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元年夏天,怀恨已久的李辅国终于发飙。
他对肃宗说:“太上皇住在兴庆宫,每天都和外人交往。尤其是高力士、陈玄礼这些人,日夜聚众密谋,恐怕会对陛下不利。如今的六军(禁军)将士都是当年的灵武功臣,对此忧惧不安,担心会有变乱。臣一再安抚他们,作了很多解释,可没什么作用。看来事态已经很严重了,臣不敢不据实禀报。”
李辅国说了一大堆,无非就是想暗示一点——太上皇想复辟。
肃宗闻言,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眼中泪光闪动,说:“这怎么可能?上皇慈悲仁爱,怎么会做这种事?”
李辅国说:“上皇固然没有这个意思,可他身边那些贪图富贵的小人就难说了。陛下,您贵为天下之主,凡事应从社稷大计出发,把祸乱消灭于萌芽状态,岂能遵循匹夫之孝!再者说,兴庆宫与市井坊间杂处,墙垣浅露,不宜让上皇居住。依臣所见,不如奉迎上皇回太极宫,大内森严,怎么说都比兴庆宫更合适,而且还能杜绝小人的蛊惑。倘若如此,上皇享万岁之安,陛下有三朝(每天觐见三次)之乐,岂不是两全其美!”
肃宗没有回答。
当天的对话就此结束。但是李辅国知道,肃宗不说话就意味着不反对,不反对就等于是默许。为了进一步试探肃宗的态度,李辅国随后又做了一件投石问路的事情。
由于玄宗一贯喜爱骑马射猎,尽管晚年几乎足不出户,可还是在兴庆宫里面养了三百匹马。李辅国便以皇帝敕令的名义,一下子取走了二百九十匹,只给玄宗留下了十匹。
事后,玄宗望着空空荡荡的马厩,不胜感伤地对高力士说:“吾儿为辅国所惑,不得终孝矣。”(《资治通鉴》卷二二一)
李辅国抢走太上皇的马后,静静地等了几天。
他在观察肃宗的反应。
可是,肃宗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这当然是李辅国意料之中的、也是他最想要的结果。数日后,李辅国又率六军将士进入内殿,一起向肃宗“号哭叩头”,强烈要求迎请太上皇入住太极宫。肃宗的态度跟此前一样,涕泣呜咽,却一句话也不说。
李辅国笑了。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上元元年七月十九日,李辅国再次矫诏,以肃宗的名义邀请太上皇到西内(太极宫称“西内”,兴庆宫称“南内”)游玩。玄宗没有多想,带着高力士和几个侍从离开了兴庆宫。
此时的玄宗当然不会料到,今生今世,他将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兴庆宫了。
玄宗一行走到睿武门时,在此埋伏多时的李辅国突然带着五百名骑兵冲了出来,一个个刀剑出鞘,将玄宗等人团团围住。
李辅国策马走到玄宗面前,神色倨傲地说了一句:“皇帝以兴庆宫潮湿逼仄,迎上皇迁居大内。”
自从马嵬驿之变后,玄宗很久没见过这种阵势了,现在又突然听到这句话,顿时一阵眩晕,差点从马上掉下来。高力士见状,立刻挺身挡在玄宗面前,厉声喝道:“李辅国何得无礼!”并勒令李辅国下马。
李辅国不得已,只好慢条斯理地翻身下马。高力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士卒们,大声喊道:“上皇命我问诸位将士安好!”
那五百名骑兵愣了短短的一瞬,又看了看李辅国,见他默不作声,只好刀剑入鞘,然后全部下马,向玄宗行叩拜礼,齐声高呼万岁。
最后,高力士又喝令李辅国跟他一起为太上皇牵马,李辅国也硬着头皮听从了。
尽管忠勇可嘉的高力士在关键时刻帮玄宗保住了最后的尊严,可他也无力改变玄宗的命运,更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高力士心里很清楚,从这一刻起,他和太上皇都已经变成李辅国砧板上的鱼肉了!
当天,李辅国把玄宗带到甘露殿,留下数十个老弱充当侍卫,严禁任何人出入,而且不准高力士、陈玄礼及所有宫中旧人留在玄宗左右。做完这一切,李辅国才得意洋洋地领兵离去。
稍后,李辅国又率领禁卫六军的所有高级将领,全部换上素服,前去向肃宗“请罪”。
话说是“请罪”,事实上一半是复命,一半是逼宫。李辅国此举等于是在告诉肃宗——皇上,我已经帮你把生米做成熟饭了,不管你现在心里怎么想,反正你要当着所有禁军大将的面表个态,好让大伙安心。
此时此刻,肃宗的心情肯定是颇为复杂的。作为皇帝,他感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庆幸;可作为儿子,他又有一种良心上的不安与自责。
原因很简单,自从李辅国第一次跟他提到太上皇经常与外人来往的情况时,肃宗就已经产生了莫大的疑惧。就像李辅国所暗示的那样,他觉得太上皇不是没有复辟的可能。据李辅国声称,和太上皇来往的官员中,既有京城的羽林将军,又有剑南道的官员,甚至连长安的普通百姓也经常受到太上皇的款待。
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难道不意味着——太上皇正在积极组织力量,同时大力收买人心,为复辟做准备吗?
尤其让李亨深感不安的是,安禄山父子虽已败亡,但数十万官军在邺城大败,令朝廷元气大伤,史思明紧接着又僭位称尊,并大举南下,再次从官军手中夺下东京,使得一度明朗的战局再度进入胶着状态。未来战局究竟如何演变,谁也无法预料。在此情况下,倘若太上皇凭借他的余威振臂一呼,谁敢保证不会应者云集呢?
所以,当李辅国提议将太上皇迁入西内时,李亨心里其实是非常赞同的,但他不能明说,只好采取默认的态度。
然而,太上皇毕竟已经七十六岁高龄,若说一个人在如此风烛残年的时候还一心想要夺回天子大权,似乎又有些牵强;而且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表面上虽说是请他迁居,实则与软禁无异,身为人子,李亨难免会有些良心不安。
因此,对于“逼迁上皇”这件事,肃宗内心其实是很矛盾的。而李辅国也正是因为看穿了肃宗的矛盾心态,才会以这种带有威胁意味的方式,迫使他当众表态。
事已至此,肃宗也不能再骑墙了。他对着诸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南宫和西内,其实没什么分别。朕知道,诸位爱卿这么做,是担心上皇受小人蛊惑,正所谓防微杜渐,以安社稷!朕有你们这样的臣子,也就无所惧了。”
玄宗被软禁后,高力士等人就只能任凭李辅国宰割了。
七月二十八日,李辅国以肃宗名义下诏,将高力士流放到巫州(今湖南洪江市西北),王承恩流放到播州(今贵州遵义市),并勒令陈玄礼致仕,将宫女如仙媛放逐归州(今湖北秭归县),命玉真公主出宫回玉真观。
时任刑部尚书的颜真卿看不惯李辅国的所作所为,遂联合百官,上表向太上皇问安。当然,此举马上被李辅国视为挑衅。他随即奏请肃宗,将颜真卿逐出了朝廷,贬为蓬州(今四川仪陇县南)长史。
初秋的长安,落叶开始片片飘零。
太上皇李隆基从甘露殿的窗口望出去,看见头上的这方天空始终是黑灰色的,像是被谁罩上了一块肮脏的抹布。
从离开兴庆宫的那一天起,李隆基似乎就再也没见过太阳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反正李隆基觉得自己忽然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似乎完全陌生的世界。每当夜半无眠的时候,李隆基就会轻轻呼唤高力士,想让他陪自己说会儿话,就像从前那样。可是,每次走到床前的人都不是高力士,而是两个面目陌生的年轻宫女。
那是李亨给他派来的,人还不少,足足有一百多个,只可惜李隆基不认识她们。
一个都不认识。
奇怪的是,高力士去哪了?
他到底去哪了?
李隆基想了好久,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他才慢慢想起来——高力士走了。
高力士走了,据说是去了巫州。李隆基不记得巫州在哪里,总之一听名字就知道挺远的。从长安到巫州一趟,少说也要两三个月吧?李隆基曾经跟身边的宫女打听这事儿,可她们都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好像这是天大的机密。
好吧,机密就机密吧,不说就不说吧,反正自己知道也没用。难不成要跟儿子李亨打报告,说想去一趟巫州?
呵呵,别做梦了。李隆基苦笑着对自己说,就连这甘露殿的门都出不去了,就连近在咫尺的兴庆宫也回不去了,还奢谈什么巫州!
一想起兴庆宫,李隆基就会感到身体里面的某个地方被撕裂了。刚开始他还会觉得疼痛,可后来就没感觉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感觉的话,那就是碎了,沉了,空了。
有时候,李隆基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民间小孩儿常玩的那种纸鸢。世人经常说快乐和幸福,可到底什么是快乐和幸福,没几个人说得清楚。李隆基想,当小孩儿把纸鸢放到天上去的时候,那一刻应该就是快乐和幸福的吧?
可纸鸢也有断掉的时候。
当纸鸢和小孩儿越离越远,最后谁也看不到谁的时候,小孩儿心里会不会也是碎了,沉了,空了?
兴庆宫就是我的纸鸢吗?
那片醇酒飘香、笙歌悠扬的乐园,就是我的纸鸢吗?
一个丢失了小小纸鸢的孩子,跟一个丢失了小小乐园的太上皇,区别有多大?
李隆基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百个甘露殿也不及一个兴庆宫,他只知道一百个宫女也不及一个高力士。
对了,李亨不止给他派了一百多个宫女,他把万安公主和咸宜公主(李隆基的女儿)也派来了,让她们伺候自己的生活起居。可是,公主和公主是不一样的,女儿和女儿也是不一样的。当初在兴庆宫的时候,玉真就算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陪自己坐着,李隆基也会有一种闲逸和心安的感觉。可如今,万安和咸宜好像生怕沉默会带来尴尬,所以一天到晚不停地对着他说话,搞到最后大家都很累。
万安和咸宜并不知道,有些东西是靠静默传达的,而有些东西就是被很多话一点一滴冲淡掉的。
要知道甜的感觉,尝一滴蜜就够了,不需要一缸蜜;可要是把一滴蜜掺进一缸水里,你还会觉得甜吗?
可惜万安和咸宜不懂。
不懂的人也包括她们的兄长李亨。
他把四方贡献、山珍海味一堆一堆地搬进了甘露殿,说是要孝敬父皇,可李隆基什么也吃不下。他常常看着那些人间珍馐独自发笑。当了五十年的太平天子,李隆基头一回领悟到,有时候美味佳肴并不是让人吃的食物,而是让人看的装饰品。
是的,它们就是装饰品。它们被李亨一堆一堆地搬进来,然后堆成了一个大大的“孝”字。这个字难道不是让人看的吗?
李亨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可李隆基的食量却一天比一天小。后来,李隆基断了荤腥,专门茹素。
再后来,李隆基就什么东西也不吃了。
不要误会,这个七十六岁的老人并不是闹什么绝食抗议。通常一个人闹绝食,肯定有什么非达到不可的目的。可对于风烛残年、心如死灰的李隆基来讲,余生中还能有什么非达到不可的目的呢?
没有了。
李隆基告诉身边的人,也告诉李亨,由于自己素来崇信道教,所以现在决定修炼“辟谷”,以求长生不老。
李亨当然知道辟谷是道教的一种修炼方式,可他分明发现——父亲是在以辟谷的名义绝食!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从太上皇宣布辟谷的那天开始,他的健康状况就每况愈下了,各种疾病纷至沓来,迅速吞噬着他衰老的身体。
父亲为什么要绝食?
答案很简单——他不是在求长生,而是在求速死!
父亲为什么要速死?
李亨很自然地想起了一句老话:哀莫大于心死。
父亲的心死了吗?
李亨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个问题。他只能在“逼迁上皇”事件发生后,想方设法去满足父亲的一切需求。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个“一切”事实上只能是外在的物质需求,无法包括心灵需求。是的,李隆基最渴望得到的快乐、幸福、尊严、自由,李亨通通无法给予。
因为,这些东西恰恰是李亨夺走的。
所以,与其说李亨是在向父亲尽孝,还不如说他是在补偿。而尽孝和补偿是大不相同的。尽孝是你需要什么我给你什么,补偿只是我想给你什么才给你什么,二者绝不可划上等号。换句话说,尽孝的目的是为了让老人开心,可补偿的目的却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这能一样吗?
太上皇刚刚迁入甘露殿的时候,李亨当然也时常去问安,因为所谓的“晨昏定省”就是古人规定的孝道的主要内容之一。老人家因绝食而患病后,李亨就去得更勤了。不过没过多久,李亨自己也病倒了,并且病情还很不让人乐观。他只好派遣宦官代他去向上皇问安。
从此,李亨缠绵病榻的时间要比上朝理政的时间多得多。
在卧病的日子里,李亨想了很多事情。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强迫太上皇离开兴庆宫这件事。李亨越想愧疚越深,同时也生出了些许悔悟。
他觉得,罪魁祸首就是该死的宦官李辅国!
要不是这阉宦一再撺掇并且最后把生米做成了熟饭,自己也不一定下得了这个决心。
像李辅国这种人实在该杀,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然而,李亨对李辅国的杀机却只能停留在意淫阶段,始终无法付诸行动。
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他不敢动。
原因很简单,禁军都掌握在李辅国手里,李亨怎么动?虽说李辅国的兵权也是李亨给的,但是想收回来却没那么容易。因为经过这些年的经营,禁军几乎已经成了李辅国的私人武装。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禁军将士早就被李辅国通过各种手段收拾得服服帖帖。毫不夸张地说,如今他们敬畏宦官李辅国已经远甚于敬畏天子李亨!
一想起逼迁上皇那天,李辅国悍然带着六军将领一身素服前来逼宫的情景,李亨无论何时都会觉得四肢发冷、全身打颤。
什么叫太阿倒持?
就在那一刻,李亨深刻体验了这句成语所包含的意味。
李亨一直以为李辅国只是自己手里的一把刀,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握着的竟然是刀刃,而刀柄却赫然握在李辅国的手里。
是的,刀柄握在李辅国的手里。
刀柄握在李辅国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