族的我们所不喜欢的。郑厉公的大斧子,表达了他对“君权一元化专制”的渴望的心声。不过,这一期望在目前的春秋时代,还远远不能得逞。
俗话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能瞎折腾,郑国几个国君走马灯似的交替折腾,国力大衰,老爸郑庄公时代的风光,被折腾得一去不复返了。春秋时代第一个百年,公元前八世纪的故事就这样告终了,下一时期的风采会花落谁家呢?
黄河滚滚,流过河南大地。夕阳照耀着郑庄公曾经战斗过的原野。让我们把目光向东移动,和黄河一起,注入公元前七世纪“齐鲁青未了”的山东原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