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朝中期开始的“牛李党争”绵延了近半个世纪。在唐武宗为帝的时代,“李派”首领李德裕备受恩宠,做了六年宰相。李德裕为政甚为刚健,满朝清明肃然。但同时,由于出身高门,他的贵族作派又非常突出,以奢华为例,按《独异志》记载:“武宗朝宰相李德裕奢侈极,每食一杯羹,费钱约三万,杂宝贝、珠玉、雄黄、朱砂煎汁为之,至三煎,即弃其滓于沟中。”也就是说,李德裕每喝一杯羹,价值三万钱,而且羹汤是用当时稀有的珠玉、雄黄、朱砂等煎熬,熬到第三次后,这些珍贵的药材就扔到地沟里。可以设想,连李德裕家的地沟也充满了宝物。说到宝物,按史上记载,李德裕“每好搜掇殊异,朝野归附者,多求宝玩献之。”可以说是古代的一位文物收藏家。放到现在,他所收藏的随便一件东西想必都价值几百万元。举一个例子:有一年盛夏,大臣们在他家聚会,当时天气甚是闷热。李德裕说这不妨事,随后把大家带到一个小屋,屋子四壁之上均是前人的名贵字画。诸位入座后,顿感清凉无比,于是问其故,才知道屋内有一件稀世宝物白龙皮,为新罗人所献,将其浸入水中后四周则清凉如秋。这只是他收藏的宝物之一,此外还有诸如暖金带、壁尘簪等皇家也没见过的东西。
唐宣宗即位后,深恶李德裕,当然不是因为他的奢华,而是因为他孤傲严肃、不怒自威的个性风格以及在武宗时代对自己的打压。按史上记载,每次上朝时,看到李德裕后,宣宗皇帝往往“寒毛倒竖”。这样的君臣关系算是没法处了。所以,没几天,皇帝就将李德裕贬到南方。在“牛李党争”的半个世纪里,两派人物被贬到外地是常事,所以当接受贬令时,李德裕虽悲愤,但还抱着有朝一日重返长安的幻想。但他错了。
唐相国李德裕为太子少保,分司东都。尝召一僧问己之休咎,僧曰:“非立可知,愿结坛设佛像。”僧居其中,凡三日。谓公曰:“公灾戾未已,当万里南去耳。”公大怒,叱之。明日,又召其僧问焉。”虑所见未子细,请更观之。”即又结坛三日,告公曰:“南行之期,不旬月矣,不可逃。”公益不乐,且曰:“然则吾师何以明其不妄耶!”僧曰:“愿陈目前事为验,庶表某之不诬也。”公曰:“果有说也?”即指其地曰:“此下有石函,请发之。”即命穷其下数尺,果得石函,启之,亦无睹焉,公异而稍信之,因问:“南去诚不免矣,然乃遂不还乎?”僧曰:“当还耳。”公讯其事,对曰:“相国平生当食万羊,今食九千五百矣,所以当还者,未尽五百羊耳。”公惨然而叹曰:“吾师果至人!且我元和十三年为张公从事,于北都,尝梦行于晋山,见山上尽目皆羊,有牧者十数迎拜我。我因问牧者,牧者曰:‘此侍御平生所食羊。’吾尝记此梦,不泄于人,今者果如师之说耶,乃知阴骘固不诬也。”后旬日,振武节度使米暨遣使致书于公,且馈五百羊。公大惊,召告其事,僧叹曰:“万羊将满,公其不还乎?”公曰:“吾不食之,亦可免耶!”曰:“羊至此,已为相国所有。”公戚然。旬日,贬潮州司马,连贬崖州司户,竟没于荒裔也。 (《宣室志》)
在这个秘密记载中,李德裕在被贬前居于东都洛阳,曾向一善于预测的僧人问吉凶之事,僧人指出李德裕近期将有灾难,会被贬到遥远的南方,且称南行之期月内即见分晓,无可逃避。李德裕郁闷,努力说服自己不要相信。
“您不相信?那这样,我们做个实验。”僧人说着,一指地下,“此地下埋有一石盒。”
李德裕立即叫人挖掘,果得一石盒。李德裕大惊,问:“贬至南方既然不可免,那么我想问一句:还有回还的可能吗?”
僧人道:“还有这个机会。”
僧人又道:“您这一生,应吃一万头羊。到现在为止,您已吃了九千五百头。也就是说,以后还有吃五百头羊的日子,官位未绝。”
李德裕长叹一声:“法师真乃神人!宪宗皇帝元和十三年,我在北都太原为张弘靖宰相的部下,曾梦见自己行于晋山上,那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羊群,有牧羊人告诉我,这满山之羊是我平生所吃之羊。这个奇异的梦被我隐藏数十年,一直未向他人说过,而现在看来,正中禅师之言!”
尽管很悲伤,但李德裕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因为如那僧人之言,自己还有吃五百头羊的显贵日子,即使每天都吃羊肉,吃完这五百头羊,也需要十年。也就是说,自己还能显贵十年。联系到自己现在的岁数,十年足矣!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没过几天,振武节度使米暨派人来到洛阳,为了表达对李德裕的尊敬,专门一次性地送来了五百头羊作为礼物。
李德裕望着庭院里的群羊,大叫一声:“天意?!”
随后,李德裕将此事告诉那僧人,僧人摇摇头,叹息道:“一万头羊已够数了,看来您被贬之后,不能回还了。”
李德裕说:“我不吃这些羊还不行吗?”
僧人说:“羊已到了您眼前,吃不吃的都已属于您了。”
李德裕神色戚然,陷入长久的沉默。在他为宰相的时代,他对内抑制住中唐以来嚣张的宦官势力,对外采取强硬手段削平藩镇,并成功打击、威慑了回纥、吐蕃以及南诏。他甚是勤政,每日出入宫闱,与武宗皇帝商讨军国大事,他的名诗《长安秋夜》即是这种生活的写照:“内官传诏问戎机,载笔金銮夜始归。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朝衣。”此诗生动地刻画出一位宰相夜以继日、辛勤工作的形象。但现在皇帝换成了宣宗,他失宠了。在收到那令人压抑、恐怖的五百头羊后,没几天,他就接到等待中的朝廷命令:被贬至荆南。随后,又被贬为潮州司马,还未到潮州,又贬为崖州司户。崖州,即现在的海南岛三亚。可以想象唐朝时那里的荒蛮,大约是那个帝国的最南方了。在去南方的路上,过一条险恶的河流时,李德裕身上携带的白龙皮、暖金带、避尘簪等无价之宝,不慎落入了水中,从此它们消失于这个世界上。
李德裕无限伤怀,他永远失去了它们,永远失去了北归之日。
远贬崖州后,李德裕写有无限伤感的《登崖州城》:“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他终于没有机会北返中原了。大唐帝国的最后一位铁腕宰相最后孤独地死在了海那边。那是唐宣宗大中四年(公元8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