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胖子的阵势很让人震惊,来不及让人多想,他已经坐着铁车(铁舆),率领步兵和骑兵无数,卷着千里的烟尘,鼓噪着杀了过来。那年头太平久了,百姓都没见过兵马,更别说陌刀、斩首、鼓噪一类和战争有关的词汇了。
河北百姓首当其冲,因为六十岁以下的真是没见过“谋反”长什么样,纷纷收拾行李,准备弃家逃跑。好在范阳附近的地盘,本来就是安禄山管辖的,所以也没等贼军费劲,便纷纷出城投降了。
那些不降的城池,一旦让安胖子打进去,立刻遭遇屠城。谁都没想到一伙紧急集合起来的部队能这么轻松就取得如此大捷,叛军先锋将何千年、高邈,率领奚族铁骑,夺了驿站的官马,先行到了太原。北京太原(太原是唐朝的北京)副留守杨光翙一脸虔诚地出城迎接他们,各地也纷纷跟着投降了。
而何千年先生屁股后头跟着的,只是二十来个骑兵。
李隆基方面,有人对此事进行了汇报,却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顿怒骂。
安禄山已经拿下了河北、山西无数城池(大唐的老家),再往前走两步,便是东都洛阳所处的河南。各地的告急文书来了,雪片一般。李隆基一开始还不敢相信,等河南全省告急,他这才拍着自己的大腿大呼不好。
都把手头的活放一放,三省六部所有平章宰相立刻开会!
应该说,集合众人的力量,是可以商量出一个好的计策的。
可是,主持会议的,却是和安胖子不共戴天的杨国忠。杨先生很高兴,似乎安禄山真的造反起兵,确确实实证明了他的话,可以让他很有面子,有种预言家的感觉。
杨国忠扬扬自得,面有喜色地说:“总算证明我是对的了,怎么样,服不服?”众人议论纷纷。杨先生表情刚毅,“反的人只是安禄山一个人,将士们都不想听他的!”他伸出两个巴掌,冲众人炫耀,“十日,不出十日!安禄山的脑袋就要放在诸位面前了!”杨国忠可以去死了。
听完杨大人的论述,大臣们相顾失色,他们再不济,也都知道,东边的防线本来就是安胖子在掌控,现在防线倒成了反军,你让人如何淡定?李隆基也不太肯相信杨国忠的话,他派特使毕思琛火速跑去东都,金吾将军程千里光速跑去河东,二人两地,分别募集兵马,敕令但凡召集起人马来,便立刻投入战斗。李隆基还是掌握很多信息的,譬如哥舒翰和封常清都是为数不多的还见过战争的大将。
但两个人如今只剩下了一个人可以作战,哥舒翰来京的半路上得了病,站着来,躺着进京(还好没死)。
李隆基让封常清(安西节度使)入朝,问讨贼方略。放在以往,李隆基绝不会在这么一个身残志坚、长相不佳的人身上眼神多停留一秒钟。但如今,他不仅仔仔细细地听着封常清说的每一个字,还不时询问他讨贼的良方。
封常清的策略,“臣(他自己)走马东都,开府库,募骁勇,挑马棰渡河,计日取逆胡之首献阙下!”
一介草民封常清,在中国最动乱的时刻,被授予了最艰难的事业,成了范阳、平卢节度使。他即日起程,到东都募兵,十日得六万大军,断了河阳桥,将级别调成了防御状态。可是,封常清却愁眉紧锁,因为他发现,参军的这群人,大多都是抱着一种走投无路才当兵的态度入伍的,别说“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干劲儿,就连走十里地半路都得歇上好几次,真费劲。
太平久了就是不行,这帮无业游民在军中混吃混喝也就罢了,平日里见别人砍头都得恶心上两天,让他们操刀杀人,那简直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们痛快。安禄山已经杀到了河北中部的博陵南(安平),原本身在太原的何千年,也抓着投降了的杨光翙来见安禄山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这个杨光翙,就是安禄山的仇人,理由是他姓杨,而且以前依附杨国忠。
胖子跟杨光翙来了个感情攻势,先指着他当成杨国忠破口大骂了一通,随后让人砍了,用以祭奠他以前失去的快乐。
安禄山没遇到什么阻碍,他遣安忠志(干儿子,奚人)领精兵进军土门,以张献诚(张守珪之子)摄博陵太守。杀到了藁城(石家庄正东),常山太守与长史一起出城,迎接了他的大驾。安禄山见到了这两位前来献城的家伙,这两位,一位名叫袁履谦,一位名叫颜杲卿。看起来很不错,安禄山赐给了颜杲卿很多东西,让他继续守常山。为了安全,安胖子让人把颜杲卿的家人绑票,又使李钦凑领兵数千人守井陉口(河北最西,多山,地势险要),以备西来营救的官军。
卖国求荣,容光焕发,颜杲卿和袁履谦一起往回走去。
路上,袁履谦问:“以后怎么办?到底跟谁?”
颜杲卿指着自己的官服,望着一脸疑惑的袁履谦,“这是谁给我的?”
干儿子造反,这才叫实实在在的坑爹。
为了教育安禄山,李隆基把安庆宗抓起来斩首示众。又以朔方右厢兵马使、九原太守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右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命河南节度下辖陈留等十三郡,以卫尉卿猗氏张介然为陈留节度使。各地靠近安禄山大军者,均设防御使,以荣王李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元帅,统率诸军东征胡虏。为激励将士,又拿出内府钱帛,于京师募兵十一万,号曰“天武军”。
气势够了,人数够了,可质量不达标。
和其他地方募集到的军队一样,天武军这十一万,也多是市井子弟充起来的。寒冬腊月,高仙芝用募来的边兵五万人在京师集合,挥师东进,屯兵陕县(河南陕县)。
安禄山要过河了,眼下有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没船。
不过,胖子充分发挥了他不拘一格的想象力,让人把烂木头填进了河中。有人问,烂木头不也是会漂起来的吗?就是要漂起来的,堵住河面水的流动,不是为了让人踩过去,更不是靠浮力支撑人马过河,而仅仅是为了达到一个目的——让水结冰。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安禄山的军队,踏着浮梁一样的冰桥顺利渡过了天险,攻陷炅昌郡。贼军要比天武军精锐得多,但战斗力不代表纪律,所过之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被这伙人抢得只剩下破衣服,还满是鲜血,能活下来就已经算是奇迹了。
匆匆忙忙赶到的张介然,到了陈留才几天,安禄山就已经杀了过来。
满城人没有一个打过仗的,张介然知道抵抗没用,纳城以降。
下一站,开封。
然而,安胖子不走了,因为他听安庆绪(也是他儿子)说安庆宗让李隆基杀了,正站着,一屁股蹲在地上,百爪挠心,用手抓着自己的巨乳恸哭起来,“我有什么罪啊,你杀我儿子!”安胖子哭了很长时间,哭完,他忽然说要检阅部队。陈留夹道列队的一万将士和百姓,看见一个肥肥胖胖的胡人绕场一周,忽然听见他暴怒道:“还我儿子命来!”
安禄山下了大屠杀的指令,一时间血流满地,哀哭动天。贼兵杀得很残忍,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安禄山让人砍了张介然的脑袋,悬挂在军门之上,算是给儿子报仇雪恨。安禄山的疯狂杀戮,让李隆基越来越不安,最后,他想出了自己的方案:令朔方、河西、陇右兵留守城堡,其余全部兵马,皆赴行营,令节度使率领,二十日内集结完毕。
朕要御驾亲征!
皇帝亲征,本该是万众欢呼的好事,但李隆基很快就改变了主意,眼瞧着河北二十四郡相继投降,他只有哭的份了。“二十四郡,就没一个义士吗?”李隆基没有想到,他问完这句话以后,就有奏报说,平原、博平尚有七千人马死守河津!平原太守早就知道安禄山要反了,所以提前作好了准备,完城浚壕,料丁壮,实仓廪,兵马经过训练,守住一方疆土。
好啊,平原太守!
李隆基捋了捋胡须,“朕不知颜真卿竟是这等豪杰!”
然而,仅仅靠颜真卿是不够的,安禄山已经疯了,为了泄恨,他又接连攻取了几座城池,荥阳(河南北部)太守崔无诐铁骨铮铮,誓死不降,出兵力战,惨败后被杀。贼军连战连捷,安禄山以田承嗣、安忠志、张孝忠为前锋,轻松杀到武牢(这个地方的重要性可参考隋唐纷争时候的介绍)。
在这里,安禄山也遭遇了抵抗,领军抵抗的人,是一个名叫封常清的跛子。
战斗结果如下:
安禄山铁骑轻易就将这群乌合之众蹂躏成了肉饼。
封常清立刻收拢余众,再战于葵园,又败。战上东门内,又败。
安禄山攻陷东都,贼众鼓噪自四门入内,纵兵杀掠。
封常清再战于都亭驿,又败;退守宣仁门,又败;这才自苑西坏墙往西撤退。
再巧的媳妇,也做不了没米的米饭(非要文艺一点的说法,那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封常清的大败,说明的就是这么一个浅显的道理。东都洛阳就是这样失陷的,河南尹达奚珣跟着投降了。封常清的大败让李隆基很恼火,削了他的官职,让他去高仙芝军营里当个跟班。河南的局势很明白了,可是有人就是不明白,河南留守李憕就是那个最不明白的人。
他望着同在的御史中丞卢奕,“吾曹荷国重任,虽知力不敌,必死之! (我辈承蒙国恩,授予重任,虽知道力不能敌,我何惜此命?)”卢奕眼睛湿润了,他和李憕一起,收拾数百残兵,准备与安禄山决一死战。
只能说,李憕和卢奕,是两个梦想家、爱国者,他们也许知道这是一件徒劳无益的事情,却迟迟不肯醒来。听完李憕的话,场面出奇地安静,很明显,大家都不乐意去送死。众人回到了营房,表情十分凝重。然后,众人收拾收拾包袱逃跑了,只留下李憕一人坐在府中。
卢弈去上班了,他让妻子拿着府印,抄小路回到了长安,自己穿着朝服坐在台中。洛阳官府早就没人了,左右见他还敢来,一定是在等死,也都逃跑了。这种傻里傻气的做法,安禄山也只能当笑话来看。闲来无事,他让人抓来李憕、卢奕和采访判官蒋清,想要看看这三个不肯前来拜见自己的人,死前会不会紧张得尿裤子。
卢奕被人扭送到安禄山面前。看着贼党,他忽然发狂道:“凡为人当知逆顺。我死不失节,夫复何恨!”三人无所畏惧,临死不变其节。
太傻了,实在是太傻了。
然而,历史就是这种傻人改变的,不懂屈从,不懂服软,临死豪言,忠肝义胆。再来介绍一下,河南留守李憕,山西文水人,不畏权贵(曾顶撞上司萧炅),正直无私,谥曰忠烈;蒋清,爱民如子,满门忠烈;御史中丞卢奕,宰相卢怀慎之子,刚正不阿,为官清廉,恪尽职守,父风长存。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为者,终于历史无益;为者,却要承受由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悲苦。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不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