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小朝廷盛邀山中人

唐肃宗深爱张良娣

百官这三十人中,有一个名曰李勉的监察御史,干脆利落地弹劾了没大没小上朝聊天的管崇嗣,系于有司(也是个帐篷)。

管崇嗣被关押起来后,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被这御史吓得屁滚尿流,但鉴于大将实在不多,李亨特别原谅了他。李亨很感激李勉,“吾有李勉,朝廷始尊!”而且,事情进展比预想的还要顺利,来灵武(宁夏)投奔的人越来越多了。

一位诗人,从鄜州前往灵武投奔,原本也可以在这个时候当上一名大官,却不料半路上被几个贼兵俘虏了。

他被人抓到了长安,也没人管他死活,抓进去就出不来。其实他原本可以凭借这次投奔,在政治舞台上一展拳脚,当一个忧国忧民的好官。只可惜天意弄人,现在的长安,已经不是昔日的光景。

长安破败的场景,让他悲从中来。

他一直熬,熬到了第二年的三月,春回大地,也许这样的日子会有尽头吧。城中荒凉无比,树上的鸟儿还像十年前盛世的时候那样鸣叫,可是,听起来怎么就那么惊心呢?一连几个月,未曾有家书到来,而且听说所有跟着车驾走的人,都联系不到亲人。家里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所有人都面临着饥饿和死亡。他已经四十多岁了,科举无名,当官无份,现在又遭遇了这样一场苦难。几个月内,他愁白了头发,撕心裂肺的痛苦让他抓挠自己的发,头发几乎掉光,发簪都快插不住了。

街巷的孩子,咿咿呀呀闹着,他拿起自己的笔,写下一首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杜甫后来瞅准机会溜走了,找到了李亨,官拜左拾遗。所以,人们常管杜甫叫“杜拾遗”。大诗人岑参(甲申科进士第二名,曾祖岑文本、伯祖岑长倩、伯父岑曦)和他成了好友,写过《寄左省(门下省)杜拾遗》。

当然了,岑先生也在封常清手下做过事,当了判官,所以在安西的时候也和很多人有交情,比方说和武判官关系就很好。《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就是在那年头写出来的,可惜都成了往事。安西军的高仙芝死了,封常清死了,哥舒翰没了,安禄山很逍遥,孙孝哲杀了霍国长公主、王妃、驸马,剜了心肝。

以往和高力士、杨国忠有关系的人,都被安禄山派人抓起来,一口气抓了八十三个,押赴街巷,残酷折磨致死。

安禄山还不满意,又让人抓捕了皇孙和郡县的县令、太守、官吏,全部惨死。安禄山很有见识,以前见过李隆基酺宴,设太常雅乐坐部、立部,鼓吹、胡乐、教坊、府县散乐、杂戏;又以山车、陆船载乐往来;又出宫人舞《霓裳羽衣》;又教舞马百匹,衔杯上寿;引犀、象入场,或拜或舞。这都是李隆基喜欢的,安禄山曾经很羡慕,在长安,他天天就干这个。不过乐工都跑了,他让人搜捕乐工,运载乐器、舞衣,驱舞马、犀、象,抓到洛阳去,先给自己未来留着。安胖子在凝碧池大宴群臣。梨园子弟演奏的时候,一伙贼军守卫,拿着砍刀立在旁边,你还不能有情绪,有谁哭的,一刀下去。

看得出,安禄山根本就不是欣赏音乐。

祸国殃民!

乐工雷海清不胜悲愤,见安胖子祸国殃民,演奏着,便悲从中来,狠狠将乐器砸在地上,向西恸哭。安禄山吃惊地望着这个不知好歹的乐工,眼睛眯着,忽然大怒起来,让人把雷海清绑起来送到试马殿前。是的,不能在梨园听曲的地方杀人,在试马殿前,雷海清大骂不止,被人砍死。而安禄山,听完曲后,便下令贼兵可下去抢劫,连抢三天,搜刮民财,一文不剩。这还是不能满足他们,又让县府搜刮,百姓有一丝一毫的私人财产,都要给他上交。连引搜捕,枝蔓无穷,民间哀哭,益思唐室。

跟着安胖子的陈希烈、张均、张垍,在高力士看来,一向受到李隆基恩宠,肯定会找到李隆基,前来投奔。

而传说,房琯应该为相,但李隆基不用,安禄山以前还推荐过他,他大概不会前来。李隆基摆摆手,“事未可知。”

后来的事实证明,李隆基终于对了一回。

苦难能让人头脑清醒,房琯来了,李隆基给他安排了官职。不过跟随李隆基的人,要比李亨更少。太上皇对天下节度作了安排,太子李亨,诸王都要承担责任。不过,盛王李琦和丰王李珙都没成行,只有永王李璘,当了南道的节度使。节度使升级换代,扩大领导面积。

李隆基下诏,终于让各地的人搞清楚了一件事——李隆基在哪里。

李隆基在巴西(重庆西),听说儿子李亨招纳贤士,去灵武的人越来越多,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儿得了民心,我把皇位传给他,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啊!”我相信,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感叹。从马嵬驿北行后,李亨听说一个叫李泌的儒生,是个让人神魂颠倒的牛人,并且他的绝学名震天下,李亨立刻亲自写信,让他赶紧到灵武和他约会。

李泌安全地来到了灵武,来到了李亨的面前。

李泌,字长源,开元十年(公元722年)生人,魏朝八柱国李弼六世孙,徙居京兆(长安)。

开元十六年,李隆基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禁中诘难大会,与会者都是大学者,推究儒、释、道三家经典,辩论答复,主要目的就是难住对方,让对方无力反驳,类似于现在的辩论赛,只不过双方全都是天下一流的人才。一群“学者”中,有一个九岁的小孩,雄才善辩,谈笑解难,驳得一帮混在学士中间多年的学者们哑口无言。

可惜,不是李泌。

他叫员俶,唇枪舌剑,所向无敌。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李隆基着实吃了一大惊。李隆基呵呵直笑,对在场的学者们说:“员半千是他爷爷,他这么厉害,也不偶然。”接着,他扭过头去问那个小孩,“像你这样大的小孩,哪有比得过你的?”李隆基原本就是随口一说,知道没人能与员俶比,就直接表扬表扬。可小孩听了李隆基的话,却过来拜李隆基,“舅舅有个儿子叫李泌,比臣强多了!”

“他有多大?”

“他是我弟弟。”

“八岁?”

“七岁!”

现场爆炸了,场面控制不住了,众人被震住了。李泌,快让他来。等散会后,李泌才磨磨蹭蹭地到了(因为人小,地方也远)。此时,李隆基同志正在室内和燕国公张说下棋。李隆基瞥了一眼,见还真是个小屁孩来了,决心给他个下马威。他看着棋盘问张说:“你说怎么试试这孩子的才华?”张说看着李泌,“臣觉得让他作个对文,名字就叫‘方圆动静’。”

李泌也不拘谨,来回走动踱步,“愿闻其略!”

张说张口就来,“方若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

李泌随口应答:“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才,静若得意。”

小子,你想都不想?

外圆内方,招贤纳士,厉害!

两人惊愕地瞧着这个孩子,随即,张说转身朝向李隆基,“恭喜陛下,陛下得了神童!”李隆基大喜,“这孩子的精神,比他小身板厉害多了!”李隆基赐给李泌绢帛,还给他家专门写了一封信,“你家可得好好帮朕养着你!”宰相张九龄也特别喜欢这个小孩,经常领他到自己的书房和卧室聊天。

那年头,张九龄正和严挺之、萧诚是好友,严挺之很厌恶萧诚,就因为此人为人奸诈,严挺之还要求张九龄去他家跟他断绝关系。张九龄反倒劝严挺之,“严兄待人太刻薄了,萧兄为人温和,不也挺不错吗?”还让左右去请萧诚一起来欢乐。李泌也是共同欢乐的一员,听完张九龄的话,他忽然蹦跶出来,厉声责问张九龄:“张公出身布衣,靠着自己正直才官至宰相,张公怎么就这么喜欢温和之人?”

张九龄低头一看,李泌站在那里。他大惊失色,严肃起来,拜了拜李泌,呼为“小友”。

这么多年过去,李泌也长大了。

他开始迷恋方术,特别喜欢《易经》,去嵩山、华山、终南山寻仙问药,自称要找到神仙不死之术。李泌同学一直找了二十年,到了天宝年间,他忽然颠儿颠儿跑到朝堂上,献上了一篇《复明堂九鼎议》。真是莫名其妙,李隆基想起来了,这个李泌,就是二十年前的李泌,他怎么成了道士?

李泌入宫觐见,给李隆基讲起了课。

很快,李隆基就被李泌的强才吸引了,转而大喜,命他待诏翰林,供奉东宫。就在这个时候,李泌和李忠(当时的太子)认识了。李泌同学和李忠交好,但李泌总惹麻烦。他先作诗讽刺安禄山,如此得罪了安禄山;又作诗讽刺杨国忠,如此又得罪了杨国忠。朝廷两头都得罪了,他也就被贬到了蕲春郡。李泌倒看得开,干脆也不做什么官,跑到颍阳隐居了起来。

直到如今,李亨来请,李泌才出山。二人出则并驾齐驱,入则同榻而坐,李亨对李泌言无不从。只是有一点,李泌很想不开,他干的是宰相的事,却从来不肯当官。李亨找到他,说:“先生(李亨称呼李泌为先生)你也别当我老师了,给我当右相得了。”

李泌说:“陛下待我如好友,这就已经比宰相还厉害,何必屈了臣的志向,让我当官呢?”

李泌之所以出来,不求富贵,不图名达,只为人间苍生,天下公心。知世事的人,才能看得开,李泌就是这样一个人。而李亨现在遭遇的麻烦,在李泌看来,仅仅是冰山一角。很快,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了。同罗、突厥和安禄山居然达成了共识,各首领相约联合,邀请各种人参与,一起闹起来,好破了唐朝最后一道防线。

这道防线,就是李亨组织起来的。

不过,安胖子的气焰很快就被狠狠地打击了一把,因为他刚派人入寇扶风,被薛景仙揍了回去。根据李泌先生的分析,李亨决不能跟同罗等部落动武,只能派使者宣慰,各个部落也都安分,多数投奔唐朝。李亨坚持住了,这么多的麻烦事,好在有李泌在。然而,李亨认为,更重要的,是有张良娣在。

张良娣,李亨的结发之妻,心灵手巧,乖觉懂事。在逃亡的每一天,张良娣都不离左右,也从来不叫一声苦。夜里睡觉,良娣喜欢睡在外面。

“你这是做什么?”

“我怕有人行刺你,来了就让他先刺我!”

“御贼不是女人该干的事啊。”

“仓促之际,妾以身挡剑,殿下可以从后头逃出去,好歹也有时间啊。”

李亨很感动,更巧的是,到了灵武,张良娣就生了。产妇的月子还没坐够,她就爬起来为战士们缝衣。李亨心疼她,让她停下来休息,别再干那些活。张良娣却说:“这不是臣妾自己养自己的时候,大家都在卖命,我怎么能自己顾自己?臣妾只是为大家缝缝衣裳,有什么不可以的?”

李亨没有哭,他只是暗自发誓,等有条件了,宁死也要让这个女人过上最幸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