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载(公元757年)二月,唐肃宗李亨将临时朝廷迁到凤翔,正式打响了收复长安的帝国反击战。
二月十一日深夜,郭子仪率部进抵河东城下。
此时,驻守该城的是燕军骁将崔乾祐。他做梦也没想到唐军会这么快摸到他的眼皮底下。而更让他没料到的是,郭子仪早就在河东城中找好了内应。
唐军内应名叫韩旻,时任燕朝的河东司户。他一见唐军兵至,立刻率众击杀了守卫城门的一千名燕军,并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崔乾祐猝然从梦中惊醒,来不及组织防御,只好从北门翻城而逃。随后,崔乾祐逃进了驻扎在城北的燕军大营,即刻组织兵力对唐军发起反扑。郭子仪率部迎战,大败燕军,斩首四千级,俘虏五千人。崔乾祐见大势已去,只好带着残兵逃奔安邑(今山西运城市东北)。
安邑没有驻军,当地百姓见燕军败逃至此,便打开城门接纳他们。
正当崔乾祐庆幸自己命不该绝时,城门突然关闭,燕军顿时被截为两段,已进入城门的燕军全部被百姓活活打死。
崔乾祐走在队伍后面,尚未进城,侥幸又逃过一劫。他带着剩下的数百残兵拼命逃窜,最后从白径岭(今运城市西南)方向渡过黄河,一口气逃回了洛阳。
肃宗抵达凤翔十日后,陇右、河西、安西、西域的兵马也先后抵达。与此同时,江淮的钱粮、物资也陆续运抵。长安士民听说肃宗驻跸凤翔,更是络绎不绝地前来投奔。
一时间,肃宗朝廷群情振奋。
李泌乘势向肃宗重申了他此前提出的战略,要求集结重兵,直捣燕军老巢范阳。
然而,李泌的提议却遭到了肃宗的否决。
肃宗说:“如今各路大军云集,钱粮物资也都有了,应该趁士气高涨之际克复两京,岂能长途跋涉数千里去取范阳,这不是绕远了吗?”
李泌一怔。他清楚地记得,去年冬天肃宗听到这项战略时,还连连称善,为何现在又出尔反尔了呢?
李泌坚持说:“以现在的兵力,克复两京自然没有问题。可这么做的话,叛军势力迟早会转弱为强,我们也会再次陷入困境。总之,此非长治久安之策。”
肃宗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凭什么这么说?”
李泌说:“我军现在主要依靠的是西北边塞与诸胡之兵,他们生性耐寒而畏暑,若趁他们士气正盛时攻击叛军,固然可以战胜。但是,眼下时节已近暮春,克复两京后,气候也已转热,我军中的西北将士必定难以适应,到时候归心一动,恐怕难以挽留。而叛军逃回范阳之后,必然会厉兵秣马,等到我西北军撤离中原,他们必将卷土重来,如此,这场战争便永无休止了。臣认为,应把兵力投入燕赵的寒冷之地,扫荡叛军巢穴,令其无路可退,这样才能从根本上铲除祸乱。”
肃宗闭目不语。良久,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说:“朕急于迎回太上皇,所以不能听从你的策略。”
李泌闻言,只好在心里一声叹息。
这是深谋远虑的一声叹息,也是历史性的一声叹息。
不久之后,虽然两京顺利光复,但是终肃宗一朝,唐军一直未能克复河北诸镇,甚至在此后的一百五十年里,终有唐一代,河北诸镇始终强藩割据,长期脱离中央,几成化外之邦……所有这一切,追根溯源,皆肇始于河北诸镇的首开叛乱与长期割据,也与肃宗李亨拒绝采纳李泌之策不无相关。
纵然李泌之策睿智且富于远见,但天子的决定没有人可以更改。
数日后,肃宗命关内节度使王思礼率部进驻武功(今陕西武功县西),兵马使郭英乂进驻武功东郊,白水军使王难得进驻西郊,随时准备对长安发起进攻。
二月十九日,驻守长安的燕将安守忠主动出击。郭英乂率先迎战,结果在激战中被一箭射穿脸颊,兵败而逃。王难得眼见郭英乂败退,不敢发兵救援,即刻率部西逃。王思礼见左右翼皆走,只好退守扶风。安守忠乘胜西进,兵锋直抵太和关(今陕西岐山县北)。此地距凤翔仅五十里。肃宗朝廷闻报,大为震恐,即日宣布全城戒严。
就在关中唐军初战失利、肃宗朝廷人心惶惶的时候,一则捷报从太原传到了凤翔,顿时让肃宗李亨感到了莫大的欣慰。
自从扫平河北后,史思明的目光就死死地盯住了太原。
他之所以盯住太原,其因有三:首先,这里的守将是李光弼,是史思明最恐惧也最憎恨的天敌,所以他无时无刻不想消灭李光弼;其次,河北燕军连战连捷、士气正盛,如果能一举拿下太原,就能长驱直入朔方、河陇,与关东燕军遥相呼应,对肃宗朝廷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史思明得到情报,说李光弼麾下的精兵都留在朔方,他带到太原的士兵不满万人,而且大都是团练和义勇,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如此天赐良机,史思明岂能错过?
至德二载正月,史思明自博陵出兵,蔡希德自太行出兵,高秀岩自大同出兵,牛廷介自范阳出兵,共计十万大军,以雷霆万钧之势朝太原猛扑了过去。
战报传来,太原诸将大惊失色,纷纷提议将城墙加高加厚,以此抵御史思明的十万大军。李光弼却摆了摆手,说:“太原城的周长足足四十里,叛军转眼即到,我们现在筑墙不但来不及,而且还没和敌人交手,就会先把自己累个半死。”
随后,李光弼率领部众和百姓在城墙四周深挖壕沟,同时又命人制造了数十万个土砖。没有人知道这些土砖是干什么用的。
直到燕军开始四面围攻、城墙屡屡坍塌之时,众人才发现这些土砖的妙用——燕军每攻破一处,李光弼就命人用土砖把缺口堵上,令燕军无计可施。
为了加大攻城力度,史思明派了三千人回河北搬运攻城器械。当这支运输队带着器械行至广阳(今山西平定县)时,用兵如神的李光弼早就在此设置了一支伏兵。结果,三千燕军被悉数歼灭,所有攻城器械也都被付之一炬。
史思明的十万大军围着太原日夜猛攻,一直打了一个多月,可太原城却依旧岿然不动。
这实在大大出乎史思明的预料。
根据战前得到的情报,太原守军不但人少,而且没什么战斗力,史思明本以为一战便可拿下太原,没想到啃了四十多天硬是啃不下来。
随后,史思明亲自挑选了一批精锐,组成了一支游骑兵,叮嘱他们说:“我军主力攻北门,你们就去南门;攻东门,你们就去西门。一旦发现薄弱环节,马上给我攻进去。”
可是,史思明的如意算盘很快又落空了。因为李光弼的军令异常严明,不管有没有敌人来进攻,也不管白天还是夜晚,每个守城士兵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每一段城墙上都布满岗哨,巡逻队也是到处巡逻,所以史思明的游骑兵根本无机可乘。
史思明无计可施,只好一边继续强攻,一边派人天天到城下叫骂,企图激怒李光弼,逼他出城决战。然而,让史思明十分纳闷的是,他派去打口水仗的那些士兵不但没把李光弼引出来,反而一个个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史思明带着满腹困惑亲自到第一线去查看,只见那些骂仗的士兵刚刚还仰着脖子破口大骂,可眨眼间身子一陷,整个人就掉进土里去了。
史思明恍然大悟。
原来李光弼在跟老子玩地道战!
是的,李光弼就是在打地道战。
早在燕军刚刚围城之时,李光弼就在军中重金悬赏有特殊技能的人,只要有一技之长,而且对守城有帮助,李光弼立刻予以重用。后来有三个人自告奋勇,说他们会挖地道。李光弼如获至宝,马上命令他们开挖,从城内一直挖到了城墙外。每当燕军士兵前来叫骂,躲藏在地道中的唐兵就突然掀开覆盖物,把敌兵一下拽进了地道。
来一个,拽一个;来两个,拽一双!让燕军心惊胆战,防不胜防。
后来,燕军士兵攻城的时候,眼睛都不敢朝上看,而是死死盯着自己的脚下,生怕一不留神又做了“土行孙”。随着地道越挖越多,燕军的云梯也都靠不上城墙,因为一接近,地面随即塌陷,云梯上的人也顷刻间全被活埋。
除了地道,李光弼还让人制作了大型的投石机,每一颗巨石抛出去都可以砸死二三十人,让燕军吃尽了苦头。
最后,史思明只好命大军退后,直退到投石机的射程之外,才敢安营扎寨。
燕军虽然减缓了攻城力度,后撤了一段距离,但仍然四面环绕,把太原围得密不透风,显然是想把唐军困住,一直困到粮草耗尽的那天。
让史思明喜出望外的是,没过几天,李光弼果然就撑不住了,派人出城请降,并约定了日期出城缴械。
约定的日子一到,唐军果然大开城门,列队进入燕军营寨,乖乖地缴械投降。燕军士兵都兴高采烈地跑来围观。正当他们看得目不转睛的时候,营地中间轰然发出一声巨响,大片土地塌陷,当场就有一千多名燕军官兵被活埋。
史思明登时傻眼。
原来李光弼已经把地道挖到了他的大营下面。
顷刻间,燕军营寨大乱,李光弼乘势出击,斩杀并俘虏了一万多名燕军。
史思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李光弼会以诈降的方式主动出击。
他此时的心情就跟当初在河北屡战屡败的时候一模一样。
换句话说,他现在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既生明,何生弼?
是安庆绪的一纸诏令把史思明从痛彻骨髓的羞愤中拯救了出来。
这一年二月初,燕朝新皇帝安庆绪的诏书送抵太原,命史思明率部回镇范阳,留下蔡希德等人继续围攻太原。
直到这一刻,史思明才知道安禄山死了。
作为一个和安禄山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安胖子之死固然令史思明生出了些许伤感;然而,作为一个拥兵一方的大将,安禄山的暴毙却让史思明的内心忽然生出了某种蠢蠢欲动的东西。
说白了,那就是野心——就是图谋天下、位居九五的野心!
在史思明眼里,那个庸懦无能的安庆绪根本不配做大燕朝的皇帝!
史思明回到范阳不久,安庆绪为了笼络父亲最得力的这个旧部,连忙下诏任命他为范阳节度使,封妫川王。
然而,史思明并不买安庆绪的账。
因为,他现在已经是范阳的主人,就算没有安庆绪的任命状,他也是当之无愧的主人!而且,他手中又握有燕军最精锐的铁骑,他凭什么要遵奉安庆绪的号令呢?更何况,自从安禄山起兵后,从长安、洛阳两京掳掠的所有财富全都运回了范阳,此刻的史思明俨然坐在了一座金山上,俨然成了天下最富有的军阀,他为什么不能藐视安庆绪呢?
“思明拥强兵,据富资,益骄横,浸不用庆绪之命;庆绪不能制。”(《资治通鉴》卷二一九)
安禄山之死,无疑为刚刚建立的燕朝埋下了一个致命的隐患。即便安庆绪凭借“父死子继”的规则继承了大位,可这并不等于他就能拥有号令百官的大权。换句话说,纯粹依靠权谋和暴力建立起来的政权,是不可能依赖“父死子继”的宗法制度完成权力更迭的。决定其权力归属的最终方式,仍然只能是权谋和暴力。
从这个意义上说,燕朝皇帝的大位注定是史思明的。
安庆绪的败亡,只是或迟或早的事而已。
史思明撤回范阳后,留在太原的蔡希德等人就更不是李光弼的对手了。这一年二月下旬,燕军因久攻太原不下,锐气尽丧,军心动摇。李光弼瞅准时机,亲率敢死队出城攻击,大破燕军,“斩首七万余级”,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捷。
显而易见,李光弼这则“斩首七万余级”的捷报是掺了不少水分的。但不可否认,当这则捷报送到凤翔的时候,却起到了强心剂的作用。因为,在肃宗决意大举反攻长安的前夕,且在唐军初战失利的情况下,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则捷报更能振奋人心、鼓舞士气了。
只要能达到振奋人心的目的,捷报掺水又何妨呢?
就算李光弼不掺,肃宗李亨也会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