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

兴元元年三月下旬,德宗李适经过二十多日的车马颠簸,终于抵达梁州(今陕西汉中市)。

梁州是山南西道的治所,自古地薄民贫,经历一场安史之乱,户口更是减损大半。所以,此道虽下辖十五个州,但财政收入却不及中原地区的几个县。德宗带着文武百官到来后,各方面的供应都很差,连最基本的粮食供应都有短缺之虞,德宗大感困窘,打算继续流亡,逃往物阜民丰的成都。

这显然是个极其愚蠢、缺乏大局观念的想法。

如果德宗的流亡朝廷真的躲进蜀中一隅,关中军民对李唐的忠诚度势必会受到很大的削弱,而长安的光复恐怕也会遥遥无期。

道理很简单,你当天子的自己都逃到千里之外了,谁还肯替你卖命呢?不要说光复长安的计划会搁浅,各地的叛乱恐怕也会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反正关中无主了,谁不想趁机玩一把逐鹿问鼎的游戏呢?

相反,如果德宗以大局为重,安心坐镇梁州,对各种潜在的叛乱势力就会起到一种震慑作用,而对关中军民则会起到一种安抚和鼓励的作用。所以,此事非同小可,可以说直接关系到了李唐社稷的安危。

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得知天子入蜀的意图后,立即进言:“山南西道毗邻京畿地区,如今李晟正准备克复长安,需要借助陛下和朝廷的声势作为支援,一旦陛下西幸川中,收复长安的日子恐怕就很遥远了。”

德宗闻言,不禁产生了犹豫。文武百官也就此事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就在这时候,李晟的一道奏章递到了梁州。他说得比严震更明白:“陛下驻跸汉中,足以系亿兆黎民之心、成翦灭叛贼之势,若取小舍大、迁都蜀地,则官民士庶将因之绝望,虽有猛将如云、谋臣如雨,也将束手无策、徒唤奈何!”

就在数日前,德宗刚刚又加授李晟京畿、渭北、鄜坊、丹延四镇节度使的职务,显然是把光复长安、匡扶社稷的重任全部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如今,李晟的这番劝谏当然具有很大的分量,德宗无话可说,只好打消入蜀的念头。

这一年四月十日,靠兵变上台的田绪收到了德宗颁发给他的节度使旌节,被正式任命为魏博节度使。

在朝廷和朱滔之间,田绪明智地选择了朝廷,踢开了朱滔。

很显然,这个宝押对了。

可是,被一脚踢开的朱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随即加紧了对魏博重镇贝州、魏州的进攻。五月初,王武俊和李抱真见魏博危急,遂信守承诺,亲自率部驰援贝州,在距贝州三十里外扎营。

正在攻打贝州的朱滔闻讯,连忙把攻打魏州的大将马寔召回,准备集中兵力与王、李二军决一死战。朱滔本想第二天就发起攻击,可好几个幕僚都劝他说,王武俊擅长野战,不可与其正面交锋,应派兵断其粮道,待其疲敝再伺机进攻。

朱滔一时犹豫不决。就在这时候,部将杨布、蔡雄带着回纥将领来到了他的大帐。

他们是来请战的。

回纥将领对着朱滔猛拍胸脯,说:“我们回纥人每次与邻国交战,只要五百骑兵,便可击破敌人数千骑,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我在大王军中多时,接受大王的金帛、酒肉无数,一心想为大王建功,眼下正当其时。明日,请大王策马登上高岗,观看回纥铁骑如何为大王翦除王武俊,让他一匹马也别想回去!”

杨布和蔡雄也在一旁帮腔:“大王英雄盖世,举幽燕大军南下,本欲横扫河南、肃清关中,如今面对一个小小的敌人就观望不前,势必令远近失望,何以成就霸业!请大王同意回纥的请战要求。”

朱滔一听,顿时豪情满怀,遂决意出战。

此时的朱滔当然不会知道——明天的会战将彻底终结他逐鹿天下的梦想,并将给他的军事生涯画上一个惨痛的句号。

次日清晨,王武俊命部将赵琳率五百骑埋伏在阵地旁边的一片树林中,让李抱真列方阵于后,由他本人亲率精锐骑兵担任前锋,迎战回纥人。战斗一打响,牛皮烘烘的回纥人就扬鞭奋蹄,直冲王武俊的前军。

王武俊的骑兵们忽然一提缰绳,向两侧避开。回纥骑兵一直冲到阵后,正准备回马之际,王武俊下令全军发起攻击,赵琳的伏兵也从树林中突然杀出,将回纥骑兵拦腰截断。回纥人一下就傻了眼,那个昨天还牛气冲天的将领此刻也顾不上什么脸皮了,慌忙率部杀出重围,一路落荒而逃。

王武俊和李抱真乘胜发起冲锋。朱滔的骑兵一见回纥人败了,赶紧掉头而逃,旋即冲垮了自己的步兵阵地,于是步骑两军未及接战便全线溃败。朱滔拼命想要制止,无奈兵败如山倒,根本止不住,只好逃回大营,闭门坚守。

此次会战,朱滔出兵三万,被杀一万多,逃散的一万多,最后跟着他跑回大营的只剩下数千人,几乎可以说是血本无归。

当天傍晚,战场上忽起大雾,王武俊和李抱真不敢贸然进攻,就在朱滔大营的西北角和东北角分别扎营。是日夜里,朱滔放火焚烧大营,然后带着残部从南门出逃,亡奔东面的德州。他在魏博掳掠的堆积如山的财帛和物资一样也带不走,全都落到了王武俊和李抱真的手里。由于雾浓夜黑,王、李二军没有出兵追击。朱滔就此逃过一劫。

跑到德州后,喘息未定的朱滔就愤然砍下了杨布和蔡雄的脑袋。但事已至此,朱滔就算把这两个家伙碎尸万段也于事无补,要怪的话,只能怪他自己太自信、太轻敌了。

随后,朱滔狼狈逃回了幽州。

虽然侥幸捡回一命,但经此一战,朱滔已是元气大伤。从此,朱滔自顾尚且不暇,就更别提那个逐鹿中原、号令天下的美梦了。

李怀光撤出关中后,李晟克复长安的计划就进入了倒计时状态。

与此同时,朱泚和姚令言也开始感到了恐惧。他们频频派遣间谍潜入李晟防区,企图打探唐军进攻长安的计划,包括具体的进攻时间。不料,这些间谍却先后被李晟的侦察骑兵一一捕获。

兴元元年五月二十日,李晟在驻地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式,故意安排朱泚的那些间谍坐在观礼台上全程观礼。结束后,李晟又设宴招待他们,并一一发给他们路费,把这帮人搞得受宠若惊。最后,李晟对他们说了一句话:“回去告诉所有叛军士兵,小心防守长安,一定不要背叛朱泚!”

间谍们面面相觑。

他们知道,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展示李晟的自信,也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从内心瓦解叛军士兵的斗志了。

简言之,这是李晟的心理战。

次日,李晟率领大军进抵通化门(长安东北第一门)外,大举炫耀兵威。叛军上下人人胆寒,都不敢出城迎战。是日,李晟召集众将商议攻城之计。众人一致认为:“应先攻克外城,占领坊市,再向北进攻皇城。”李晟反对,他说:“坊市狭小,如果叛军跟我们展开巷战,百姓惊慌奔走,不利于我军进攻。依我看,如今叛军的重兵都集结在大明宫北面的禁苑里,我军不如从苑北攻进去,直接打掉叛军的指挥中心,余众必定溃逃。如此,宫阙不残,坊市无扰,方为上策!”

众将均表赞同,此计遂定。随后,李晟派快马连夜通知行在都知兵马使浑瑊、镇国节度使骆元光、商州节度使尚可孤等部,约定日期在长安城下会师。

唐军反攻长安的战役就此打响。

——二十二日,尚可孤部进抵蓝田以西,在此击败了叛军仇敬忠部,并斩杀仇敬忠。

——二十五日,李晟大军推进到大明宫东北面的光泰门外。

——二十六日,李晟军正在修筑营寨,朱泚趁李晟立足未稳,命大将张庭芝、李希倩出城攻击。李晟笑着对众将说:“我正愁叛军闭门不战,没想到他们却主动跑来送死,此乃上天助我,战机不可失也!”随即出兵,大败张、李二军。

——二十七日,叛军再度出战,又被李晟击败;同日,骆元光部也在浐水(灞水支流)西岸大破叛军。当天夜里,李晟命部众在禁苑北墙凿开了一个两百步宽的缺口,准备从这里突入大明宫,对叛军总部发起强攻。

——二十八日,李晟命全军发起总攻。不料,叛军已连夜在禁苑北墙的缺口处修筑了一排木栅栏,唐军的几次冲锋均被击退。李晟大怒,对众将咆哮:“今天要是攻不进去,我就把你们的脑袋砍了!”

众将大恐,只好率众拼死冲锋,最后终于攻破叛军栅栏,兵分数路杀进了大明宫。此时,亲临一线指挥战斗的叛军首领姚令言犹然力战不已,无奈唐军的攻势太猛,只好带着部众且战且退。唐军将叛军迫至白华门时,数千叛军骑兵突然从唐军后侧杀出。眼看唐军即将落入腹背受敌之境,李晟立刻掉转马头,亲率一百多名骑兵杀了过去,同时命左右高呼:“李晟来也!”

这支叛军一听李晟之名,顿时丧失斗志,当即四散溃逃。

战斗进行到这里,叛军基本上是败局已定了。朱泚和姚令言知道大势已去,只好带着余众将近万人,从长安西门仓皇出逃。李晟一边安抚城中士民,一边命兵马使田子奇率部追击朱泚等人。同日,浑瑊、韩游环等部也合力克复了咸阳。至此,沦陷了八个月的长安及附近城邑终于又回到李唐王朝的手中。

六月初四,李晟派快马向德宗呈上了长安光复的捷报。德宗闻报,不禁喜极而泣:“天生李晟,是为了社稷,不是为朕一人啊!”

朱泚和姚令言带着余众逃出长安后,一路向西北方向狂奔,打算投奔吐蕃。

然而,他们的部众却在一路上不断逃散。刚出长安时还有将近一万人,可当他们跑到泾州(今甘肃泾川县北)时,逃得只剩下百余骑兵。要命的是,此时的泾州守将、被朱泚任命为泾原节度使的田希鉴还坚闭城门,拒绝接纳他们。

朱泚大怒,在城下向田希鉴喊话:“你的旌节是我授予的,为何在我危难之时忘恩负义、落井下石?”随即命人焚烧城门。

田希鉴站在城头上看着朱泚冷笑。

没错,我田希鉴的官固然是你朱泚封的,可你朱泚的官又何尝不是李适封的?你既然可以背叛李适,我为何就不能背叛你?

当然,田希鉴没有跟朱泚费这番口舌。他只是命人取来节度使的旌节,往城门下的火堆里一扔,大喊一声:“还你的旌节!”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朱泚的部众纷纷发出绝望的哭泣。一部分泾原籍的士兵索性杀了姚令言,砍下他的首级向田希鉴投降。朱泚只好带着余下的亲兵、幕僚和族人,继续向北面的驿马关(今甘肃庆阳县西南)方向逃窜。途经宁州(今甘肃宁县)时,刺史夏侯英又闭门抵拒,朱泚只好折往西面继续逃亡。

当朱泚一行疲惫不堪地逃到彭原西城屯(今甘肃镇原县东)的时候,有两个人不想再跑了。

他们是朱泚的大将梁庭芬和韩旻。

梁庭芬故意放慢速度,让自己的坐骑落在众人之后,然后从容地搭弓上箭,一箭就把朱泚射落马下。朱泚负伤掉进一个土坑中,还没等他挣扎着爬起来,韩旻就挥刀上前,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随后,韩旻等人提着朱泚的首级返回泾州,向朝廷投降。

数日后,朱泚的首级被传送至梁州的天子行在。

至此,由泾师之变引发的这场重大叛乱终于尘埃落定,一度兵戈扰攘的京畿也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说到底,朱泚这场叛乱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场闹剧,而他本人也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而已。

对于朱泚的败亡,柏杨先生有过一段十分中肯的评论:“史迹斑斑,急于当皇帝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这就跟地基刚铺上水泥,还没有凝固,就急着盖一百层高楼一样;而且,当国王(意指称王)还有后退的空间,当皇帝就踏上不归之路。当初孙权劝曹操当皇帝时,曹操失笑说:‘这小子想把我弄到火炉上坐!’朱泚何德何能,一看宝座空出来,屁股立刻就凑上去,仅此一点,他就头脑简单。……李怀光军势稍弱,朱泚就马上端起嘴脸,化友为敌,见识何以如此浅陋。一个只知道摆摆架子过干瘾的人,层面就未免太低,……智慧及常识两缺,一个笨瓜而已。”

诚哉斯言。

兴元元年七月十三日,在外流亡了十个多月的德宗李适终于回到了长安。

大明宫依旧矗立在那里,默默守候着王者归来。

亮丽的阳光下一切如初。

尽管玄武门上的每一块砖墙都曾经历过流血和死亡,尽管含元殿前的每一寸丹墀也都见证过阴谋和背叛,可如今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之下,它们看上去依旧是那么庄严静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王者归来的李适受到了万千军民的夹道欢迎。

李适一路上都保持着一副矜持和美好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在说:百姓别来无恙,长安别来无恙!所有的灾难和不幸终将过去,让我们找回昔日的勇气和力量,来重建一个美丽而幸福的家园!

然而,没有人知道,此刻李适的心头正响着另外一种声音。那声音仿佛在说:这世上有一种东西丢了就是丢了,那是找不回来的。

李适不知道自己到底丢了什么。

可他知道肯定有什么东西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