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祖烈烈五

商汤把取代夏朝的过程称为“革命”,就是革去夏朝之命的意思。商汤成了继立的商朝的第一任王,王字就是战斧之形,象征着他的武力和权威。他任命伊尹、仲虺作相,把纯白色的衣服制定为最高等级,上衣下裳,腰束宽带,除了佩玉,腹前还有一条“蔽膝”直垂到膝下,这是古代中国的领带,只不过是系在肚子下面(这种领带一直延续着穿到了明朝,我们等到秦始皇时再详细介绍)。

据说商汤还制定了《汤刑》以维护帝国的秩序。从文献上可以推见商王朝刑罚颇重,刑杀的手段有斩首、肢解、火刑、沉水、活埋、弹射之类,但很少关进监狱去蹲几年。大约在监狱里蹲着还有饭吃,不受风吹雨打,这在当时看来不是处罚而是享受。所以商人要以残害肢体的形式表示惩罚,一次性就够了,砍玩脚就放回社会,从而节省了修建监狱和招募看守者的费用。总之,当时监狱业不发达。

商人刑杀人的动作如今保存在“伐”、“期”这样的汉字当中。比如“伐”像以戈截人首,“期”像以钺砍人首,左旁被反缚两手的人已是身首分离。“卯”是把人对剖,分置在案子上。“陷”字是置人于土坑中,抛土填埋。“燎”如燃木之像,上边放人。这些恐怖的汉字为我们今天依然使用,只是不知道其中隐含杀机。轻杀本来是商朝的传统,酷刑是早期人类的共性,后人不了解,却把这些罪恶都归结到后来的商王末帝“纣王”身上,是不公平的。

商汤总结了自己的成功经验,在于能用“非己之民”,也就是联合其它诸侯共同颠覆夏朝。这给他带来了好处也带来了坏处,使他不能独享新的王朝。交通、通讯等技术手段的落后,也要求庞大的国土必须分国而治。商汤被迫分封那些劳苦功高的合作者,在一次诸侯大会上把他的“帝国”分给三千诸侯来承包。这一数字已经明显少于大禹时代的万国诸侯,体现着整个中国统一化的进程。

我们仍然不能高估商汤对帝国的控制力度。我们可以称当时的埃及是一个庞大的帝国,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是一个帝国,而把商朝称作帝国还需慎重。商王的直接控制区,不过是五百公里直径的圆,所谓“邦畿千里”,对应于地图上就是河南中东部、山东西部,是华夏族与东夷族的结合部。这个圆圈以外的土地,成为诸侯们的舞台。

为了防御各种野心不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异姓部族,商汤干脆把自己锁在一座严丝合缝的城里,以对付进攻者的弓箭。于是有了夯土的城墙,可以遮蔽敌箭、隐蔽自己行动和迟滞敌人进攻——城这个重要的文明标志,也是在商朝初期才开始成形,受战争行为的催化而出现。

建造这样的城,意味着砍伐林障、加工木材、堆砌土料、制造工具、设计器械,这些东西刺激了青铜工具的发展。在施工过程中人们还需要缜密沟通,促进了文字的发展。于是,修城这种出于战争防卫目的的行为,直接促进了人类文明的跃进。这是战争给历史的积极推动力。(两河流域、埃及文明之所以发达,也在于早期那里的城邦国家之间不停地打架,迫使大家空心思革新技术、发展经济、推进文明。)

商汤国都的准确位置历来众说纷纭。我们所能断定的是,商汤及其继承者先后修筑了偃师商城和郑州商城。当时的城邑,一直到一千年后的春秋时代,都是非常狭小,每边长才几百米,用土围子围着,跟一个普通中学差不多。唯独商汤新修建的偃师商城,规模达到了空前绝后的水准,等于一所大学的面积,比如清华大学。

偃师商城长1.7公里,宽1.2公里(五个天安门广场的大小,实在很小。不过,全世界的古城,一般也都就这么大)。虽然不大,但遗迹至今尚存,有七个城门,以及纵横交错的道路通达城内外,切成棋盘形制。城墙全用夯土筑成,现今还有一到两米高的残迹留在地面,经风受雨。但它还没有外包城砖,只是裸露着坚硬的黄土罢了。城墙也不是垂直的,需要借助斜坡来支撑,所以上窄下宽,底下最厚的地方可以用于形容人的脸皮,达到二十米之厚。城墙内侧还有“马道”,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士兵可顺马道直登城头。护城河在当时还没有出现。一般,护城河、城墙二者有一个就足够保家卫国了——因为当时的攻城设备还很不完善。

即使这样一个用现今眼光来看很小的城(三个紫禁城故宫的大小),在当时已显得颇为宽绰,以至于人们把墓地、大垃圾坑、制陶场这些脏乱差的窝点都搬到了城里,体现了当时财富的匮乏,以至于手工艺场被视作价值不菲,要保护在城里(后代逐渐搬出)。

在整个城的南半部里边又建了一个小城,是王室居住区,叫做宫城,用两米厚的夯土墙围上,只有一个足球场大小,地下有排水网络可以泄走雨水和人们的小便。商汤的王宫是当时的帝国大厦,有两重屋顶(样式类似紫禁城里的殿,叫做四坡重檐式),建造在几百平米的夯土平台上,只不过屋顶铺芦苇,还没有琉璃瓦。圆木的柱子,立在宫殿的前脸,协助支撑巨大的屋顶。

商汤立在柱子之间,眺望旁边的小殿,那是祖先们的宿舍,商汤叫它“宗庙”。宗庙是个恐怖神圣的地方,殿门内外都埋着人殉者的尸骨:武士们在地下依旧左手执盾,右手持戈,头戴羽饰,屈身而跪,身后带犬,人犬相守,长短兵器交加,门禁森严,保护着祖先们于阴间的宿舍。

显然,商汤的这个舒适的老窝已经与后代的城池相去无几,只是迷你一些,而且可以分成uptown和downtown两部分,就像现今的纽约一样。Downtown是商汤的宫城,在南城里,庄严优美,是贵族们居住游乐上班之所。平民则在宫城以外与大城之间——uptown。如果商汤在uptown游走,他可以看见数十口水井,一边半地穴的坑屋,屋里有低矮的土床,保留着神农氏时代的习俗。他们一般都是可怜的上班族,在手工业场上班,卫生条件也并不很好,以至于商汤要求,谁敢在大街上乱倒炉灰,就砍断谁的手。商朝的刑罚是相当苛酷的。商汤也可以看见一些隆起于地面上的大点房子,门口往往埋着人殉,这就像停放着一辆辆私家车一样,是有钱人家的奢侈表现——能弄点“人殉”的骨头装点门庭的,必是手头宽裕之人。

商汤走在新修建的商城里,发现旱灾还在继续,号称煎沙烂石,屋子的柱子石础(托着柱子的石块)闪闪发光,耀眼刺目。随行的“贞人”对他说:“按照我们神职人员的学术观点,对付从夏朝持续至今旷日持久的旱灾,燎祭是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人作为牺牲,架在柴禾上烧了,烟火慢慢飘上天空,香味献给上帝享用。上帝一高兴,就会命令气象诸神降下我们苦苦期待的雨。”

“这事不要麻烦别人了。众人有罪,在我一身。我的职责就是事奉上帝鬼神和祖宗,现在由于我的愚蠢,上帝降下干旱灾祸,那我牺牲自己好了。”于是商汤把自己泡在水里洗洗干净,剪发、断爪(爪是指甲,不是手,断掉指甲,免得上帝吃的时候恶心)。商汤素车、白马、身披白茅,脱光外衣,躺在台子上,和其它牛羊祭品摆成一排,伴着咩咩、哞哞的叫唤声,被一齐抬到了祭坛上,周围架起了柴禾。为了方便上帝品尝,人们给商汤的肚子上放了一盘调料。

贞人从兜里掏出面具戴上,看了看商汤,又拿出打火机。商汤委屈地闭上了老眼。当柴禾劈劈啪啪愉快地燃烧起来,感人的场面终于振动了上帝,晴天一个霹雳,上帝命令属下的气象诸神(风雨雷电)一起动员,哗哗拉拉下起普天同庆的一千里喜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