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母子反目,媚娘觊觎帝位

一、鼓唇摇舌

万年宫坐落于岐州天台山,也就是隋文帝时期修建的仁寿宫。

昔日隋相杨素总监工程,冠山立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耸阙,为了引泉入宫开凿隧洞,修筑地下水道,数万民夫日以继夜,用了两年零三个月才完成工程。其间杨素滥施淫威、压迫民夫,过劳而死者不可胜计,竟将尸骨抛入坑谷填充地基,在无数冤魂之上建起这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唐承隋治,李世民略加修缮,更名九成宫,至永徽五年李治在此遭遇洪水险些丧命,又改名为万年宫。

或许正是那场洪水改变了李治,他生平第一次经历了生死危情,目睹了无数生灵瞬间消亡,体会到命运无常,并由此蜕变为一位真正的帝王,从舅父手中夺回大权。而万年宫对他来说也成了值得纪念的地方,显庆以来他和媚娘先后六次驾幸这里,消遣避暑、畅游山林,可凤仪三年的这次巡幸他却未享受到丝毫惬意。

离开长安的那一刻李治的心情很矛盾,他明白山林别宫对身体有好处,病情缓解才能封禅,可此时离京又心有不安,李贤的权欲已经膨胀到他无法容忍的地步了。他固然不认为儿子现在就想夺位,但作为过来人他最清楚皇权的诱惑,也最清楚皇家亲情的淡薄。回顾李贤的所作所为,从协助李弘留守到大酺宴的自我表现,从批注《后汉书》到推荐张大安为相,说好听点是胸怀壮志,说不好听就是野心勃勃,武承嗣的畏惧似乎也印证了这点。如果放任形势发展,他即便不被逼为太上皇,病体康复也不可能杜绝东宫势力、独掌朝廷了。

更令李治烦恼的是,长安没有他信赖的宰相。薛元超、来恒巡察在外,刘仁轨在洮州未还,戴至德抱病无法做事,还剩个高智周不过是好好先生。至于此刻稳坐政事堂的郝处俊、李义琰,已经渐渐不被他视为自己人了。可是这两人不能罢免,一者他们功劳大、资历老、能力强,在民间也很有声誉,罢免人家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即便罢了他们能保证换上来的人不会想攀附太子吗?至少郝李二人还算光明磊落,一动不如一静。归根结底只怪他自己,倘若无病无灾,十个宰相也换了,现在他只能依赖别人,若把能办事的人撤掉,岂不天下大乱?

越着急病越不好,病越不好就越着急,纵然岐州山清水秀、气候怡人,静不下心来又有何用?媚娘说岐州便于指挥西征,但除了能早两天接到战报,什么也管不了,连百官奏疏都得靠驿马传递。这两个月对李治而言成了煎熬,既盼着有点儿什么事,又怕有事,好不容易等来奏报还头晕眼花看不清,只能让宦官给他读,有批示又得靠快马回京传谕。张文仲和明崇俨一会儿给他针灸,一会儿让他服药,一会儿又嘱咐他休息,媚娘也跟着帮腔,明知好意他也觉得十分烦躁。

如此度日如年熬到九月,病没怎么见好,天倒是渐渐凉了。这日午后依旧闷坐丹霄殿,李君信朗读长安来的百官表章,李治越听越皱紧眉头,耐心快要耗尽了。

“天皇恩德,沐及八荒,万姓仰赖,百僚尽节……故臣遥叩,望圣体稍和,旧患渐损,此即天下之幸……仰副天皇宵衣旰食,孜孜勤政,臣必力战,传捷音而慰圣心……瑞草见宫阙,神龙腾洛渊,赫矣圣唐,大哉灵命。时维太始,运系圣……”

“够了!”李治一声暴喝,“废物!你们这群无用的东西!”

李君信吓得一哆嗦,表章全掉地上了,赶紧请罪:“奴才无用,陛下息……”

“没说你!”李治郁闷至极,背着手在殿里踱来踱去,便似一头困在笼子里无法挣脱的饿狼,“满朝文武皆无用!除了上表问安就是歌颂圣德,要不就是告诉朕保重身体,这些不痛不痒的话用得着他们说?”

“陛……”张文仲、明崇俨伺候在侧,正想说“陛下保重龙体”,一听他这话竟咽了回去。

在旁观望的媚娘慢悠悠站起来:“陛下何苦动怒?您来这里就是养病的,群臣上表问安是常理啊!”其实百官也有难处,写这等表章谁都知道没意思,但又不敢不写。固然写了皇帝不领情,但不写又显得不关心圣体似的,万一皇帝存心挑刺怎么办?

“朕明白他们何意,可除去这些废话,偌大朝廷就没别的事了?十天半月不见一份有用的奏疏,地方有无灾荒?诉讼有无不平?封禅大典准备得如何?这些都不告诉朕吗?”

媚娘无奈一笑:“帝王之道,非事无巨细,弘大体而已。那些琐碎政务就算您在京中也未必样样上报,宰相列卿便能处置,何况还有贤儿在,用得着大老远请示您吗?”

“可、可……唉!”李治顿时泄气,又颤巍巍坐下——媚娘所言不假,朝廷行政一向如此。如果件件事都要皇帝亲自安排,还要文武百官做什么?可人的威望恰恰是处理小事积累起来的,他越掺和不着与百官就越疏远,反之李贤干预得越多就越有声望。

“本宫亲自读吧。”媚娘挥退李君信,把所有表章摊在御案上,仔细挑了挑,“有薛元超的。”

“元超回京了吗?”李治顿时来了精神,“快念给我听。”

原来薛元超已完成巡察河北的任务,顺利返京,上表汇报情况。据他所言河北吏治尚好,多数州县赈灾及时,也没有贪污赈粮之事,只是怀州(今河南焦作)有一场小风波。怀州辖下有一武陟县,旱情严重,百姓恳求官府开仓放粮,当时县令尚未接到上司命令,予以拒绝。哪知这个县的县尉非泛泛之辈,此人名叫员半千,当年赴举连中八科,颇有狂傲之气,他见黎民困苦心中不忍,便趁县令外出之机私开官仓,把粮食分了。百姓固然得救,却吓坏了县令,私开官库那还了得?忙上报州府。刺史震怒,将员半千逮捕下狱,正欲向朝廷通报其罪,正巧薛元超巡视恰到怀州。百姓听说天使驾临,纷纷拦路为员半千喊冤,薛元超得悉事情缘由,招来刺史一顿痛骂:“公为一州之长,不能救百姓,而使人心归一县尉,不愧乎!”当即将员半千释放,将此事经过写于表中,请李治别加裁夺。

媚娘读罢暗笑——好个薛元超,办事越来越油滑啦!先前赈灾是贤儿和李义琰他们办的,他不敢开罪太子,所以说一切安好,可雉奴把他派下去,又不能毫无建树,于是上报怀州之事。明明他手中就有黜陟之权,还上书请雉奴裁度,这不是故意让雉奴做个顺水人情吗?真是八面玲珑啊!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连中八科乃其才也,冒罪赈粮乃其德也,员半千可谓德才兼备。陛下以为如何?”

“县令未得指令不赈粮,无过;刺史获悉有人开仓以法绳之,亦无过。员半千所行之事本属非法,但为救百姓不惜获罪,其情可宥、其义可彰!官升一阶。”李治的裁决也是溜光水滑,所有人的好都让他卖了。做出这个决定他不免有些自得,接着道,“可传谕中书,薛元超巡察河北有功,晋升中书侍郎,仍同中书门下三品。”可算回来一个放心的人,赶紧给他升官。

媚娘凑趣道:“薛元超也真走运,竟叫他遇上员半千这等奇人,以后再有人科举无贤士,他可更有的说了。”

“呵呵……”李治烦闷稍解,“还有来恒的奏表吗?”

“没有。”

“那就是尚未回京,应该也快了,眼下就盼李敬玄的露布了。”西征还算顺利,龙支得胜后又陆续有几次小胜,最频繁时一日内连接张虔勖部两份捷报。在李治看来,自己调集了十八万大军,精兵悍将无数,这种气势无异于泰山压顶、摧枯拉朽,大败吐蕃应该指日可待。

明崇俨半晌无言,这会儿见圣颜稍和才凑前道:“陛下处置奏疏过于劳乏,今日天气晴和,该出去散散心才好。”

李治发作一场又得知薛元超回京,心里略觉舒畅,便偕媚娘同出丹霄殿,也没有列仪仗,只有明崇俨和两个亲信宦官跟从。万年宫占地虽不甚广,但坐落群山之间,除所在云台山,东障童山,西临凤凰,南有石臼,北依碧城;珠璧交映,峥嵘千仞,石骨棱棱,松柏漫布,别有一番秀丽景致。趁着秋高气爽微风正宜,二圣顺甬路漫步西行,媚娘一路搀着李治,闲谈间已至宫城西墙。见不远处有一小池,青石围砌,池水清澈,下有泉眼,波纹汩汩,池畔还立着一块石碑,雕饰精美,铭文赫然。

此碑乃先帝所立,魏徵撰文、欧阳询所书,能工巧匠悉心雕琢,只为记述这泉眼的来历。欧阳询之正楷独步天下,好书人无不爱慕习学,李治每过此碑总要驻足浏览,今日也不例外,但赏碑之余又多了几分慷慨:“昔日杨素修建此宫,万事俱备,唯恨云台无泉,只得开渠自北面河谷引水。累死役卒无数,犹不能畅通,高低落差之处以水车汲上,勉强供给。怎料贞观六年,父皇母后闲庭漫步,行至此处见卑处潮湿,命人开掘,泉水竟自然涌出。隋主觅而不得,父皇来而自现,莫非真是德行所致、天意使然?”

此言正中明崇俨下怀,于是他忙接口道:“道经有云:‘圣人之德,上及太清,下及太宁,中及万灵,则醴泉出。’故帝王之德,譬如醴泉,鉴映群形,润生万物。隋主德不足,泉不现;我大唐皇帝运承天地、德泽四海,泉乃自生。臣还曾听闻,昔隋炀帝之时仁寿宫每逢朔望便有磷火弥漫,蕴啼哭之声。使术士望之,言是鬼火,乃因万余役卒冤魂所致,为此炀帝礼聘僧道,念经作法无所不施,终不能魇。而九鼎归唐,其妖自败,陛下承祚屡幸此宫,何尝见过鬼火?足见鬼蜮亦知陛下乃圣德之主,隐匿形骸,不敢唐突也。”这番话真是一箭双雕,既拍李治的马屁,又宣扬了他那套神神鬼鬼的玩意儿。

“唉!”李治心有所思,昂首向天祷告,“三官九府、过往神明,既天命在我,何以风疾难驱?难道朕果有失德之处?请上苍明示。”

媚娘窥伺在侧,偷偷朝明崇俨使个眼色。崇俨会意,又神神秘秘道:“陛下勿忧,臣深受君恩,唯图报效,故曾占卜天朝运数,所得者大吉。昔周室传国八百载,三代以下无可媲及,可我大唐国祚绵延无边,远迈上古圣贤。不过……尚有一虑。”

“哦?”李治颇有关注,“何虑之有?”

“气数在天,变数在人。若非以行感天,天亦不能降福应人。”明崇俨话锋一转,“虽天命有份,恐人自乱之,或为政有失,或兵戈生患,或东宫元良所择非人……”他小心翼翼拿捏着口吻,越说声音越小,见李治并无恚意又渐渐放胆,“臣侍奉于内,曾见太子诸王,观其相貌,度其运数,以相王之貌最贵,而英王之貌最似太宗。”这番话简直是露骨至极——大唐国祚本应万世无边,就怕后继者所择非人败坏社稷,从相貌上看相王李轮最高贵,英王李哲又很像英武盖世的先帝李世民,他俩面相都比太子好,这言下之意简直太明显了!

此话说完,媚娘和明崇俨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两人默默窥视着李治。却见李治略显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天意难问,先生即便能占,可窥天数几何?未来兴亡亦非今所能谋。朕谨慎自持,但修己德就罢了。”他固然已被迷惑,却还没糊涂到不辨愚贤的地步。李轮面相再好毕竟是他最小的儿子,还不到十七岁,以幼临长岂不坏了宗法?诚然他也觉得李哲容貌有点儿像父皇,但李哲的性情才智又岂堪九五之任?如果相貌似太宗就适合当皇帝,那现在的皇位应该是冤死鬼李恪的,还有他什么事?

明崇俨顿时尴尬,连忙打稽首:“贫道失口妄言,罪过罪过。”这家伙实在狡猾,方才还自称“臣”,这会儿立刻换了“贫道”,表示这番话不是谏议大夫之言,他完全是以道士身份说的,绝非干预社稷,而是术士奇谈,皇帝千万别怪罪。

媚娘却不认为这次试探毫无意义——如此妄论社稷储君之举,雉奴竟没发怒,足见他已对贤儿不满甚深,只是还没动废立之念,再接再厉吧!想至此她忙打圆场:“你这道士只顾着胡说八道!万岁走出这么远早就累了,还不快寻个歇息之处,帮万岁按摩一下筋骨。”

“是是是。”明崇俨就坡打滚,忙在池畔选了块平整的大青石,用道袍袖子掸了又掸,搀李治落座,揉肩捶背好一通忙。

此刻将近申末,日向西斜,一抹橙光遍染浮云,西面凤凰山本就秀美,此刻被夕阳装点得越发迷人,晚风拂过,松涛波动,时有翩翩孤雁向南翱翔。李治举头而望渐渐出神,也不知是耽于美景,还是在回味刚才那番话。媚娘见状略退两步,又朝明崇俨挤了挤眼。

“陛下。”明崇俨一边轻轻捶背一边道,“宫苑韶华,晚霞甚美,臣愿诵诗一首以愉圣心。”也不待回应,脱口便吟:

上序春晖丽,中园物候华。

高才盛文雅,逸兴满烟霞。

参差金谷树,皎镜碧塘沙。

萧散林亭晚,倒载欲还家。

李治很意外:“没想到先生也精于诗赋。”

“我哪有这等才情?不过借花献佛,此诗是弓嗣初所作。”

“那便无怪了。”弓嗣初是咸亨五年进士科的状元,李治印象极深,踞坐青石一时百无聊赖,他便轻轻低吟此诗,“中园物候华,高才盛文雅……萧散林亭晚……”念完他突生疑惑,“弓嗣初何时作此诗?听词句莫非有文苑盛会?诗中所言林亭又是何处?”

“陛下明见秋毫。”明崇俨谄笑道,“致仕卫尉卿高正臣于洛阳城外置一别第,广植林木、修建亭阁,数月前大会宗族子弟,还有许多文人参加,饮宴作诗好不畅快,这首诗便是那日留下的。”说到此处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右卫将军高真行、户部侍郎高审行虽未亲往,但子侄辈的高瑾、高璇、高峤、高绍等皆去赴会。听说太子还特意给典膳丞高政放了假,东宫的格希元、周宝宁等许多人都跟着去了。”

李治不禁暗忖——自高履行死后申国公一脉便已衰落,高正臣成了渤海高氏最具声望之人。如今他已退居林下,搞的什么聚会?贤儿又跟着掺和什么,还嫌笼络的人不够多?当初高家与长孙无忌过从甚密因而遭贬,这才赦回几日又跟东宫勾勾搭搭。李治大为不悦,忙追问:“除这些人,赴会的还有谁?”

“胜友如云,数不胜数啊!”明崇俨故作一脸兴奋,如数家珍,“仅就我所闻,有雍州功曹参军弓嗣初、霍王参军郎余令、赵公族人长孙贞隐、博陵崔氏崔知贤、王勃之兄王勔、弘文馆学士徐昭、新科进士周彦晖,国子监的学生陈子昂、韩仲宣等。大家一来敬重高氏名望,二来也冲着太子面子,连诗作赋推杯换盏,真乃盛会!”其实他虽有谏议大夫之职,却成天在宫里伺候,哪儿认识这许多人?这些话全是媚娘指使。

参加宴会的东宫属官不仅有高政、周宝宁,还有担任太子文学的周思均。他归来将所见所闻告知兄长周思均,媚娘也就很快得知了。其实高氏林亭之宴纯粹文人聚会,以诗会友、切磋艺业,与时政毫不相干,媚娘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可利用之处。她借明崇俨之口列举这份名单——京畿官员、藩王属僚、长孙氏族人、五姓高门之人、被贬官员的亲属,再加上高氏族人以及一群刚入仕途的青年才俊。如果这些人都跟东宫关系密切,李治作何感想?媚娘的计谋实在狠辣,她劝李治离开长安养病正是为了进一步加剧父子隔阂。越不了解长安情况,李治的心就越是悬着,就越揣测李贤背后有何举动。她表面装好人,时而为李贤说点儿好话,却让明崇俨在李治耳边吹更厉害的邪风,一点点将李治的猜忌和愤怒逗引起来!

然而此刻李治听了这一串名字,依旧面无表情。他缓缓低下头,凝望先帝立的那块碑,低声念着碑文:“唯皇抚运,奄壹寰宇,千载膺期,万物斯睹。握机蹈矩,乃圣乃神,武克祸乱,文怀远人……何人抚运?何人膺期?看来朕得给天下人提个醒了。”说罢起身而走,明崇俨呆若木鸡,摸不清谗言究竟奏没奏效。媚娘却已露出笑容,追随李治而去。

回去路上夫妻间无一句交流,但媚娘感到李治身上仿佛散发着强烈的戾气。他不让任何人搀扶,紧紧抿着嘴唇,额头淌着汗水,双眼冷冰冰望着脚下,迈着颤抖却有力的步伐,竟一口气登上高峻的丹霄殿,入殿后仍不停步,径直走到御案边,拿起薛元超的那份奏疏。

张文仲端着药碗过来:“陛下,请……”

李治睬都不睬,转身吩咐李君信:“传朕口谕,地方州县赈济百姓不力,反将救民义士下狱,此皆三省宰相督办迟缓所致,太子粗疏不察也有过错。责令秘书郎草诏,一概申斥!”短短一个时辰,他对此事的态度竟然完全转变——何人抚运膺期,什么是真正的帝王权威?说你好就是好,说你坏就是坏!

话音方落又见范云仙手捧一份奏疏气喘吁吁奔上殿来:“陛下,西、西征军快马奏……”

李治不待他说完就劈手夺过,展开来只略微扫了两眼,不禁双眉高挑、浑身颤抖,胸中日渐郁积的怒火再也无法压抑:“啊……”他哑着嗓子大叫一声,把军报扯成了碎片!

二、怒不可遏

仪凤三年九月,唐军征讨吐蕃再次战败。

回顾先前唐军接连取得的小胜,似乎只是吐蕃的计谋,噶尔赞婆一路败退,故意诱唐军深入。唐军原本就人多势众,有轻敌之心,乘胜追敌更是不加戒备。又是追击至大非川一带,噶尔钦陵事先布置好的大军突然杀出,先锋刘审礼、王孝杰被围。而在这关键时刻身为主帅的李敬玄竟被吐蕃人的凌厉攻势吓住,非但不救援,反而率先溃逃,唐军各部顿时大乱,或战或走各行其是。刘审礼、王孝杰被困阵中,英勇拼杀仍难突围,结果身受重伤双双被擒,所率人马全军覆没。

李治得知消息暴跳如雷,实在无法继续养病了,立刻决定次日启程回朝,可还没到长安,又有第二份军报追来。大非川战败后唐军各部散乱,李敬玄赖曹怀舜、王杲二将保护,退至承风岭(今青海湟中县南拉脊山),挖掘壕沟以作守备,欲归拢各部再战。怎奈噶尔钦陵长于用兵反应迅速,亲率吐蕃大军火速追击,反将承风岭围困。唐军死伤惨重又缺粮草,眼看中军即将陷落,关键时刻黑齿常之赶到,亲率五百敢死士趁夜奇袭敌军,这才打出个缺口。李敬玄死里逃生,狼狈逃回鄯州。其他各部有的归来,有的尚在苦战,死伤亦不在少数。至此,李治费尽心机集结的十八万大军死走逃亡折损大半,粮草辎重丢失无数,副统率被擒,真是一败涂地!

李治简直气疯了,薛仁贵十万兵马折戟大非川已是举国骇然,没想到这次败得更惨,泱泱大唐怎就打不过一介西戎?回到长安后他连口气都没缓,立刻下诏向百官征集应对吐蕃之策,继而在宣政殿召集重臣商讨当务之急。

中书舍人郭正一率先进言:“吐蕃作梗年岁已深,命将兴师相继不绝。近讨则徒损兵威,深入则未穷巢穴,空劳士马,虚费粮储,望陛下少发兵募,谨守边塞。使国用丰足,人心稳固,宽之数年可一举而灭。”他力主坚守,给事中刘景先、皇甫文亮等人皆附和其意。

诚然郭正一所言颇为务实,李治却大不甘心——与新罗约和已折面子,再向吐蕃示弱天朝颜面何存?薛仁贵、李敬玄两度惨败,丧师近二十万,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他一心要超越父皇,然而好不容易夺得的辽东三国又丢一半,在父皇手下败将吐蕃面前接连吃亏,何以服人?而且现在是什么时候?太子如日中天,他这皇帝却一再失误,那些巴望做新君佐命功臣的人又如何不动心?再这样下去莫说超越父皇,弄不好先被自己儿子“超越”了吧!

薛元超素能揣摩圣心,察言观色已知李治所虑,忙道:“不可!纵敌生患,不如料兵击之。今王师两败,吐蕃必轻我,恐连年扰边、抄掠不绝,稍有不慎使之侵内,陇右百姓必遭荼害。先帝圣明远见,屡征西戎诸藩,其意不在土地财货,乃欲拒兵戈于国门之外,使中原无忧。今若不征,敌至门塞,悔无及也!”

群臣一时沉默,只听高智周低声沉吟:“甚是甚是。”方才郭正一主守,他觉得对,薛元超主战,也觉得对。他这宰相果真是凑数的,丝毫主意没有。

“咳咳咳……”伴随一阵咳嗽声,来恒缓缓出班。他巡察河南不慎染病,在驿站歇了好几日,听闻败绩顾不得病体连夜回来,身子还很弱,脸色惨白一头虚汗,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刘仁轨整军设镇,洮河诸处之兵足以制敌,何况十八万众?败绩乃因诸将无能,故无功也。自英公薨逝,朝廷实无良将矣。”他为人谨慎,平常很少发言,今天实在是憋不住了。

李治深深叹息——是啊!现在的军中大将不过是一群莽夫,没有李、苏定方之流的智谋,薛仁贵尚且不济,更何况他们?而且以李敬玄为帅是重大失误,看来光靠兵多终究不行啊!

来恒虽未直言该战该守,却指出没有合适的出征主帅,主张已很明确。两个皇帝倚重的宰相各执一词,情势又僵持不下。一时间崔知温、魏玄同、郭待举、李景谌、王德真等三省要员各抒己见,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唯独郝处俊、李义琰、张大安一语不发——说什么?督办赈粮尽心尽力,却因怀州一点小事就遭申斥。天皇明摆着就是要教训他们和太子,今遭逢大败天皇心情更坏,这会儿他们仨说什么都不对。

朝议从清早一直争执到正午,仍无结果。李治非但没理清思路,反而更加拿不定主意,只觉脑袋隐隐作痛,双眼愈加昏花,索性不再议,诏令李敬玄将功赎罪,在鄯州收拢败军、严加守备,并吩咐廊下赐食,把宰相群臣都打发走了。从头到尾媚娘一直在帘后聆听,至群臣告退才出来,暂且不谈军务,招呼宦官进膳食。李治哪吃得下去?只勉强咽了点儿,又召明崇俨进药。

放下药碗,李治长吁短叹道:“群臣计议不定,弄得朕也没主张了,暂且等等奏疏,看下面的人有没有好办法……”说着他脸色愈加难看,“一场大败丧师辱国,没法再封禅了,新年号也作废吧。通乾通乾,看来朕注定无缘通天啦!这几个月准备封禅又破费不少吧?张文瓘泉下有知又该责备朕了。”

哪知媚娘却一阵莞尔:“陛下放心,根本没破费多少。您和众人商议之际我把近来三省政务查了查,封禅大典根本没准备好。详细礼仪未定,礼器未铸造,诸藩接待事宜也未安排。其实这也挺好,反正也不搞了,留守之臣反倒为朝廷省钱省事了。”

李治愕然:“难道朕离京这段日子他们什么都没做?是何缘故?”

“谁知道是何缘故?”媚娘阴阳怪气道,“或许他们怕劳师动众有伤财力,亦或许有人阳奉阴违,不愿让陛下出风头吧。”

政务处理不好很正常,处理得好才真见鬼呢。媚娘一众党羽暗布朝廷,李治在长安时所有人都老老实实的,可是他一离京,这帮人就开始捣乱。王德真、范履冰、元万顷等皆在中书门下,自己坏自己的差事还不容易?裴匪躬官居少府少监,掌管皇家手工营造之事,办事也甚拖沓。而且尚书省还有中宫党一员“虎将”,近来真是势不可挡——左司郎中王本立。

按理说左司郎中不是一等一的人物,职责是管理吏、户、礼三部辖下的十二司。但尚书右仆射戴至德重病,左仆射刘仁轨未归,当时尚书右丞薛元超、左丞崔知悌也正以黜陟使身份巡察地方,所以留守省中的最大角色就属他王本立了。中书主管起草政令,门下负责审核颁布,可是再好的政策没有尚书省执行也是白搭。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王本立原来就是个得志便猖狂的人,又得到媚娘秘密指示,更有恃无恐,什么郝处俊、张大安,全不放眼里。制书递到他手,挑三拣四拒不执行,同僚下属提意见,一言不合张口便骂,叫他这根搅屎棍一搅和,这俩月的政务几乎停滞。

李治急匆匆回来,根本不知内情,又经媚娘误导,自然以为是李贤和宰相们故事作梗,焉能不怒?可封禅已经不能搞了,也不便为此事为难他们。正一肚子气难平,范云仙来报,裴行俭自洮州而还,有军机要事请求立刻见驾。

军国事重,李治只能暂压怒火召其入见。媚娘和明崇俨等刚退入帘后,就见裴行俭风尘仆仆奔上殿来,神色甚是严峻。李治开口便问应对吐蕃之策,哪知裴行俭却道:“吐蕃之事暂且不提,突厥左厢五部有变……”

原来西突厥自当年苏海政擅杀阿史那弥射以来,人心一直不稳,虽然裴行俭一度稳住局面,但他调离西域后诸部又生异志。如今的西突厥首领阿史那都支首鼠两端,一边当着大唐封的都督,一边又与吐蕃勾勾搭搭。这次大唐战败,阿史那都支决定趁火打劫,命其心腹李遮匐连结吐蕃,秘约共同出兵瓜分西域,被裴行俭安排在突厥的细作得知,故而裴行俭快马赶来汇报。

李治闻讯如五雷轰顶——当年他重用苏定方讨平西突厥才树立起帝王威望,从而将无忌一党诛灭,难道现在又要复叛?难道他平生取得的所有成就都要一一瓦解?想至此他仓皇嚷道:“火速调军征讨都支,千万不能有失!”

裴行俭却道:“臣并非来请兵。朝廷刚刚大败,吐蕃气势正盛,此时发兵纵然能胜,岂不是硬逼着突厥五部投效吐蕃?”

“那、那……”李治方寸已乱,全无主意。

裴行俭倒很沉得住气:“陛下勿忧,臣曾在西州多年,素知都支底细,今已有应对之策。之所以亲自奔回觐见陛下,正为亲口禀报。要行此计无需多少兵马,但需要您给臣改任一个官职,下一道诏书,并借给臣一个人。”

“计将安出?”

裴行俭饶有耐心细细讲来,李治听罢愁眉微展,真如沉沉黑夜窥见曙光,当即命宦官寻来西州地图,又令中书省速拟两份诏书,一者以裴行俭复任西州都督长史,另一份颁予波斯王泥涅师。先前波斯王卑路斯被大食国击败,来长安求助,李治暂将其安置在义宁坊,并准其修建胡寺(摩尼教教堂)安抚随众。惜乎大唐一直与吐蕃、新罗纠缠,无暇顾及波斯,卑路斯急病交加含恨而终,于是李治封其世子泥涅师为王。

君臣展开地图,正比比划划详细计议,范云仙又来禀报:“太子来向二圣问安。”自岐州回来,父子仅在城外接驾时见过一面,根本没顾得上说句话,得知朝议散了李贤忙来探望。

李治闻听此言,刚舒展开的眉头立时又皱起来:“不见!”

裴行俭正讲解行动路线,闻听这声呵斥吓一大跳,料定天皇太子之间必然有事,又不好干涉皇帝家务,只得耐着性子继续解说。少时计划汇报完毕,李君信也取来诏书,李治当殿把任命给了裴行俭,叮嘱道:“此计虽善,但长途跋涉一路艰险,深入敌境祸福莫测,爱卿千万保重。”昔日废王立武之争李治贬裴行俭于边庭,哪知竟无意中培养出一员智将。此刻李治又不禁想起来恒的话,竟恍惚觉得李、苏定方的灵魂在裴行俭身上重现了!

“臣谨遵圣命,必功成而还。”裴行俭双手接诏,思忖片刻又说,“诗曰‘天步艰难’,自我朝开国社稷几度挫折,但天命所归、神佑大唐,无论何等危局终究可解。望陛下保重龙体、宽心释怀,无论国事家事都要想开,偏信则暗、兼听则明,凡事多听听宰相之言才好。”他虽不晓得李治父子具体出了何事,但料想必定跟天后脱不了干系。但身为统兵之人又即将远行,话也只能点到这份上。

“嗯。”这会儿李治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事,并未深思其意,只是随口应声。反倒是隐于珠帘后的媚娘琢磨出味道来了,不禁怀恨在心——自无忌当权那会儿这厮就与我作对,至今还在为敌,要小心应对啊!

裴行俭辞驾刚走,范云仙又来了,身后还跟着东宫宦官王君德,见到圣驾连忙施以大礼:“太子命奴才代为问安,说……”

李治根本不听,吩咐范云仙:“派人召波斯王入见,朕要在麟德殿赐他御宴。”

“是。”范云仙自知王君德来得不是时候,窃笑而去。

李治也不轰王君德走,装作低头浏览奏疏,就是不理。王君德如坠五里雾中,他原先侍奉李弘,现在侍奉李贤,也是一路办事过来的人,两宫忙碌时代主子请安是家常便饭,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今天怎么了?干巴巴跪了好一会儿,实在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说好话:“自二圣驾幸岐州,太子日夜思念,派人到昊天宫、慈恩寺为陛下祈福,近来又广求名医良药,愿为……”

“哼!”李治终于搭话了,却是冷笑,“难怪政务没工夫管,封禅诸事也没工夫问,原来是为朕诵经祈福、求医问药闹的,看来这一切都要怪罪于朕了!”

“不敢……”

李治便欲发作,却见范云仙去而复返:“又有何事?”

“刘审礼之子刘易从自缚双臂,肉袒于宫门,恳求陛下准他至蕃营救父亲。”刘审礼力竭被擒固然可悯,但轻敌冒进未尝无过,朝廷出面要求吐蕃放人,噶尔钦陵必定提条件,因而刘易从不敢求李治营救。但他若自己去,没有命令不能出塞,偷偷越境更有投敌之嫌,弄不好把全家都害了,只得肉袒请命。

“唉!孝子难得啊!”李治大袖一挥,“出去告诉他,朕准了。”说罢又扫了一眼王君德,悻悻道,“朕富有四海,就是缺孝顺儿子!回去告诉你主子,孝顺不是问个安、拜个佛就行了。视其所以,观其所由,人焉廋哉?心若不正,万事难成。既然他不乐意管朝廷的事,朕也不劳他伺候,叫他闭门读书吧!”

王君德还想再替主子说两句好话,天皇却挥袖赶他走,只好叩首而退。他怎么也想不通,固然有些事太子没处置好,但也不至于如此动怒啊?怎么去趟万年宫,皇帝的态度有这么大转变?他慢吞吞踱出大殿,一步三回头,忽见一名道士伴着天后从帘内走出。那道士一脸神秘对天皇道:“臣昨夜得先帝托梦,言太子失德,宰相……”

王君德竖着耳朵站在殿外,还想再偷听几句,却见天皇的目光似利箭般射来,吓得差点儿从殿阶滚下去,赶紧一溜烟跑了。

三、天皇沉沦

征讨吐蕃的失败无论对李治还是媚娘而言,都是意外。媚娘原本只是想把李治带离长安,加深父子隔阂,破坏封禅激怒李治。而这场败仗无意中加剧了事态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说国家的悲剧成了媚娘的好事,从这时开始她的个人利益与李唐王朝的国家利益日渐背离!

李治可说是又羞愧、又悔恨、又忧愤。羞的是接连失败颜面丧尽,愧的是丧兵丢粮愧对臣民,悔的是一时糊涂错用主帅,恨的是将士无能轻敌致败,而这一系列心理更加深了他对东宫势力的担忧,再有媚娘煽风点火,爆发就成了无可避免的事。

仪凤二年的冬天寒冷难熬,对李治而言尤为如此,不单天气冷,连他的心似乎也在一点点变冷。他向天下宣布,取消原定于来年春天举行的封禅,也不再改元“通乾”。时隔不久又有噩耗,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来恒不幸病逝。李治嗟叹不已,一副痛失良臣之态,追赠来恒为润州刺史,定谥号为“懿”,陪葬恭陵。继张文瓘之后又一位陪葬恭陵,李治此举仿佛是向天下人重申他对李弘的怀念之情。

许多人不理解,来恒算不上一流宰相,天皇何以如此礼遇?原因只有李治自己清楚——他已不信任郝处俊、李义琰等人,甚至因封禅准备不足对两人的品格也产生了怀疑。可鉴于忧患局面和他们的功劳声望又不能罢黜,只能扶植自己信任的人,来恒便是重要一员。原李弘东宫和沛王府邸的结合使李贤拥有了强大的班底,在李治看来现在的东宫如同一颗毒瘤,其疫气已蔓延整个朝廷,谁才是全心全意只效忠自己的人?就在迷惘之际媚娘来“帮忙”了,推荐裴炎升任给事中、刘祎之复任中书舍人。在李治印象中裴炎是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刘祎之虽犯过错,但起复后侍奉李轮颇为用心,于是依从其意晋升二人。

内忧可掩,外患则不是轻易能解决的。李治曾下诏征求应对吐蕃之策,百官反应踊跃,不几日奏疏就堆成山。可这些奏疏非但无用,反而让李治愈加心烦意乱——严修武备、操练人马、广积屯粮云云,这些话当然有理,却不解决实际问题;即便有几份激烈主战主守的,也都是以天朝威仪、民生疾苦为辞,拿不出方略。其实也情有可原,掌握军机的宰相重臣主张尚难一致,仅凭道听途说的中下级官员又能建议什么?

每日散朝李治就坐在宣政殿听李君言朗读奏疏,千篇一律,老生常谈,后来索性作罢,想要自己拿主意。唐之地域在贞观年间已颇为广大,显庆后更为扩张,乾封之际李治命左史江融等人搜集各州地域图籍、兵要地志编辑成书,名曰《九州设险图》,但此书编成后从未浏览过。如今军务不决,他又命宦官至兰台寻出。

可是当李君信展开此书时立刻傻眼——所有著述皆与地图相配,这玩意儿怎么读?只能让天皇亲自过目。

也真难为李治,他罹患风疾本就眼花,图籍字迹又小,瞪酸眼睛也没看完两页,把图书往案头一摔,摇头苦叹:“朕自幼不谙戎马,唯知读书学礼,现在想来后悔。莫说亲赴边戎,就是曾到边塞游历,也不至有今日之困啊!”世上没有后悔药,李治不好习武一是性情使然,二来自认为生于至贵之家,侍臣无数、虎贲影从,无需此技艺,直至身负家国之重才觉懊悔。如今重症缠身,别说御驾亲征,就是想到边塞看看也不可能。

“你何必费这个心?”媚娘亲自捧过一只手炉递到他面前,“自退守鄯州,钦陵大军未曾追击,赞婆所部两度扰边,皆被娄师德集兵击退。没想到这个自愿从军的小官竟有这么大本事,人不可貌相,该给他升升官啊……”她边说边随手翻阅桌上图书,此页恰是洮、鄯、凉、廓(今青海化隆)四州地图,忽然被吸引住了,“陛下!看这儿。”她手指之处有一个淡淡墨迹勾画出的小圈。

“什么?”李治的眼力瞧不清。

“旁边有小字批注,像是‘冲要,可驻军’,笔迹与原书不同。莫非有人研读过此书?”媚娘好奇心起遍寻批注,仅这张图便有四处圈迹,仔细一看不禁大骇——前番刘仁轨奉命整军戍边,因吐谷浑内迁,边境无屏障,遂于四州分设河源、积石、赤水、莫门四座军镇,而图中画圈处与设镇之地相差无几,何人竟能与刘仁轨不谋而合?再翻其他图页,圈圈点点画者无数,天下各道各州皆有批附。

二圣既惊且喜——朝中有一奇才,竟未知其人!

当即召左史江融,询问批注之事。江融伏地请罪:“此臣之过,兰台之书原非外人所能窥,但臣有一好友,素喜兵法,此书未成时曾逐章借阅,恐有所污。”

“那人是谁,官居何职?”李治赶忙追问。

“河南宋州人,姓魏名真宰,虽年已不惑还只是太学生。”江融有提携友人之心,又特意道,“陛下诏书问计,据闻真宰亦有进言,未见乎?”

李治恍然不知,忙令宦官在未读奏疏中寻找,竟有三份!第一份论及朝廷选将非人,与来恒生前所言相合;第二份论军法不严,以致诸将玩忽军情;第三份尤为难得——说骑兵乃穿越大漠与吐蕃作战之关键,不能仅靠朝廷牧养供给军中,提议开放民间马禁,让百姓广泛畜马,朝廷收购以备充足。

三奏读罢李治更喜,当即命范云仙随江融去太学,召此人入见,媚娘也很感兴趣,安座帘后,想见见这位奇人。哪知江融这一去竟一个时辰未归,眼见早过正午,等得不耐烦都要传膳了,才听外面脚步纷杂,范云仙领一人匆匆赶来。低头上殿未及舞拜,李治开口便问:“你便是魏真宰?”

“正是。”

“抬起头来。”

李治揉揉双眼,仔细一观——此人年约四旬,身量不高,体态瘦削,隆冬腊月只穿了件不甚厚的灰布麻衣,头上也是粗布幅巾,脚下的靴子破破烂烂。一张容长脸,三绺山羊胡,窄额头、三角眼、塌鼻梁、小耳朵、薄嘴唇,脸色灰蒙蒙的,落魄至极。若非领教过批注和奏疏焉知此潦倒之徒竟有满腹韬略?李治立刻赐座,问以战守之事。

魏真宰拱手道:“今无他计,唯守耳。”

仅这一语,李治心里凉了半截:“难、难道真的不能征了?”

魏真宰道:“《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臣蒙天不弃,召问大事,愿为陛下一一析之。”说罢他轻轻咳了一声,神色严峻起来,“道者,令黎庶与上同,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畏危。今臣不避鼎镬敢问陛下,以今日朝廷之德可驱兵士百姓于大漠,而无怨乎?”此言出口侍立在侧的范云仙、李君信都吓一跳——好大胆!脑袋不要啦?

李治初闻此言也有恚意,但思量片刻,还是红着脸低下了头——讳疾忌医没用,他不得不承认朝廷失德。且不论这些年因封禅营建的劳役,东征新罗、西征吐蕃招募民间猛士无数,结果无毫厘之赏,反丧边庭。府兵逃役尚不能止,怎指望百姓自愿再赴塞外效死?

魏真宰说出犯上之言,其实也提心吊胆,见皇帝未怒这才放心,接着道:“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今岁甚冷,又值隆冬,长安尚且滴水成冰,塞外之地又何其苦寒?”说着不免感同身受,紧了紧自己身上那件单薄的灰衣,“地者,远近、险易、广狭也。吐蕃游牧为本,所居皆旷漠高原,聚散不定。王师所到难控其地,今日逐之明朝复来。昔卫公、英公之破突厥,皆以精兵轻骑而进,出敌之不意,陛下投十余万军于远地,旌旗漫天,炊烟蔽日,莫说难以因奇制胜,粮草辎重便堪忧,一旦有失岂不有官渡之祸?”说了这么多魏真宰已不再紧张,手捻须髯口若悬河,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简直与刚进来时那个潦倒书生判若两人!

李治呆呆坐在那里,脸上虽无表情,心中却已冰凉——朕自恃兵多,以为无往不胜,其实一开始便铸成大错!难道朕真的从来就不会用兵,以往获胜都是因人成事吗?

魏真宰兀自扪虱而谈:“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今朝廷用人皆取将门子弟,亦有死事之家而蒙抽擢者。此等本非干略见知,虽竭力尽诚,亦不免于倾败,况今之风气,论武者以弓马为先,而不稽之以权略,虽万千匹夫难择一将,恃何功成?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赏者礼之基,罚者刑之本。礼崇则谋者竭其能,赏厚则义士轻其死;刑正则君子勖其心,罚重则小人惩其过。昔薛仁贵统率三军驭下不利,乃至功败垂成、弃甲丧师,朝廷罪止削职;刘仁愿挥师海外稍有迟缓,本因军用未足、众心不安,竟致举家流放,岂非赏罚失度、薄厚不公?试问以此等法度又何以服人心、谋远略?”五事之析至此方结,魏真宰又前驱两步郑重下拜,“现今情势便是如此,还望陛下严守边关,早绝西征之意。”

李治沉吟良久才迸出一语:“难道朕此生注定受制于此贼,无法洗雪前耻?”

魏真宰摇了摇头。

“莫非先生有克敌妙计?”

魏真宰只轻轻吐出两个字:“天时。”

“天时?!”

“唉……”魏真宰已看透了这位帝王急功近利的心态,叹息道,“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自古成败,虽在朝夕之间,酝酿天时,未知几何春秋。昔晋之司马,弑君屠臣、败坏纲常,国政腐败,竞逐豪奢,犹吞东吴而一统,何也?即天时。乃因天下分久必合,晋承魏业顺势而为,故能成耳。隋末之杨玄感,英姿天授、俊逸非凡,文能诗赋、武擅枪矛,身先士卒、折节下士;竖旗诛暴之日,影从者十余万,豪杰争相投靠,威震河洛、剑至潼关,然犹兵败身死,何也?亦天时也。乃因隋虽失德未至崩凌,玄感未得其时,故败耳。今吐蕃方兴未艾,钦陵能兵擅谋,此非须臾可破。陛下唯保境安人、休养生息、整军戍边、积蓄财力,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但使朝政清明、百姓安泰、国用富足、上下齐心,加以天赐时机,何往不利?此即臣之愚见,望陛下斟酌。”

李治不知是听得入神,还是失落至极,便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呆坐在那里。

“陛下……”媚娘见他久不出声,开言提醒。

李治仿佛一个被冻僵的人,许久才气若游丝慢慢缓醒,几乎一字一顿道:“朕知道了。”

媚娘又提醒道:“魏先生是否……”此人才智甚佳,何况特意把人家召来,总得给个官吧?

“哦。即授秘书正字,可入值中书、仗内供奉。”

魏真宰受宠若惊,兴奋得一跃而起,不知喊了多少声万岁——他虽出身官宦门庭,家道却已败落,在太学读书又“不识时务”,专喜兵策刑名之术,不善经学文章,因而科举屡试不中,蹉跎已至不惑,几近落魄为乞。应诏上书实是他最后一搏,两月未闻声讯,正心灰意冷,欲回乡务农了此一生,哪知都走到春明门了,江融突偕内官追上宣召,都没来得及借件体面衣裳,糊里糊涂便来见驾,还就赐官了。其实秘书正字仅是从九品,负责校雠典籍、订正讹误,厉害的是“入值中书、仗内供奉”,能入中书省观瞻政令,还可以上殿参与朝会,天下岂有这样的九品?锦绣前程不问可知!

望着感恩而去的魏真宰,媚娘暗暗赞叹——好一位奇士,若能为我所用岂不妙哉!想至此扫了一眼李治,却见他凝然呆坐,眼中隐隐噙着泪珠。

或许李治一生曾无数次流泪,然而那些哭泣都没有这滴噙而未落的眼泪饱含的痛苦深重——天时!此刻他倏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根本不是一位圣明英武的天子,也注定不可能把大唐推上盛世巅峰,甚至所谓超越父皇也只是一场幻梦,他取得的一切成就都是父皇贞观之治打下的基础。开疆拓土用的是父皇留给他的将领,筹谋定策依靠父皇培养起来的大臣,但凡是他自己所为罕有建树,反而一再给国家带来苦痛。吏治败坏、军制陈旧、赏罚不明、穷兵黩武……图谋三国为别人做了嫁衣,开拓西域得而复失,时至今日连早已臣服的突厥都蠢蠢欲动,征服吐蕃更是不可能。所有的辉煌都已过去,甚至说从来就不曾存在。他没信心改变这一切,多病之身也注定他无法做到。子曰,五十而知天命,难道这就是天命?难道他注定只能随波逐流,走向没落吗?此刻,李治那颗积极进取的心终于开始陨落了。

媚娘毕竟和李治做了近三十年的夫妻,见他这副模样也隐约猜到其心中所思,不免为之嗟叹,然而这丝同情转瞬即逝,她随即意识到此时正是李治最脆弱的时候!

这天傍晚武承嗣入宫请见,汇报相王大婚的准备——李轮自改封相王出宫立府,虽然未娶妻,十七岁也早懂得男女之事,与身边一个姓刘的宫女有染,而前不久这位刘姑娘竟怀孕了。李轮素以老实本分著称,对此甚是惭愧,可二圣听说后却感欣慰,立刻召见刘氏。入侍皇子亲王的多为功臣家子弟,刘氏虽是一介宫女,出身却不低,她乃先朝刑部尚书刘德威之孙、陕州刺史刘延景之女。李治问明家世,见刘氏品貌甚佳礼数周到,于是决定成其美事,就纳她为王妃。

皇子纳妃多赖礼部,宗正寺只是协办,武承嗣却很积极,“特意”来汇报自己的筹备,末了还询问二圣还有何指示。李治自魏真宰走后闷闷不乐,没说什么,媚娘却叮嘱:“今国务甚多,边庭烽火未熄,虽亲王纳妃也不宜铺张,我看除了在京皇亲,外镇之人就不必召他们来观礼了。”

“是。”武承嗣领了圣训却不离开,“还有件事臣有些难以启齿,但职责所在又不得不言。近来常乐公主拜访宗亲、结交朝中权贵,往来馈赠甚是频繁。这似乎……有点儿不妥吧。”

李治本来无精打采,但听他突然说起自己的姑母兼亲家,也有些挂怀:“你想说什么?有何不妥?”

“臣放胆直言,请陛下赎罪。”武承嗣先礼后兵,“今外间传言,陛下与东宫不睦,而常乐公主身为英王妃之母,此时结交朝臣、往来馈赠,只恐有非分之想吧?”

“原来如此!”媚娘竟贼喊捉贼,“难怪朝中议论纷纷,传言太子失宠,乃是有人蓄意挑拨两宫。”

李治却半信半疑——打压东宫出于己意,焉是常乐挑拨?但常乐感太子见疏,有为婿谋嫡之心亦未可知。毕竟哲儿若为太子,她女儿则是太子妃,也就是未来的皇后啊!

“再者臣还风闻,英王妃品性张扬,又因多年无子而性妒,英王私幸婢女,被她闻知必鞭笞其婢,还听说……”武承嗣说到此处故意压低声音,“臣亦不知真假,听说有怀孕之婢遭鞭笞流产。”

李治闻常乐公主之事还半信半疑,但一听此言眉毛却竖起来——当初李贤与李哲同年成婚,虽然太子妃房氏也无所出,但东宫侍妾至今已诞育三位皇孙,而李哲这边一个孩子都没有,难道不是赵氏依仗公主之势跋扈欺凌所致?

媚娘见李治变色,忙道:“此虽传言,关乎皇家骨血,不可不慎。来日我召赵氏入宫,责以颜色,去其骄纵妒悍之心。至于公主……”她握住李治的手,“无论公主是否有为婿谋嫡之心,毕竟孩子们君臣名分已定,你就把公主夫妇迁往外任吧,至少能避一避嫌隙。”

“唉!”李治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媚娘此举一石三鸟——首先,君臣父子之隙如今已非秘密,宰相群臣恐怕早已疑她作祟,或向李治进言,如今拿常乐公主当替罪羊,先抵挡一时;再者,李哲的婚事她原本就不满意,日后若废李贤,则李哲必为储君,常乐公主本就是宗室,若再成太子妃之母,权势甚大难以对付,当早除之;第三,此举贼喊捉贼,以维护东宫为辞,正可离间二子,使李哲衔恨兄长。然而做到这三点媚娘还不罢休,又意味深长地瞪了武承嗣一眼……

武承嗣会意,立刻堆笑进言:“防患未然,总是好事。但陛下也无需多虑,太子与宗室诸王甚是亲睦,非旁人所能离间。当初陛下召诸王入京团聚,太子与诸王盘桓甚久,尤其曹、蒋二王,至今书信往来不绝,曹王僚属入朝必至东宫拜谒,太子也常赠礼物与蒋王。感情融洽得很啊!”他装模作样似为太子美言,实则用心歹毒——大唐开国以来哪场阴谋少了宗室亲王?昔日李承乾之叛就曾勾结汉王元昌,高阳一案事连荆王元景。而今太宗诸子除李治外在世者仅三人,其中李贞、李慎颇有贤名,唯最小的李明为人桀骜,曾因杖杀属下被李治斥责;而蒋王李炜更是敏感人物,当初他父李恽便是疑似有谋反事,被属下告发而惶遽自尽!

说完这一套话,武承嗣辞驾而去。李治的怒火却再度被引燃,比之先前更炽烈:“这孩子究竟想干什么?朝臣宰相听他的,文人学士笼络了一堆,连宗室诸王也不放过。若真是善类也罢了,跟十四弟还有李炜这些不懂好歹的人厮混有什么好?他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父皇?我就不信了,我灭不了新罗、征服不了吐蕃,难道连儿子还管不住?现在就把他叫来!”

媚娘心中甚喜,却还在为李贤说好话:“算啦算啦!好歹他也是太子,在朝廷里面子大得很,岂能呼来唤去?孩子嘛,还是要教育,你跟他喊、跟他闹又能解决什么?”

李治恚怒不减:“我知道!他是瞧不起我这皇帝,认为我无能!可天下大事岂是这么简单?难道朕不想万事皆好?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无能,也是他爹!若不好好教训这小子一场,岂不反了天?”

“快息怒吧。”媚娘挽住他臂膀,“你最近戾气太重,这怎么行?照此下去病只会越来越重。反正仗也不打了,朝廷无甚大事,不如去东都。听说上阳宫快建成了,你好好休养一下,朝政之事你若真信不过贤儿和郝处俊他们,我暂时替你代管两天。放心吧!教训孩子的事就交给我吧……”

仪凤三年十二月,这一年的最后一次大朝,朝班俨然文武毕至。李治终于公开宣布不再对吐蕃用兵,晋升在败退中力战有功的黑齿常之为左武卫将军,兼任河源军副使;娄师德为殿中侍御史,兼河源军司马,并委派其与吐蕃接洽议和——李治开疆拓土的宏图大志就此在无奈中收场。

而紧接着,许久没做出什么惊天之举的天后终于又有动作,她把两套书作为新年礼物当殿赐给了太子。

当李贤看到《孝子传》《少阳正范》摆到面前时,只觉得浑身的血仿佛都被抽干了——二十五的男儿,自咸亨时起参与朝政七八年了,竟然还不会当儿子、不会当太子!他感觉满朝文武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这真是莫大的耻辱!

可他又能怎么样呢?作为儿子他只能忍着屈辱,叩谢母后这番“好意”。就在他把头磕到地上的那一刻,又听见父皇阴沉的声音:“近来朕病体不佳、心情烦闷,决意去东都休养,这次太子宰相不必留守,全部从驾!”

四、雄心不复

仪凤四年春,大唐朝廷又一次迁移到东都洛阳。从清晨到夜晚,从冬雪到春花,光阴不断重复着每一天,然而百官渐渐发觉,他们的天皇陛下似乎被默默流逝的岁月悄然改变了。

就在二月初,正在与吐蕃谈判的娄师德传来消息,吐蕃赞普芒松芒赞病逝,终年不到三十岁,赞悉若、钦陵兄弟扶立了年仅八岁的器弩悉弄为新任赞普。按理说遇到敌国君主故亡这种事,李治是不会放过机会的,何况吐蕃现在幼主临朝、权臣当道。然而这次他竟出奇地冷淡,非但没有起意征讨,反而叮嘱李敬玄、娄师德等人尽快平息战火。从此他不再谈这场战争,甚至不再主动提及任何与打仗有关的话题。

对于天皇的变化百官既感欣慰又有忧虑,欣慰的是不必再为没完没了的战事发愁,忧虑的是天皇似乎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又开始懒散怠政。自从来了洛阳,李治的生活就是养病和享受,莫说臣下奏疏不看了,连朝会都不上心,甚至还轻车简从去了一趟嵩山,说是寻觅隐居的道人,请教养生之法。

天皇一门心思“修身养性”,朝廷之事赖谁?太子是不可能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刻苦攻读《孝子传》《少阳正范》,于是天后理所应当担起了责任。而与以往不同的是,原先与之针锋相对的宰相郝处俊、李义琰如今地位尴尬,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三省之内上有王德真、裴炎、刘祎之等人鼎力支持,下有王本立、元万顷、宗楚客等人声息呼应,薛元超随方就圆,高智周唯唯诺诺,再没有大臣能挑战天后的权威。

阳春三月,韶光正浓,洛阳又迎来一件热闹事——上阳宫落成。

长安先有太极后立蓬莱,洛阳也是原有紫薇又建上阳,可是与长安的蓬莱宫不同,上阳宫虽然也建了几座朝堂,但基本上是供皇帝休养游幸之用,没有三省九寺等官舍。此宫位于皇城西南,北连禁苑,南临洛水,鸯瓦鳞翠,虹梁叠状,廊腰曲回,檐牙高啄;东有仙居殿、化成院、双曜亭,西有麟趾殿、洞元堂、神和亭;浴日楼启云承天、倚霄连霞,七宝阁光华闪耀、艳如霓裳;芳华门内细草如毡、花石为路,曲径通幽、水榭流香,真真一座秀美宫殿!

督办此项工程的是司农卿韦弘机,他因修建恭陵名声大噪,如今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对自己的大作信心十足,工成之日上书请二圣视察赏玩。李治不但自己去,还偕太子、皇子、满朝文武共游上阳宫。当群臣迈进宫门的那一刻,不禁左瞻右望大为咋舌——这座人间仙境不知靡费多少国帑?

李治兴致挺高,领着百官东游西逛,登楼远眺,池边赏鱼,坐看春花、闲听鸟鸣,脸上始终挂着笑容。那是一种既显无奈而又庆幸的笑容,现在他终于逃离朝政、逃离战争,不再想那些费脑筋的事了。

上之所好,下必甚焉,这会儿龙颜大悦,自然不会缺少赞美恭维之人。第一个就是薛元超:“今蒙圣恩,得窥上阳,感其清丽隽美又不失气韵风雅,远迈汉之甘泉、建章……”

话音刚落,站在后面的少府少监裴匪躬一脸嬉笑道:“薛公之言差矣。建章、甘泉岂足为论?帝王宫室,德合于君。汉武虽服外夷,凶暴跋扈几坏社稷,故建章宫失之于粗犷;汉成虽倡儒术,沉迷酒色不辨忠奸,甘泉宫失之于阴柔。唯我天皇恩泽四海、德贯天日,故此宫气象清泰、雅艳相得,乃龙游凤翔、神仙之地!”

“正是。”人堆里的元万顷早按捺不住了,一猛子窜出来,“自古帝王建功者众,然厚德载物者实寡。我天皇陛下非但功高,贵在尚武而不黩,恤士卒之苦而罢征戎,谅小邑之失而恕新罗,乃圣明仁慧之主,居此宫室正襄其德。臣唯愿天皇仙福永享,寿运绵长!”这献媚的本事也是一山高过一山,李治的无奈罢兵到他嘴里成了仁恕厚德。郝处俊、张大安等人见他如此粉饰太平,都不禁蹙眉,连始作俑者的薛元超也暗暗摇头。

然而这番话却正说到李治心坎里,虽敷衍了一句:“此言忒过。”却也不免有几分欣慰。

说话间已至观风殿,此殿坐西朝东、占地广阔,可充朝堂。侍臣知李治体弱劝其小憩,于是君臣一同入殿,哪知还未落座,忽听后面一声呐喊:“陛下!臣要弹劾!”

谁敢在这时候败天皇之兴?大家回头望去,见一青袍官员快步走到殿中央——狄仁杰。

此时狄仁杰已不是大理丞,前番他因权善才之事再次名声大噪,事后转任侍御史,专司举劾非法,倒也物尽其用。李治领教过他的厉害,知道跟这人急不得恼不得,唯有苦笑落座:“卿欲弹劾何人?”

狄仁杰抬手一指:“就是他!”

韦弘机修了这座华丽宫殿,又得群臣夸赞,正得意洋洋,猛然见狄仁杰怒对自己,不禁愣住——弹劾我?!这怎么可能?我兼受二圣宠信,怎还有人敢弹劾我?

狄仁杰厉声质问:“韦弘机,我且问你,上阳宫耗费多少国帑?这两年外务兵戎,内有荒旱,何敢劳人伤财修此奢靡之物?”

韦弘机不屑一顾:“我所用并非尽出国帑。东都多豪族,我勘核土地,没收强占之地,开营田之利,所获者资于修建,有何不可?”

“哼!”狄仁杰森然道,“亏你官拜列卿、明知法度,还敢问有何不可?天下之地皆属朝廷所辖,昔贾敦实为洛州长史,回收逾制之田悉予百姓。而你不经东都地方,自谋其利,还不是枉法?”

“信口雌黄!”韦弘机理直气壮道,“我督办此事,未贪一文钱,何言自谋?我是为今上所谋。”他之所以有恃无恐,就是因为他营田所得皆入内帑,说穿了是帮皇帝赚私财。

狄仁杰脑筋一转,不再争辩,转而躬身施礼来问李治:“陛下,是您命韦弘机把本应分予百姓的田归为己用吗?”

这句话问得太直,又当着百官的面,李治焉能担此恶名?忙道:“胡言!朕岂能与百姓争利?”

狄仁杰顿时逮住理了,把眼一瞪,喝道:“大胆韦弘机,竟敢陷君于不义!”

韦弘机叫苦不迭,只能强辩:“不敢!修建宫室乃为封禅……”

“哼!难道圣上还能把宫殿带到嵩山上去?你当我不知么?你所修者非只上阳宫,芳华苑中宿羽、高山等殿皆你所为。大兴土木营建宫舍,乃你一贯媚上之术。”

李治毕竟新得一座宫殿,见韦弘机受窘心有不忍,有意打个圆场了结此事。哪知还未及张口,狄仁杰抢先跪倒请奏:“臣对陛下亦有进言。且不论此宫花费多少,人力不可不惜,百姓不可不养,养之逸则富以康,使之劳则怨以叛。远者秦皇,近在隋朝,多造宫室,遂使土崩瓦解。去岁劳师远征,一场大败粮草俱失。陛下近来深居养病有所不知,洛阳城正闹粮荒,就在这上阳宫外万千黎庶嗷嗷待哺,陛下何忍居此锦绣画堂而观百姓困笃?”此言一出非但李治有愧,在场的群臣也脸上无光。

哪知狄仁杰这还不算完,又回头扫视众人:“韦弘机无状,陷君于不义,且导上奢华,乃祸国之举。我等知而不言,便为同流合污,俱是惑君小人!安有尧舜在位,而小人在朝者?”

这句话更厉害,等于把群臣都拖了进来,谁还坐得住?郝处俊、李义琰、张大安早对大建宫舍意见颇深,只是未敢谏言,趁此时机赶紧开口:“请陛下惩弘机之罪,以儆效尤!”魏玄同、刘景先、崔知温乃至裴炎、刘祎之也都觉得此宫太过奢华,连忙跟着奏请。眼看声势已成,其他人想置身事外也不行,薛元超、高智周也跟着顺势奏请,连裴匪躬、元万顷等辈也蔫溜溜挤在众人之后。

韦弘机威风尽丧,只能伏地哀恳:“陛下!臣绝不敢导君奢靡,实是想为陛下把宫殿修得好一些……”

但哀恳已无用,只见李治大袖一挥愤然道:“朕素喜勤俭,不尚奢华,弘机所为甚是不妥,况结怨百姓乃陷朕于不义。着即免去司农卿之职!”其实这话未免有点儿做作,他方才赏玩甚乐,哪有半点儿不喜奢华的样子?一者李治被狄仁杰之言触动,心中确实惭愧;再者也是因为听说洛阳闹灾,唯恐老百姓有怨上之言,才决定把韦弘机扔出去当替罪羊。

群臣齐声高呼:“陛下圣明!”

韦弘机又悲又愧,一心一意巴结二圣反倒把自己害了!回头扫了眼群臣,跟狄仁杰一场争辩输在理上也无话可说,反倒更怨王德真、万元顷等人——什么同气连枝?通通靠不住,多余蹚中宫这汪浑水!抱怨也无用,只能摘下冠戴灰溜溜走了。

狄仁杰叩谢已毕,站起身环顾群臣道:“忠奸是非,自在人心。以后再有人敢劳人伤财、导上奢靡,便是此人下场!”

霎时间,群臣竟觉这青袍小官如巍峨高山般气势凛然。李义琰本是直率之人,这些日子因受猜忌强自隐忍,这会儿见狄仁杰锄奸甚感畅快,再憋不住心里的话了,上前一步施礼道:“陛下!方才狄御史明言,洛阳正有饥荒,还望陛下……”

他话还未没说完,人群中王本立突然高声打断:“李相公!饥荒之事早在半月已有处置,洛阳官仓已开,又从江南调粮赈济。您何必反复重申此事,招圣上烦心呢?”

李义琰欲进言请李治振作精神,就算不再让李贤监国也得亲自主政,千万不能再让天后揽权;只要皇帝能平心静气信赖臣下,一定会听到公正的声音!哪知话未出口便被打断,李义琰气得浑身颤抖,有心豁出去大闹一场,却觉自己手腕竟被郝处俊死死攥着——忍住!似王本立这等小辈岂敢轻易顶撞宰相?这分明是摸透了主上猜忌之心,此时闹事又复何益?

李治缓缓起身,似是漫不经心道:“上月戴至德病故,朕甚感怀念。记得以前他和刘仁轨共掌尚书省,分任左右仆射,刘仁轨凡事先声夺人、精明干练,戴至德则深沉寡言、不事张扬,为此还闹出笑话呢。有个妇人因地方诉讼不平告到省中,戴至德已接牒文,哪知妇人听说是他,竟说:‘我要找解事仆射告状,非是你这不解事仆射,归我牒!’戴至德也不争辩,笑着归还牒文,让她自去找刘仁轨……”说到这儿他瞟了一眼李义琰,感叹道,“唉!其实戴至德何尝不解事?那是深沉老练,非紧要之事不言,非不当之时不言,倘遇军国大事必密章上奏,使朕获益良多。似这等不树私情、不掩上功、懂得进退的宰相,恐怕再也没有了。”说罢降阶而去。

群臣纷纷尾随天皇出殿,郝处俊、李义琰却黯然低头——因天后挑拨,皇帝对他们的厌恶溢于言表,宰相头衔已变成耻辱!但凡懂得自尊自爱早该辞职了。可他们不能退,并非舍不得禄米,而是东宫情势堪忧,他们一走李贤更危险了!而且事到如今已不仅是东宫之忧,天后所谋深不可测,似要掌控整个国家,日后唯我独尊行吕后之事。大唐将有社稷之危啊!

五、东宫失志

游罢御苑已将近正午,群臣谢恩辞驾,二圣与太子、英王、相王宴于芙蓉亭——帝王之家礼法森严,皇子即便在小时候也不常与二圣同处进餐,何况现在都大了,各立府邸各纳妃妾,全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机会着实不多。

芙蓉亭位于上阳宫正南,因亭前有一座芙蓉池而得名,池塘之水引自洛河,碧绿清亮透彻怡人;虽说这季节荷花还没绽放,但已经可见几朵粉嫩的荷尖嵌于幽幽绿叶之上,着实可爱;时而几尾鱼儿穿梭莲茎,搅得水面微波粼粼,在太阳下闪着金光。池塘畔草木葱郁、槐柳相应,牡丹、海棠、芍药、连翘,各色春花皆已盛开,绚丽多彩摇曳多姿,和煦熏风拂过,阵阵花香沁人心脾。

不过景色虽美,亭内气氛却稍显沉闷。李治似乎还在回想观风殿发生的事,只顾低头守着面前那碟豆儿,一粒接一粒慢慢嚼着。李轮自小就沉默少言、生性恬淡,又在宫中住的年月最长,食不言寝不语的甚是规矩。而素来爱玩、爱热闹的李哲今天也很沉默,微蹙眉头望着池塘,一个劲往肚里灌酒。唯独媚娘面带微笑,时而帮李治布菜,时而和儿子们说两句话——当然,从始至终她主动攀谈的只有三个儿子中的两个。

太子李贤很难受,他的席位在母后和四弟之间,母后却隔过他与李轮说话,根本不看他一眼,光这样也罢了,李哲就坐在他正对面,甚是尴尬——只因父皇顺从母后之意,将驸马赵瑰外任为寿州刺史,并勒令常安公主随夫赴任,将这对夫妇遣出了京城。继而母后又自告奋勇管教儿媳,将英王妃赵氏召入宫中,幽禁于内侍省一个小院里,任由她哭闹就是不许婢女进去伺候,只给生的食料,说是要让她自己劳动,消磨骄纵之气。赵氏生于公主之家,自幼使奴唤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会自己干?关了几天,宦官觉得院里没动静,进去一看竟活活饿死了!事情虽是母亲干的,但她打着维护东宫、避免嫌隙的旗号,所以这口黑锅也要他李贤来背。

他几度举杯想跟三弟说话,可李哲扭脸往亭外瞧,根本不理他,看来误会颇深。他又想干脆大点儿声把此事说破,但父皇阴沉着脸在一旁坐着,最近已动辄得咎,谁知哪句话说不对又把他老人家惹火。李贤满头是汗,如坐针毡,吃这顿饭简直是受罪!

“轮儿。”媚娘以玩笑的口吻问,“新婚燕尔感觉如何啊?”

李轮本就腼腆,闻听此言连脖子都红了,低声道:“还好。”

“算来我那儿媳身孕已五个月,无恙否?”

李轮放下筷子、坐直身子,规规矩矩道:“蒙母后惦念,一切尚好,只是她最近稍觉腰痛,不敢劳乏,若不然今天定来侍奉您。”也多亏他没带刘氏过来,李贤也不便带太子妃,若不然他俩都带,李哲却是无人可带的鳏夫,岂不更尴尬?

媚娘显得很开通:“园子里有风,不带她来是对的。如今要紧的是保重身子,早日给我们添个孙儿。对啦,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现在太早,谁知是儿是女。”

“哼!”媚娘越发取笑,“真的没想过?你可休要瞒我。”说着拍了李治的肩膀一下,“其实咱轮儿最有主意,只是嘴上不说,不言不语就把事情办了,对吧?”

李轮自知母亲是说刘氏怀孕的事儿,顿时脸臊得跟大红布似的。李治却嚼着豆儿道:“朕看这性情挺好,内秀稳重,凡事抢尖冒头还成什么样子?”

李贤闻听此语抿了抿嘴唇——父皇是说我吗?

李轮满脸绯红:“其实我还真偷偷想过,若是男儿取名‘成器’如何?”

“哪两字?”

李轮神色转而郑重:“《易经》有云‘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便是此‘成器’二字。”

“嚯!”媚娘惊叹,“这名字好大气,要做圣人啊!”

李轮忙解释:“只是觉得这两字顺口,不用也罢。”说着瞧了李贤一眼,颇有畏惧之色——不仅孔仲尼是圣人,皇帝也被臣下恭维为圣人。如今东宫有主,他儿子将来怎可能是圣人?李轮心细如发,唯恐哥哥多想。

可李贤见弟弟现在这么怕自己,更觉不是滋味。

哪知李治却道:“挺好,就用它吧。”又援引《礼仪》的话,“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记得以后要好好教育,莫移了良善天性。”李贤又不禁错愕——他快被父母整出毛病来了,每听一句话都往自己身上联系。

“无需陛下嘱咐。”媚娘笑道,“轮儿忠孝仁厚、克己宽人,以身作则还能教育不好孩子?明先生也说过,咱轮儿是极贵之相。”

李贤闻听此言便似吃了苍蝇一般厌恶。他早听说明崇俨常在父皇耳边说鬼话,离间父子之情,母后还当面把这些话翻出来,这不是在伤口上撒盐吗?而此刻明崇俨就在亭角下伺候着,听到这话赶紧朝亭上稽首施礼,竟还一脸得意之态,李贤越看这道士心里越有气。

他这边怨气未平,媚娘却已悄然转换话题:“哲儿,别光喝酒,留神醉倒。”

“醉了好。”李哲悻悻道,“一醉解千愁嘛。”

“唉……”李治长叹一声——若在平时李哲敢这么没大没小的,他早出言教训了。可如今把儿媳饿死了,实在于心有愧,媚娘办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然而媚娘却毫无愧色:“有何可愁?你过来!”

李哲固然怨她害死妻子,但毕竟她是自己母亲,有什么法子呢?只好耐着性子走到母亲食案边。媚娘拉他坐在身边,和风细雨道:“你别愁眉苦脸,姓赵的有何稀罕?内无贤淑,外逊礼数,整天一副骄横的样子。娘似她这么大的时候,内外洒扫、针织女红样样做得来,她连烧柴做饭都不会,怎指望她好好服侍你?活该饿死!你好歹是二十多的男儿,又是凤子龙孙,岂能为个贱人伤情?放心,来日娘另给你选个妃子,定要挑个倾国倾城、贤淑知礼的,胜那赵氏十倍。”

“不错。”李治也帮腔道,“名门之女有的是,改日朕召问臣下。”说着端起酒杯,“来!饮这一杯,从此赵氏之事休要再提。”

父皇母后都这么说了,李哲还能如何?也拿起酒杯:“谢父皇。”仰脖一口喝干。李治那杯刚往嘴边送,明崇俨快步登亭劝他保重龙体,又放下了。

“这就对了。”媚娘夹了块肉,硬填进李哲嘴里,“莫忘了你乃堂堂皇子,当以社稷为重,一个妃子算什么?要多替你兄长着想。”

李贤闻听这话便如刀子扎心一般,母亲分明又把赵氏之死的责任往他身上推,还嫌兄弟误会不深吗?他实在忍不下了:“母后,孩儿并未觉得常安公主……”

话未说完,李治高声打断:“朕已经说了,此事不要再提,你没听到吗?”

“是……”李贤只能把苦水往肚里咽。

“你最近读书感觉如何?”

二十五岁的人被硬逼着读《孝子传》,能是何种感觉?李治却只能忍,口不应心道:“获益良多。”

“嗯。”李治微微点头,“朕在嵩山访到一位道家隐士,名唤田游岩。此人品行高洁、学识渊博,有商山四皓之德,朕已决意召他出山任崇文馆学士,你要多向他求教,领悟清静之道。”

“是。”李贤心里起急——正是建功立业的年纪,祖父在我这岁数已威震虎牢关,您却整天让我学什么清静无为,还嫌我不够憋屈?

明崇俨栖在李治身侧,又低声道:“陛下,昨夜臣仰观天象,见荧惑妖星闪耀,入羽林星分野。此非吉兆,当防禁中生患。”李贤见他又在蛊惑父皇,气得愤满胸膛,真恨不得把这妖道宰了!

“哈哈哈……”另一旁媚娘不知说了什么有趣事,李哲转忧为喜开怀大笑,李轮也忍俊不禁,“上阳宫甚美,光我和你们父皇住着也无趣,干脆你俩也搬进来住吧。”

李贤望着这一幕,又悲又愤,手里玉杯捏得咯咯直响——这一家其乐融融,仿佛只我是个外人。大家都忌我、怨我、不理我,这太子怎这么难当?母亲处处与我作对,父亲就因我出风头就不高兴,如今我都闭门自守了,还要不停敲打警告。到底如何是好?再这样下去真要把我逼疯啦!

媚娘抚着李哲的背说笑话,表面上不理李贤,其实一直用余光审视着李贤。她太了解自己儿子,刚则易折,勇则易挫,李贤资质虽高,性情却容易冲动,而她就是要不断打压李贤、刺激李贤、折磨李贤,逼他冲动犯错、遗人把柄。现在她明显感觉李贤已压抑激愤到极点,露出致命弱点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洛阳的东宫与长安的有所不同,坐落于皇城以里,占地也比长安东宫小许多。虽说朝廷官署随驾迁徙,但受地方所限还是有不少东宫下属没能跟来,即便有幸跟来的人如今也都无精打采。

原来的东宫宾客盈门群贤毕至,现在却是门可罗雀,而且自上阳宫落成,二圣就移驾到那边了,召见臣下都在观风殿,唯有朔望大朝时才回来,皇城冷清许多。虽说三省官署还在这边,可群臣谁都不往东边踏一步,就好像不吉利似的。天气越来越热,刘讷言、格希元、韦承庆等东宫属僚围坐大槐树下,一边对弈一边乘凉——如今连太子都无事可做,他们还有什么差事?鉴于情势又不敢随便跟朝臣交往,下棋打发时光吧。

格希元生得体胖,虽在树荫下仍四鬓汗流,连输两盘把棋一推:“不下啦!天也燥、人也烦、运气也不佳。”

“输是因为算计得不够,不是运气使然。”刘讷言抓起棋子放入盒中,笑道,“怎么了?输两盘棋就把你急成这样?”

格希元擦着汗道:“我也不知你是心宽还是根本没心没肺,太子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整日说说笑笑……诶,太子呢?”

韦承庆愁眉苦脸道:“又独自闷在殿里,不准人打搅,这大热天别再憋出病来。”韦承庆官居太子司议郎,他的父亲便是当年弹劾褚遂良贱买宅地被贬官的监察御史韦思谦,自从无忌一党倒台,韦思谦仕途顺利步步高升,如今已继薛元超之后担任尚书右丞。

刘讷言生性诙谐,并不把挫折看得很重,见他们一个个都跟霜打了似的,开导道:“无需忧愁,《易》曰‘否极泰来’,太子不管事也是好事,没了把柄谁还能挑出错来?那位嵩山来的田先生忙什么呢?请过来聊聊。”

成玄一没好气道:“他有什么可忙的?自打进了东宫任何事不理,整天就是打坐,跟他说话他都懒得应。”

“这就对啦!”刘讷言一拍大腿,“天皇派田游岩到此,就是告诫太子要平心静气、无欲无求。毕竟太子还年轻,以后建功立业的机会多着呢。现在只要老老实实当个孝顺儿子,东宫之位有何可忧?忍过这一时便是海阔天空……”众人觉得这话有道理,但真做到又很难,究竟忍到什么时候?忍到天皇龙驭上宾?再说太子天性好强,可不似你刘某人这么想得开啊!

刘讷言兀自侃侃而谈,却见仪门外走进来一人,不禁大喜:“哟!稀客,你怎么来了?入京拜谒太子吗?”

来者名叫李嗣真,四十多岁,赵州人士,官职不过一小小县令,名气却很大。只因他学识渊博才艺众多,书法绘画、音律诗赋、医卜星象无一不通,当初李治祭祀孔庙的祭文不够规范都是他帮着改的,所以朝中之士对他都很恭维,东宫的人也愿意与他结交。

李嗣真笑道:“我入京乃为公干,今日也并非拜谒东宫,只是听说你们崇文馆藏了几本难得的琴谱,想借来抄抄。”

好不容易来个客人,却是借书的,众人更觉败兴;却也不便怠慢,韦承庆当即起身要领他去找琴谱。恰在此刻,忽闻一阵犀利的琴音从内院传来,李嗣真立时定住脚步,手捻胡须侧耳聆听:“这是谁在弹琴?”

韦承庆道:“定是太子,他常关起门独自弹琴。”

“是何曲目?”

韦承庆蒙住了,仔细听了会儿才道:“太子自己编的《宝庆乐》,他瑶琴独奏此曲,比平时放缓了些。”

“日后有幸再会。”李嗣真朝众人作个揖,转身便走。

“书不借了!?”

李嗣真头也不回道:“此曲甚凶。宫不召商,君臣乖也;角与徵戾,父子疑也。死声多且哀,却言宝庆,何其谬也?只恐东宫将有大祸,是非之地不敢停留啊……”众人闻听此言皆感忐忑,连刘讷言也笑不出来了。

后殿之内李贤不住抚弄着琴弦,本想借此聊慰心情,哪知竟越弹越烦,刚开始尚能勉强依谱而奏,后来全然乱了章法,双手茫然拨动着琴弦,发出阵阵杂音,便如他心绪一般混乱——怎么办?父皇步步施压,宰相不敢再接触,亲朋好友乃至手足兄弟也视我为不祥之人。我已经不问朝政闭门自守,已退无可退,为何不肯放过我?最可恶的是,那个妖道明崇俨至今还在父皇耳边造谣生事、大进谗言。可恶!可恨!可诛!

连着两个刺耳的强音响过,接着却是“喯”的一声,琴弦断了。李贤将琴一推,跌坐在床上,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重重叹了口气——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表面上的一切威胁都不是根源,明崇俨不过是个会点儿医术的左道术士,若没有稳固不摇的靠山怎敢肆无忌惮地挑战当朝太子?失宠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母后想废了他!从一开始母后就想独揽大权,北门学士、打击宰相、建言十二事、要求摄政,既然他成了中宫专权的障碍,母后必要除掉他。图谋摄政失败的母后根本不曾放弃,而是以欲擒故纵之计麻痹他和宰相,暗地里却换了一种更聪明也更卑鄙、更狠辣的手段,那就是挑拨离间、构陷中伤,假父皇之手来扼杀他!

现在他已经完全看穿了,可毫无对抗之能。因为作为人子是不能跟母亲对抗的,以前可通过宰相隔空交手,而当郝处俊、李义琰也被父皇猜忌之后,他就完全没有还击之力了。苍天啊!世间怎会有这种事,母亲要亲手毁掉儿子的前程。权力怎会让人无情到这个地步?

时至今日李贤突然觉得,他那个罹患瘵疾、唯唯诺诺的大哥李弘似乎并不似看上去那么懦弱,或许有着令人揣摩不到的机智和心志。郝处俊、张大安乃至十四叔李明最近都派人私下来传过话,内容如出一辙,告诉他要清静自守、努力尽孝,这样熬下去就是胜利。可是他怎么坚持下去?他跟李弘不一样,大哥只要躺在床上养病便无人可以指摘,可他却是一个浑身力气使不出的健壮男儿,正是大有作为的好时候,难道整日坐在书斋里捧着《孝子传》度日?而且母后还在不停地挑拨、明崇俨还在不停地进谗言,他怎么尽孝?夜静无人时他甚至动过邪念,盼着病病殃殃又疑神疑鬼的父皇早日离开这个世界。现在中宫势力已遍布朝廷,这样任其发展,熬到父皇驾鹤西游之日他还掌控得了朝廷吗?难道继续在母后身边忍下去?更何况……

李贤倏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萦绕在他心间已经很许久。那还是将近十年前,一次宫宴过后的夜晚,贺兰敏之似乎喝多了,突然抱住他肩膀,玩世不恭地说:“其实你是我弟弟,同母异父的弟弟。”虽然他那时很喜欢敏之,愿意和他胡打烂闹,但也觉得这玩笑开得过分,发起皇子的脾气。敏之却只是耸耸鼻子,大大咧咧道:“我就知道,告诉你也无用。不信就算了。”说罢哼哼唧唧走了。但不知为什么,敏之那若口而出举重若轻的态度却让他不禁犹疑起来,难道是真的?后来敏之获罪而死,他似乎看出点儿眉目,这家伙是妄人、是疯子,想尽一切办法羞辱皇家,甚至不惜诱奸准太子妃,不惜和祖母乱伦。他告诫自己不要中计,那妄人毁了弘哥哥的名誉,继而又想毁他。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时常忍不住拿起镜子照个不停,努力回忆幼年时看到的韩国夫人的模样。

他记得宫里的人都说他出生在拜谒昭陵的路上,母后挺着大肚子还要去拜谒昭陵吗?弘哥哥生于永徽三年,永徽四年母后生了夭折的安定公主,他则生于永徽五年末,三年间连续产下仨孩子,是不是太频繁了?而母后怀安定公主那段日子据说正是父皇跟韩国夫人打得火热的时候?或者这些猜测不对,安定之死不是王皇后或者其他人所害,而是因为早产。但哥哥的名字是道家谶语,玄元皇帝下凡之名;三弟出生百日即被玄奘收为弟子,法号“佛光王”,为何只有他任何特殊之处都没有?或者……

李贤越想越是一团乱麻,而且这谜团没人能帮他解开。他不可能直接去问父母:“我究竟是不是你们俩生的?”就算他们做出明确的答复,无论是否后果都不堪设想——如果不是,母后见他已生异心,能不变本加厉害他吗?如果是,他竟然荒谬到怀疑自己身世,父母能不对他彻底失望吗?所以不能问,那样做无论答案如何他都将失去太子之位,甚至失去残存的最后一丝骨肉亲情。而事情过去二十多年,宫里老人不剩几个了,谁知道真相?即便知道谁又敢告诉他真相?

其实弄明白又有何用?获知真相不能改变现在的处境。李贤觉得自己脑袋都快裂开了,浑身气血翻腾,再加上这闷热的天气,他实在烦透了、恨透了、伤透了,早已承受不住,昏昏然躺倒在床上……

忽然“吱呀呀”一阵响,似是大门被推开了,又很快关上,继而一阵脚步声渐渐接近。李贤听得很清楚,却躺在那儿没动,依然呆呆望着殿顶,问都没问一声——他知道是谁,包括太子妃在内谁也不许在他闭门独处时来打扰,但有一人除外!

不一会儿,一张英俊的脸出现在李贤眼前:“不高兴?”

“哼!明知故问。”

因天气炎热,赵道生只穿了件锦半臂,内无衬襦,露着洁白却很坚实的臂膀。他俯下身,在太子肩头很随意地拍了一下:“闷在这儿多难受,咱到洛河边走走,正好上月蒋王千岁从河北送来几匹好马,我陪你骑马去。”

“不去!”

“舞舞剑,有日子没练了。”

“没劲!”

“招呼小子们蹴鞠?”

“别烦我啦!”

“不然咱俩……”赵道生露出一缕微笑,那是一种狡黠而又妩媚的表情,越发俯身凑近李贤,“陛下究竟想做点儿什么?”

“我想杀人!”李贤突然暴喝一声,愤然跃起,紧紧掐住赵道生脖子将他掀倒在床上。

赵道生不惧反笑,只是那笑声卡在喉间出不来,呜呜呀呀的,直至脸色憋得通红才拍打李贤的肩膀求饶。李贤松开他脖子,就势撕开他的半臂衫,又疯狂地褪去他中衣,赵道生毫不客气,也轻笑着拔去太子的头簪,剥开衣衫揽住双臂,从腮边一直吻到脐下……

绛唇润赤豆,兰芽嵌金蕊,龙阳钓钩翘,子瑕仙桃开,龟腾猿搏,凤翔蝉附,昏天黑地,神胘意迷。这座门窗紧闭的殿堂里太过闷热,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便如外面那个世界,压得李贤有志难伸。他蓦地跨出一步,挺起佝偻着的身子,汗水如瀑布般流淌而下,把他披散着的头发浸得一绺一绺,黏在他滚烫的脸上,年轻健美的身躯汗津津地泛着光芒,如舞蹈般有韵律地款动着。但没过多久,这场断袖的舞蹈就乱了节奏,他恣肆挓挲臂膀、舒展腰腹,疯狂地搏动着,便似大将纵马狂奔冲入敌阵,突然昂起头声嘶力竭地呐喊起来,不知抒发的是快意还是郁闷:“孤王跨马出征,冲啊!冲啊!”

“噢……”赵道生颤抖着喘息道,“别、别嚷……大白天……这儿不是长、长安……”

李贤却不管那么多,兀自嚎叫着,越发快意驰骋,扬起手在马儿健美白皙的臀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于是那马儿也疯狂了,跃起前蹄抓住床边扶手,倔强地压低小腹、撅起身躯、甩起鬃毛,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载着他主人冲锋陷阵、豁命搏杀,直至两具躯体如被敌人万箭攒身般一阵痉挛,最后一丝力量喷涌而竭,才摞在一起溘然栽倒——马卧槽,将倒毙,勇固勇,亦徒然!

殿内一片死寂,好久好久,才响起此起彼伏的喘息声。

李贤觉得自己似乎死了,明明睁着双眼却只见一片漆黑,许久那黑雾才渐渐褪去,继而看到的是他身下那具光洁莹润的胴体。他怔怔地张开嘴,用他那尖利的牙齿咬下去。

“啊……”赵道生虚脱地趴在床上,结实白嫩的肩头立时显出两道血殷殷的齿印,“你要学麻胡子吃人啊?”

“不吃人,想杀人。嘿嘿嘿……”李贤突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仿佛想起生平最滑稽、最荒谬的事,笑得浑身颤抖前仰后合,直笑得从爱奴汗涔涔的背上滑下来,又戛然而止,郑重其事道:“真的,我想杀人。”