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唐明皇永流开元梦

李太白魂飞谪仙人

第五琦货币事件引发的动荡还没完结,之前说过,史思明降了以后又反了,而且反得相当彻底。

史思明同学是很幽默的,他见李亨一口气发行了三种货币,米价却涨到了七千文(十斤),穷人吃死人,富人吃奴仆,感觉很高兴。数月之间,唐朝境内饿死无数,京兆尹郑叔清捕私铸钱者,死于这项罪名者多达八百余人。但这么大的利润,禁是禁不了的。李亨这才下令,开元钱和小钱标价为原来的十倍,也就是说,手头的一文钱一下变成了十文钱,而且,又令重轮钱降价,以一当三,这才稳住了局势。

史思明从里头瞧出了道道,他觉得是时候打击李亨了。

于是,他下令铸钱,一文钱就用一文钱的重量,绝不偷工减料。很好,不错!所以,他给自己的货币取了两个好听的名字,一曰“顺天”,二曰“得一”,也就是说,史思明顺天爱民,一一得一,说一不二,绝不搞什么以一当十却没有实质的虚钱。可是,神态猥琐的史思明,对李亨发行的三种货币还是很有意见的,所以他规定,顺天、得一钱,以一当开元通宝一百!

就这样,陷入贼军之手的河南河北地区,物价疯狂上涨,人民生活水平很快悲惨过了关中地区。

史思明很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究竟怎么了呢?

不值得庆贺,反而很悲哀。

经济崩盘,民不聊生。李豫的太子位稳固了。也不值得庆贺,反而更悲哀。因为张皇后的亲生儿子兴王李佋死了,李佋死前,张皇后还张牙舞爪地想要把李豫拉下马,可李佋一死,就好像她也要死一样,自己倒是还有一个儿子,是定王李侗。

可惜,刚从娘胎里出来,故而无论如何都无法危及李豫的地位,张皇后凌厉的进攻才暂缓下来。李辅国大人不高兴,因为最近李亨对太上皇伺候得太过周到了,天天往兴庆宫跑,让他很不高兴。

李隆基喜欢住兴庆宫,李亨就让他在兴庆宫;又到大明宫,李亨就让左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内侍监高力士一起去,陪在左右服侍他。怕老爹无聊,李亨又命玉真公主、如仙媛、内侍王承恩、魏悦及梨园弟子陪李隆基吹拉弹唱、极视听之娱。李隆基常常去宫外长庆楼玩,站楼上,乡亲父老瞻望参拜,高呼万岁。而所有的一切都不该跟李辅国有关,然而,李隆基和高力士是很看不上李辅国的,这就有关了。

李辅国找准了机会,给李亨进了一句谗言,“太上皇在兴庆宫住,天天与外人交往,陈玄礼、高力士,两人心怀鬼胎,每日商量着谋害陛下。我们六军的将士,都是灵武来的,见他们两个,都不自安,臣知道臣说出来会有危险,但臣身受国恩,不敢不说!”

没错,李亨曾经敬佩高力士,但和他们这些人没多少交情。听到“灵武”的时候,李亨的心就凉透了,他哭着问:“圣皇如此仁慈,怎么可能容他们这么胡来?”

李辅国道:“太上皇当然没有此意,可他老人家怎么能奈何这几个小人?”

李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行。”

李辅国很不满意,下去后,自己安排人,强行从兴庆宫取走了三百匹马,只给李隆基留下十匹。这是矫诏,而矫诏受罚的必备条件是李亨有能力治他,可惜李亨没能力。以后事情的发展,让李亨也始料未及。李辅国带着六军的将士,跑到龙阁大哭大闹,要求李亨请李隆基一边儿凉快去。李亨见了这阵势,也吓得不轻,冲着这彪人马哭了一场——他没答应。

事已至此,李辅国只能使出自己的手段。他让人写了份圣旨,再次矫诏,将李隆基请出了兴庆宫。诏书写得很委婉,言简意赅:欢迎太上皇到西内!

李隆基就被人忽悠着到了睿武门,他知道,这又是李辅国搞出来的花样。李辅国来了,身后竟然是五百铁骑,人手一把短刀。见李隆基骑着马,高力士牵着缰绳,李辅国厉声喝道:“皇帝怕兴庆宫狭小,不容太上皇,特迎迁居大内!”恶虎一般瞧着李隆基,随即挥刀砍死了李隆基的一名随从。

李隆基正在马上,年老,没了志气,被这阵势吓得不轻,几乎摔了下来。这个风烛残年的人,唯有高力士和他相伴至今。只是高力士也老了,但气质却丝毫不减,虎老有余威,李辅国再厉害,也曾是高力士的属下,再牛气也得礼让他三分。见李辅国无礼,高力士厉声道:“李辅国,圣皇在此,你休得无礼!”

高力士叱令李辅国下马,那五百精兵也被高力士喝住了。李辅国往后看了看自己的兵,从他们的脸上,他看到的不是杀气,而是恐惧。不得已,李辅国下了马。高力士高声宣诰,“五十年太平天子在此,我大唐诸将士安在?”话音刚落,那班精锐齐齐放下刀枪,山呼万岁,回音不绝,三拜而止。

这一幕,反倒把李辅国吓得不轻,而且吓得他很没面子。李辅国诺诺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地望着高力士。高力士瞪了他一眼,叱道:“你过来,和我一起为太上皇牵马!”李辅国丢了牛气,乖乖从命,牵着李隆基的马,将他送到了西内的甘露殿。可是就在走的时候,李辅国发起了狠,带走了李隆基所有的侍卫,只留下几个年老发白的老奴。

回去后,李辅国开始了疯狂报复,先把高力士、陈玄礼等人撤走,又觍着个大脸去请教李隆基的想法。随后,李辅国领着六军大将,素服跑到李亨面前“赔罪”。

面对这么一帮手握重权的大将,李亨只有点头的份儿,只能说大内和外头都是房子,没什么不一样的云云。亲爹被人软禁,百官明哲保身。这时,一个不明白哲理的人忽然站了出来,领着百官,上表,要求公开太上皇的讲话,了解李隆基的住所。

领头的这个人,就是刑部尚书颜真卿。

然后,他走了,被贬成了蓬州长史。随后,高力士流巫州,王承恩流播州,魏悦流溱州,勒令陈玄礼致仕。

事情到了这一步,李亨才明白,这个李辅国,自己必须杀了他。

但他想到兵权,又犹豫起来。而且,自己的媳妇儿张皇后,每次见自己要去见亲爹,都会流露出十分不满的情绪,加上李辅国从中作梗,李亨只能忍气吞声。

也许,这就是我的代价吧!李隆基想。

五十年的大唐,成也是他,败也是他,缔造中国永不能磨灭的盛世神话,却又将它葬送在了自己的手里。

他是梨园的祖师、最好最坏的帝王,这个诗歌的王朝,在他的手里没了。这个文明灿若星河,无数人向往的时代,在他的手里没了。这里有无数遣唐的留学生,也有无数泯灭在历史长河中的动人传说……

天宝十二载(公元753年),阿倍仲麻吕(晁衡)跟着遣唐使一起回国了。在唐朝待了三十七年的他,也真的该走了。可是,晁衡却没能回去。因为他归国的大船,在海上遭遇了暴风,从此杳无音讯。也许他死了吧,所以,当李白得知消息的时候,晁衡已经没了消息很久了。

以他和晁衡的交情,总是要写点什么的。于是写了下面这首《哭晁卿辞》——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不久后,被人开了追悼会的晁衡又回来了,原因是当时出海四艘船,前三艘都回国了,只有晁衡坐的那艘船例外。该船航行到阿尔奈波(冲绳岛)时,忽遇到了大风,吹得天昏地暗,波涛汹涌。不过据分析,这风的的确确是十分猛烈的北风,大船在海上漂荡了很多天,终于靠了岸。

晁衡的船被硬生生朝着日本反方向吹跑了,而且吹到的目的地也特别离谱,他们发现,登陆的时候碰见的依旧是黄皮肤的人,只是说话特别奇怪。海岸上的人把他们救了上来,晁衡这才晓得老天爷一口气把他们吹到了交趾(越南)。晁衡和其他人下了船,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长安,等待下一次回日本的机会。

晁衡看了李白写的诗,想起日本的一切,放佛已经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太久远,所以愈发清晰。

他悲从中来,唱和了一首《望乡》——

 

卅年长安住,归不到蓬壶。

一片望乡情,尽付水天处。

魂兮归来了,感君痛苦吾。

我更为君哭,不得长安住。

 

天水相接的地方,就是故乡了吧?

奈良,你还好吗?

翘首望长天,神驰奈良边;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李白死了。

他孤苦伶仃,流落到了金陵。

李白是很浪漫的一个人,也是一辈子不肯放弃梦想的人。听说史朝义(史思明的儿子)贼军气势正旺,李光弼将军出兵抵抗,李白赋诗一首,慷慨陈词,毅然决然地主动请缨,壮志在胸,杀入北疆,征讨贼军。可是仅限于想象,他最终没能去成,因为年纪太大,酗酒成性,最近精神也很受折磨,想去,没去成。

六十一岁,一生美酒相伴,晚年穷困潦倒。

获罪的时候,妻子宗氏拼死救他,这就是爱情;郭子仪拼死救他,这是友情。人活着,即便遭受如此的光景,还有这么多人真心帮助,还需要奢求别的什么吗?李白豪迈地摇了摇头,仗剑,他暂时住在当涂县(安徽当涂)令李阳冰家中,因为他病了。

公元762年,晚春。

李白做了最后一次旅行,名山大川,好景相伴。可是李阳冰也要没了工作,李白不可能还继续待在他的身边。有人说诗人都有神经病气质,这对李白来说,却并不好笑。临终前,他将自己一生的著作交给了他的这个叔父,写了这辈子最后一首诗歌《临终歌》。

这也是他最不美妙、最不好听的诗歌之一。

真的不好听,只有绝望。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我是一只大鹏鸟,在天空飞着,我折断了翅膀。

我折断了翅膀,可激扬的风还在,我飞过仙境,跨过东海,却挂住了衣襟。

后人会听说吗?他们会明白吗?

这就是我的故事,天下没有仲尼(孔子,曾为麒麟哭),我知道没人会懂的,谁会为我哭泣?谁肯为我哭泣?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再见,李白。

出海前的十月十五,朋友晁衡在扬州延光寺会见了一位长老,这位长老,就是鉴真。晁衡之外的其余三艘船中,有一艘里面就有鉴真。鉴真就是这样到的日本,但这不是唯一一次,十二年间,他起航六次,失败五次,几乎所有人都退出了,唯独鉴真——百折不挠,百死不悔。

就是这样。

鉴真到了奈良,和另一位本土华严宗高僧良辨,统领了日本的佛教,被日本朝廷封号为传灯大法师。在日本,鉴真开新戒,弘佛法,在东大寺中起坛,为日本圣武、光明皇太后以及孝谦及以下皇族、僧侣,共约五百人授戒。日本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信奉佛教,日本人常这样说:“提起鉴真,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感激啊!”鉴真双目渐渐失明,一个近乎盲人的和尚,在日本受到了最高礼遇,他也许会知道天宝末年的这场动乱。

大唐不死,却逐渐凋零,远在瀛洲的和尚圆寂了。

董庭兰也死了。

悲苦一生,没钱,却快乐着,一生不被人理解。

董庭兰认为,最理解他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高适,另一个,就是房琯。

董庭兰的演奏出神入化,却不肯靠这门手艺谋得一官半职,也不肯去吸引梨园的祖师,是个实实在在的傻子。六十多岁的时候,他终于得到了房琯的赏识,每日可以和房琯在一起,诗书琴画,高雅得很。只是,董庭兰不会知道,正是因为这个,房琯才会被李亨炒了鱿鱼。

志大才疏的房琯被贬,跟着他春风得意的门客董庭兰也遭了殃。很多人为房琯不平,为房琯说情的人里头,就有董庭兰的好友杜甫。所以,杜甫也受了李亨的冷落,流落他乡。杜甫又是个不肯开口诉说自己窘迫的人,说起来,他更喜欢颜回,孤苦,非常孤苦。天下还是那个天下,人却已经不是那样的人了,董庭兰背上自己的旧琴,从此走上了流浪的道路,他不怕没有知己。

所有人都在流浪,所有人都在坚持,我又怕什么呢?还是高适说得好,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些人,从来不后悔自己选择的道路,坚持,坚定,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再伟大的梦想,也经不住傻傻的坚持。

李白、杜甫、高适、鉴真、董庭兰,姚崇、宋璟、张说、颜杲卿、张九龄,一群忧国忧民的人,为了自己的梦想,去做永远不悔的事,悲哀、贫寒、不解、哂笑、愤怒、豪壮、畅快淋漓,这是一群至死不休的追梦者,历史将铭记他们。

不要失望,不必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