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云诡波谲
君臣忌、父子疑、母子如仇雠,大唐王朝萧墙之内潜藏的权力危机已日益深重,仿佛一个人的五脏六腑感染重病,而身体看上去还很强壮,对即将到来的痛苦毫无所知。上阳宫落成后李治迎来了一段相对平和的日子,但这也是他皇帝生涯中最后一段安心的日子。
经朝廷调度,洛阳粮荒缓解。虽然这两年运河输送的粮食大部分供给了西征军,好在东北已无战事,河北的粮食可以放心调往河南,解了燃眉之急。紧接着大唐与吐蕃的关系也有改善,文成公主的使者来到洛阳,向大唐正式通报赞普死讯,李治也顺水推舟,立刻遣使赴吐蕃参加芒松芒赞的葬礼,吐蕃又礼送战俘王孝杰归唐,遗憾的是刘审礼伤势过重已死,钦陵让其子刘易从将棺椁运回。至此大唐与吐蕃再度和解,边庭恢复平静,而没过多久又有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从千里之外传来——裴行俭擒获阿史那都支,消弭了西突厥叛乱。
原来裴行俭鉴于之前征讨吐蕃失败,不便公然对付都支,于是定下计谋,请李治任命自己为大食安抚使,打着护送波斯王泥涅师回国的幌子途径西突厥领地,伺机图之。他们一行人到达西域已是夏日,裴行俭声称天气炎热行路艰难,欲等到秋后再继续前进,阿史那都支早就听说李治册封泥涅师的消息,又见裴行俭只带着千余人,而且大半是波斯的官员,便放松了戒备。哪知裴行俭曾任安西都护,在四镇颇有名望,见时机成熟便以狩猎为名迅速召集起一支近万人的西域联军,背道而行突袭牙帐,阿史那都支、李遮匐猝不及防,双双被擒。
裴行俭凭借智谋,以极少兵力深入大漠建立奇功,不啻为李、苏定方之后又一大唐名将。事后他分兵泥涅师,请其继续前进,自己则押解都支回京,并表奏肃州(今甘肃酒泉)刺史王方翼检校安西都护,在焉耆境内修筑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市),宣示大唐对西域的控制。李治闻报大喜,称赞裴行俭文武双全,当即下诏晋升他为礼部尚书、检校右卫大将军,身兼两大要职。其时左卫大将军由李哲挂名担任,裴行俭实际上已成为唐军最高将领。
所有祸患皆已平息,李治着实松了口气,因为受到这场胜利的激励,更因为前一年未能如愿,他趁机重提封禅之议——封禅者,告成于天地。然而此时何功之有,征吐蕃大败而还,只是平息一场未遂的叛乱,何足夸耀?此时封禅与其说是宣告成功,还不如说是粉饰太平,圆二圣心中未了的心愿。
薛元超当然不会扫李治的兴,郝处俊、李义琰等人也不敢言,媚娘的党羽更是推波助澜极力附和。于是在群臣的赞成和默许下,李治再次宣布改元,大赦天下,计划于本年冬至封禅嵩山。新年号曰“调露”,原本是乐曲之名。四节不相违,谓之调露,取意调致甘露、茂长万物,充满吉祥寓意。可李治根本没意识到,现在并不是歌舞升平之时,大唐王朝的磨难才刚刚开始……
一个秋天的早晨,谏议大夫明崇俨的家仆发觉主人还未起床,怕他耽误差事前去催促,推开房门的那一刻看到主人仍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可是心口却插了一柄利剑!
堂堂四品大夫、二圣宠信的术士竟在自己家中诡异地遇刺身亡,此事不仅震撼朝廷,也震撼了整个京华之地。明崇俨神道设教名气甚大,民间传言他能降妖捉怪、役使鬼卒;如今死得不明不白,市井之中于是纷纷传说他是被鬼害死的。李治虽日渐迷信却也不相信此不经之谈,况多年来得明崇俨医治风疾,岂能放纵凶手?于是他责令彻查此事。媚娘也声言,明崇俨不但是术士、官员,更是给天皇治病之人,谋害他就是谋弑天皇,随后竟下诏追赠其为侍中。
饶是明崇俨“能掐会算”恐怕也想不到,他竟会在死后当宰相。这样一来此案就更不容忽视了,上至三司(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官员,下至县寺小吏,所有人都行动起来,将洛阳城里里外外查了两轮,匪类、小偷乃至江湖术士等等抓了一大堆,明崇俨的仆人也全部被关进天牢一一审讯,仍然查不到一丝线索,只能含含糊糊向二圣禀报,说是强盗所杀。李治犹可,媚娘却不罢休,将有司官员训斥一番,责令继续追查。
其实三司官员心里都明白,一个四品官在自己家中遇刺身亡,焉能是一般盗匪所为?但凡了解皇家内部芥蒂的人都清楚凶犯最有可能藏在哪儿,但那个地方他们无权查,更不敢查!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东都内外徒劳地搜寻……此案前前后后折腾了三个多月,无半点儿蛛丝马迹,就在三司官员一筹莫展准备请罪之际,李治突然宣布就以盗杀定论,不再追究此案——因为他已顾不上一介术士的死活,突厥造反啦!
阿史那都支被擒之时李治还在欢呼,以为祸患已经根除,但他万没料到最终明火执仗挑起叛乱的并非一直不安分的西突厥,而是臣服大唐四十余年的东突厥。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李靖、李于铁山之战擒获颉利可汗,宣告东突厥汗国灭亡。此后虽然李世民曾一度扶持阿史那思摩为突厥可汗,但那仅是遏制薛延陀的策略,至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薛延陀彻底被大唐消灭,突厥之地从此完全归入大唐国土。李治继位后加强管辖,于其地设立单于、瀚海两个都护府,至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又建立单于大都护府,并以皇子李轮兼任单于大都护。
在李治看来东突厥与朝廷关系良好,似乎已无异于中原之地的子民,殊不知他们早已怨声载道。当年突厥之所以归附大唐,一者是慑于大唐军队的强悍,二来也是李世民宽大的政策所致。突厥强大时铁勒、薛延陀之流无不臣服,而当突厥衰败后这些民族相继倒戈,瓜分突厥旧地。李世民消灭薛延陀固然是出于大唐的利益,却也帮突厥人出了怨气,许多突厥酋长投效唐朝受到重用。阿史那社尔、执失思力当了驸马;阿史那思摩被赐李姓,追随李世民鞍前马后,最后在征讨高丽的战斗中负伤而死。那时突厥人确实把大唐视为祖国,心甘情愿跟随汉人东征西讨,然而随着时光的推移,这份情谊却逐渐淡漠了。
显庆以来,李治统治下的唐朝对外征战增多,对突厥诸部的征调也日渐频繁,无论是征讨吐蕃、铁勒,还是在高丽、百济的战场上,无不充斥着突厥将士的身影。而随着府兵制衰落、唐军战斗力降低,征调的突厥部队越来越多。频繁的战争并没给他们带来实惠,反而让无数健儿命丧沙场,有些怯懦的汉人将领甚至故意用突厥人充当先锋,让他们试探敌人的镝锋。不公正的待遇和高死亡率使突厥人对朝廷萌生仇恨,而李治让自己儿子兼任大单于的做法更是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征讨吐蕃大败暴露了唐军实力的衰退,西突厥阿史那都支的失败更不免让东突厥人有兔死狐悲之叹——怨愤积蓄已久,只待一声高呼!
调露元年(公元679年)十月,单于大都护府统辖下的阿史德温傅、阿史德奉职两部竖起反旗,拥立阿史那泥熟匐为可汗(阿史那是突厥可汗家族姓氏,阿史德是与可汗通婚的家族姓氏),誓要恢复昔日始毕可汗凌驾唐朝之上的伟业。李治闻报大惊,即命鸿胪卿、单于大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出兵平叛。开始几战唐军连胜,怎料阿史德奉职突然改变战术,绕至唐军后方骚扰粮队,又趁雪夜奇袭唐军营寨,结果萧嗣业损兵无数,大败而归。经此一役叛军气势大增,原东突厥境内二十四州首领纷纷响应,又勾结契丹、奚人等部,一时间叛乱部众达数十万,挥军南下侵扰大唐领地。
北部州县的告急文书如雪片般纷飞而至,这次李治哭都哭不出来了。辛辛苦苦二十多年,开疆拓土旋得旋失,现在连父皇征服的地方都快保不住啦!此时他已对扩张领土不抱任何幻想了,只想再搞一次封禅,以后谨守疆土安安稳稳过日子,怎么连这点儿愿望都不能实现?
万般无奈之下,李治怀着沉痛的心情再次宣布取消封禅,并调集大军征讨叛乱。刚从西域归来的裴行俭又被任命为定襄道行军大总管,统率十八万军为主力,以丰州都督程务挺为西路军、幽州都督李文暕为东路军,皆受裴行俭节制,总计兵力三十万,分兵三路直取东突厥——继十八万大军征讨吐蕃之后,大唐出战的总兵力记录再次刷新。一来李治急于平叛,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再者他心里清楚,能征惯战的将士死得差不多了,现在的兵不行,只能靠人数取胜。
派走这批部队,李治郁闷到了极点,以前的仗是能不能打他都想打,现在的仗却是不想打也得打,时至今日他已经感觉不到做皇帝的快乐,觉得自己老了。然而苦恼还不仅如此,由于他的猜忌和老臣的相继亡故,现在的宰相班子根本应对不了这场大战,于是急召刘仁轨返京,将好好先生高智周罢相,转任御史大夫,另外加授崔知温、王德真、裴炎为兼职宰相。裴炎是媚娘竭力推荐的,一年前入门下省,这次又跃升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岂能不惹非议?但李治心里烦闷,索性任凭媚娘安排。其实此刻他最想依赖的不是宰相们,甚至不是媚娘,而是那个被他猜忌的太子,但世事不如人愿,现在的李贤比之先前更令他失望。
经父母的连番“训教”,李贤确实变了,不再过问政事,却也没有如李治期待的那样清静自守,而是走上另一条路——既然动辄得咎,那就不做正经事,既然无论好坏都受斥责,干脆随心所欲!李贤开始大肆享乐,飞鹰走马、斗剑击鞠、嬉戏游宴、纵情声色,国家危急之时他却似没事儿人一般,夏日躺在东宫纱帐里整日观赏歌舞,一入秋又带着大群侍卫仆从跑到邙山打猎,全不把社稷安危当回事。李治既恨且悔,恨李贤不识路数、不随己意,也悔自己治儿子太狠,李贤如今这样子何尝不是他逼的?谁也别抱怨,还是自己硬着头皮继续应付乱局吧。
其实不只李治,朝廷上下对太子近来的行为都颇有非议,尤其是东宫官员。刘讷言、格希元、高政、韦承庆等辈,他们亲眼目睹李贤越变越坏,刚开始大家以为这是太子为消解天皇猜忌而采取的策略,然而他的行为却越来越过分,此时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天皇对太子寻欢作乐的不满了,李贤却丝毫没有收敛之意,尤其令人难以启齿的是他对赵道生的宠爱。龙阳之风古已有之,有此嗜好的帝王将相多的是,但这终究不是光彩之事。可李贤对赵道生的宠爱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食则同案,卧则共枕,出双入对,打情骂俏。
东宫僚属们实在看不下去了,纷纷向李贤上谏,李贤的反应却甚是不屑。太子司议郎韦承庆为此特意写了一篇《谕善箴》,李贤看后大加赞赏,可放下文章依旧和赵道生我行我素。韦承庆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五十年前大唐王朝曾有一位太子,那位太子丰姿峻嶷、文武双全,同样曾被父皇寄予厚望,同样有一批诚心拥戴他的宰相和东宫属官,可后来那位太子在谗言和父皇严厉的训教下性格日益扭曲,变得纵情声色、嬉戏无度、不务正业、不听劝谏,沉溺断袖之爱,最终走上一条不归路……而现在,李贤跟那个人越来越像啦!
作为韦思谦之子,韦承庆觉得自己该秉承父亲正义敢言的作风,作为东宫司议郎,他的职责是侍奉规谏、驳正启奏,有责任匡正太子过失。想来想去,苦口婆心不若釜底抽薪,干脆上书天皇铲除佞幸,一劳永逸绝此后患。
可他万没想到,出于一片赤胆忠心所上的这份奏疏,最终竟成了太子的催命符……
二、抄捡东宫
观风殿内寂然无声,群臣已散朝而去,唯有二圣肩并肩坐在龙书案前,而案上就摆着韦承庆的奏疏——李治的眉头已经拧成个大疙瘩,却始终不发一语,媚娘则低头摆弄着腕上手镯。
然而关心的人未必真能窥透,貌似不关心的人未必真不在意。
“不像话!”过了许久李治才发作出来,“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光是放纵玩乐还不够,竟还有这等丑事,和一个……这简直是丢皇家的脸!”他觉得难以启齿,气得把奏疏扔到地上——其实近来他已意识到自己打压李贤有点儿过,很想收手了,但现在李贤又开始作孽。他既想教训儿子,又不忍再叱责,心里甚是矛盾。
“人家好心好意告诉咱,你拿奏疏撒什么气?”媚娘屈身拾起,又放回桌上,“此事暂放一边,我看这韦承庆文笔倒是甚佳,瞧瞧这词句。‘人之用心,多扰浊浮躁,罕诣冲和之境……’”此刻韦承庆写的这些话反而成了媚娘刺激李治怒火的利器。
“别念了!还嫌不丢人?”
媚娘把奏疏往桌上一放,大大咧咧道:“嗨!你也别生气,其实他跟这个赵道生的事我早就听人议论过,没当回事,就没跟你提。”这话半真半假——赵道生之事她确实早听周思均汇报过,但绝非不当回事,恰恰相反她觉得此事太重要,是个不错的杀手锏,计划留待关键时刻将之抛出,现在紧要时刻到了,大事成不成就看今日了!
“没当回事?”李治越发动气,“整日里贤儿什么闲七杂八的事都跟我念叨,这反倒不说?这关乎东宫声誉,若传扬到市井,叫百姓怎么看待太子?”
媚娘嫣然一笑,信口道:“从古至今这等事多了。汉武有韩嫣;汉哀有董贤;魏明帝曹叡和曹肇是同族兄弟,两人还不清不楚的;西燕威王慕容冲还给苻坚当过男宠呢,有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本朝不也出过这种事吗?当年……唉!不说了。”
这句话不说出来比说出来更厉害,大唐朝确实出过一位有断袖之癖的贵族——正是李治的大哥李承乾!
媚娘见李治已渐有惊恐之色,又故意开玩笑道:“听说陛下当年在东宫时有个车夫叫安毕罗,长得很英俊,你待他也极恩宠,群臣看了都妒忌,是不是你们也……”
李治根本没听见媚娘说的什么,他已心乱如麻——当年李承乾和男宠合欢的事他亲见亲闻,而今李贤也有此癖好;当年李承乾因失爱于父皇自暴自弃、纵情声色、游猎无度、不听劝谏,现在李贤似乎也快这样了,而李承乾最终发展到阴谋叛乱,想篡夺父亲的皇位!
媚娘在旁窥伺知道时机成熟,终于说出了酝酿很久的话:“陛下若实在看不过去,索性把这个赵道生抓起来,顺便审问一下,看东宫还有什么不才之人,都一并处置了,再给贤儿重新派几个贤良君子,不就行了?”
李治的双眼缓缓从奏疏上移开,抬头看着媚娘。
媚娘继续道:“既有奏疏,正可派御史大夫高智周处置此事。另外我荐裴炎共预,他是个老实的读书人,不会为难贤儿。”
李治依旧不语,直勾勾看着媚娘。
媚娘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可恶!他还是我对有戒备!裴炎乃我拔擢,高智周品性软弱,只怕他已料到我欲从中下手。
可是没办法,媚娘招术尽出,成败只在此一举,不能软。她故作坦然之态,毫不畏惧地与李治对视。过了好久,李治尖锐的目光才渐渐柔和下来,又渐渐迷惘起来。媚娘仍不敢掉以轻心,见他嘴唇刚一翕动,马上抢先道:“你若实在不放心,再挑个人主审此事。”
“也好。”
媚娘心中早已算好,静静等待他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果不其然,李治缓缓道:“让薛元超主审,高智周、裴炎协办。”
“行。”媚娘表面沉着,实则亢奋不已,连御案下的腿都在不住颤抖——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熬到这一天啦!罗网已成,此事已有七成胜算……
然而做事周到的媚娘已拥七成胜算还不满足,她决不允许尚存三分变数。于是当天夜晚三更时分,一位不速之客敲响了洛阳城东薛府的大门。当薛元超被家仆从睡梦中唤醒,告知来者名姓的时候,他顿时睡意全消,当即披上衣服出来相见。
“薛公,这个时辰,冒昧叨扰了。”
薛元超连忙抱拳施礼:“何言叨扰?老夫衣冠不整,切莫见笑。”论官职他是宰相,论年纪他更是比来者大了三十多岁,可是丝毫不敢怠慢,因为来者是天后之侄、宗正卿武承嗣。
此时武承嗣身穿一袭便服,未带仆从,亲手挑着一盏小灯笼,只寒暄了这两句,立刻开门见山:“晚生有要事与您说,请将从人屏退。”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薛元超明知不会是什么好事,却也不敢开罪,赶紧挥袖摒去身边仆从,这才问:“大人来此有何赐教?”
“天皇明日将有诏令,委公与御史大夫高智周、黄门侍郎裴炎,审问东宫户奴……”
薛元超刚听了这一句便觉如坠冰河,浑身血脉都凉了!
“近来朝廷不宁,东宫亦多失德处。不过您老人家放心,天后知您乃海内名士,虽为主审,恐不屑刀笔吏之事。高公又是素来敦厚之人,所以此事恐要偏劳裴炎了。娘娘命我前来并无他意,只希望薛公谨守谦诚之德,凡事三思,不要让天后娘娘失望。”
一句“不要让天后娘娘失望”真是意味深长,薛元超心中如明镜一般——她要构陷太子,不准我作梗!忙寻托词:“此事待老夫来日觐见天皇,再作定……”
“不必了吧?”武承嗣讪笑着打断,“圣上近来病体不佳,薛公就别再打搅了。”
“老朽无才无德,恐不堪此任,恳请天后另择处事严明之臣。”
“此非天后之意,您这主审官乃圣上钦定。”
“什么?!”薛元超愕然,“容老夫……我想想……”
如果说这世上除媚娘之外还有别人对李治了如指掌,那此人必定是薛元超。作为李治幼年的玩伴、启蒙师傅的侄儿、堂姐的丈夫、潜邸的重要幕僚,他和李治的关系绝非一般臣子所能媲及。连同为宰相的高智周、中书舍人郭正一这样的大人物最早都是他向朝廷推荐的,也足见其资历之深、威望之高。从某种意义上说薛元超是李治最信任的臣子,甚至可视为李治在群臣中的代言人。
可在信任和器重背后,似乎也隐藏着某些不可明言的东西。当年李治刚刚废王立武夺回大权,薛元超就已升任黄门侍郎——门下省副长官,二十多年过去,他的职位仍是中书侍郎——中书省副长官,然后不尴不尬地加了个同中书门下三品,检校太子右庶子。既然薛元超如此受信任,为何至今仅是兼职宰相?固然他有过几次贬官流放的经历,但以他的资历和才干不足以担任中书令吗?这个问题的答案薛元超自己最清楚——不是不够资格,恰恰是因为太有资格了。
世人都知道高祖有裴寂,太宗有房玄龄、魏徵,而李治真心倚重的宰相又是谁?从李治继位至今,已经有四十人先后跻身相位,他们当中除了李、许敬宗这两位身历三朝的老资格,其他人都像走马灯般在世人眼前一晃而过,即便荣宠至极如李义府,到头来也只是昙花一现,就没一个能稳居相位与李治相始终的人。固然因为朝中多了个不安分的皇后,增添许多变数,但更重要的是李治根本不想有这样一个人,宁愿让两个强势人物互相制衡,或者一群平庸的人商量个没完,也不想让一个能力出众、威望崇高的人久居相位。而薛元超恰恰是有此可能的,凭他和李治的特殊关系和广泛人脉,一旦当上中书令或者侍中一定会权势遮天。所以李治宁可让他以非宰相之身行宰相之事,也不会把那个位子轻易交给他——试想一个连舅父、妻子、儿子都不信任的皇帝,对朋友的信任又能有多少呢?
但这并不是李治无情,至少在薛元超看来李治对他的情谊是真挚的。当李治当着文武百官说出“光阴倏忽三十余载,共终白首者唯朕与卿也”的时候,他绝对相信李治是出于真心的。毕竟他们曾有一段形影不离的岁月,昔日友情是不可磨灭的。而今面目全非并不是因为那份情谊变了,而是因为李治变成了皇帝,而且是一位猜忌心、自尊心极强的皇帝!
薛元超曾三次被贬谪,表面上看与媚娘有关,但考起根由来不如说是李治造成的。他推荐的人在不该弹劾李义府时弹劾了,他要负连带责任;在李治想抛弃李义府时他为李义府说了两句好话,仍要贬官;他姑母参与废后而李治又突然不废了,他也要被流放。一言以蔽之,只要关乎帝王的权力和颜面,李治就会把情谊抛诸脑后。薛元超甚至可以想象到,每次贬谪他之后李治一定会懊悔难过,却终究无法克制自己的性格和处世态度。既然皇帝无法改变,那改变的就只能是他,所以薛元超变油滑了,变得会察言观色、揣测上意,李治说黑他便说黑,李治说白他也说白,甚至李治想说又不便说的时候他就会替李治说出来。
在这个关键时刻,李治提议把审查东宫之人的责任交到他手中,他焉能不晓得是何用意?李治希望怎么处理此事,办到何种程度,他心里一清二楚,但是很遗憾,这次他只能让李治失望啦!
首先,他实力不足。虽然他拔擢了一大批官员,但这些人大多是以诗赋文章著称,政治上平庸无奇,少数几个官高权重的也都似高智周那般平庸。这些人既没有正人君子的胆色,也不及奸诈小人有手段,拿什么跟天后一党拼?归根结底这也怨李治,既然只想要听话的人,就不能指望他们有毅力、有操守、有担当。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可能吗?
再者,天后太强势了。从这个女人走入李治的后宫起,与她作对的人哪个有好下场?薛元超这半辈子已吃尽她的苦头。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使尽浑身解数这次能保住太子,谁知还会不会有下次?千年防贼可比千年做贼难多了,一旦不慎失败,他乃至整个薛氏家族都要为李贤陪葬了!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李治。薛元超不敢保证李治会始终如一地支持自己,以这位皇帝善猜多疑、反复无常的性格,保不准什么时候会突然变卦,那时他岂不成了弃卒。上官仪是怎么死的?难道当年废后之事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如果李治的心够坚决,此事根本不会落到他手上!现在推过来,他能怎么做?既要抗拒天后,又不能得罪天后;既要压制太子,又不能毁掉太子;既要代天皇出头办事,还要随时留神自己别变成替罪羊。太难了!他实在担不起这份重担……
沉沉夜色中薛元超许下承诺,送走了武承嗣,心中却一片凄然。他朝着上阳宫方向撩衣跪倒,重重叩了个头,怀着满心愧疚含泪道:“陛下,臣让您失望了。并非臣不愿尽忠,也不是臣不信任陛下,只是……陛下!您自己信任自己吗?”
离开薛府的武承嗣并未回家,而是立刻赶往上阳宫汇报情况。这会儿已将近四更天,皇宫早已不准出入,可在上阳宫西北的星躔门,小宦官高延福正举着一盏灯笼等待他到来。两人见面没说话,只彼此点了下头,随即从卫士身边匆匆而过,溜进宫门——如今媚娘的权势已笼罩整个皇宫,哪个卫士敢阻拦?
仙居殿位于上阳宫西北角,较其他建筑偏僻。这座殿虽不甚大,但檐牙高啄,基体耸跃,玉阶彤庭,银楹金珰,确实有些仙逸飘然之感,而此刻它却漆黑幽静,只一丝朦胧阑珊的灯光从窗内透出,仿佛是摇曳在半空中的鬼火。
媚娘已等候许久,这会儿正斜卧御床,就着孤灯看佛经。高延福把人带到,施过一礼立刻退出,把门掩好,武承嗣这才笑盈盈把薛府之事说了。媚娘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这结果在她意料之内,但薛元超的反应并不积极,作出这样的抉择只是迫于无奈。看来此人终究不可能被她拉拢为心腹。
武承嗣见姑母毫无反应,昏暗灯光下又看不清她表情,不禁心里打鼓,忙自告奋勇道:“明日小侄再去会会高智周,给那老家伙也提个醒儿。”
“不必了。姓高的编书撰文是把好手,论当官不过是只应声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武承嗣见她兴致不高,还以为她仍有担心,忙千万百计讨好,“娘娘放心,此事细节我早与裴炎商量妥了。狱中见了赵道生二话不说直问明崇俨之事,逼他说太子谋反。他若识趣自然最好,他若不肯就范,板子打、夹棍夹、鞭子抽,直打到他承认为止,就算弄死也要扣他个畏罪自杀!然后立刻搜查东宫,我就不信挑不出毛病。等到结果一出来,倘若圣上不依,我立刻通知众人上表请废太子,元万顷、宗楚客他们早等得不耐烦。还有王本立……”
“没有王本立了。”
“嗯?”武承嗣不解其意。
“圣上已决意将王本立贬出京城。”
“怎么可能?王本立顶撞李义琰他们,天皇不也没说他什么吗?”
媚娘苦笑道:“狄仁杰屡屡上书,痛批王本立为人跋扈,欺压同僚,延误政事、贻害百姓,要求朝廷惩处。今晚圣上又收到他奏疏,实在不胜其烦,便下诏把王立本给贬了。”
武承嗣愣了片刻,继而揣摩姑母的心思咒骂道:“姓狄的不识好歹,三番两次坏您的好事,真该将他也赶出朝廷。”
“不。”
武承嗣忙道:“是啊,只贬官哪解得了您的气啊?应该罢职除名,永不叙用!”
“不!”
“那就将他牵扯进东宫一党,要他的脑袋。您放心,此事小侄亲自去……”
“不!”媚娘吼道,“我说不准害这个人,你还不明白吗?”
“明、明白……”武承嗣吓得连连后退。
媚娘渐渐收起恚意:“能在一年内厘清积案是他才干出众,他又不晓得我当初的用心。至于韦弘机和王本立,只怪他们猖狂跋扈,作恶忒甚,都是自作自受。狄仁杰所作所为上合道义、下顺人心,全是为国家为百姓着想。我若残害这样的人,不是往自己脸上抹黑吗?”
“是是是。”武承嗣心中纳闷,怎么素来有仇必报的姑母这次竟如此开通?但他马上跟着变了口风,连连作揖道,“不瞒您说,其实小侄也觉得此人颇有风骨,是可用之人。身为臣子理当报效国家,尽犬马之劳,以后小侄……”话说半截抬头一看,只见御座空荡荡的,媚娘早转过屏风离开了。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白日里美若仙境的御苑此时黑黢黢、阴森森的,甚是可怕。虽然高延福在前领路,举着一盏小灯笼,而那微弱昏暗的烛光反而让周围景致显得更加恐怖。时而袭来一阵夜风,吹得两旁的树都在摇曳颤抖,那绰绰黑影仿佛是一群张牙舞爪的幽灵,在两人身边不住徘徊。高延福毕竟年少,又正在干秘密差事,未免有些疑神疑鬼,瞪着两只惊恐的眼睛东张西望,挑灯笼的手直哆嗦。媚娘却安之若素,满不在乎地往前走着——鬼有何可怕?再可怕还能比得过险恶的人心?
搞定薛元超,胜利已注定,而此时此刻媚娘却没感到丝毫愉悦。作为母亲狠心舍弃自己儿子,这算什么值得庆祝之事?作为阴谋者,这三年来她一步步将李治引向猜忌的深渊,但单纯作为旁观者,李治的改变也令她骇然——为了自己可以舍弃任何人,为了个人的算计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统率十八万大军,因为猜忌公然折辱宰相,为了自己位子的稳固折磨儿子,难道这还不够触目惊心吗?
有时候媚娘也反思,觉得自己走偏了,现在的路已彻底偏离了她的初衷。遥想显庆之际她一心帮李治稳固权力,铲除无忌余党,推行科举取士;咸亨危急之时她以天下安危为己任,应对三方战乱,拯救受灾百姓。循吏贾敦实讨论如何富国强民的那些话言犹在耳,张文瓘临终谏言字字泣血,而到头来她却做了些什么呢?为笼络人心在朝廷冗官激增时还大肆播恩,弄得绯袍满朝;为树立威望在多事之秋还要搞封禅,弄得朝廷财力受损。李治推卸责任、玩弄权术的做法很令她不齿,而她自己的所作所为还不是同样不堪?
泱泱大唐,天皇、天后、太子、宰相都在斗个不休,都在为权力玩弄心计,置国家百姓于不顾,难道这不是莫大的悲哀?所以她欣赏狄仁杰,因为狄仁杰不屈无畏、坚持信念,为了惩奸除恶、造福于民这一信念,无论对手是谁都敢挑战。还有娄师德、魏真宰,哪怕处在卑微的位置,仍脚踏实地,积极进取,真的应该珍视这些实干的人啊!
可是话虽这样说,她却只能沿着这条邪路走下去,或许将来有一天她会回归,真正成为一个造福苍生的统治者。而现在她还没有那份可以操纵一切的权力,她注定还要斗下去。悲剧也罢,无情也罢,她毕竟已经整垮了李贤,下一步该何去何从呢?她心里隐隐有个想法,只是还不敢面对……
想到这里媚娘双手合十,在黑暗中背诵起佛经:“设我得佛,国有地狱、饿鬼、畜生者,不取正觉。设我得佛,国中天人寿终之后,复更三恶道者,不取正觉……”
三、虎毒食子
转眼已深秋,李治独坐芙蓉亭内,望着池塘里的荷花喟然叹息。
满池荷花兀自绽放,不过随着天气转凉,已渐有式微之态,艳丽的花枝下许多荷叶边沿已发黄蜷缩,只是尚未枯萎,一些未及采摘的莲蓬因为根茎蔫了耷拉到水里。原本萦绕池塘之上的蜻蜓都不见了,鱼儿也罕见踪影。在李治看来这座池塘就是他统治的这个帝国,就快步入艰难的寒冬了。
对东突厥的平叛进行得非常顺利,不仅因为李治投入了巨大兵力,更因为裴行俭确实是难得的将才。他鉴于前番萧嗣业粮草被劫的教训,在运粮时每辆车中暗伏五名勇士,皆持长矛利刃,突厥兵来劫粮时运粮之人故作鸟兽散,待敌人下马取粮时勇士突然杀出,运粮兵也转而杀来,利用这种奇特的战术反将敌人歼灭无数。突厥一再吃亏气势转衰,裴行俭稳扎稳打步步推进,程务挺作战也甚是骁勇,唐军很快推进至叛军据点黑山(今内蒙古包头),一战而破之,生擒阿史德奉职。附庸叛乱的二十四部首领本来就是顺势而为,其实各怀私心,这会儿见叛乱受挫纷纷投降,并将伪可汗阿史那泥熟匐杀死,将首级献给裴行俭以表诚意。至此叛乱者只剩阿史德温傅,兵微将寡仓皇逃窜。王师气势大振,正当裴行俭欲挥师追击殄灭余寇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不得不立刻回师——吐蕃大举侵犯!
和平的承诺言犹在耳,吐蕃的铁蹄又踏上大唐的土地。但李治也明白,不能怪人家背约,趁火打劫乃是兵家常理。他自己何尝不是趁高丽泉氏内乱灭了人家国家,当初不也利用吐谷浑对付吐蕃吗?现在风水轮流转,人家趁突厥作乱来给他添麻烦了。但令他惊愕的是,获释而归的王孝杰禀报他一个消息,吐蕃前赞普芒松芒赞其实早在三年前就已过世!当时新赞普器弩悉弄年仅五岁,噶尔兄弟为防止大唐入侵对外隐瞒了死讯。赞悉若把芒松尸体隐藏,钦陵侵扰唐边装作强势,直至李敬玄之败,吐蕃情势无忧才公布消息。王孝杰被俘之际,吐蕃人本想杀他,但小赞普见到他后,惊觉他相貌与死去的父亲很像,抱着他一顿痛哭,弄得吐蕃人谁也不敢害他了,还给他治伤,这才有命归来,当时芒松赞的死讯还没公开呢!
李治得知此事,初时是扼腕叹息,错失了一次根除祸患的良机;既而又不寒而栗,噶尔兄弟的智谋实在高妙,现在想来二次征吐蕃从一开始就在人家算计内,可笑当时他还信心满满,殊不知亲手已经把十八万健儿送进虎口。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噶尔兄弟不愧为禄东赞的儿子,而他李治对得起李世民的英灵吗?
此番吐蕃大举入侵,钦陵、赞婆兵分南北两路。北路军直扑凉、松二州,李敬玄称病不敢战,幸而黑齿常之又站了出来,率领镇兵英勇抵抗,杀死吐蕃军两千多,险将噶尔赞婆斩于阵中。既而程务挺也从突厥火速赶回,赞婆见势不妙全线撤退。然而南路救援不及完全失败,钦陵一举攻克军事重镇安戎城(今四川理县),致使原本臣服大唐的西洱诸胡转降吐蕃,继而又连下羊同、党项等地,几乎从西面包围了大唐边境。更加鞭长莫及的是,就在钦陵、赞婆侵略之际,赞悉若亲率大军北上,再度夺取安西四镇——至此吐蕃疆域南接天竺、北抵突厥、西陷西域、东逼唐境,纵横万余里,成为足可与大唐一争雌雄的强敌。
李治一筹莫展,时至今日他莫说没有对付吐蕃之策,连自信都快丢光了。好歹这场仗结束了,战后李敬玄一再上表,说有病想回京,到这会儿李治也心知这位大宰相实在不是打仗的料,便准允了,晋升黑齿常之为河源军经略大使,统管西北诸镇的防务。哪知李敬玄脸皮甚厚,回京后竟连病都不装了,又到中书省问事。李治哭笑不得,遂罢去其中书令之职,贬为衡州刺史。其实他心里也清楚,李敬玄出征前就承认不会打仗,刘仁轨的推荐明显是气话,也没说要他充任最高统帅,归根结底责任还是他这个皇帝身上。
经历了这一堆乱糟糟的事,李治突然很想逃避,逃避战争、逃避政务、逃避纷扰,甚至逃避能逃避的一切。他的心从来没这么乱过,轰走宦官、宫女、御医,只想在池塘边独自静一静。然而他知道,这不过是短暂的喘息,有些事终究无法躲开,就像头上悬着的一把利剑,迟早有一日会掉下来!
“陛下。”
李治回过神来,惊觉媚娘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他隐约感到不祥,媚娘的表情冷若冰霜。
“何事?”
“审查赵道生一案已有结果。”说着媚娘双手奉上一份奏章,“这是薛元超刚递进来的,写得明明白白。”
李治接过奏章,却连看都没看一眼,手重重垂了下去,仿佛这份奏章有千钧之重——不用看,薛元超若办得顺利,早私下觐见汇报了。既不敢来见,写折上奏,结果可想而知!
媚娘岂容他再回避,忙道:“忘了陛下眼花,我来说吧。有司捕赵道生下狱,本欲问其魅惑东宫之罪,哪知赵道生供出,他便是刺杀明崇俨的凶手,且称太子有谋反之意。薛元超、裴炎等人惊骇,本欲奏明陛下再作定夺,又恐东宫果有所谋,一旦延误祸生肘腋,遂立刻提兵检索东宫,在马坊内搜到铠甲数百具……”说到这儿媚娘故意叹了口气,“唉!看来贤儿谋反属实,真叫人痛心啊!”
李治听罢心内一紧——铠甲不是轻易能得到的,尤其京城之内,民间不许私藏,一切官署卫士所用皆需武库领取,用毕归还。而东宫竟藏匿着数百具铠甲,难道贤儿真的要谋反不成?李治还是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追问道:“贤儿怎么说?”
“他说铠甲乃狩猎时所穿。”媚娘话锋一转,“但赵道生已证实是谋反之用,我怀疑他频繁狩猎实为操练人马。”
“证实?朕不信。”屈打成招也可以证实!
媚娘却道:“就算您不信,刺杀明崇俨确有其事,违背制度私藏铠甲也是事实。”
李治顿时慌了:“就算有这些事,亦不足以证实,朕可赦免。”
媚娘胜券在握,已没耐心再伪装下去,正颜厉色道:“为人子怀逆谋,天地所不容。大义灭亲,何可赦也?不杀之已是仁慈,当速废其储位!”
李治听着这番话,便如刀子扎心一般,他不得不承认证据已摆在眼前。但此案仍是可宽可严的,他虽一再打压李贤,但那是出于维护自身权威考虑,并不想真把李贤废掉,因为他心里明白,剩下的孩子并没有李贤那等才智。现在的局面已完全失控,他后悔不已,但还能怎么办?唯有放下皇帝的尊严央求道:“媚娘啊!你真的认为咱孩子会谋反吗?就算贤儿真……你就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媚娘丝毫不为所动,慢悠悠反问了一句话:“陛下不见前朝隋文帝废杨勇之事乎,何也?”
只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李治听来如闻惊雷,双手不禁一颤,奏疏掉落于地——昔日隋太子杨勇,相貌端庄,才华横溢,只因行为率直不为矫饰,以致遭父猜忌;加之晋王杨广、宰相杨素屡进谗言,遂使文帝杨坚有废立之心。于是隋文帝急召群臣宣告废储之事,哪知百官莫名其妙,未闻太子有何失德之处,多为之求情;又搜检东宫,并无所获,唯得槐枝艾绒若干。杨坚再糊涂,难道不知杨勇有冤?可他坚称太子欲以槐枝艾绒制作火炬,夜袭皇宫夺取帝位,最终还是把杨勇废了,改立杨广为太子,这究竟为何?
道理很简单,杨坚对太子的不满已对群臣表明,东宫也已查抄,此时就算不废太子,父子之情、君臣之义已无法弥合!其他皇子见太子失宠,觊觎之心势必群起,既如此还不如以错就错,速行废立以绝后患。
此时李治的处境何尝不是一样?压制李贤这么久,而今李贤不雅隐私已公之于众,东宫之中又搜出铠甲,不管那些铠甲是不是备以谋反之用,事情很快就将天下皆知,李贤将有何颜面再居储位?即便李治勉强保住其太子之位,儿子受此屈辱能不恨他吗?即便以前没反意,经此事之后只怕也真逼出来了。万一他将来老迈病重掌握不住大权,怎保李贤不来挟恨逼宫?再者李哲、李贤已有矛盾,又怎保此事过后李哲不起意争位?嫌隙已成覆水难收,媚娘将生米做成熟饭,他不吃也得吃!
李治怅然望着媚娘——果不其然!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在你的盘算中,我还是中了你的算计,还是让你得逞了!
“怎样?”媚娘不耐烦地催促着,嘴角隐隐露出一丝得意的笑,“陛下想好没有?”
李治还有什么选择?他身子一歪,仿佛浑身力气都泄尽了,颓然倚在亭子围栏上,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绝望地点了点头。
调露二年八月甲子日(公元680年9月20日),二圣登临洛阳宫乾元殿,向天下公布:皇太子李贤戕杀大臣、暗蓄军械,图谋造反、大逆不道,将其废为庶人。
百官默然无语,大殿上死一般宁静——这个结果意外吗?意外,也不意外。资质优异、文武双全、品行率直、礼贤下士,曾深受天皇宠爱的好太子竟会谋反,这难道不意外?然而回溯显庆以来之事,凡与天后作对者皆无好下场,太子今天的结局又有何意外呢?固然有人心存怀疑,甚至对李贤眷顾很深,但“赃证俱在”如何挽救?
“陛下!”片刻沉默后,郝处俊、李义琰突然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声,“此事干系重大,恐有内情,恳请陛下三思!”然而御座上的李治却一副呆滞之态,双眼茫然注视前方,似乎没听见他们的话,亦似乎对这件事、这朝廷乃至这世界完全失去了兴趣。
旁边坐的媚娘却毫不客气,以更高、更亮、更犀利的声音宣布:“太子谋反已有定论,敢有为其开脱者同罪论处。来人哪!速至东宫传令,将搜出的甲胄等物移至天津桥头,当众焚毁,将庶人李贤槛车押送长安,囚于禁苑!”
郝处俊心内一沉,跌坐于地——完了!彻底完了!天津桥当众焚毁甲胄、槛车押李贤去长安,这无异于敲锣打鼓宣扬李贤的罪行,让天下百姓尽知,再冤枉也洗不清啦!
李义琰还欲再争,媚娘岂容他张口?厉声道:“太子失德,并非一日。东宫辅臣乃至属官皆当规谏,何以尽皆不言,至有今日之事?所有东宫官属皆有罪!”
话音未落就见薛元超当先出列,双膝跪倒满面沉痛道:“臣辅佐不力,恳请论罪。”此案虽是他主持审理,但他身兼东宫右庶子,名义上也算东宫辅臣,请罪不无道理。
李义琰讶异地看着薛元超,几乎睚眦尽裂——可恶!你这就出来请罪,岂不是把太子之罪坐实啦?
呼呼啦啦一阵窸窣之声,随着薛元超的“以身作则”,凡与东宫有关的官员皆尽出班跪倒:“臣等失职,亦恳请论罪。”竟连高智周也也在其内——他根本没有东宫兼职,请的哪门子罪?可能是天天随声附和,习惯了吧?他这么一跪,其他官员也坐不住了,裴炎、王德真这两位兼职宰相带头,糊里糊涂跟着跪了一堆。李义琰望着这一幕,急得快将手中笏板掰断了,却无可奈何。
“唉……”张大安长叹一声,也颤巍巍跪倒在龙墀前——其实最着急的莫过于他,利害关系最大的也莫过于他,但他是自东宫官直接兼任宰相的,没法替李贤说话,只能寄希望于郝李二相。可眼见群臣请罪大事已去,只能低头了。
“众位爱卿……”似泥胎偶像般沉默的李治终于开口了,那声音与平时不同,似是一夜未眠嗓子哑了,“朕践祚以来东宫屡有更易,恐乃天意耳,卿等尽皆免罪。”是啊,东宫已换了三任主人,这究竟是何人之过?除了老天爷他还能推卸谁呢?
“且慢。”媚娘突然插言,“其他人倒犹可,张大安乃罪人之属,兼职宰相,陛下虽不加罪又岂可复用?当贬出朝廷。”贬张大安名正言顺,可杀鸡儆猴。至于郝处俊、李义琰,即便功劳再大名声再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嗯。”李治只勉强应了一声,连“散朝”二字都没说,抓着李君信的手起身而退。他的脚步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轻得仿佛来阵风就能把他吹跑,又重得似乎随时可能倒下。
“皇恩浩荡,谢二圣宽赦。”又是薛元超当先叩拜呼号。群臣的附和随之而起,一声比一声高亢,尤其元万顷、裴匪躬等中宫党羽,几乎扯着脖子起哄一般跟着嚷。
震耳欲聋的呼喊中夹杂一丝呜咽,李义琰哭了。这位宁折不弯、刚劲不屈的强悍宰相终于崩溃了,伏倒在地老泪纵横:“太子殿下,臣没能保全您,老臣有罪!我确实有罪啊……太子……”
而在他身旁,郝处俊依旧瘫坐在那里,却已心如死灰——完了!主昏臣庸,妇寺横行。李贤被废,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这世道真是无可救药,大唐社稷恐怕要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